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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原之夜

2015-12-29前川

啄木鸟 2016年1期
关键词:寿司店伊达佐佐木

前川+裕

夏日的风吹在脸上热辣辣的,耀眼的太阳迟迟不肯下山,晒得柏油马路似在冒青烟。此时,虽已是傍晚六点,但气温仍不低于三十摄氏度。

对于法然隆三来说,这条马路并不陌生。法然是浅草警察署生活安全课的警部补(日本警衔。“警部”相当于警察分局局长,警部补即“副警部”),四十九岁。他虽然顶着个“主任”的头衔,但生活安全课的主任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职位。近五年来,法然的工作就是依照《风营法》第二条第五款以及《防骚扰条例》,制止或取缔违法行为。

沿着笔直宽敞的马路一直往前,眼前就是占地广阔的“陪浴服务一条街”。这条风俗街从千束三丁目蜿蜒至四丁目,人们通常唤它“吉原”。

“寻乐女郎”、“渔色鬼”、“翡翠之皇”……各种稀奇古怪的店名伴着霓虹灯此起彼伏,似在勾起行人的好奇心,也映照出这条神秘之街纵向深处的真实面目。

“上人大法师,你辛苦了!”

“Body powerful”门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和法然打着招呼。店主亲自站街,倒是少见。她口中说的“上人大法师”,显然是借用净土宗开山鼻祖“法然上人”之名调侃法然隆三。

“怎么样,安倍经济刺激政策有点儿效果吧?”

“有什么用啊,除非首相大人亲临现场。”

说这种俏皮话是水沼夕子最拿手的。这女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却给人聪明伶俐的感觉。

“怎么可能呢?首相可是大忙人啊!”

法然索性也顺水推舟,以半真不假的口吻回应道。

“上人大法师既然以拯救众生为己任,也该下来察知一下底层小民的苦乐。”说完,夕子嘻嘻地笑出了声,法然也跟着笑笑。

“不行了,我可老了啊。”

“哪里,你还年轻着嘛。要不,先吃点儿壮阳妙药。”

“壮阳妙药还是免了吧,只是先前你送的羊栖菜炖品实在好吃。”

夕子听了微微一笑。之前,法然曾吃过几次夕子送的装在便当盒里的炖菜,没想到她还是个会做菜的贤惠女人。

法然和夕子打过一阵交道,三年前,夕子因违反“卖春防止法”被法然拘留。因是上峰的指示,法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起因是她雇下的菲律宾女人向客人吹嘘在店里进行的卖淫勾当,这属于不懂日本风俗业规矩的外国非法就业人员,在无意中作出的宣扬行为。那个时候,夕子的洗浴店生意正红火着,毫无疑问,这是别的洗浴店眼红而向警局告发的。

有几个人相信陪浴行业的圈子里没有卖淫服务呢?大家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但这种行为毕竟是违反了1958年开始实施的《卖春防止法》。按照这一法律,最有可能受到刑事制裁的是管理者和实施卖春行为的当事人。结果,夕子被拘留三天,缓期起诉。法然当时获知这样的结果也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夕子后来见到法然从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法然早年毕业于东京一所私立大学的日本文学专业,本来打算到中学做国语教师,但教师资格考试没合格,接着又参加警官录用考试,没想到一试便过。法然曾经同夕子说起过自己的经历,也许是这个原因,夕子后来常常会故弄玄虚,说上几句貌似很有学识的话蒙人。她一再强调,自己是个正派的女人。

“年轻时我也想上大学,只是由于家庭原因,没有实现梦想。”录口供时夕子充满凄凉的话直到今天法然还记得很清楚,但他当时没有追问她的家庭情况。

告别夕子,法然继续沿着风俗街朝北走去。到街尾右拐,眼前便是一条两边开着居酒屋之类的饮食店和商店的大路。

这天是星期五,时间已是晚上七点之后。都这么晚了,不忙事了——法然走到寿司店“连”的门前停下了脚步。此前,他已连续两个星期五在这家寿司店喝过小酒,加上今天,已是第三次光顾了。这家寿司店有点儿奇怪,价格便宜不说,菜的味道还特别好。但星期五的夜晚,居然没什么客人。

“欢迎光临!”

一入店内,身穿白色厨师服的店主便低声招呼让座。外面的喧嚣声一下被隔绝,店内不见一个客人,安静得很。

法然在吧台边坐下,就着竹荚鱼做的生鱼片,喝着凉酒。加了姜末的竹荚鱼十分新鲜,咬在嘴里很筋道。

九点左右,一个店主妻子模样的女人走进店来。在法然的记忆中,前两次,这个女人好像也是在这个时间现身。女人短发,穿着朴素,牛仔裤加上U领横条纹T恤,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男孩儿,但仔细打量,容貌很是端正,举手投足给人非常羞怯的感觉。

“这是免费赠送的菜。”

法然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一个小砂锅被搁在了眼前的原木吧台上,里面是土豆炖牛肉。

“谢谢!”

法然回首道谢,女人微微颔首。

“土豆是后院自家种的。”店主微笑着说。没想到一直沉默不语的店主一开口说的是这句话,原本沉闷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料是我加的,尝尝味道怎么样?”女人语含羞涩。

法然吃上一口,味道真是不错。他连声夸奖,女人则忙不迭地连说谢谢。

也就在这时,一阵疲倦感向法然袭来。昨天一连审了八个违反《风营法》的嫌疑人,到家已是半夜时分,一宿没好好睡。脑袋终于昏昏沉沉起来。待他一睁眼,才发觉自己刚才竟伏在吧台上睡了过去。抬起头,吧台里处,店主的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啊,对不起,我居然睡过去了!”法然慌忙站起身。一看表,十点半了。

女人端来一杯热茶。

“对不起,已经闭店了吧?”

“嗯,营业到十点。没关系,您不用急。”店主出乎意料的客气,女主人则一脸微笑。

喝一口茶后法然赶紧结账,才三千日元。他连表歉意,准备离店。

“正门已上锁,从后门走吧?”

法然跟着女主人,绕过账台,从边上的木门跨入了后院。啊,寿司店不大,后院倒不小!这里更像是一个家庭菜园,虽然夜色笼罩,还是能看清种着的一畦畦绿油油的蔬菜。

院子里一片寂静,能听见阵阵的虫鸣声。虫鸣声似有似无,好似幻听,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走这边。”

穿过菜田,二十来米外,便是木板做成的围墙,那里也有扇木门,外面就是马路了。一出门,法然的耳中便灌进喧闹的市井嘈杂声,就像坏了的电视机一下复原了一般。

第二天一早,法然到浅草警察署四楼生活安全课上班,遇到安中搭话。安中以前也管过风俗街的事,后来才转而负责违法通信销售之类的案子。

“主任,你知道吗,调查那个失踪案的专案组移设到咱署里了,生活安全课也要派人支援的吧!”

“哦,会派你去吗?”

“开玩笑!给这点儿薪水,沾上这种案子,划不来啊!”

安中是个直肠子,再加上年轻,才二十九岁,心里有话就憋不住。法然听了只是笑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生活安全课果真就派了法然和安中两人去支援调查失踪案的专案组,署里通知他俩当天下午到六楼礼堂参加搜查会议。专案组设在三楼的刑事课,搜查会议在比较宽敞的礼堂开也是常理。

会场里,白板前的桌边,坐着专案组的领导人员——组长由浅草警察署署长兼任,副组长则是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课长,还有一位是管理官。与这三人相向而坐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和本署刑事课的刑警们,另外便是本署的地域课、生活安全课的警官等。这样的组合并不奇怪,但除此之外还有警视厅的组织犯罪对策课人员也参与进来,这就有点儿不同寻常了。

组长讲话后,照例便是现场调查班、形迹搜查班的负责人报告各自的破案进展情况。

一个月前,也就是七月初,千束三丁目“SANHAITSU”公寓402室的佐佐木健太(二十八岁)和情妇林成美(三十岁)突然失踪。佐佐木是黑社会组织“岩井组”的外围成员,曾因制作贩卖违法DVD被拘留过,还因有贩卖毒品的嫌疑在生活安全课挂了号。组织犯罪对策课负责应对黑社会组织的警官在会上说,据了解到的情况,此人因毒品交易分赃不匀与“岩井组”发生了争执。

当法然听说佐佐木与情妇两人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寿司店“连”与“岩井组”头目伊达会面时,大为吃惊。

据说,当时这三个人在“连”的吧台边喝酒交谈,直到晚上八点半左右才一起离开。这是现场调查班从“连”的店主那里获得的证言。此外,还有数人证明,看见那天晚上八点半过后,这三个人在“连”前的街上走过。

“岩井组”的伊达是个早已被警视厅组织犯罪对策课盯上的人物,这次佐佐木和情妇失踪,很容易让人联想这是否与他有关。因此,搜查会议的讨论重点到后来便从排查最大嫌疑人转移到是否该以另案拘留的方式拘捕伊达。所谓另案拘留,就是在未掌握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以其他已获得证据的罪名拘捕嫌疑人,以便对这一尚缺乏确凿证据的案件进行侦查。

“组织犯罪对策课方面是否掌握了足够的可以拘捕伊达的材料?”

搜查一课课长衣川询问在座的组织犯罪对策课刑警。

“作为债权人,伊达有恐吓、施暴等行为的嫌疑,我们立即就可以发出拘留票。”

一位大个子刑警答道。

“等一下!拘捕伊达这个人,也许不会有人反对,但现在主要侦查这个有可能是杀人案的失踪案子,一下介入一个不相干的另案,是否合适呢?”

警视厅杀人犯搜查第二股股长提出了不同意见。这位年约四十来岁的刑警名叫安田,看上去精明能干。

这话虽然听着不错,但法然总感觉他有点儿不想让人分食自己果实的味道。

“嗯,这说的也是。只是要直接开出拘捕票,还是有困难的,采取另案拘留的办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衣川用说服的口气解释。

“作为一种策略,这也许是可行的。但拘留后,要以本案为中心展开侦查,对‘岩井组的情报获取工作也要作为单独的案件来考虑。”

安田的话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搜查一课主导侦查,组织犯罪对策课只能起协助配合作用。

对此,组织犯罪对策课的警官倒也没表示反对。也许他们想,不管采取什么办法,只要能获得黑社会组织的情报就行。于是,第一次搜查会议便作出决定,以“另案拘留”的方式拘捕伊达,然后立即展开侦查。

那天,法然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过后。

“你吃饭了吗?”

妻子礼子在客厅茶绿色的桌边坐下后关切地问道。

“嗯,吃了盒饭。”

“哦,那好,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吃的。”

法然苦笑了一下,心想,妻子说话总改不了这口吻。比法然小二十岁的礼子是一家肚皮舞教室的指导老师,不擅长做家务事。也许是老夫少妻的缘故,法然就是喜欢她大大咧咧的性格。

“对了,白天我带着我的学生去了你介绍的那家寿司店。”

法然心里咯噔一下,脑中瞬间掠过那家寿司店店主和女主人的脸庞。

“哦,味道怎么样?”法然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不错啊,价格也不贵。嗯,怎么说呢,就是店里的气氛有点儿怪怪的。”礼子虽然性格粗放,却也有敏感细腻的一面。

“你是说,那家寿司店的店主夫妇,相互间有种怪怪的感觉?”

“嗯。不过,那两人应该不是夫妻……”法然听了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当时我的一个学生,嗯,说是学生其实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姐问店主:‘你和太太结婚几年了?没想到,店主听了一脸不高兴,说:‘她不是我的妻子,是我妹妹!而当时吧台里边站在店主旁的女人也是满脸羞红,一转身进了里间。我们几个人都尴尬极了,连忙结账离开了那家寿司店。出来后大家都说,那两人的关系不管是夫妻也好,兄妹也好,总觉得怪怪的……”

说完,法然和礼子有好一会儿相视无语。此时,窗外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雨打屋顶的声响。随着雨声逐渐密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法然心中渐渐升起。

遵照衣川作出的向店主详细了解佐佐木等三人那天交谈内容的指示,第二天下午两点,法然和安中一起再次去了寿司店“连”。

进到店里,吧台前的座位空无一人,店堂里四张桌子,只有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个一看就知道是小混混的男子。小混混大声说着话,桌上散乱地放着酒杯、啤酒瓶,还有吃剩的生鱼片拼盘和寿司桶(盛饭的木桶)。

法然和安中在吧台席上坐下,一抬头正遇到吧台后店主的视线,却不见女主人的身影。

“喂,老板!今天可是我们包场,不能让其他的客人进来啊!”长着一双狐狸眼的瘦个儿男子嚷道。店主向法然投来无奈的眼神。

“别担心。”法然不动声色,微笑着站起身,同时向安中使了个眼色,安中伸了伸腰也站了起来。两人走到小混混的桌前站定。

“小子想干什么?”

“狐狸眼”一脸凶相。

“今天这里包场了?”

“是啊!”

答话的是另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

“谁定的?”

安中一边摩拳擦掌一边问。安中在学生时代参加全日本空手道选拔时曾跻身半决赛,是个强手。两个小混混见安中态度强硬,便也站了起来,只是两人个子矮,站起身后只及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安中的胸口。

“小子不想活了?想和咱黑道过不去?”

“嚯,哪个组的?”法然冷不防掏出警官证,小混混的脸色唰地变白了。

“耳朵聋了吗?问你是哪个组的!”

“‘岩井组……”“狐狸眼”应道。

“这家寿司店是为大家服务的,不是由你们独占的地方。”法然语气平缓。

“包场的话只是说着玩的……”“墨镜男”摘下了眼镜,一张愚钝中透着些许善良的脸。

“老板,差不多到午休的时间了吧?”法然转过头问。

法然冷不防掏出警官证

店主点点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行了,回去吧!”安中半是吓唬地催道。

两个小混混正准备离开,安中连忙追问:“还没结账吧?怎么不付钱?”

法然朝店主看了一眼。

“总共六千日元。”店主的声音冷冰冰的。

“狐狸眼”掏出钱包递给店主一张万元钞票,“不要找了!”小混混离店而去。开关玻璃门的声音在店堂内回响。

“真拿这些家伙没办法。”法然在吧台席上重新坐下,安中则站在法然的身后。

“你们是警察?”店主低声问道。在法然听来,这声音有点儿不自然。

法然拿出名片,店主一脸不安地接过。为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法然说:“今天来,只是为那个失踪案找你确认一下证言。”

此时,又传来了玻璃门开关的声响。法然和安中以为是刚离开的两个小混混又回来了,待回过头去一看,门口站着的却是那个身穿牛仔裤和U字领T恤的女人。安中诧异地看着这个长相清秀、他第一次见到的女人。

一个星期后,警方以另案拘留的方式拘留了伊达。审讯由安田他们的杀人犯搜查第二股主持,组织犯罪对策课的刑警只是旁听观察。伊达一口咬定,那天晚上同佐佐木和他的情妇在寿司店“连”碰面后,就在“弹子”店门口分手了,后来再没见过面。

“你好,警官先生。”走在路上的法然回头一看,是那张愚钝中透着些许善良的脸,上次在“连”见过的“墨镜男”。也许是晚上的缘故,这回他没戴墨镜。

“打扰了!能听我说几句话吗?一会儿就好。”

法然没有拒绝,眼下正是需要各种情报的当口,不管是什么人,都要耐心听取信息——法然这样提醒自己。两人在闹市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墨镜男”自我介绍说姓三上。“咱大哥可是个好人啊。不信你可以去街上向人打听打听。对一般普通人,他绝不会去找麻烦。这一带可以说没一个人会说咱大哥的坏话。”

确实,在这条街上,伊达的口碑并不坏,但“好人”杀人越货的案例也不在少数啊。

“我知道了。但你除了一再强调伊达是好人以外,还想说什么呢?”对三上翻来覆去说那几句话,法然有点儿不耐烦了。

“我的意思是,咱大哥和‘岩井组那两个人的失踪没有关系。”

“你这样急着辩白是什么目的?这次拘留伊达,应该和佐佐木等人的失踪案没什么关联吧。”

“骗谁呢,不就是换个另案拘留的方式嘛。”三上撅起嘴说道。法然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笑,“那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这些话呢?”

“是因为听说,生活安全课的警官比较通情达理。”这会儿,法然的笑容有点儿苦涩了,生活安全课居然被这样的小混混评头品足,实在有点儿出乎意料。

“那么,‘岩井组和‘连又是怎样的关系呢?”

“咱‘岩井组老大的金融公司,是这家店的债权人,”“岩井组”头目岩井良二公开的职业是以金融、贷款为业的经济大亨,伊达是他的得力助手。三上介绍说,“‘连的店主当年开寿司店曾向岩井的金融公司贷了两千万日元,但后来还不了钱了。”

“警官先生,伊达大哥对普通人是宽宏大量的。照理说,融资要以整个店家作抵押,但心软的大哥只要店主每个月还贷二十万就可以了。”

“那你们这些人敢在寿司店白吃白喝,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法然想起了这家店物美价廉却顾客稀少的情形。

“不,警官先生,这种事要是被大哥知道,非痛殴一顿不可,我们再也不敢了,他最痛恨这种白吃白拿的行为了!”三上的话虽然要打了折扣听,但无形中已经给法然留下了伊达并不是个施暴成性的恶棍印象。而从寿司店“连”的生意情况来看,每个月是根本还不出二十万贷款的。

“那晚,伊达和佐佐木都说了些什么话,你知道吗?”

“这个……”三上支支吾吾起来。

“是为兴奋剂的事吧?”

“不可能!咱‘岩井组从不做毒品生意。只是佐佐木这家伙借着‘岩井组的名号推销他从伊朗人那里弄来的兴奋剂,这让伊达大哥很生气,那晚可能是大哥将他和情妇叫到寿司店‘连教训了一番。”

这一番证言,倒是和“连”的店主说法一致。他对法然说过,曾好几次听见伊达斥骂佐佐木。但是,三上的“岩井组”从不做毒品生意的说法却不可信,因为警视厅的组织犯罪对策课和浅草警署都已掌握了“岩井组”买卖毒品的证据。很有可能是,伊达对毒资分配不满,找了佐佐木。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法然一走进警署三楼专案组所在的刑事课办公室,安田便急急上前询问:“法然兄,你知道水沼夕子这个人吗?”

法然没想到安田口中居然蹦出这么个名字来。“啊,知道。她怎么了?”

“案子出现转机了!这个女人来投案自首,说是她杀死了佐佐木和林成美,太意外了!”法然不由得一愣,安田也是一脸疑惑。

“上午八点,这人突然找到专案组投案,我们听了都不敢相信。”安田说,对伊达的调查取证并不顺利,另案拘留的十二天期限将到,要延长拘留期,法院不一定会批准。明天就是第十三天了,正当大家在为是释放还是以本案之名再次拘捕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个投案自首的人。

“出现这种情况最需要考虑的可能是伊达和水沼夕子暗中有什么联系,她会不会是为了救伊达而舍身自首。而组织犯罪对策课恰恰没有可以证明这两人关系的任何证据,所以我想问一下生活安全课是否有这方面的线索。”

“嗯,这个女人三年前曾因违反《卖春防止法》被拘留过,但没发现任何与‘岩井组有什么联系的线索。那个‘Body powerful陪浴店老板就是这个夕子。”

对夕子的底细法然知道得非常清楚。她高中毕业之后曾在一家服装公司做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被男友骗做贷款担保人而一贫如洗,不得已才在“风俗街”谋生。再后来,她用赚到的钱开了一家陪浴服务店,生意很不错。听夕子本人说,开店时,她曾受到某个中小企业社长的经济资助。但据法然了解,这个社长与黑社会组织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既然是主动投案,就该再详细调查一下她周边的各种关系,此事是否由我和安中来做?”法然主动请缨道。

“那太好了。搜查一课还真找不出对风俗行业熟悉的人来。”安田脸上露出总算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然后简要介绍了一下夕子供述的内容。佐佐木是“Body powerful”的常客,却讨人嫌。他对服务员要求多,一不称心就拳脚相加。因为讨厌他,夕子的陪浴店走掉了好几个很有人气的女服务员,还有不少客人来到店里看见佐佐木找碴儿闹事,来了一次后再也不来第二次了。

渐渐地,“Body powerful”的生意越来越清淡,夕子担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关门,便在一天半夜让其他员工都下班回家,给迟迟不肯离店的佐佐木喝下混入了睡眠药的啤酒。她将昏睡过去的佐佐木拖进浴池,用金属棍打死。令夕子意想不到的是,林成美发现自己的情夫在洗浴街鬼混后,闯进店来大发雷霆。此时,夕子首先想到的是,既然这个女人知道佐佐木来这里,就只能将她灭口了。她将林成美骗到浴池,然后用同样方式将见到佐佐木尸体惊骇不已的林成美打死。接着,夕子用电锯肢解两人的尸体,分装在编织袋里,用车运到东京湾外的晴海埠头,投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如果夕子的话是可信的,那么这个案子确实难以与‘岩井组联系起来。因为如果有联系的话,犯不着亲自动手,只要和‘岩井组的人打个招呼,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佐佐木做掉。你看,现在这样一来,不但留下了金属棍、电锯之类的作案工具,还得费劲清洗浴池,才能不留下血污等痕迹。”安田话虽这么说,脸上却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

“那么,作为工作方针,专案组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呢?”

听着法然的询问,安田脸色阴郁。

“嗯,刚才我和一课长和管理官商量了一下,还是倾向于明天就释放伊达,虽然另案起诉的话,可以设法争取一些时间,但组织犯罪对策课手里掌握的材料并不充足,我还私底下问了地方检察厅,也没得到明确的说法。”

“那夕子怎么处置呢?”

“这个,今天傍晚前就随意问情况吧,是否拘捕到时再说了。”自始至终,安田总是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结果,专案组并没有拘捕夕子,当晚十点左右就让她回家了。当然,接下来会随时传唤侦讯,专案组对此采取了相关措施。伊达也因指控其逼债恐吓的证据不足,第二天就被释放了。

法然和安中抓紧在夕子的陪浴店一带进行调查。没人证实夕子与伊达有任何的关系,而对人人讨厌的客人佐佐木,从服务员口中多少听到点儿传言。佐佐木在失踪之前,确实经常在“Body powerful”及其周围的陪浴店出没。

晚上八点左右,法然和安中拐进街上一家大众化的中餐馆用餐。

“你还真能吃!”看着安中狼吞虎咽地吃着他自己点的韭菜炒猪肝饭外加一大碗汤面,只点了一份豆芽荞麦面的法然感叹道。安中显然是饿坏了,丝毫不理会安然的话,只顾埋头吃自己的饭。

“你小子应该也是陪浴店的常客吧?”听见法然说出这番话,安中不由得停下筷子,抬起了头。

“哪里啊,最近都是叫的应召女郎。”

法然用略带几分诧异的神情看着安中,心想,像安中这样帅气挺拔的小伙儿应该很容易找到称心的女友,但至今没有固定的对象,只是找应召女郎“解渴”,怕是为了轻松自由吧?

“那家店有个叫百合菜的女孩儿很不错,吃完饭,点名要她服务一下如何?”法然低声问道。

夕子投案自首后,由于并没被正式拘捕,“Body powerful”还是照常在营业。百合菜是这家陪浴店资格最老的服务员。所谓资格最老,也不过二十五岁而已。性格开朗的百合菜,体格属于重量级,很受那些喜欢丰满型顾客的欢迎。只是,这个女孩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爱嚼舌根。夕子投案后,她也不管对店里是有利还是有害,想到什么说什么。于是,法然想到,可以从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那里设法验证夕子证言的真伪。

“那个女孩子很可爱?”

“当然!”法然不动声色地答道。

“陪浴费贵吗?”

法然从西装口袋掏出皮夹,抽出两张刚刚从便利店ATM机上取出的一万日元钞票。

三个小时后,已过半夜十一点,安中来到法然的家里。

“安中先生,今天容光焕发的样子,脸色怎么这么好?”礼子说笑着拿出一瓶啤酒和两个杯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是吗?我可没特地整过容啊!”安中来过几次法然的家,也爱和礼子说上几句俏皮话。打过招呼后,礼子便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录像机,研究她的肚皮舞技巧去了。

“感觉怎么样?”法然给安中面前的杯子里倒着啤酒问道。

“够呛!哪有什么可爱啊?”安中一仰脖子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

“那可是我的菜啊!”

“不可能!和夫人完全是两种类型。不过那个浴池可真够大的,差点儿被淹死!”

法然扑哧笑出声来。他接着又给安中的杯子倒满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嗯,我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安中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佐佐木频频进出夕子的店,给她带来了麻烦,估计这也是事实。但只要有一个女人在,佐佐木就变了样儿,听说这个女人是他自己介绍来的,也就是说,佐佐木自己带女人来为他服务。据说,这个女人每个星期五晚上从七点开始工作,但只做九十分钟。而佐佐木几乎每个星期五都要来这里独占,所以其他客户也就不太了解这个女服务员的情况。这个女人一进店,佐佐木就老实了许多,出手也大方了。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星期五晚上七点开始只做九十分钟,那就是到八点半结束。”法然自言自语道。

“嗯,那家店以九十分钟为一个时间单位,收费一万五。超过时间要收加时费。啊,对了,我还得还你五千呢,我还要了收据。”

说着安中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五千日元的钞票和一张收据放在桌子上,而法然此时正在思索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那个女人连续三个星期都是在夜里九点过一会儿出现在寿司店,“连”和“Body powerful”相距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七点起工作九十分钟,再算上换衣服的时间,不是正好合拍吗?而且,都是在星期五这个日子,也完全相吻合。

法然的脑中,已有些模糊的那对兄妹的形象,又慢慢清晰起来。

专案组接受法然的建议,对失踪的佐佐木和他情妇居住的公寓进行搜查,扣押了大量违法DVD片子。夕子自首后的一个星期里,几乎每天都被叫到警署接受讯问。东京湾一带也没发现佐佐木和他情妇的尸首。法然和安中并不去三楼的专案组,而是猫在四楼生活安全课办公室一张接一张地检查搜来的DVD片子。

电脑显示器只映出画面,声音已被调到最低,屏幕上反复出现的都是男女交媾的单调影像,与合法影像唯一的区别是,男女生殖器部位都没打上马赛克。色情的画面虽然极富刺激性,但连续看上六七个小时,连血气方刚的安中也哈欠连连。

不知是做事细心使然,还是贩卖需要,佐佐木几乎在每张DVD上都贴着注明内容和制作日期的标签。法然随手挑了一张没有任何标记的片子插入电脑中。一瞥屏幕上出现的画面,就如同针刺般让法然感觉一阵剧烈的疼痛。女人的右手慢慢地撩起连衣裙的下摆,一看就是纯粹的机械性表演,女人撩衣的手迟迟疑疑的,透着一种特别的紧张感。

法然打开声音开关,电脑音响随即传出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接着是男人的说话声:“再撩起来一点儿!”女人的手继续动着,与此同时,传出了女人的啜泣声。摄像机似乎是紧贴着女人的身体在拍摄,镜头在女人的腿部持续停留了十秒钟。在整个过程中,女人一直在哭泣。

突然,画面转暗,一会儿传来了浴室的水流声。随后,在亮得出奇的灯光下,映出一张白色的巨型旋转床,应该还是刚刚的那个女人半蹲在床上。虽然映出了脸,但因为用右手挡着,没法儿看清她的脸部表情。

“这房间,不就是那家寿司店吗,这怎么回事?这个女的——”不知什么时候安中已经站起身,隔着桌子紧盯着法然的电脑屏幕,嘴中自言自语。

两人默默地继续看着录像。那种逼真却又充满冷酷味的纪实影像,终于让法然无法忍耐,还没看完他就按下了停止键。正在这时,生活安全课课长奥泉走了进来,三年前指示法然拘捕夕子的正是他。

“怎么样,有收获吗?”

法然和安中都没说话,这倒不是不想理睬课长,而是他俩都还没回过神来。

“这个可以参考一下。”奥泉并不在意两人的默不作声,将一张B4纸大小的剪报放在法然的桌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桌边。法然叹了口气,随手拿起那张剪报看了起来。那是从体育类报纸《每朝体育》上剪下来的,还是一年前的报道:

吉原陪浴街上的玛利亚

从千束三丁目到四丁目的那段大街,以继承“吉原游郭”的传统而著名。在这条以陪浴为特色的大街一隅,有家名为“Body powerful”陪浴店远近闻名。起因是店主水沼夕子在店内针对女子免费提供人生问题咨询,为人排忧解难。上门求助的人除了风俗女之外,还有与陪浴店毫无关系的高中生、家庭主妇、女白领等,那家店简直像香火旺盛、门庭若市的寺院,所以水沼夕子也就有了吉原陪浴街上的“玛利亚”的美称。

“奥泉课长知道水沼夕子是这样一个人一定很高兴吧,所以才会把这篇报道剪下来。当初拘捕水沼夕子,应该也不是他内心真正想做的事。”

“主任知道这件事吗?”

“嗯,算是有所耳闻吧!那女人身上确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

“但是,这条新闻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呢?”安中不解地问。

“当然有啊!我这就去见夕子,你一起去吗?”安中还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法然,似乎仍没从刚才的DVD中走出来。

讯问室里的夕子见法然和安中走进来,便笑着打招呼。“哦哟,我的上人大法师,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出现啊,我都等得急死了!”讯问室里,别说刑警,连书记员也没一个。

“不好意思,忙得实在抽不出身。”说着,法然和安中缓缓坐在夕子面前。

“这警察也真让人头疼!三年前,我并不情愿,却拘留了我;而现在,我来自首了,反而不拘捕我。他们以为我与伊达之类的黑社会组织的人有关系才出来顶替自首,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伊达。”

“确实,你和伊达毫不相干。”法然打断夕子的话说。

一阵短暂沉默之后,法然继续说道:“嗯,寿司店‘连有个桥诘志乃,将她带入你店的正是佐佐木。”之前,法然利用职务之便,已经查阅了“连”的店主兄妹的户籍档案,两人都姓桥诘,显然是兄妹关系。

“啊,你是说志乃小姐吗?她哥哥向‘岩井组借的款子,是由佐佐木替他按月偿还的。”没想到夕子并不刻意隐瞒志乃在自己店里打工这件事。

“这样看来,佐佐木是强迫她到你的店里做服务员——”

“不,应该不是。这件事我也问过佐佐木,他说是志乃小姐主动提出让他给介绍个打工的地方,来为哥哥减轻些负担的。当时我就想,有这样一个漂亮女孩进店,一定能吸引更多的顾客。”

“她干了多久了?”

“有两个月吧。不过说是两个月,因为每个星期只来一次,到现在总共也就来了八次左右。而且一次才干一个半小时,对提高店里的业绩并没什么大的作用。”对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却是这样冷淡应答,夕子的反应显然极不自然。

“但是,给我的感觉,你想庇护的似乎应该是那个女孩子。”

“你是指志乃小姐吗?我为什么要庇护她呢?”夕子淡淡地问道,脸上还浮现出些许笑容。

“是什么原因,你应该清楚吧!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三次进寿司店‘连喝酒时,志乃兄妹俩的举动有点儿怪异。先是那个土豆炖牛肉的菜,非常好吃。店主特地强调,用的土豆是自家菜园里种的。一直不说话的店主一开口却说出这样一句话,让人奇怪。后来,我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他们却特意让我看后院的菜园子,让我从后门回家,理由是前门已经落锁。菜园子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你应该也吃过那菜园子种的土豆吧?他们这样做,或许是想暗示点儿什么?要是寿司店藏匿死尸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埋在后院了。遗憾的是,那时我还没有接到侦查的任务,完全不知道佐佐木和他情妇的失踪会与‘连有什么关系。”

此时,夕子的脸上已没了笑容,瘦削的脸庞微微痉挛,一阵青一阵白,在荧光灯的映照下泛出可怕的阴影。法然故意停顿不语,似在等待夕子的辩解。

见她仍是沉默不语,法然继续说道:“嗯,他家土豆炖牛肉的味道我是熟悉的。那滋味同你装在便当盒里给我吃的土豆炖牛肉完全一样。这事比你送我羊栖菜炖品早得多,你可能早忘记了。至少,那个菜是出自你的手艺,而当时志乃小姐特意说明是她调的味,应该说的是反话了。”法然紧紧盯着夕子的脸部,夕子眼里的泪珠,在表情力的作用下越滚越大。

“没错,上人大法师,什么都被你看穿了。”夕子的声音略带嘶哑,脸上浮出一丝凄婉的笑容,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志乃小姐是个可怜的女孩子,他们兄妹俩成了佐佐木任意欺凌的对象。是的,佐佐木一手揽下了偿还‘岩井组贷款的事,这也正是志乃小姐执意要到我店里干活的原因。但是,佐佐木以代为偿还贷款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志乃兄妹俩配合拍摄情色录像,制作违法DVD。哥哥健吾无奈之下,只得答应拍摄。而佐佐木和情妇林成美居然丧失人性,要兄妹俩裸身相抱配合拍摄,这就等于把兄妹俩逼上了绝路。7月3日晚上,佐佐木和林成美同伊达一起离开寿司店‘连后,一会儿两人又返回店里,为的是要在寿司店二楼拍摄淫秽录像。结果,健吾用厚刃尖菜刀杀死了佐佐木和林成美。当我赶到时,只见二楼房间里两具尸体躺在污血横流的地上,我赶紧帮忙将尸体埋在后院的菜园子里,后面的剧情就都是我一个人写的了。当志乃小姐发现你来过她家的寿司店,便认定你是来秘密侦查了。因为志乃小姐曾经看到过你在我的店门口和我一起说话,她知道你的身份。”

“那你为什么要帮志乃小姐帮到这个程度呢?”法然静静地问道。此时,一种郁积在胸、无法排解的悲哀感正在慢慢侵蚀他的心头。

“那时,她常常到我开在店里的人生咨询站来,接触多了,我发现她的境遇和我的十分相像。志乃小姐和她的哥哥健吾被双亲抛弃后,兄妹俩商定,两人死也不分开,要坚强活下去。而我也曾有过一个小我五岁的妹妹,我和志乃小姐不同的地方是,我们姐妹俩被父母抛弃后,我又抛弃了妹妹。一年后,妹妹自杀了,我到今天都无法忘记当年妹妹走投无路的处境。志乃小姐的出现,勾起了我对妹妹的思念。她们太像了!”

说到这里,夕子沉默了下来。似乎是为打破沉闷的气氛,法然问:“但是,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投案自首呢,警方不正将疑点集中在伊达身上吗?你完全可以看看情势怎么发展再说的。”

“这不行!虽说他们是黑社会组织,但也不能让无辜的人蒙受冤枉罪吧!我出面担责,还有另外的原因……”

“你还是不改本色。”法然苦笑了一下。

“法然先生,我是个癌症晚期患者!”夕子看着法然的脸提高声音。

“五年前动过手术的乳腺癌复发了,癌细胞已转移到肺和肝,我的生命只有几个月了。所以,我想将志乃的罪揽在自己身上。你们能放过桥诘兄妹吗?如果我最后的生命能换来他们的安全,我会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世界。拜托了!”夕子呜咽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了下来。法然一语不发,坐在旁边的安中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少顷,法然闷声闷气地答道:“怎么说呢?我可还没修炼到放走他们的境界。十年后,或许可以。”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夜色中的透明雨丝闪出略微可见亮光,投射在掠过法然脑际的残忍画面上,留下黑色的影子。

法然、安田一左一右将桥诘健吾夹在中间,三名身穿作业服的地域课警察手拿铁锹,一众人走进了菜园子。

“是这里吗?”安田朝前晃着手电问,健吾点点头。

铁锹挖土发出的单调节奏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大约过了五分钟光景,一名警察突然叫了一声:“看,人的头。”

安田的手电光束随即聚焦于那个挖出的头颅,剪得短短的板寸头发还清晰可见。法然脑中一下浮现出DVD中的那张男人的脸,但脸部已经腐烂,甚至连性别都无法判明。眼窝凹陷,脸颊瘦削,有多处的肉已烂掉,露出了骨头。若光看短短的毛发,哪会想到是人,倒更像狗或狼的尸体。

“这是佐佐木吧?他老婆在下面?”对安田的询问,健吾再次轻轻地点了下头。

据健吾供述,那把杀人的厚刃尖菜刀已被他从晴海埠头丢进东京湾的海里。

法然离开挖掘现场,从后院的木门返回一楼的店堂。耳中不断传来正在二楼进行现场勘查的鉴定课警察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一名女警官和安中正准备将志乃带走。“趁媒体记者还没来,我们想把她带去警署。”安中说。志乃向法然投来哀怨的目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法然朝她点点头,似在鼓励她开口。

“夕子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拜托了!”

“我早知道了!”法然回答。他示意女警官快点儿带走志乃,然后拍了下正加快脚步跟着朝外走去的安中的背部,安中正巧回过头来。

“你的记忆力可好?”

安中一脸疑惑地看着法然:“说实话,记性坏得很——”

“那正好。能不能忘掉那女人说的那句话——后面的剧情就都是我一个人写的了。”

“我知道,我也不傻。但遗弃尸体这桩罪瞒不了啊,安田他们都知道了。”

“所以,把所有功劳都算在他们头上吧,安田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那还真有点儿让人不甘心啊。”

“那有什么不甘心的,咱是生活安全课的警察,查杀人案子有功劳也轮不到我们。”

“说的也是。再说,就算是立了功也不会提薪。”这会儿安中的应答倒是出奇的爽快。说完连忙追着出去了。

水沼夕子没遭拘捕,而是很快被送进了安养院。法然去探望,和她商定,一旦审判,她将作为桥诘兄妹的“情状证人”走上法庭。但是夕子却来不及看到审判的结果,一个月后,她就悄无声息地在安养院与世长辞了。

夕子去世后,法然从他不多的存款中取出一部分来,制作了一块小小的灵牌供在家里,灵牌上刻着法然自己想出来的法名:慈仓院清夕真利爱大姐。法然向妻子礼子简单解释了灵牌上这几个字的意思,以往,他从不向妻子谈论自己的工作,这回算破了一个例。

至今,礼子还不知道灵牌主人的俗名是什么,只是有时她教肚皮舞课有什么重要活动时,会对着灵牌膜拜:“圣母玛利亚保佑!”

法然见了常会苦笑着说:“你这是佛教、基督教‘一锅煮了!”

“这有啥?要紧的是有诚心!”礼子还是那种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做派。真要说“一锅煮”,门外汉法然想出来的法名不也是一回事?

法然心想,这样的结果,也许真的不算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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