先生怀古意郁勃
2015-12-30耿立
耿 立
先生怀古意郁勃
耿 立
《古城遗韵》沈 云/摄
不是所有拿毛笔的都是书家,我认为最好的书法,总有着很深的人生烙印,那里渗透着的是人生感怀,如果书法写得端着架子,无人格修养,无个性特质,毫无生气,如印刷如美术字,没有一点审美的张力,中规中矩,实实在在,那不是书法的至高境界。那也是谢孔宾先生所不屑为不愿为的。
谢先生在丁亥年冬日曾为我写过一个册页《二十四诗品》,我曾想以自己的理解把《二十四诗品》诠释一下,然后附上谢先生的书法出版。
谢先生的书法,给人的视觉冲击,是他的结构与线条的挥发布局,他是从传统来的,但他的功力不是对从甲骨、钟鼎、汉碑的模拟,也不是“死在句下”的帖学,他是在这些前代的线与人的生命连接中获得了自己的启悟:删繁就简,自己的内心无需过多的修饰,大道至简,有质感的线条,不是修饰得来的,用线条切割空间,有时把线条通过水与墨的互相生发有一种面和团块的视觉冲击,这种强调和夸张,我以为是谢先生对书法的最大的贡献,你看他的字,多的是沉郁顿挫,多的是桀骜不驯,是挣扎嘹历。
我曾多次观看谢孔宾先生写字,他有一种斗士般的意志,如雄赳赳的公鸡在呼唤,他受过私塾的滋养,但没有那种所谓的小儒的唯诺,他的态度和气象,是得自于孟夫子,一握笔管,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气度便在其中。
杜甫诗《春夜喜雨》谢孔宾/作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谢先生是单县人士,与丰沛萧砀接壤,自古是豪侠之士出没的地带,高祖刘邦的夫人乃单县人士,单县人是见过大世面的。
大风起兮云飞扬!
从书法中是可以看出谢先生的脾气的,他的书法和别人的迥异其趣,在我看来,传统的书家其中固然多有佳作,但也多有不及谢先生的地方。
传统的书法艺术,多的是情趣,是飘逸。就如谢先生为我写的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有一品《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这样的画面在多年前是十分欣赏的,常把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看作人的至高境界,但后来想这样风雅,其实是可疑的。我们印象里的王冕“种豆三亩,粟倍之,梅千树,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筑茅庐三间,题为“梅花屋”,这也够风雅的,但他在元大都,大小官员们纷涌而来求他的书画,送来的画布堆积如山,他泼墨挥毫,“千花万蕊,俄顷即成”。画得是他最爱的梅花:“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倪云林史载是财主,日常生活里雅致的绝尘超世,素喜梧桐树,每天着人连树干用清水冲洗,厕所用香料制成,以鹅毛铺底,以免有不雅之思。但世事荒谬,当倪云林拒绝了张士诚的弟弟的索画,正当他好端端地薰着香喝着酒,游湖的途中,被张家人从船中拖出,狠狠揍一顿而羞辱。当他气息奄奄地回到家中,人们问他,挨打的时候为什么一声不吭?答曰:一说便俗。
《赵统斌先生赠谢孔宾先生文》谢孔宾/作公当其时,日月昭昏,万象纷纭。怀一腔奇情,历半生坎坷。四方跋涉,步履寒衾,饮风餐露,茹苦含辛,淬就彪然气骨。性品书格,幻漫似长天,坚实如厚土。画风气韵,淡然脱尘俗,飘逸造仙境。天下搜求,断碑残帖,诸子百家,儒道哲理,僧佛旨义,化为笔底波澜。朝墩夕霞,清风流云,至性至情。春萌旷野,冉冉风筝,心高意远,牵摇一片童真。物我化一,性灵是钟。浑和如造化,艺术主人生。岂不陶然、怡然、信然可乐哉!
董其昌,与淡墨宰相对应的是狼藉的声名。其作品人说脱俗孤洁,然这是令人怀疑的,他横暴乡里,在民间留下了“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的恶名。六十多岁强抢民女,激起江南民变,风起云涌的百姓武装起来攻打董府,董其昌亲自指挥家丁,从屋顶往下面浇粪以还击,终于抵挡不住,庄园被愤怒的群众烧为白地。
齐白石早年当木匠,发现画画钱好赚,就改行做了画师。他擅长替人画像,又逼真又创新,像土财主家的老太太,就猛上金粉朱砂,画得满纸金光,富贵逼人。他给盐商画山水,盐商喜欢富贵气,他就拼命地上颜料,光石绿就用了两斤,堆出来那真是金碧辉煌,换了白银三百二十两。在友人笔下,白石老人平生不喜与官宦来往,看到有官在,往往走避之。但他自己坦率地在自传中写道,不仅与官人们交情甚好,甚至还两度到这些朋友家做西席,教他们的如夫人学画。
知道了这些,你就会对那些典雅抱有冷眼的会心了,我有时想,所谓的典雅,离假近而离苦乐兼有的世间远,人都是如菊花那样的淡下去,那这样的人生是一种逃避与孱弱,那些看似潇散的神态,其实内里有各种隐痛而未知吧。那样的书法是一种障眼方,现在人如果还是陶醉在这样的风雅里,是一种遁世的修为,或是拙劣的模拟。
正因此故,谢先生的书法仿佛是对那些风雅书法,小格调书法并不上心,他的书法是无论如何也潇洒不起来的,所谓的故弄玄虚,是谢先生所鄙视的,书法的美,是一种自由的生态,书法的创作只有回到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自由的状态,书家只有以一种大自由的状态,才能获得一种大解脱大解放,只有对传统积习的决裂,才能书写自己胸中的悲慨喜怒窘穷,以一种勃郁的生命力排山倒海一路推进。
谢先生的书法,我以为里面包含着一种力,我命名为:能。这是一种生命的转化,这是笔画的质量和速度转化的,这是线条和空间的切割而来的,谢先生曾和我谈起过古代日本一个画家画的梅花比别的画家都红,都夺目,人们一直不解,后来人们发现,他是躲在画室里,不是用朱砂,而是用舌血点染梅花的蕊,一滴血是一片花瓣,五滴血就成一朵梅花。
也许,我们感到谢先生的字比别人的黑,纸上着墨的力度比别人强悍,有一种强大的震撼力,这是一种能,这种能在此前的书法史上是难得一见的,这不是所谓的技法所能到达的境界。
书论中谈技法的多,但都限于一枝一叶,是初学者的门径,但就如作诗,过多的在字句上雕琢,那就落入陈陈相因的窠臼,钱钟书先生引孙子论兵语喻作诗:“始如处女,终如脱兔。”又引曾茶山诗:“学诗如参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
谢先生的书法,我以为是:勃郁与悲慨两类。
勃郁,也有称作郁勃的,原本是指风回旋貌,龙蛇盘屈状,也指生命力和气势旺盛,充满生机。如《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三》:“晨起,浓云犹鬱勃,唯东方已开。”
《中国同盟会宣言》:“吾党义烈之士,对兹山河,雄心勃郁,其亦力任艰巨,以光吾国而发挥其种性乎。”
鲁迅 《坟·摩罗诗力说》:“精神郁勃,莫可制抑。”
勃郁,再就是指内有郁结块垒,如黄景仁 《闻龚爱督从河南归》诗:“知君怀古意郁勃,乃使黄河一线盘君胸。”
把这些对勃郁的诠释来形容谢先生的书法风格是十分贴切的,特别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字,多的是方笔转折,有一种怒不可遏,酣畅淋漓的感觉。
谢先生出身贫寒,苦难磨砺成了他自尊的源头,也是他选择书法作为一种抗争的形式,在那个时代,寒门子弟很少读书,而谢
先生读书的时候,个头和年龄比同班的学生要超出许多。乡间的闭塞没有使他成为眼界狭窄的目光短浅者,也没有染上那些乡间人有的江湖气,看谢先生年轻时候的照片,你看到的是那种峭拔与精神的傲人。这种气息到老,也没有耗散半分。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谢孔宾/作
谢先生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家庭迭遭变故,与女儿相依为命,那时国家也陷入“文革”的癫狂。家国的茫然,人生的苦闷,怎样排遣来自内与外,肉体与精神的压迫?
李翱诗 《赠药山高僧惟俨二首之一》谢孔宾/作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也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鲁迅翻译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认为艺术家之所以从事创作,乃是因为生命力受到了压抑,由这种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就是艺术的根底。力和欲求受到强制压抑,便产生出人间的无尽苦闷,这种苦闷情绪的发泄,便是艺术创造的原动力。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上的象征主义。这种生命力的突进,实际上就是个性表现的欲求,而表现个性,就是创造生活。谢先生的青壮时期,书法成了他派遣郁结的工具,书法是他创造自己的象征,这恰合弗洛伊德的观点,内在的力比多无法派遣,总要有一种通道,于是书法就成了先生的抒情的情人,情感的寄托物象征物。人的痛苦在于社会的文化所塑造的我(所谓的道德的伦理的)与本位的我(肉身的、生理的)的无限的搏战与较量,佛家说:心不孤起,托境方生。境不自生,有心故显。这话来解释此时此景的谢先生最合适。在乱世,谢先生没有沉沦,没有放纵,而是实践着一种创造的生活,在颜真卿之外,于周秦彝鼎两汉吉金探源,以窥书法的堂奥。勃郁的风格,我以为汉简和魏碑最能代表。我曾和谢先生谈起汉简,先生说那些无名的书家,无意于成书家,纵横无不可,以真面目示人,出土汉简墨色耀人,千年之下,犹能憾人眼目,汉简的艺术特质是率意外露,以拙生巧。率意是简书的灵魂,从艺术美的角度来看,率意虽然与当时实用有关,但它所形成的艺术上的自然情趣,是无意中对自然美的追求。到了唐代以后,书法开始有意识的追求,率真的意味淡了,这时的书法离刻意近,离自然远,离表现近,离本真远。
勃郁是对现实的反映,魏晋南朝的书法,多的是空灵,笔墨也简净,但人们看出的是玩味,是逸兴,墨色来得萧疏;这和勃郁的风致不相类,人们常把书法的取向放在所谓的魏晋笔意,这多的是追求的出世的把玩,而少了一种对现实人生的介入态度。而谢先生的人生襟抱却在此处和一些传统士人文化情趣相左。
《良医同良相,用药如用兵》谢孔宾/作
取法传统,是法的精神,不是笔画,怎样的线条和心灵近就怎样下笔,不要说这一笔来自谁模拟谁,谢先生的书法语言谁也不像,但他的这种书法言语,是从汉碑、钟鼎悟道的,他在大量临摹大篆钟鼎特别是那些汉简章草亲近的过程中,他获得了一种神示,一种自信和自觉。
看谢先生的书法,在勃郁的生命力和能之外,另有滋味存焉。这滋味,即:悲慨。
《二十四诗品》有悲慨一节: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大风掀起巨浪,树木也被折断。在这痛苦得要死的时候,邀来伴我的人偏不来。 百年光阴如流水一样地逝去,一切繁华富贵,而今又安在!世道一天天地崩溃,这使得有雄才大略的人也束手无策。壮士拔剑,仰天长叹,悲从中来!这悲愤好似秋风凋木叶,漏雨滴苍苔)。
这样的心境,就是汉高祖唱《大风歌》的心境。
其实这种悲慨的意境,人们常说的是老杜的《登高》 :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是杜甫晚年的作品,当年他五十六岁左右,漂泊到夔州一带,重阳登高,面对肃杀秋景,有感于怀,遂提笔写下这一首七律。风急天高,猿声凄凉,诗的感情基调:沉郁悲哀。 萧萧落木,无边而下;不尽长江,滚滚而来。寥寥几笔,就把肃杀凄凉的秋景写得气势宏大,令人触目惊心。“万里悲秋”。然而又想到了自己的一生是漂泊流浪,贫病交加。风烛残年之时,独自登高。君不见长江边高台上那一位步履蹒跚的瘦弱老人独自站着面对滔滔江水满目哀凉,这怎么不让人可怜? 艰难苦恨又增添了花白的鬓发,满腹愁绪欲借酒来排遣,不料潦倒新停浊酒杯啊,因为有病戒了酒,竟是不得抒怀。此诗正是杜甫“沉郁顿挫”诗风的悲慨的表现。
《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谢孔宾/作
每次看谢先生的书法,心中冒出的必是老杜之《登高》,艺术总是相通的,虽是萧条异代,但文心不改,谢先生的书法与《登高》多有冥契之处。
谢先生的一生,是理想贯骨的一生,但现实的残酷,使他晚年才稍有安顿,这理想与现实巨大的反差,使他怎能不心生慨叹?多少竖子浪得虚名,多少名利之徒奔经在晋身的路上,这就是世间的应用之意?在夜深人静之时,或许谢先生对人生产生过怀疑,也许那时就有子规夜啼吧,谢先生悲慨的不只是一己之私,而是心生怜悯,洞世而不弃世,直面惨淡的人生,“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于是书法在先生的腕间汩汩滔滔而作。
我想起钱钟书先生《谈艺录》开篇:“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迷方著处,赁屋以居。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少陵所谓:‘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每为感怆……立锥之处,盖头之茅,皆非吾有。知者识言外有哀江南在,而非自比‘昭代婵娟子’也。”这是钱先生的夫子道白,但我们读出的不只是凄凄切切、苍苍凉凉,而是在“立锥之处,盖头之茅,皆非吾有”之外,非仅叹一己之穷愁失途,而是一种人生宇宙大苍茫外的悲慨,是一种振作前的情感,用这来形容谢孔宾先生,可说是妙合无垠。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谢孔宾/作
晚清以降,书法与我们民族的苦难相伴相生,古、拙、重、大、沉郁顿挫成了大家的追求,而逸兴淡雅的美学风致走向了边缘。应该说谢先生的书法是在这个大的历史进程里的一种独异的存在。这种书法来自生命,不只是雕琢于技巧和形式,这种书法里有苦痛,有温度,是在人间的书法;这种书法关乎时代痛痒,对时代的苦痛抱有我在现场的态度,是一种介入的姿态。这是一种以人生生成的艺术、以艺术为人生苦闷的象征,谢先生的书法表现的是一种桀骜不驯的傲骨与凛凛生气的书法之“境”。
丁亥年的冬日,谢先生花费时日,为我写下册页《二十四诗品》,先生意犹未尽,在册页的前后,又挥洒一通,先生说:人生万象遇之于目,听之于耳,感之于心而后应之以理动之以情而升华为境——此新意境也;于是人以韵律之以辞采之华章生焉;于画家随类赋彩笔墨成形画幅成焉;于书法家笔情墨趣立之骨格润之以道,一动囊括万殊裁成一象,以无法之法是为至法,华滋粲然妙造天成而为墨宝也。
这是先生的夫子自道,先生法的是人间的大道,是一种属于自己的自信和豪迈完成自己的书写,这种裁成一象的功夫,就是删繁就简就是减之又减,于是这种属于先生的书写,不是对碑和帖的膜拜,而是对碑和帖的颠覆;如果没有这种对传统技法的清理,就无从获得大自在,先生膜拜的是无法之法的大道,以此来陶写自己的勃郁之气和内在的悲慨。
2013年春暮,我南行珠海,未能与先生辞行,在一个夏日晚上,接到先生女儿的电话,说先生像想念儿子一样念叨我,有天晚上先生回家,恍惚看到我站在他的书案旁。听此,我泪眼模糊。
我走了,与故乡一拍两散,但未能忘情的是先生还在,在这个小城,先生是孤独的,现在的春日里也不大放风筝了,有时坐在车上,随意看些道旁的风景而已,先生不喝酒,也不善茶道,陪伴的是香烟,先生不拜佛,不参禅,远离老庄。
但老子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书法是逝去的踪迹,也是后来者扣访重临的路径,老子描写的道曰返,是回到源头的创造。这来看谢先生,你就知道了先生的独特的价值:他是开源的创造。不是所有拿毛笔写字的都是书法家,不是所有拿画笔画画的都是画家,信然!
谢孔宾简介:
谢孔宾,字卓伦,号明心斋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菏泽学院教授,书法家,书法教育家。1930年出生于山东单县浮岗镇王堂村。在任高校书法教育课十几年中,有《书法教程》《中国书法原理》《谢孔宾书法集》《怎样写章草》等专著问世,多次发表书法论文,文学作品。其传略、作品收入《当代书画辞典》《中国当代书画家大辞典》《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等十多部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