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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阳光

2015-12-29周建新

啄木鸟 2016年1期
关键词:大头科长事儿

周建新

从老家赶回来,我很悲戚,老妈折腾了三个月,没了。

早知会有这一天,可真的没了娘,心还是被挖掉般,空落落地疼。老妈患的是肺癌,不能手术了,只好从医院转回家。她忍着剧痛,天天趴在窗户前,盼我回渔村。每当我走进院门口,透过窗玻璃,准能看到老妈那张憔悴的脸。

老妈挣扎着爬下炕,想给我做一顿我最爱吃的酱焖小杂鱼。虽说被老爹和弟弟拦下,我看得出老妈盈满泪的眼,充满着依恋和渴望,她努力着,企图给她儿子做一顿饭,哪怕是最后一顿。

现在,窗前老妈的剪影倏地飘走了,屋子空了,老妈用过的东西也随着花圈烧了。我害怕走进屋里,我承受不起屋里没有了母亲的那种空荡,也不相信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儿了。

每逢回家,我久久不肯进屋,总是望着玻璃发呆,企盼母亲的剪影再飘回来,像三十年前为我攒学费时那样,穿梭如飞地织渔网,哪怕双手勒出淋淋鲜血,那也是个真切的妈呀。

有妈才有家,八十岁也想有个妈,何况我才五十岁。

我是渔村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村里第一个吃官饭的人,按理说,每次回家,都该是荣归故里。然而,近二十年,我每次都是趁夜晚悄悄地回家,不愿见到乡邻。当然,乡邻们在街头见到我,也很冷漠,有时绕开走,有时讥讽两句,当官儿了,有架子了。我只当耳旁风。

这次回渔村,和往常不一样,我是回家奔丧的,按乡风民俗,长子主事,村里的老老少少应该安慰我,劝我节哀,我是家里的老大。可是,他们却有意躲着我。我守灵时,没几个人进来吊孝,我孤独地陪着老妈的灵柩。

然而,我弟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到灵堂,接替我守灵时,村里的老老少少鱼贯而入,磕头行礼焚香烧纸,哭号满天。我弟弟腿脚不灵便,很艰难地跪下去,磕头还礼。我站在灵堂之外,村里人与我擦肩而过,顶多是点点头,好像我是个局外人。我带着我媳妇尴尬地站在外面,不知如何应对。

我没得罪过村里的任何人,村里人的冷漠与敌视,我始终解不开。我小时候,他们对我挺好的,不像现在这样。那时,我爹当渔业队长,常带着渔船出远海捕捞,一走就是十天八天。老妈当妇女队长,带人织网补网,忙得昏天黑地。无论我走进谁家,都像到了饭堂,炖大鱼、烀螃蟹、蒸爬虾,管够。吃饱了,还往怀里塞。他们都知道,我爹妈的心思都在渔业社,没时间管孩子,也没心思下小海,当然家里就没有海鲜,就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孩子。

不过,我也挺有志气,赶到落潮时,瞅着谁家的小网空着,就带着我弟弟扛下来,跑到海边,下海推网。我们俩使出吃奶的劲儿,推上一潮儿,海物也能装上满满一网兜,然后,东一家西一家地给人送。村里人都夸我们哥儿俩懂事儿。

爹妈不在家,我们的野性得到了天然的发挥。那时,弟弟就是我的影子,模仿我的一切。我们是天生的海精灵,几乎天天水鸭子一般往风里浪里钻,逮海里所有的活物,不管它们有多么狡猾,总是难逃我们的魔爪。这也是我后来念大学时,专业课比别人优异的原因之一。我记得,讲海洋生物的习性时,教授反倒让我当老师,他坐在下边像小学生一样地听。

刚上班那阵子,村里人对我蛮热情的,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有出息的人,听说我分配的单位还管着渔业,高兴得不得了,到处传颂,这下可好了,咱村朝中有人了。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借职务之便,给渔村里的人谋点儿好处,不枉我白吃了大家好多鱼虾。

然而,事实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渔政扣了村里的船,我要不回来,还得靠船主交罚款赎船。没收了网具,我也讨要不动,干瞪眼看着成千上万块钱的网被付之一炬,我讲情反倒成了知法犯法。渔政没给我面子,港监总该行吧,渔船进港的费用少收点儿,鱼霸欺负渔民管着点儿,村里的渔船和别村的渔船撞了偏向着点儿……这些我都做不到,村里人枉担了朝中有人的虚名。

我的同学孙大头十几年前包走了我们渔村的万亩滩涂,村里人赶小海都不让了。大家上告无门,就把我当成了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我身上。我自以为海洋滩涂为国家所有,任何私人不得据为己有,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可是,事与愿违,我必须把头缩回来。海滩是市里的头头儿指令给的,我们局的副局长顶多有个建议权,我放个屁都不响。甚至,我的亲弟弟,打着我的旗号,硬是往海里闯,想给老爹老妈弄点儿鲜灵味儿,腿就被孙大头的保安打折了,至今还残着,我都没能帮他主持正义。

村里人不知道我的苦衷,这些貌似小事的事情,哪一件没有背景?我这个小科长有那么一点儿权,可说话的分量还不如蚊子的劲儿大。我的局长胡魁教训着我,你还是后备干部呢,不管这些烂事儿你能死啊!其实求到局长时,我已经思虑再三,那是肯定有理的事情,或者说是有余地的事情。可胡局长不给我留一点儿余地,让我彻底断了说情的念头。

从此,我不办事儿的恶名就留在了村里。

其实,我不是一件事儿没办。我弟弟被打,我和同学孙大头就翻了脸,我骂他狗眼看人低,反了天了,连我的弟弟都敢打,我骂他都骂到他们家祖宗了。他服软了,决定养我弟弟一辈子。他还说,换了别人,一分钱别想得到。

我说,你他娘的比海盗还狠,别人就不是人了?

孙大头笑着说,你也别怨我,这个世界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不是我想要的,是自然法则。

我没想到,他把强盗的逻辑用到了我身上,我动手要揍他,他仅伸出了一只手指头,就阻止住了我的冲动。他说,一百万,就算你弟弟腿不瘸,一辈子能赚到一百万吗?

想一想,这笔数目不算小,何况打人的又不是他本人,保安哪里知道我是谁,我弟弟又是谁。我替弟弟做主,答应了。没想到,我那倔脾气的弟弟死活不肯,钱是不能收买道理的,高低让孙大头把海滩还给村里人。

除了码头,绵延几十里的海岸线都是孙大头的防线,他购买了五十年的经营权,从我们村里撕开个口子,整个战线都要崩溃,骂他八辈祖宗他也不可能松口。

我和孙大头的第一场战役,无果而终。

我猜想,村里人看到我连弟弟都保护不了,便彻底放弃了我,我成了全村人的公敌,尤其是弟弟的敌人。

弟弟对我的仇恨还缘于我老妈。我没想过我老妈会得病,家里的钱全买了房子。我们那个海滨城市,房子贵得没边儿,家里的钱仅够首付,我的全部工资都用在还贷款上了。老妈突然得病,我实在拿不出钱来,东凑西借了几万块钱,在市医院里打水漂一般,没用几天就光了,大部分的医疗费是弟弟拿的。弟弟主张到北京继续治疗,我却听从了医生的建议,送老妈回家等死。

不是我不孝,医生是市医院最好的肿瘤科主任,是我们胡局长的铁杆儿,胡局长发话了,让主任不遗余力地救下我老妈的命。主任绝对不会含糊,若有一线希望,绝不会放我们回家。

然而,我的骂名儿还是在渔村里传开了。在他们的眼里,我除了不仁不义,又添了个不孝。

如果按照村里人的习惯,死马当成活马医,我送老妈去一趟北京,再抖搂出去十几万,就不会有人说我不孝。一则我真的没钱了,想卖房子,媳妇不肯,和我闹得天翻地覆;二则局里的一位副局长调走了,刚好空下位置,我再不上位,恐怕这辈子就没机会了。我不敢耽搁上班的时间,时局瞬息万变,我若不在场,位置就会被别人抢去。

那段日子,我陷入了内焦外困之中,只好咬咬牙,送老妈回家。老妈就这样,依赖着杜冷丁,一直熬到死神的召唤。

安葬完老妈,我背着空空的行囊,孤独地返回城市,返回到市海洋渔业管理局,继续当我的小科长。

祸不单行,正像我害怕的那样,在单位里上位的事儿,肥皂泡一般破灭了。

我完蛋了,这是第五次,头顶上还是七座大山。

才五月,天本该不那么热,我却心浮气躁,热得受不了,尽管开了窗子,风透了进来,也无法吹跑我的焦虑。我的心跳得像小兔子,身上渗透着阴凉凉的汗,手和脚茫然得没处摆没处放。没人理睬我,因为我是倒霉鬼,同事们的兴趣都转移到一楼大厅,看新来的副局长到底长啥模样。

我孤独地望着屋顶,屋顶一片平静,一片惨白,只有日光灯木然地注视着我。踩着我屋顶的是九楼里沉甸甸的七个人,局长胡魁和他的副职们坐在老板台前,用笔在相同或是不同的文件上画圈儿,谋划着压断我脊梁,让我跑断腿的事儿。

十五年前,我也有机会拼上九楼画圈儿。那时,我是海洋渔业局最年轻的科长,也是市委党校最年轻的后备干部,还当着学习委员,校长拍着我的肩,鼓励我好好干,市长的宝座给你留着呢。我曾有所保留地告诉爹妈,你们没白供我念中国海洋大学,也没白学海洋渔业繁殖专业,儿子马上就要当副局长了,和咱们的副县长一个级别。我爹妈喜上眉梢,我们家祖宗八辈没出一个官儿,我这么年轻,能弄上准县太爷,当然给爹妈长脸了。

我雄心勃勃地想当副局长,不仅仅是贪图个官儿,我的奋斗目标是让渤海里的渔业资源良性循环,让我爹和我的渔民兄弟们世世代代都能打到鱼。

现如今,副局长来来去去换了五个,依然没有我的份儿,甚至连考核的机会都没获得过。十五年间,我已经把老妈熬没了,老爹熬得腰弯背驼头发白,祖坟还没冒青烟。冒青烟的是渤海,海里的渔船比岸上的村庄还密,连脑袋挨着尾巴的小鱼都被打光了,我爹再也不能出海了,靠我这个小公务员养他。我爹骂我,就不能长点儿本事,管住渔船。我向我爹解释,管船是渔政的事儿,你儿子是科长,干涉不着渔政处长。我爹又问我,渔政靠罚款养着呢,巴不得渔船偷着出海呢,你在局里,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就不能和你们局长说说,管管他们?我无语了,局里的各种关系错综复杂,玄妙着呢,看好自己这一摊就够了。

我爹看出了我的无能,挥挥手跟我说,罢了,罢了,放点儿鱼苗,养养咱们的大海,这事儿归你管吧?我只能将无语进行到底,心里骂自己,我他娘的是小科长,没有我爹期盼的执法权,除了给领导打杂儿,能干成啥事儿?

我党校的同学,有的当了县委书记,有的去了省城当了副厅长,都能决策一方,我依然被“剋”在科长的位置上,同学聚会都没脸去。当了县长的班长在电话里骂我,魏晋,你小子又没进班房,谁敢小看你?班长说得也对,我的同学也有对不起组织的,腐败的事儿没遮掩住,一不小心被抓住了。

对了,忘了告诉您,我的名字叫魏晋,教历史的老师给起的。我所在的科室叫海洋渔业生产与管理科,我的大部分时间被用在了编数字打电话写报告上,连海边都没机会去。

我楼上的世界,脚步声踢踢踏踏,我虽然足不出户,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否则,就白在机关里混了。机关就是这样,瞅上边,不瞅下边。市委组织部的一纸任命通知来了,派来了一位副局长郭凯敏。正是这位和演员同名的家伙,活生生地夺了我的位置。郭凯敏给市长当了多年秘书,点着名要到海洋渔业局来。组织部在副职排序时犯了难,他坚持把自己排在局长胡魁的后边,成为第一副局长,虽然他是秘书,却是副县,带着级别来的。其他五位副局长都不愿意了,干吗不按任职先后的惯例呢?你给市长当秘书,不过是虚职,年限长一点儿管什么用?我们都是实职。

郭凯敏迟迟没有上任,终于挖来个党组副书记,一下子成了常务,名正言顺地排到了前边。胡局长五十八周岁了,谁排在前边,就意味着谁有可能接班,副职们谁不想转正当上一把手?你刚一来就想接班,还有没有公理?所以,郭凯敏还没报到,就在副职中树了敌。他却满不在乎,他只在乎两个一把手,市长和局长。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听来的,已经没我的戏了,我只能接受,懒得再说了。反正我从心里往外瞧不起我楼上这一层的人,他们连海水都没摸过,船咋出海,鱼咋繁殖,网咋管理,愣是不知道,就敢来海洋渔业局当头儿?都当管理型的干部,谁他娘的干活儿?

还是老爹当年说得对,让你学养鱼,没让你去当官儿。如果当初就去养鱼,不要这个小科长,早就是身价几千万的富翁了,何必老妈有病干瞪眼儿,拿不出钱来。就因为我割舍不下这个后备干部,老是惦记副局长那把椅子,总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好让渤海里的鱼儿孙满堂,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了赚钱的机会。

这么想着,我更觉得对不起老妈了,老妈临死前,就想吃顿韭菜炒海兔子。我小的时候,海兔子多得很,落潮时,拿粪箕子都能推上十几条,吃完海兔子,海螵蛸摆满窗台,谁的手脚受了伤,指甲削出一点粉面,敷上,比创可贴还好使。

可是等我过了不惑之年,老妈的最后一个心愿,我都没能满足。那一天,我跑遍了全市大大小小的码头,大大小小的水产市场,愣是没有买到一条。渔民说,绝种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断子绝孙了一般悲凉。这种俗称为海兔子的乌贼鱼,其实很容易人工饲养,我他娘的要不是官迷,按照老爹给我设计的路去走,养他几万条海兔子,还不是小菜一碟,何苦让我妈带着遗憾而走。

出殡的时候,我泪飞如雨,一半为老妈,一半为自己。

我的全村渔网织得最好的老妈呀,儿子我再也吃不到您织的网打上来的鱼了。

新的副局长来了,自然要开欢迎会,机关干部都去,我坐在角落里,不想让人看到我的沮丧。没人在乎我,我的存在仅仅是让一个椅子不空,新上任的郭凯敏才是核心。从组织部的副部长到胡局长,说的都是恭维话,什么政治坚定,业务素质高,经验丰富,好像郭凯敏吃奶的时候就懂得海洋渔业,天生就该骑在我的头顶儿。我也鼓掌了,只鼓了三下,妈的,被强奸了,还得说舒服,这孙子真是装够了。

胡局长瞧见了,嘴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下,虽然别人不会留意,我却很明白,他的意思是别怪我,推荐你了,没用,这是组织安排。这么多年,我鞍前马后跟着胡局长,指哪儿打哪儿,哪怕打错了,哪怕是做了他的家奴,也无怨无悔。我觉得我太没人格了,像条狗一样。可是,尽管这样,还没有我的戏。我决定挺直腰杆,无欲则刚嘛。

散会后,就到了中午,局里没有像以往那样,去大馆子,花个几万块,搞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而是去了食堂,八项规定到底是管用的,起码面上不敢了。中午的食堂,领导的那一桌,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常是空着,我们也不再调侃九楼为酒楼了。

不去喝酒,胡局长的中午就选择了睡觉,一直睡到两点,这是雷打不动的,谁敢敲门,那是自找不顺。

我也选择了睡觉,是回家睡觉,一睡睡到第二天。

早晨上班,我终于挤上了公交车。城市的汽车密集地穿梭,动不动就憋出好几里的长龙。我被挤得东倒西歪,时常在急刹车和急启动中失控地挤撞别人,即使是不挤不晃地等红灯,也要忍受着馊汗臭屁和车窗外刺耳的喇叭声。外面的高楼大厦,罩上了幽蓝色或者贼绿色的玻璃幕墙,折射着鬼哭狼嚎般炫目的阳光。

这哪里是去上班呀,简直是他娘的去月球,身心承受着下地狱的煎熬。想一想那些副局长,舒舒服服地坐着小车,有空调,有小曲,有专门司机接送,能绕开堵车的路,仰在车里还可以睡上个回笼觉。我当牛做马地干了这么多活儿,一有提拔就丢下我,我还这么忍着,缺心眼儿啊。

见你娘的鬼去吧,去他妈的工作,我是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了,我要回家,给老妈守孝,陪老爹说话。我他娘的要彻底丢下包袱,反正这么多年没休假了,我要休个透。从公交车上挨到了单位,我把摆在桌上的文件材料数据全推到了地上,清理出办公桌,抓过一张A4纸,提笔写下休假单,往胡局长的办公桌上一丢,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走人了。

既然职位没争上,我得回家修补亲情。

从动物的本源上讲,人和狗没啥区别,受了伤害,都想回到老巢舔伤口。

我就是那条受了伤的狗,还是条落水狗。

渔村在二十年前曾辉煌一时,家家盖起了北京平,如今,房子的彩色涂料已经掉了颜色,土旧了。我是坐着一辆卡车回的家,我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看到我弟弟魏蒙骑着一辆破摩托,从我们家陈旧的院子里出来。

弟弟瞥了我一眼,没打招呼,没有减速,也没按喇叭,基本上无视我的存在,一转眼就走了。

我弟弟在养殖区当技术员,也就是鱼医生,养殖户给鱼防病治病都找我弟弟。我弟弟没上大学,给鱼治病像是天赋,我口头上说一次,或者他翻书本看一遍,就能记住,加上他自己也总结了一套办法,看一看鱼的眼睛,翻一翻鱼的鳃,就知道给饵料中掺入何种药,谁家雇了我弟弟,就等于上了保险。所以,我弟弟很忙碌,收入也不薄。因此,我弟弟也不会被孙大头收买。

弟弟最擅长的是防控多宝鱼的病,赚的也是那些养殖户的钱。养殖户像种蔬菜一般,扣上大棚,冬日取暖,夏天遮阳,养殖着需要恒温的多宝鱼。

鱼棚用的是井盐水养的多宝鱼,这种鱼在咸淡混合水中长得飞快,卖到了北京的各家饭店,供不应求,若是没有八项规定,鱼棚主能把钱挣疯了。现在,把钱挣疯了的,只剩下我的同学孙大头了,鱼棚里养鱼的水,必须在海滩里打井,抽出含着淡水的海水。海滩都被孙大头承包了,一口井就卖出十万块。海滩上密密麻麻的井,孙大头一年到头坐享其成得捞出多少钱?鱼棚的老板基本上是给孙大头打工了。

我弟弟本想一生与孙大头毫无瓜葛,可是,想在海边活着,没法办到。给别人打工,也就是间接地给孙大头打工了。

这一次回家,我不是空着手。我老妈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场事儿,村里人可以不捧我的场,可我单位里的人,还有我的同学朋友,都追到了火葬场,给我老妈鞠躬,给我随份子。最多的一份是孙大头,两捆。我得了钱,并不感谢孙大头,他欠我们家的,我弟弟腿不瘸,我老妈能上火吗?能得病吗?能到这个鬼地方来吗?

一下子收了那么多钱,可我谁都不感谢。老妈有病时,谁给我钱,我会感谢他,那是雪中送炭。老妈没了,钱再多也换不回我老妈一天的生命,还有啥用?接钱时,我突然冒出一种幻觉,我觉得,我把老妈的肉割了,一两一两地卖了,否则,老妈怎会值这么多钱?

老妈再也不需要我的钱了,我要把欠我老妈的,都还给我老爹。

老妈去世时,我曾和父亲商量,让他和我一块儿到城市里住。他反问我,你家楼里能看到大海吗?能听到海浪声吗?有渔船吗?有渔民吗?

我无语,父亲是不可能离开渔村的,还有我那瘸腿的弟弟。

这时,我就更怀念我的老妈了,有老妈在,家就是完整的家,怎么也不会考虑父亲的去留。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每天的大清早,我穿上弟弟在家干活的衣服,走到老妈的坟前,跪着哭一通。我总是觉得老妈的神灵就在我的头顶之上,我说什么,老妈都能听得到,直到太阳升起,老妈才和我分手。

我雇了一群人,改造我们家的老北京平,木窗户变成了塑钢,旱厕改成了抽水马桶,卫生间里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台式电视换成了LED的大平板。当然,我也没忘给老妈留个小地方,挂着老妈的遗像,享受着我和弟弟的供果还有三炷香火。

靠着西边的一面墙,我给老爹安上了一排四米长半米宽的大鱼缸,铺上了二寸厚的海沙,造出了好几块镂空的礁石,灌入了半吨的海水,用水泵模仿着潮汐,形成了浓缩的大海,让我老爹趴在炕头上都能看到渤海里的鱼虾贝蟹们的生生灭灭。

我和父亲都热爱大海,用这种方式,解了父亲见不到海物的困惑,也为自己营建了个小小实验室,温习我快要忘却了的海洋渔业繁殖。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丢下了我是端公家饭碗的人,更忘掉了科长身份。我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仍然是村里的渔娃娃,一身灰两手泥地和大家一块儿干活儿。以至于村里的人像不认识一样,盯着我看,好像我变成了怪物。

半个月的光景,老爹的家焕然一新,老爹也在村里人面前抬起了头,你们可以骂我儿子不办事儿,可不能骂我儿子不孝顺。弟弟虽然不肯理我,但总算学会了用鼻子和我说话了。

我本想陪老爹好好待一段日子,和老爹一块研究渤海里那些生命的习性,每天在新的卫生间里给老爹搓澡捶背,泡泡老爹的老寒腿。可是,局里的电话接连不断地催我回去,事情堆成山了,再不回去,局长该挨市长骂了。

我不得不回去了,我毕竟不是渔民,我无法摆脱掉我的身份,那是我的饭碗。我只能舔着伤口,重新钻进笼子一般的办公楼。

我没有想到的是,正常的休假,反成了闹情绪的标志。闹得骑在我头顶上九楼的局长们,见了我都刮目相看。还有那些同事,见了我竖起了拇指,称我还没被太监化,像个爷们儿,遇到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我哭笑不得,吼个球,我夹尾巴狗般回到了老家,正常地休我从未休过的假,他们倒觉得反常了。

胡局长也一改惯例,不再午睡,吩咐秘书叫我到他办公室。我问秘书,啥事儿?秘书不咸不淡地说,反正不是坏事儿。

敲开胡局长办公室的门,他像十五年前的校长那样,拍了下我的肩头,以示亲切。我用手拂了下肩头,表达不满,我在用动作告诉他,别虚情假意了,没用,副局长们都比我小,我没戏了。

胡局长眯缝着眼睛瞅我,忽然笑出声来,他说,你小子,心里的劲儿不小啊。

我说,年到半百,头发花白,知天命了。

胡局长说,五十也敢称老,我都耳顺了,换在从前,你敢这样说话,我训死你。

我说,哀莫大于心死,你训我,我也不往心里去,这个科长还是让别人干吧,趁我的水产养殖知识还没落伍,出去赚几个钱,上有老下有小的,一个月就这么三千块钱,咋活?

胡局长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又一次拍我的肩膀,他说,傻小子,别闹情绪了,我就剩下一年多了,郭凯敏接班的势头没人可挡,他想出政绩,没有你这个业务尖子,怎行?他是市长的秘书,根儿硬,到时候,你当副局长也就水到渠成了。人啊,有时候是熬出来的。

我笑了,说,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两年帮你画个圆满的句号,至于以后如何,那就不是你的事儿了,我想怨也怨不着你了。

胡局长说,我退下之前,把你的问题解决好。

我苦笑了一声,别安慰我了,十五年前,局里的后备干部就我一个,现在已经五个了,渔政、海监、港监,这几个直属部门,谁没执法权?哪个不是实力派?谁又不是虎视眈眈?我已经是超龄了的后备,没有优势了,真的有机会,谁能让我?

胡局长有点儿不愿意了,他很少这么耐心地说话,他说,你要真的等不得,我让老侯现在就退,你先当一段儿副县调。

局里的副县调是个闲差,一般都是安排五十六七的老科长,老侯当副县调没几天,就回家调研抱孙子的技巧去了,班上找不到他的踪影。胡局长威胁过他,再不上班,就免了他,他却笑嘻嘻地夸孙子,眼里除了孙子,没有了别人,还调侃道,谁当了爷爷,就是孙子了。

就算是胡局长借整顿机关纪律之机,让老侯提前病退,那几个快退休的老家伙,红着眼睛盯着呢,谁能让我?还不是拿我当猴耍。

没等我表态,我的手机铃声响了,唱的是“千年等一回”,是新来的副局长郭凯敏,要我去他办公室,和我商量事儿。

电话打进来得不是时候,我又不能拒接,两个局长一块儿找我,又不知是什么话题,够我喝一壶的了。只好冷落了一会儿胡局长,反正副县调的事儿对我没啥吸引力,撂下电话,我没答复胡局长,屁股有点儿坐不住了。

见我这般状态,胡局长立刻变脸了,我是为你着想呢,别不识抬举,我不挺你,你在局里能有今天的人气儿?能有这么多人替你叫冤?就算是副县调,没有我替你斡旋,民主测评的票你也不够,一辈子就“剋”在这儿吧,不信咱就试试,这步棋你不走,下一步就没你的了。

我知道,局里的民主就是胡局长的眼色。我不能得罪民主,立刻收回了刚刚冒出的骨气,连忙点头称是,蚂蚱腿也是肉,尽管不是我最想要的,但也不是我轻而易举能得到的。

胡局长这才收回怒容,警告我别耍小心眼儿,好好干活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心里说,狗屁群众,群众还不都得看你的眼色,你他娘的是怕我不干活儿,影响了你的形象。

副局长郭凯敏满面笑容地把我迎进来,端茶倒水地侍候我,好像我是多么尊贵的客人。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市长派他来,就是要接班的,市长对海洋渔业资源面临枯竭极为忧虑,希望他能改变现状,实现海洋经济可持续发展。他说我是这方面的专家,又在局里核心业务科室,希望我能支持他。

我始终没吱声,眼睛瞥着他,多少有些敌意,我用不着刻意地掩饰,这个年龄了,谁怕谁?现在,我的热情已经耗尽,我在想,你们都让我干活儿,谁替我考虑?

郭局长也拿出了胡局长的论调,等他接班了,一定让我上。我已经被忽悠了五次,不想被忽悠第六次。我笑着说,五十再不知天命,我就是个傻瓜。郭局长说,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市长?我反问一句,市长干了这么多年了,调走了呢?郭局长立刻语塞。

我说,人是活在当下,未来的事儿让未来做主吧,谁也别承诺啥。

郭局长说,我是组织派来的,没想挤谁的位置,你别有怨气。

我说,怨气当然有了,可也得面对现实,再说了,后备干部好几个呢,就一定是我吗?你只是挤走了我的希望。

郭局长高兴了,这么想就对了。接着,他压低嗓门说,一把手的推荐还是很重要的,胡局长不想在退休前给自己找麻烦,副局长出现空缺时,他谁也没推荐,不想得罪人。

我愣了,胡局长红口白牙说推荐的我,真刀真枪的时候,变卦了?还是郭局长用的反间计,故意挑拨我和胡局长的关系,好把我拉到他的门下?刚刚见面,就跟我说这些,是啥意思?他意味深长地看我笑了笑。

我是渔民的孩子,也像海里的鱼,只知道向前冲,不会拐弯,否则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样灰头土脸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了,我多少长了点儿心眼儿。我他娘的就是我,谁也别想拿我当炮灰。

郭局长说到这儿,马上转移了话题,他说,市长给我运作来了两千万资金,准备实施一个鲈鱼放流增殖工程,找个养殖场培育鱼苗,向大海里放流一亿尾鲈鱼苗。

我盯着郭凯敏,简直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两千万,对于我们局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他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实现?

郭局长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把手按在了老板台上,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没这个本事,我也不来。

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你想当副局长,有两千万的本事吗?你别张狂,别忘了,谁是孙子。

我们科忙碌了起来,分管我们科的郭局长,学来了市长那一套,雷厉风行,给我们布置的活儿,马不停蹄也干不完。

我们科人手不少,七八个人,但都是些遗老遗少,市领导们的亲朋好友的孩子们没处送,就送到我的门下,有的连高中都没毕业。我们科成了各种人际关系的收容所,会干活儿的没几个,派出去的活儿,时常哭叽叽地退回到我的手,问我,科长,这可咋整?我也没整了,摊上了这么一堆人,说也说不得,骂又骂不得,只好自己动手。边干活,心里边骂自己,我他娘的真贱,不奔着副局长去,何苦遭这个罪。

他们也不都是废物,我的副科长陈佐,就是很能干活的人,中文系的本科生,写一手好文章。不过,这小子有点儿损,仗着文笔不错,常给我出点儿小难题,一旦让他写材料,缺数据找事例寻观点,都来找我,能把我折腾成小媳妇。有时我也烦,让他自己找,看着办。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干活儿的认真劲儿,每次材料成型,都有些言过其实,但条理清晰,说服力强,局长挺喜欢,常拿着他的材料去市里省里汇报。我知道他材料里的事例与数字有臆想的成分,局长喜欢,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陈佐副科长对业务只是一知半解,半瓶子晃起来空间大,瓶子装满了,拿啥吹?再有,他经常拿着材料直接找局长,跨过了我的锅台,顺便打一点儿小报告。我得防着他。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胡局长拿副局长的职务钓我一样,我拿着接我的班做诱饵,让他撅屁股干,一些核心的业务和人际交往,根本不让他知道。

顺便提一句,还有一个小遗少,叫小德子,没让我太操心。他是个接近“90”的“80后”,上班却快十年了,科里的擦桌子烧茶水拖地板打电话发通知等杂活儿,从不让我吩咐。我到班上时,总会有一杯热茶水,端到我的桌前。虽说他只是个技校毕业生,上班时,也弄成了在职研究生,公务员身份,副主任科员。可我依然把他当成工勤,干点儿体力活儿就行了,业务上的事儿,别让孩子给弄砸了。

熟悉了一段时间,郭凯敏副局长拿我当哥们儿交了,一次喝酒时,居然叫我魏哥,我吓得连忙说,郭局长,使不得。我这个人,好面子,受不得恭敬。

我这么说话,他很受用,我越拿他当领导待,他越是信任我,还把海洋放流增殖的事情完全交给我来办。两千万,是个肥活儿,谁亲手抓,谁就能得到好处,他能交给我,真让我诚惶诚恐。以前,干活儿的事儿,都是我们科长的,花钱的事儿,都是局长们的,每一次花钱,都像是局长们的分赃。我们当科长的,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这一次,郭局长把项目落地,资金分配的大权交给了我,还说我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主张专家立场,海洋生态的平衡,需要专家来完成,不能总是领导拍脑门,这方面的教训实在太多了。

这番话说完,胡局长马上不愿意了,好像这么多年当局长,就是靠拍脑门了。看在市长的面子上,他忍了,只是用调侃的方式,敲打一句郭局长,我说我的脑门咋这么亮呢,原来是拍的,以后得改,少拍几下,没准就能长出头发了。

我扔下专业快有三十年了,成天围着领导打杂,技术革命快把我那点儿知识革没了,还成专家了?可是,环顾一下我们局,真没几个学专业的,我居然靠着大学那点儿过时的知识,混成了专家。不管怎么说,我终于收获了念书时的梦想,回馈大海,让像父亲一样的渔民们打到鱼。

郭局长真行,市长没有亏待他的秘书,真的力挺他,资金很快就到位了,一下子让其他几位副局长显得黯淡无光,常务的魅力彰显无遗。我被派出来搞市场调研,看哪些人有能力接下这笔大单。

用不着调研,我闭着眼睛都能想清楚,我们市那些培育鱼苗虾苗和参苗的,哪个不是我调教出来的?可是,一下子培育出一亿尾鱼苗,还不含亲鱼的养殖棚,至少需要几百亩的鱼棚,谁有这么大的实力?

其实,答案就在眼前,我想绕过去,却无能为力。具备如此实力的人,就是打伤我弟弟的孙大头,阴影已经种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然而,除了孙大头,那些小散户,接不下这么大的订单,出了闪失,我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他的大洋集团考察,看在他给我老妈丧礼的份子随得那么重,我暂时不和他计较。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的大学同学孙大头,名叫孙忠山,和伟人的名字差一丁点儿,念书的时候,我常拿他寻开心,说他比伟人多个心眼儿,将来要了不得。应了我的话,那个大脑袋没白长,根本就没恋着机关,早就下海了,养对虾养海参养鲍鱼养扇贝养多宝鱼,还养着一个远洋捕捞队,连海水都不放过,井盐水快卖出了啤酒的价儿,过篦子一样从海里捞钱,他早就成了垄断百里海岸的大佬,谈起的项目都是数以亿计。我们局的大项目,对于他来说,是马马虎虎的一桩小生意。

我没想到的是,这桩小生意,孙大头却没有小觑,他说这是形象工程,一定要交给他做。那几天,他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被我拒接了。后来,他干脆开着路虎,名副其实地当了一回拦路虎,把正要挤公交车的我拦下,把我塞进车里,拉到了城郊,去玩富人们的高尔夫。

我对球形东西感兴趣的是环荆棘海胆、绒毛魁蚶,还有只要捉住了,就把自己鼓成圆球的河豚,这些都是海洋生物,如今也养在我父亲的鱼缸里。我对富人们的运动毫无兴趣,把球帽盖在脸上,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可是,我的睡意被电话铃声惊醒,副局长郭凯敏叮嘱我,认真考察一下孙忠山的大洋集团,看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我几乎嚷了起来,凭什么好处都给他。

孙大头瞅了我一眼,继续优雅地挥舞着球杆,似乎很清楚我在接什么样的电话。我的声音低下了,低到了打球的孙大头听不见,我说,这个人人品不好,最好不要和他合作。

郭局长说,人家是人大代表。

我问,你了解他吗?

郭局长迟疑了一下,说,人大代表,不应该有问题吧?

我冷笑一下,说,他不能代表人民。

郭局长只好实话实说,领导交办的,你还是认真考察一下吧。

我知道,我这条小胳膊又拧不过大腿了。可我想知道大腿是谁,追问一句,是市长吗?

郭局长有些不耐烦了,叫你办你就办,非得市长下令吗,谁不比你官大?

孙大头看我一脸的窘样,很坏地笑了,风度十足地放好球杆,走到我面前,安慰着我说,挨剋了吧,别害怕,有我呢。

我愤怒地说,滚你个蛋,别忘了,你欠我家一条半人命,我他娘的让项目黄了,也不会给你的。

孙大头愣了,不知道啥时欠下了我家人命了。我控诉了他对我弟弟惨无人道的伤害,控诉了我老妈如何伤心地陪护弟弟,直至能够像鸭子一般行走。老妈说,你弟弟从小到大,我都没舍得打一下,居然被人打残了,你这个当哥哥的能不能把那个狗东西的腿也打折了?我只能回答说,不能,我是国家的公务员,不能违法。对这件事儿,我老妈始终耿耿于怀,如果没有那场人祸,我老妈也不至于忧郁成癌症。

我接着又转述了老妈对我痛心疾首地说出的那句话,你咋摊上这么个人渣同学。

孙大头的头真的大了,木然地瞅着我。

我知道,我和孙大头的第二场战役,我赢了,我赢得了道义,他再也不敢站在钱的高峰上,藐视我。

不过,我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就像天使与撒旦,我离不开孙大头这个邪恶的撒旦,只有他有能力有条件培育这上亿尾的鲈鱼苗,权当他是弃恶从善吧。还有,这个季节,鲈鱼已经产卵,重新催情,分泌卵黄,重新让公鱼产生“性趣”,需要一门独特的技术,我研究了半辈子鱼了,尤其是我们这片海里最常见的鲈鱼,我想让它们哪天排卵受精,就能做得到。这不仅仅是书本里学到的,还有一多半是自己从实验中悟出的,当然也少不得我爹教的,别看我不在水产研究所,那帮王八蛋想学我都不教他们,这是我的独门绝技,只能传给我们魏家的子弟,也包括我弟弟。市长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异想天开地想放流增殖,也没考证一下,是否合乎时节,没有我给亲鱼们拉郎配,增个屁殖。

孙大头舍不得离开我,苍蝇般围着我,这也是主要原因。这个大脑袋,鬼精着呢,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包括我的这项绝活儿。我们局里的这个项目,实际上是把我们俩捏在了一起,想不合作也不行。

我和弟弟慢慢地和好了,兄弟之间的仇恨多半是因爱而生,也会因爱而弥合,我爹不会让我们生分的。弥合我们的,就是鱼。

与孙大头的合作,我是鳄鱼咬角马,一口咬下一大块,逼他拿出五百万,我要购买亲鱼,孵化幼苗。孙大头敢不就范,我就能让他违约,让市长骂他,让他颜面扫地,让他四面楚歌,让他赔了夫人又折了兵。

虽说我是没有资格收这笔钱,可我弟弟有,我帮弟弟注册了个公司,叫海洋种苗繁育中心。我们租了个鱼棚,改造了一番,让它成为亲鱼的产房。当然,前提是公司账户收进了孙大头汇入的五百万。

公司里的员工其实只有三个人,弟弟和弟媳还有我爹。我呢,属于甲方代表,代表着孙大头和我们局,对鱼苗的繁育进行监督。事实上,我才是公司的核儿,决策权都在我这儿,弟弟和弟媳跑外,我爹负责鱼棚管理。我呢,白天要在局里上班,晚上还要奔跑一百多里,回老家侍弄亲鱼,为此,我买了一辆二手的捷达。偶尔的几次代表局里监督,也只是回家补个觉。

亲鱼入驻池子里的那段日子,我们父子三人最兴奋,哪儿有见鱼不亲的渔民?我们不时地把手伸进池子里,抚摸亲鱼的肚子,就像摸自己的孩子。我很清楚,这些一尺多长的鲈鱼也是圈养的产物,见到食物条件反射地追着人。它们已经很温顺了,失去了在大海里的野性,懒洋洋地泊在温暖安静的池水里,享受着不劳而获的美食,乐不思蜀了。

我担心鲈鱼种群的退化。

我不可能让亲鱼们这样舒服地活着,我要扰乱它们的内分泌,让它们产生恐慌,为了种群也要繁衍,我要把它们的肚子催起来。就像把转基因食物喂给人类,我在给亲鱼的小鱼小虾中定时定量地加入了药物和添加剂,我不会管这些亲鱼将来会怎样,只要它们能产卵,能受精,能卵化,它们的使命就完成了,之后,怎样处置,就是鱼贩子的事儿了。

这也是鱼的宿命。

鱼有鱼的生物钟,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乱亲鱼们的生物钟,让它们把一天当成两天过,否则它们不会分泌卵黄。给亲鱼们造成这种错觉的难度并不大,它们没那么高的智商。

每天的午夜,我和弟弟搀着我爹,迈进阴冷潮湿的鱼棚。鱼棚里的灯光很暗,暗得像天上的星星,看不到地上的水渍或者水管,我们怕父亲摔倒。棚里,有几个特殊的开关,不到特殊时间,不会轻易打开。

午夜就是特殊的时间,我把手伸到了特殊的开关上,将棚顶的几盏太阳灯点亮。骤然间,鱼棚亮如白昼。抽水机也随之转动起来,制造出了大海里的波涛。安静得快要睡去的亲鱼们,一下子惊慌失措了,惶惶不可终日。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生存的危机感会让亲鱼们诞生出对种群繁衍的本能担忧,奇迹就会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中产生。

亲鱼们的肚子日渐鼓胀起来,终于有一天,池子里噼噼啪啪响起水声,雌鱼和雄鱼都亢奋起来,摇头摆尾大张着嘴,形成了蔚为壮观的交响曲。我们父子三人兴奋得不得了,苦日子没有白熬,亲鱼们集体排卵了。

我们没有白白地在午夜点亮太阳。

剩下的事情就要交给孙大头了。

至于孙大头怎样弄出几百亩的池子,怎样给鱼池扣棚,怎样把大头针似的小鱼苗培育成像模像样的大鱼苗,那是孙大头的事儿,我不管。

不让大吃大喝了,市场上的海鲜需求骤减,养殖户愁眉不展了,天天算着赔了多少钱,这时候租养鱼池,还不是天赐良机?没用几天,孙大头把育鱼苗的鱼棚全部搞定。

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终于把繁育出来的鱼苗移交给了孙大头,那五百万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我弟弟的账户上,我心里的负担也卸了下来,白天也放松了,不至于瞌睡连着瞌睡。闲着没事儿,我还会装装样子,邀请郭局长去孙大头的公司视察,反正池子里有一团团的鱼苗游,就是我的工作成绩。

现在,我最关心的是那两千万,我想按期汇给孙大头。我不想欠他的。

我知道孙大头的本事,我给他孵化的鱼苗,是个天文数字,培育出一亿尾鱼苗,玩似的。等到鱼苗长到了三厘米,一条就能卖上两毛钱,扣除四五分钱的成本,一千万的利润会像海水一样涌进他的腰包。这笔账别人不会算,却瞒不了我,我毕竟科班出身,能把账算到骨髓里。我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两千万不是个小数目,念书的时候,我俩好成了一个人,啥事儿都见面分一半。我提示他,当年的老规矩不能变。

孙大头到底脱不掉商人的毛病,和我讨价还价,还是用我们的老规矩,见面分一半,他只放流五千万尾,剩下的他要卖给养鱼场。我骂他,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我爹还想在有生之年打上几潮鱼呢。孙大头骂我,你这个猫操的,缺心眼儿啊,鱼苗那么密,谁能数得清,倒进大海了就是死无对证,就算安了摄像头,那也没用,就像数沙子,谁能把一车沙子数清楚?这事儿就是糊涂庙糊涂神。

我说,老天看着呢,你扣下了一半鱼苗,大海都不会饶过你和我。

孙大头说,拉倒吧,物竞天择,鱼苗进了大海,就是肉包子打狗,是鱼都想吃掉它们,大海里又没人给它们投放饲料,想要活,它们还要自相残杀,能长大成鱼的有千分之一就不错了,不过是搞搞形式,让你们出出政绩而已,别那么认真。假如鱼苗卖给养鱼场,养上一年,就算是七成的成活率,七千万斤鱼,能养活多少人?能少让多少条渔船出海?比放流增殖的效果强上千倍万倍。

我接着骂他,七千万斤鱼,需要上吨的避孕药才能催肥,要害掉多少少男少女,你不觉得昧了良心吗?

孙大头说,别胡说八道,我只是卖鱼苗,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那是养殖场的事儿,你怎么能往我头上赖。

我说,这些鱼苗扔到海里了,养殖户就没有害人的机会了。

孙大头激动了,学着我的骂人话,我他娘的分散养殖,集中回购,谁他娘的给鱼喂避孕药,我给他去根儿。

尽管我不完全相信孙大头,我却无话可说了,说出去也是苍白无力。这个世界一切都被圈养了,包括我们自己,我还能管住谁?高科技成全了骗子,骗术变成了学术,冠冕堂皇地登上了大雅之堂。

我不是贪婪的人,孙大头更是个慷慨的人,刚签完合同,还没给钱呢,孙大头就从他个人的户头上提出了五百万。我说,你傻呀,万一我们局违约呢。他说,我可以不相信你,也可以不相信你们的头儿,但我不能不相信人民政府。

孙大头所说的人民政府,当然就是市长,市长向来一言九鼎。

郭局长仗着市长的后台,摆出了全局核心人物的架势,这让胡局长很不舒服。不过,郭局长那股劲头都是出于对政绩的热情,政绩是全局的,不属于哪一个人。这是给胡局长脸上添光的事儿,他不好说什么,却在钱的问题上打转转,以种种原因,迟迟不肯把两千万拨付出去。他说,无商不奸,咱们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啥时成功地放流了,啥时给钱。反正他也进不了副市级,用不着怕孙大头。

郭局长吃了个苍蝇,一想到接班,就忍了,还得说苍蝇好吃。

看着两个局长斗法,我却幸灾乐祸。

孙大头根本不在乎拨不拨款,这点儿钱,他垫付得起。不仅如此,他还预先把该打点的人情都打点了。

孙大头的钱,我一分没拿,他却一五一十地告诉我,钱是咋分的,其中二百万给了胡局长的小儿子。他按潜规则出牌,百分之十的好处费,给的也不是现金,买了一座门市,记在胡局长小儿子的名下,当然,房主的名字不姓胡。眼下的形势,谁都得小心点儿,多拐几个弯,把尾巴弄没了,屁股擦干净了,给人家留条后路。

当然,郭局长也得打点,只是礼节性的,几件金饰品而已,算是合作成功的见面礼。给多了,郭局长会起疑心,他是想当官儿不想发财的年龄,不能让他看出破绽。当然,这也是孙大头出面做的,我装成狗屁不知。

还剩下的纯利润,孙大头也计算出来了,一人一半,他想预先支付进我的银行卡。我拒绝了,我的理想是当副局长。一下子进了这么多钱,就是铁证,露了馅就麻烦了,下半辈子得在监狱里过,这么多年的奋斗就会化为乌有。把钱存在孙大头手里,最保险,我们已经成了铁哥们儿,他不敢骗我,何况,明年还有放流呢。

孙大头批评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差这几个钱,看我过着苦奔苦熬的日子,心疼我。更重要的是,钱这东西,越多越不够用,放在谁的手里,谁就惦记,亲兄弟也不行,时间久了,就成了啃进狗嘴里的骨头,让谁吐谁难。还是民间的那句话说得对,亲兄弟明算账。他还说,官场中,见钱不要的人最可怕,他会毫无顾忌地收拾你。

我曾恨过孙大头,现在不恨了,我们是利益共同体,我不想收拾他,只能笑纳。

他怕我陷入男人有钱就变坏的怪圈儿,串通好了我媳妇,假借我小舅子媳妇一个远房亲戚的名义,盘下了我们城市里一家叫午夜阳光的娱乐中心,我小舅子是替我看场子,真正的幕后老板还是我。我媳妇当然高兴了,我三十岁娶了她,还没让她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她平时没少责备我。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她激动得对我又啃又咬,比热恋时还热烈。

女人就是这样,经济动物。

当然,孙大头也得入股,否则,他给我的钱不够。更重要的是,我蹲机关蹲得太久了,不懂得经营,得绑架他。孙大头愿意当我的冤大头,眼皮都没眨,又投了三四百万,却只要三成的股份,权当给他自己建个后宫。

午夜阳光在我们城市名气不算小,以奢华著称,那里吃喝玩乐休闲洗浴保健医疗一应俱全,是夜生活的天堂。这两年风声紧,生意萧条下来,加上没和公安协调好关系,被查得风声鹤唳,已经维持不下去了,盘下来的价钱就格外便宜。

我的小舅子下岗多年,快被钱困死了,一下子咸鱼翻身。我怕我小舅子嘚瑟,告诉他只把自己当成一名普通的出纳员,别露出老板相儿,一切让聘来的经理做主,永远不让经理知道我是幕后老板,我和经理靠微信和QQ联络,那是我专用的一部手机,联系人只有经理一个人。经理脑子挺活,把点子打在青年派对、中年养生、老年休闲上,划出了不同的功能区,吃喝玩乐,各取所得。

我的小舅子好不容易能过上贵族的日子,他给自己规定一个早课,每天都要叨咕一遍我的语录,不许嘚瑟,只要默不作声地看住钱,就足够了。

我不信胡局长对门市的事儿无动于衷,也不信他不知道我是个知情者。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了,孙大头是我的同学。时隔不久,胡局长到底是按捺不住了,中午在食堂瞥了我好几眼,吃完饭居然没有午睡,打电话把我唤上九楼,单独和我谈心。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老侯答应提前退了,几个老科长都蠢蠢欲动,开始悄悄地拉票了。你呀,别傻乎乎地等,班子这块儿,该做的,我都替你做了,没啥异议,民主测评这一关,全靠你自己了,别把票弄散了,不超过半数,神仙也没招儿,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我知道,这件事儿后面的背景是孙大头,否则,胡局长才不会这么推心置腹地和我讲,他工作上是霸道十足,用人上却是好好主义,谁向他讲什么,他都说好好,办与不办他心里有数。可是,我的奋斗目标是副局长,副县调是养老的闲职,我的兴趣实在不大,何况我若是去争这个员外郎,那几个老科长全没戏了,还不得吃了我?

胡局长知道我的心思,他说,从副县调到副局长,不过是蹭蹭屁股挪挪窝,都是副县,算不上多大的提拔,只是重用,这班车你若是坐上了,那几个后备干部,就被你甩下了,没有了竞争优势,到时候,我也好说话。

一番话,说得我醍醐灌顶,我太想当副局长了,总以为副县调是行将就木的人才去争的,没想坐中间这趟平稳过渡的车,姜还是老的辣,曲线救国。

大家都认为我的路被堵死了,副局长满了,九楼没有了我的交椅。副县调对于我来说,又太早,此时却是最安全的,谁都没把我当竞争的敌人,让几个老科长死掐去吧,我要走一条捷径。

那一段日子,我低调得要死,低得几乎不出现在机关的大楼里,甚至有人传出,我没当上副局长,脑袋夹在裤裆里,没脸见人了,除了和鱼苗说话,不会和人交往了。其实,我没那么悲观,也没赖在孙大头那里,守着鱼苗的成活率,盯着饲料的投放。孙大头说得对,我们俩喝酒时,酒令行的就是,一条二条三四条,撒进大海全报销。这报销有两层含义,鱼苗被别的鱼吃了,或者是不管怎么撒,钱都得给我们报销。

单位的事儿,我全交给副科长陈佐了,我争副局长他最支持,他盼当科长,眼睛都盼绿了,正想有政绩呢,我把科里的活儿都给了他,功劳也都给了他,只是不让他碰鱼苗的事儿。陈佐是个书呆子,一根轴,他习惯用一手漂亮的公文取悦领导,写得头头是道。爱写就让他写吧,让他一天都磨在公文里,除了文字,让他与世隔绝。

我是我们局第一个在午夜阳光享受生命的人,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把自己搞得很累,我不想辜负大好时光。

怎么运作副县调,我不着急,胡局长会比我急,二百万是烫手的山芋,他给晚了,孙大头一翻脸,胡局长就得玩完。官与商的婚姻,是双刃剑,玩不好,受伤的就是自己,谁都会小心翼翼地呵护共同的利益。胡局长的倒计时不到两年了,伤得起吗?

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吃了人家的嘴软,我让他们都成为同谋者。

午夜阳光成了我们科遗老遗少们新的聚会场所,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金卡,全家总动员,老少齐上阵,胡吃海喝休闲娱乐健身保养随便来,让他们全成为我的死党。遗老遗少们别的本事没有,吃喝玩乐却都能花样翻新,反正钱够他们祸害,咋高兴就咋玩呗。他们看我暗地里争副县调,也都摩拳擦掌,反正金卡也没有金额限制,划完卡签完字就走人。他们各自拉来了局里其他科室的死党,吃着海参鲍鱼,搂着歌女舞女,疯狂地娱乐着,把夜生活过到天亮。

这样算下来,局里被拉到午夜阳光的,不少于六十人,超过半数是毫无疑问了,剩下的,不是我的竞争对手,就是我不怎么放心的人,恰到好处,别玩过头了。上班的时候,这些熬了一夜的人,疲倦地走在局里的走廊里,见到我就挤眼睛,内容是心照不宣。我的遗老遗少们,一个一个地向我反馈,谁谁谁冲天发誓,不投我的票,天打五雷轰,王八犊子揍出来的。甚至,小德子都帮我计算好了选票,趴着耳朵告诉我。

誓言有时是不可靠的,我笑着说,金卡就是聚宝盆,用不着省,再接再厉。遗老遗少们得到鼓励,不再怕我囊中羞涩,接着给我聚人脉。

对我的副科长陈佐,我是另一种态度,啥人啥对待,拿话哄他就够了,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我们都在午夜阳光,他若知道了,没准会给我捅到小报上去,或者拿到网上晒晒去。卖弄才华的人,比敌人还可怕。这样的事儿,他不是没干过,得防着点儿。有个渔政执法时打了渔民,就被他写到了小报上,虽然后果不很严重,可那个渔政见到他就骂,精神病。

郭局长毕竟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官场经验也不老辣,居然问我一句,陈佐是精神病啊?

我看见陈佐就在郭局长身后不远处,忙说,他很好,他比我还强,我们科没有他,就得散架子。

陈佐也不识趣儿,我已经替他挡着了,他却火了,追上来骂着郭局长,谁精神病了?海洋渔业局让精神病扛大梁啊?你们当官儿的才有病呢。

我心里暗笑,这个世界少了谁天都塌不下来,你小子太自以为是了。可我又不想让矛盾激化,忙把陈佐拉走,小声警告他,你还想不想接我的科长?

这句话果然奏效,他不再和郭局长较劲儿了,问我,咋回事儿?你的事儿有说法了?我说,没事儿,没事儿,有好事儿,你还能不挺我。

趁着陈佐和我刨根问底,郭局长一走了之,可两个人心里的嫌隙却做下了,没人能解。陈佐逢人就发牢骚,郭局长说我是精神病,我是吗?他才是精神病呢。大家忙说,陈科长是咱们局的大梁,郭局长误会了。等到陈佐走开,大家便相视一笑,意思是陈佐真的病了。

老侯提前退休的事儿,局里已经闹腾开了,几个老科长到处找人谈话,拉关系,互相掐架,根本没想到我是黄雀。陈佐直着嗓子为我争,不让魏科长当副局长,还不让人家当副县调吗?还有天理没有?大家都投魏科长的票。

我连忙否认,称自己的公仆还没做够呢,不想早早地退休。

一个岔打了过去,我不想掉进旋涡。陈佐却猜中了我的心思,一个劲儿地替我张罗。那几个老科长不高兴了,分别来找我,兴师问罪,问我是啥意思,也来蹚浑水。我说,啥意思还看不出来吗?陈佐想当科长想疯了,不挤走我,他咋上?老科长说,我的位置下来了,给他不就算了吗?我说,他精神有问题,局里谁不知道?他总认为全局只有他能扛大梁,就想在我们科当科长,他的话你也信?

我的这番解释,多少让他们解除了警惕,却把陈佐陷于不义了。

我们在午夜阳光快乐的时候,陈佐并不消停。那几天,胡局长要在市长办公会上汇报工作,材料的事儿就落到陈佐的身上,他趁机向胡局长推荐我当副县调,他好接任科长。胡局长着急要材料,又怕陈佐尥蹶子丢下材料不写,耽误了大事儿,嗯嗯了两声,就算是答应了。

回到办公室,他看到我,脸色潮红,幸福地对我说,咱哥儿俩要比翼齐飞了。

我瞅着他,看着他幸福的样子,不忍心伤害他,惦记我位置的人多着呢,还那么天真。他以为我没懂,神秘地告诉我,胡局长的意思是让你当副县调,我接科长。我真的不想破坏他的好心情,只好暗示他一句,顺其自然吧,人啊,不要想得太多。

他以为我是自谦,兴高采烈地忙他的材料去了。我趁机脱身,去了午夜阳光。去他娘的职务,人生就是三万天,我得要享受生命去了,多谢我的同学孙大头。

我赖在午夜阳光,我的王牌金卡就是招牌,没人敢怠慢我,消费多少,都有人买单。我是不会挥霍金卡的,我是幕后老板,我不能像那帮遗老遗少们那样,花别人的钱不心疼,可劲儿地造,金卡里划掉的终究是我自己的钱。我的享受非常具有目的性,事实上,我的享受过程就是对员工的考察过程。我会记住每个人的胸牌号,也会看他们对别人怎么服务,闲着没事儿,我会躲在一个小屋里,对他们的服务打分,然后,拿出一部专用的手机,给我拐弯抹角聘请来的经理发微信,让经理给某某红包,督促某某的服务质量,扣某某的工资。我曾听经理大声训斥员工,大老板无处不在,在网上监控呢,谁偷懒,谁耍滑,谁占小便宜,谁吃小费,老板在后边看得清清楚楚。经理的这一招儿,果然吓住了员工们。

这座城市里,不知有多少和我一样的人,通过这种方式洗钱,我不过是小科长,还在非权力部门,只是偶尔捞到一次机会而已。我不图赚多少钱,只要不赔,就是收获。何况员工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会让我赔上。我支付报酬的方式是,底薪加提成。管理我们午夜阳光的最高智囊不是任何人,而是电脑,只要我打开电脑,输入密码,一切情况了如指掌。

还没到下班的时候,我的那群遗老遗少们又来了,他们一夜不来,就觉得煎熬,不把我啃得精光,绝不罢休。他们还把狐朋狗友们都带来了,吃喝唱歌洗浴按摩。好在卡里不含泡妞和吸毒的钱。这两件坏事儿,我是坚决拒绝的,但客人的私自行为,我却无法制止。

好在狐朋狗友都是我们局里的人,也都有投票权,我很感谢我的遗老遗少们,他们始终不渝地支持我,不把选票坐实,决不罢休。我佯装不知,任他们挥霍。我的属下,尽管都有来头,不过是个科员,没上过大场面,不知道啥叫挥金如土,终其所能,有多大的挥霍?尽管如此,那段日子,他们依然是发了疯似的胡作海闹。

蹲守在午夜阳光的这段日子里,我算是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叫一掷千金。一瓶只当成样子摆,显示我们午夜阳光有品位的法国帕图斯红酒,也有人敢消费,那可是一万多块。POS机刷下的金额,让我这个幕后老板直咋舌,数以万计是稀松平常。我知道,这个头儿是孙大头带的,他时常把客户带到午夜阳光,花钱如流水般。以至于我们聘请的经理误以为孙大头才是真的大老板,不是他挂在嘴边的二老板。直至有一天,经理看到了孙大头进来,故意拿手机联络,发现孙大头毫无反应,而躲在暗处的我却给他回了微信,嘱咐他企业就是效益第一,就拿二老板当大头,经理才明白,幕后老板是不会跑到前面来的。当然,经理不会知道我是幕后老板,在他眼里,我是孙大头的副产品,混吃混喝混玩混乐的跟屁虫而已。

明面上的高档宾馆、高级酒店都萧条了,会馆和会所也都被人盯上了,弄不好照片就发到网上去。经我们改造后的午夜阳光,既不是酒店也不是会所,充其量是供大家休闲娱乐的夜总会,似乎不涉及公款消费,反倒不怎么显眼了。

我接受孙大头的建议,午夜阳光内部设三个区,普通消费区、中档娱乐区和高档休闲区。普通消费区和中档娱乐区走正常的门面,灯红酒绿的招牌下,进进出出的都是普通的人。我的那些遗老遗少们,出入的就是这座门,顶多是消费层次高一点儿罢了。高档休闲区没有大门,从地下停车场进去,坐电梯,上到消费场所,停车场的入口,自动刷卡,没有内部发放的感应卡,什么车都甭想进去。想徒步进去,那是绝对不行,除了没有人行道,保安也看得紧,不容车辆通行的间隙有人混进来。

午夜阳光没有窗户,外面看不到里面怎样,走进来七扭八拐,像地道战。普通消费区和高档休闲区只有一个秘密通道,不是特殊的员工,甭想通过。市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正愁找不到体面的地方谈生意,谋划事情,健身保养,怡情娱乐。午夜阳光的新项目正中他们的下怀,那些热衷于人肉搜索和喜欢向巡视组提供照片的人,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看不到车,也看不到人,更甭想进来,各种消费又样样不少,权贵们当然是趋之若鹜。

没有孙大头带着,我轻易不过那边去,那里边说的事儿,都是市里的大事儿,包括让谁谁上台,给谁谁挪个地方,把哪项大工程给谁谁,黑掉谁谁,捧红谁谁,整倒谁谁。我是个懂事儿的人,这些事儿,都不沾我的边儿,我必须装聋作哑,别给自己找麻烦。市里的不同帮派,分不同的时段,聚会在午夜阳光,孙大头差不多是不同帮派的秘书长,每一次聚会,大多都是他在圈局,他在买单。他不缺钱,他在营造一种势,一种看不见的影响力,游刃有余地行走在市里的政商两界。

我的天呀,孙大头把我带进了从前我全然不知的世界,午夜阳光成了市委常委会和政府常务会的预备会了。还有,我的经理,我真是佩服他,年薪一百万,值。他几乎成了我们这座城市权贵阶层的大管家,地下车库的车辆调度安排,熊掌燕窝鱼翅的烹制,娱乐休闲的配套档次,房间的布局摆设及隔音措施,还有客人的接送,电话的沟通,他操办得滴水不漏,绝不会让市里不同派系的人在同一时间相会在此。他在为午夜阳光和自己创造价值的时候,我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本来是快破产的午夜阳光,经我们的手,起死回生了。我有点儿蒙,市里的权贵阶层为什么单单选择了午夜阳光,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进来谈事儿。孙大头说我蹲机关蹲傻了,这里的经理是远在南方的外地人,啥事和他都没瓜葛,不会走话,服务员不看电视也不读报纸,谁是谁都不知道,更是局外人,到这里边享受,边谈事儿,安全。

我说,家里和别墅,不更安全吗?

孙大头撸了下我的脑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能让老婆孩子知道吗?

我常常在午夜阳光里度过白昼一般的夜晚,我要应酬一下那些准备给我投票的人,你求着人家,就不能装屁。他们在享受过之后,不再叫我科长,一口一个地叫我魏哥,魏哥义气大方,不当局长就屈了,怎么也得把魏哥推上去。我向大家抱拳,兄弟们,拜托了。他们向我发誓,不投魏哥,天诛地灭。我忙阻止,不让他们发毒誓,我说,就图做一辈子哥们儿。

还有,既然我选择了用特务的方式管理午夜阳光,就得像真正的特务,把一切侦查清楚,让员工们的弦儿紧绷着,谁敢得罪顾客,我就在微信上和网络上给谁眼罩戴,让经理看着手机和电脑屏幕,心里就发紧,时刻让他感觉到幕后的老板无时无刻不在掌控着他。

我可以给经理高薪,也可以给他充分的权力,就是不能让他有非分之想,他这么有本事,想骗我还不是轻而易举。就像我和孙大头骗郭副局长,他永远不会明白,我们用的是什么办法,因为他是外行,隔行如隔山嘛。党校里学的鲶鱼效应,我没有用到工作岗位,却用到了企业管理,我这个幕后老板,就是那条可恶的鲶鱼,让所有的员工疲于奔命,把经理的权力关进了笼子里,让他不敢,也不想从中捞钱,毕竟一百万的年薪,不是个小数目。他若不给我带来四百万的利润,年薪他也拿不走。

我的小舅子不怎么精通财务,活儿干得很慢,是午夜阳光里最差的员工,经常被罚得工资都拿不回家去,好在我经常补贴他。他也很听话,从不嘚瑟,哪怕经理骂他,他也是规规矩矩地听,加班加点也要把账算完,他知道,他管的是自己的钱,不允许他马虎。后来,经理不骂他了,因为我在微信上只同意责罚,不同意开除或者调换小舅子的工作。他感觉得到,我的小舅子不是寻常的人,就像围棋里的一枚闲子,弃不得,关键的时候有可能救命,就忍下了。

我小舅子挨了骂也不走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体现对他姐姐的忠心,他总是探头探脑地往我休息的房间瞅几眼,看我是不是有了花心,毕竟这里美女如云。一旦我有了出格的做法,我媳妇绝不会饶过我,会和我鱼死网破。那样的话,午夜阳光也就无密可守了,我也就成了一条从海里捞到岸上,又暴晒在阳光下的死鱼了。

老婆是和我过一辈子的人,就算我有非分之想,也不能在午夜阳光。

我盼望的那个时刻终于来了。

组织部的一位哥们儿向我透露,就要到我们局搞民主推荐。

不巧的是,那一天和放流增殖日子重合了,胡局长主持民主推荐会,不能参加特别重要的放流增殖的仪式。本该是主角的我,被胡局长派出去了,监督放流。当然,我的主管领导也得缺席,他是放流增殖仪式的主持人,要上镜头的。就这样,郭局长和我不能参加推荐会了,我们陪同省厅的处长,一块乘坐渔船,到大海里放流。

无形中,我丢了两票。

胡局长看出了我的忐忑,临走的时候,他特意把我找到办公室,那意思是放心,你不在,更能体现你的价值。我当然放心了,否则,那么多钱就白花出去了。

我知道,这是胡局长刻意安排的,表面上他以此体现民主与公平,事实上他在故意回避放流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作弊。天上掉馅饼,肯定有陷阱,何况天上掉下来的是座门市呢,他不在现场,就不承担责任,即使将来出事儿了,也是郭局长和我的事儿。更重要的是,放流增殖的事儿,是郭局长一手促成的,在这件事儿上突出了郭局长,也等于给了市长面子。一箭三雕啊。

我怀疑,他故意把两个日子捏在了一起。

这只老狐狸。

放流的场景十分壮观,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孙大头所有繁殖鱼苗的鱼棚都行动了起来,把鱼苗连同养鱼池里的海水全装进了大塑料袋里,厚实而又坚韧的白色塑料袋立刻被染黑了,密密匝匝地挤着将近三厘米长的鲈鱼苗。塑料袋里虽然注了氧,但鱼太挤,应该快马加鞭地放到海里,迟了,鱼苗有可能因缺氧而死。渔村里的人全都出来帮忙,出工出力借给孙大头大小车辆。

一溜望不到边的车辆,从不同的鱼棚出发,首尾相连地开向了码头。

渔村里的人真是格外的朴实,渔民的爱恨情仇全在脸上。他们原谅了孙大头独霸海滩,也原谅了我的不仁不义,听说放流,本来因休渔在家的渔民们全赶过来,码头里所有的渔船全出动了,大人小孩儿都跳上了船,帮助我们往海里撒鱼苗。

我昂首挺胸地走在生我养我的这片盐碱滩上,我终于有脸面见我的父老乡亲,毕竟,我的存在,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人这一生,最渴望的是啥,荣归故里。尽管我内心还有一些赧然和负罪,我却不可能流露出来。谁人能知道我和孙大头在暗地里打下的折扣,可半个太阳照样明亮,没人在乎天狗咬掉的那一口。

海风依然是我小时候的味道,可熟悉的乡亲们却不再熟悉,许多人老得我不能认识了,毕竟长大后的三十年的时光我远离了他们,但这并不妨碍这些长辈对我的崇敬。簇拥着我的,是叔叔伯伯们的子孙们,他们以我为荣,也和我一样,昂扬着头往前走。我头一次成了村里人的楷模,父亲的骄傲。我的放流行动,将会载入渔村的史册。这时,我感觉到,我不再是小科长了,我成了一条能繁育小鱼苗的大鱼,带着我的鱼子鱼孙自豪地游荡在大海里。

我父亲拄着拐杖也来了,看着整个码头上的渔船装满了鱼苗,老泪纵横。我不隐瞒我是渔民的儿子,也不怕他们看到我父亲的寒酸样儿,我把我们的郭局长还有省厅的处长县里的县长与局长一一介绍给了父亲。父亲感激涕零,称赞他们是大救星,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该有鱼打了。

我提醒了父亲,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没过禁捕期呢。

父亲擦擦眼泪,忙说,对,对,这海也该好好养养了,让鱼再长大些,等它们甩完子,繁育完下一代,我再出海也不迟。

记者们记录下了这一幕。

渔船一字排开,向大海里驶去。我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掉下来,这么隆重而浩大的场面,恐怕神仙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尾鱼苗,就算是我们全局的人都来当统计员,也会被这壮观的场面搅乱。我就是权威了,我说一亿尾,就是一亿尾了,我的嘴就是金口玉言,面对记者的摄像机,我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死咬着一亿尾。放流之后,那就是未知数,谁都不是龙王爷,没有本事追到海里查。

人们纷纷走向船舷,抱起了沉重的塑料袋,割开封口,将鱼苗撒向大海。霎时,蓝色的大海,飘起了一道黑色的带子。在鱼棚里娇生惯养的鲈鱼苗,在大海里惊慌失措地东奔西闯。我知道,没有野化训练的鱼苗,将有一批过不了今晚。

不过,今天晚上,我要睡个好觉了,我真佩服孙大头,把场面搞得如此轰轰烈烈,就算我这个明眼人,也没看出破绽。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繁荣有时会掩盖一切,包括罪恶。

此时此刻,我的心还在忐忑,不是为鱼苗。我看看表,上午十点,测评的结果该出来了,我不知道那些吃着我,嚼着我,挥霍着我,又向我发毒誓的哥们儿,是不是真的投了我的票?个别谈话时,在组织部人面前,推荐的人是不是我?好了,不去想了,反正来我们局的是我组织部的铁哥们儿,谁没推荐我,他会告诉我的。

孙大头看出了我的担忧,他猛地拍一下我的肩头,和当年校长拍得一样重,他大声说,放心吧,放流。

我抱起一个塑料袋,割开了封口,将鱼苗撒进了海里。

看着鱼苗钻进海里,孙大头瞅着我,会心地一笑。

我知道他笑的内容,无为有时有还无,尘埃落定,死无对证。

寂寞好久的手机,终于有了动静,而且是接二连三,信息的提示音声声不断。我的手哆嗦起来,伸进兜里,想掏出来看。

孙大头按住了我的手,只说了两个字,淡定。

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看了一条又一条短信和微信,都是两个字,祝贺,有的还配发一个搞怪的表情。那一天,我是双喜临门,副县调到手,两千万到孙大头的账,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卸下了。晚上,我独自躲在午夜阳光的小屋里,端着红酒,泪流满面。

我舔着心里的伤口,品味着生活的滋味。

接下来的日子是公示,一张A4的纸,盖着组织部的公章,贴在我们局办公楼的楼梯口,我的名字第一次这样招摇。没有几个人认真地看那张决定我命运的纸,一番动荡过后,我的命运又和他们无关了。我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旁边一掠而过。我的心里却开了锅,既得意又凄然,人的命有时不就是一张纸吗?副县调贴在楼梯口,只有清风对它感兴趣,试图把它掀下来,戏弄一番。副局长的公示呢,似乎好一点儿,登在市里的日报上,擦屁股都嫌硬,只等有一天卖废纸,或者直接塞进垃圾桶。

公示期过后,我就不是科长了,但还待在科里,等待新的科长领导我,没有新的办公室给我,我上不了九楼,还待在原地不动。这就是副县调的尴尬,名义上是升了,实际上是闲了,哪个科长不懂事儿,使用我们这样的老太爷?我时常在午后的时光里,待在午夜阳光,一直待到真正的午夜,或入睡,或回家。

我们最后一次集体到午夜阳光是在我公示结束那天,答谢宴是省不得的,那天我们全喝大了,如痴如醉地玩个通宵达旦,像是最后的疯狂。此后的日子,我依然鼓励我的遗老遗少们去消费金卡,我不是那种现用现交用完拉倒的人,也不在乎多花几个钱。可是,我从电脑的清单上看,他们来得越来越少了,好像对午夜阳光不感兴趣了。我一想,明白了,谁的工资都是有限的,遗老遗少们的心也是肉长的,谁能没皮没脸地总是祸害别人。我心里一乐,他们哪里知道,我他娘的也发横财了,不怕祸害。

他们来得少的原因还有一个,都在争我空下来的位置,遗老遗少们早就混成了主任科员和副主任科员,谁都具备了当科长的资格。他们在挖空心思地争,彼此之间突然从朋友变成了敌人,谁还有心情到午夜阳光来挥霍。

没当上老太爷的几个老科长,发了疯似的找胡局长。胡局长两手一摊,没办法,尊重群众的选择,尊重民主测评的结果,道理就是这样,谁票多谁上。他们说胡局长偏心眼儿,就想让魏晋上。胡局长冷笑一声,他都被我派出去了,你们的眼睛都盯在票上呢,还没有人家多,这说明啥,说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说冤,魏晋比你们都冤,到手的副局长都飞了,人家说啥了?

我他娘的当个破副县调,居然成了众望所归,谁他娘的知道我花了多少钱?

陈佐神秘兮兮地找我,让我推荐他当科长,他把我对海洋渔业局的贡献夸成了天上没有地下找不着,还发誓,一定要把我的成绩发扬光大,那副样子,像是要继承我的遗志。我很悲壮地请他去了一家饭店,算是对他推荐我的报答。对陈佐这样的人,我再想感激他,也不能带他去午夜阳光,说他是疾恶如仇,不如说他是不识好歹,没准会把我卖了。

陈佐不去摸他的酒杯,急不可待又推心置腹地跟我讲,胡局长答应了,让我接你的班。

我呷了一口酒,瞅着他,心里想着我这不动声色却又惊心动魄的一次,给他泼了把冷水。我说,胡局长从来没许过愿,包括我这次当副县调,你可要想清楚。

陈佐说,胡局长红口白牙跟我说的。

我知道陈佐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不和他犟嘴,又提醒了他一句,郭局长啥态度?

提到郭局长,陈佐突然激动起来,郭局长真不是个东西,挤占了你的位置不说,还到处问我是不是精神病,我又没抱他们家孩子跳井,干吗盼我得精神病?

饭店的散台到处坐着人,人多眼杂,城市就这么大,不知道谁和谁是啥关系,传到谁的耳朵里,都成了闲话。我马上找个借口,推说家里有事,结束了宴请。不过,我答应了推举他当科长,否则,他会黏上我没完。

孙大头根本没祝贺我,我发短信感谢他,他回了一条,小菜一碟。是啊,和他张罗的那些大事相比,确实是太小了,副县调,每个月工资增加二百块钱而已,还不够一壶酒钱。

科长还没有产生,我这个副县调得代理一段儿,可我的心气儿却没了,热血已被耗尽,我也该考虑抱孙子的事情了,可惜的是,我儿子还在念大学,孙子没影儿呢。

我的懒怠,没有影响科里的事儿,陈佐副科长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工作,遗老遗少们也不甘示弱,都在摩拳擦掌。科长位置就像鱼饵,诱得大伙儿明知上钩,却又奋不顾身。我用鼻子一哼,就能成为最高指示,比我用金卡还灵。

一时间,陈佐紧张起来,他害怕当不上,却又咬住了胡局长答应了他,不应该有问题,让我出主意,怎样才能让胡局长下决心,把天平完全倾斜到他身上。主意我倒是有,到胡局长儿子的店里买东西,只付款不提货。可这主意我不能给他出,我怕他的脑袋突然灵机一动,往我身上联想,弄明白了我是咋当上的副县调,向我提出质疑,那就麻烦了。

不知胡局长发了什么神经,对谁来继任我,突然搞个公开竞聘上岗,有任职资格的人,都可以报名。陈佐接科长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了。

四五个竞争者,矛头直指希望最大的陈佐,他突然间成了众矢之的。甚至有人雇人打电话给陈佐的媳妇,说陈佐是精神病,还告诉她,这是副局长郭凯敏给下的定论。陈佐的媳妇早就快让丈夫争科长的事儿给弄疯了,他不顾家,也不顾孩子,成天叨咕那点儿事儿,真的坐病了。他媳妇居然斥责他,带你上医院看看吧,你们的郭局长都说你有精神病,我看错不了……

陈佐家里外边受气,忍无可忍,打了媳妇,脸都打肿了,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决意离婚。他方寸大乱,本是准备充足的竞聘演讲和竞聘答辩,居然说得结结巴巴。他中了黑枪,带着伤去拼搏,怎能不一败涂地。

最终的竞聘结果,出乎大家的意料,却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们科里最不显眼的遗少,最年轻的小德子,居然脱颖而出。我承认,这件事儿上,我做得不很光彩。可是小德子也长脸,超常发挥,光彩照人,也减轻了我的负罪感。

运作小德子当科长的事儿,我也是谋划者之一。小德子的亲舅舅求到我了,让我帮助写竞聘演讲稿。小德子呢,把金卡还给了我,金卡里消费掉的钱,他全支付给了午夜阳光,等于没花过我的钱。当初我在心里还记恨过他,这个小瘪犊子,花别人钱真不心疼,每一次消费都是万儿八千的,局里的狐朋狗友的消费,多半划他的金卡。可人家一心一意地为我攒人气儿呢,我只能夸他。现在看来,这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心机不浅呀,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步,借给我攒人气的机会,给自己也攒下了人气。

那一天,孙大头找我,在午夜阳光圈了个局,核心人物就是小德子的亲舅舅。在此之前,我只是影影绰绰地知道,这个权高位重的市领导和小德子有那么一点点关系,根本不知道,小德子就是这位大人的亲外甥。

我从来没和市级领导共进过晚餐,也不知道有那么多的讲究和潜规则,还是孙大头一点一滴地提醒我,该坐在哪儿,敬酒时注意哪些细节。我们的胡局长卑躬屈膝地陪着,大老远地接出去,前呼后拥地让到座位,送茶倒酒递擦汗的湿巾,哪怕一个眼神也不放过。

酒桌上每一个动作,都在体现着官大一级压死人。我终于知道,官本位有多厉害了。

我有点儿瞧不起胡局长,还有一年多就退了,怕什么,何必这副奴才相。坐在这里,我真的不自在,每一个人敬酒,都是一番面面俱到的发言,还得有趣味,有文采。

酒过三巡,内中滋味渐渐暴露出来,便有了一场鸿门宴的色彩。领导虽然一句没说,意图谁都明白,就是解决小德子当科长的问题,我们不仅要表态,还得出谋划策。

胡局长说我是业务大拿,竞聘演讲的材料由我来写,小德子要像央视播音员一样背下来。这哪儿是小德子竞聘科长啊,分明是我卷土重来,我他娘的当了十八年科长,那点儿业务烂在了我的肚子里,竞聘他十八回也不会沦落成亚军。

小德子怎能不成为一匹黑马?

不过,我确实有点儿良心不安。虽然小德子他舅表态了,当上科长就走,到基层锻炼锻炼,当几年书记乡长,镀镀金,长长见识。我知道,小德子有祸害金卡的天赋,却没有祸害我们局的本事,毕竟只是个小科长,没权没势,充其量是个衙役。下到乡里,主政一方,就不知道怎样了,好在我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

十一

出事儿那天,陈佐第一次迟到了。新科长小德子还算体恤大家,买了个西瓜,让大家解解暑,瓜吃净了,刀还丢在那儿。听到陈佐在走廊里骂骂吵吵,小德子机灵地躲了出去。大家把头埋在办公桌前,装聋作哑。

陈佐本来是孤注一掷的,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竞聘那天却是内忧外患,一夜未眠,一上场就乱了阵脚,不是说错了就是说忘了,完全不在状态。他心里窝火,凭啥一场竞聘定终身,干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小孩儿,一场演讲把平时勤勤恳恳的工作全否了?狗屁岗位竞聘,还不是拿他们几个当猴耍。他气得乒乒乓乓地拍办公桌砸地板,把他写过的所有材料撕得稀巴烂,边撕边骂,天理何在。

我自知理亏,没有勇气劝阻。没有我的帮助,小德子连场面都应付不下,业务上的事儿更说不明白,怎能对答如流地侃侃而谈?虽说是暗箱操作,陈佐不可能知道,可人在做,天在看,瞅着陈佐的痛苦,负罪感重新涌上我的心头。我只能躲在一边儿,别惹火上身。

陈佐越撕越愤怒,这些材料都是他的心血熬成的,干活的时候,当牛马使,给待遇和职务的时候,就抛到了脑后头。他的眼里充满着血,眼球都快要凸出来了。

骂着骂着,陈佐的眼光盯在了刀上,突然间不骂了,也不撕材料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刀握在手里,噔噔噔地就冲上了九楼。

我的心一惊,坏了,陈佐可能失去了理智,真的犯精神病了。我想抢下刀,却因为一直躲着他,离他很远,又有椅子电脑的连线羁绊着,没能追上。科里的其他人都傻了,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喊了一嗓子,赶快报警。遗老遗少们这才不再当木偶,抄起了手机。

一步两级楼梯地往上跑,我还是比陈佐慢了半层楼。追进胡局长的办公室时,事情已经无法遏制地发生了。陈佐挥起砍西瓜的刀,直奔还坐在老板椅里的胡局长。

这个时候,胡局长正和郭局长商量着事情。经过一个阶段的磨合,郭局长彻底投降了,像侍候市长一般侍候着胡局长,两个人这才融洽起来。然而,正当郭局长踌躇满志,谋划接班的时候,灾祸从天而降。陈佐用脚踹开门,怪叫着扑向胡局长,嘴里喊着,我叫你欺上瞒下,我叫你胡作非为,我叫你贪赃枉法,我叫你利令智昏,我叫你黑白颠倒……

开始的几下,陈佐只想砍到胡局长,可是胡局长的老板台太宽,他够不到,只砍到了台面上。郭局长没意识到陈佐是带着杀机来的,以为只是拿刀砍桌子,泄愤而已,没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于是呵斥陈佐,你想干什么?滚出去!

郭局长的厉声厉色,吸引了陈佐的注意力,他想起了郭局长说他有精神病,反正是精神病了,反正在局里咋干也没个好了,索性就一勺烩了。他把郭局长的脑袋当成西瓜,风扫落叶般砍过去,一刀便砍断了郭局长脖子上的主动脉。一腔热血喷上了屋顶,郭局长对海洋渔业的满腔热忱,也随着这股热流喷涌而出,直射屋顶,壮志未酬的血,在屋顶上染出了一片鲜红的图。

开始的时候,胡局长还算镇静,郭局长的血让他害怕了,他站起来,拿着老板椅当盾牌,阻挡着陈佐闯进老板台后,尽管他的手臂前胸挨了好几刀,但还在奋力地抵抗着。

我再不冲上去,就是见死不救了。好在陈佐像一只疯了的狗,眼里只有胡局长,看不到身后冲上来的我。

好歹我是摇着大橹长大的,小时候奔波在大海里,练出来的体力现在还在让我受益。我从后面抱住了陈佐,让这个小书生动弹不得。我自认为比他的力气大上一倍,可是,我没有想到,小书生的力气竟然大得出奇,像一头蛮牛,控制住他居然那样难,几次差一点儿挣脱出去。我只是抱住了他的身子和大臂,没能抓住他的手腕子,他握着刀的手还能动。我的胳膊,我的腿,还有我的后脑勺,都让他碰到了。他那股疯劲儿,真让我事后害怕,好在我在他的身后,能够控制得住他,属于安全的位置,暂时伤害不到我要命的地方。

尽管我很同情他,也很可怜他,却不想做他的刀下之鬼。我知道,要是降不住他,我也会有生命危险,说不定我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我咬住了他的脖子,想让他在疼痛中放下武器。

我再不冲上去,就是见死不救了。好在陈佐像一只疯了的狗,眼里只有胡局长,看不到身后冲上来的我

我虽然看不到身后,可听得见女同事的尖叫,杀人啦!走廊里脚步声噼里啪啦,却没人冲进胡局长的办公室来。我猜测得出,几位副局长连门都不肯开。

我和陈佐僵持的时候,胡局长还木然地站在老板台内,僵硬地推着转椅当盾牌,根本不肯出来。那一刻,我多么渴望有人帮助我呀,就像我想当副局长时那样,你这个当局长的也该挺身而出啊,他是来杀你的。

胡局长摸了下胸口的血,忽然间轰然倒地。

我想,完了,胡局长也死了。我冲着陈佐的耳朵喊,傻瓜,你杀了两个人,再不跑,警察会抓你的。

随着胡局长的倒下,陈佐的身体忽然间僵硬得像根木棍,没多久,刀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顺脚把刀踢进了老板台里,让他够不到,我的口气也缓了下来,说道,傻兄弟,这口恶气你也出了,跑吧。

陈佐的身体软了下来,我也松开了手。我知道,他崩溃了,不会伤害我了。脱离我束缚的陈佐,向前踉跄了几步,靠着墙站住,又顺着墙滑了下去,蹲在那里,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与刚才恶狼一般截然相反。

他说,我不跑。

同事们这才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按住了陈佐。我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心里骂着我的同事,孩子死了来奶了!

警笛的叫声和救护车的叫声一同冲到了楼下。

胡局长大难不死,胳膊骨折,肺部中了一刀,幸亏及时送进了医院。郭局长就没那么幸运了,当场气绝,死于失血性休克。街谈巷议的人都说,本来,郭局长是可以不死的,他是替了胡局长。

我虽然也被抬进了救护车,却只在门诊缝了几针,我不想在医院里让人问来问去,当晚就回了家。我想好好歇歇,可警察不肯放过我,没完没了地做笔录,我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我的每一个字儿,都会是法庭上的证据。我不想卷进凶杀案的旋涡,我太痛苦了,每说一次,心都在流血。我多么渴望大家都好,胡局长、郭局长,还有陈佐,让时光倒流,把这一切都躲过去,可这又是怎样一个妄想啊。我多么渴望包括我本人在内,都有机会,可机会的胡同就那么窄,你想过去我就过不去了。机会在仇恨的缝隙里成长,扭曲了我们所有的人。

我不要机会了,我想活着。

午夜阳光的灯红酒绿,是麻醉我最好的地方,我再也不去上班了,躺在那里,让按摩师按住我的穴位,赶走我的恐惧。然而,不管按摩师手艺多么高超,我依然不时地惊悸得抽搐起来。

我看到了血。

按摩师说我得的是心病。

怎么可能不是心病呢?我若不去争副县调,不对陈佐承诺什么,或者不给小德子写什么狗屁竞聘演讲稿,这场悲剧有可能就不会发生,一心想干成事儿干好事儿的郭局长也不会命丧九泉,没有他,穷得差不多只剩下海水的渤海,怎能游动出那么多鱼苗。

同时,我也憎恨陈佐,这个偏执狂,平时就没少给我找麻烦,现在,又让我背上了心灵的债。你就不能忍一忍,我他娘的都忍了十五年了,想杀的话,得杀掉五个组织部部长了。这不,你刚出事儿,小德子就走了,到乡下当乡长去了,这几天都忍不了,还能干成啥事儿?等着挨枪毙吧。

十二

一个月后,胡局长出院了,没在家里歇着,直接到班上了,他把办公室换到了另一个地方,渔政管理处的楼里。局里攒下了一大堆事儿,都需要他处理,容不得他长期养病。出事儿前,胡局长像胡传魁一般精力充沛,霸道十足。现在,却像个老头儿,说话上气儿不接下气儿,还咳嗽不止。还有,他变得胆小了,别说是回到从前的办公室,就连局里的办公楼都不敢看,路过时让司机绕着走。

凶手陈佐犯下了人命案,按理说,家属应该低三下四,没想到,陈佐的母亲抱着陈佐的儿子,天天来局里闹,称这孩子你们局里得给养,陈佐是个勤勤恳恳的好干部,老实得谁都可以欺负,几乎个个礼拜天加班写材料,是你们逼的他,你们搞假竞聘,说他有精神病,害得媳妇和他离婚了,这孩子没爹没娘了,你们得给养。后来她听说胡局长搬到渔政处办公了,干脆追了过去,闹得天翻地覆。

胡局长失去了从前的气势,居然从局里的经费中挤出五万块钱,平息了耳边的聒噪。

陈佐的母亲得理不饶人了,以此为据,说海洋渔业局错了,他儿子是为民除害,在网上到处散布,以此挽救儿子的性命。

局里成了这个样子,谁还有心干活呀?可是,这并不妨碍太阳每天照常升起。

反正是调研员了,就算是出去调研了,我干脆不上班了,成天泡在午夜阳光,连手机都不开,我不敢面对办公室,那里到处是陈佐的影子。我也不敢抬头,我的眼睛能平白无故地看到屋顶渗着血,我害怕回忆。陈佐他妈大闹局里的事情,早已满城风雨,我躲在午夜阳光里都能听得见。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情,最遭罪的人居然是我的老爹。他听到了风言风语,说被杀死的人中还有我,风尘仆仆地从渔村赶来,穷追不舍地问我媳妇,魏晋到底在哪儿?我媳妇给我打电话,和我老爹一样,打不通。我老爹就以为媳妇骗他,浑身哆嗦个不止,差一点儿背过气去,一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架势。

我媳妇知道我内心的伤痛,也知道我躲在午夜阳光不肯出来见人,只好带着我老爹找上门来。

我老爹从来没到过这种见不到阳光的场所,看到我安然无恙,先是重重地舒了口气,又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眉头皱起来,不容分说,那张长满厚茧的大手毫不迟疑地扇到了我的脸上,他责备我,学坏了,忤逆了祖宗,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

挨了老爹的嘴巴,我不生气,如果老爹知道,这就是我的生意,还不得学陈佐,杀了我。我突然变得舒坦了,我真该打,我真不是东西,我不能老躲在阴暗里,我要陪着老爹走向阳光。

我的阳光行动只是在陪同老爹的日子里,老爹一走,我像犯了烟瘾一样,按照惯性,又走向了午夜阳光。习惯了黑暗的人,不爱待在阳光下,白富美就是这样炼成的。

我的那些金卡依然有效,可金卡的消费额在一百万时戛然而止。局里出了这种事儿,除了我,谁能没心没肺地到午夜阳光来?有心有肺的是孙大头,他趴在我的耳边说,兄弟,机会来了。我瞪了他一眼,陈佐若是知道竞聘的内幕,西瓜刀肯定先砍向我,我他娘的活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拍了两下我的肩头,我给你圈个局吧,你就知道啥叫机会了。

蝴蝶效应在午夜阳光丝毫不起作用,陈佐事件在这里弱得像个喷嚏,谈论过去了就没人再留意,人们照例声色犬马。孙大头在高档消费区里聚成的圈子,确实来头不小,除了我,最差的就是我们的局长胡魁了。我们市那位位高权重的领导,小德子的亲舅舅居中而坐,旁边坐着组织部部长和主管我们局的副市长,胡局长坐在对面,虽然咳嗽不止,还在张罗着倒酒。他是懂规矩的人。

有胡局长在场,我多少有些局促,小德子他舅提过酒后,忽然走下座位,来到我身边,单独来敬我。在孙大头的教育下,我多少懂得一些官场的规则了,我的分量还轮不到领导下桌敬酒,我站起来,诚惶诚恐。领导说,敬一杯酒两层意思,先敬你是勇斗歹徒的英雄,胡局长你说是不?

胡局长忙端着酒杯来到我身边,他还不算糊涂,知道这条命是我拼命给他留下的。领导接着说,我外甥天天夸他们科长好,也感谢你对他的培养。说完,胡局长瞥了我一眼。我明白其中的深意,一杯酒一口喝下。

既然是为我圈的局,话题自然在我身上,无外乎怎样结束我的非领导的状态,及早地转到领导岗位上来。我不得不轮番敬酒,表示感谢。其实,我的内心并不以为然,我他娘的死过一回了,啥都不如好好活着,我再也不想卷进旋涡了。小德子他舅也没少喝,居然酒后吐真言了,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当官也不容易,天天权衡利益,处处埋着陷阱,身边小人成群,不说别的事情,我亲外甥就这么点儿事儿,当个小科长,把你们都折腾了进来。

那天,我喝醉了,醉成了一条死狗,好在多年的压抑,我不会耍酒疯了,练就了酒后不语的习惯。

旋涡不可避免地来了,我处在风暴眼中,想回避是不可能的。

市里召开郭凯敏因公殉职纪念会,也算是市长对秘书最后的交代。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可笑,陈佐杀了人,责任在我们局,赔了五万块,郭局长被杀了,因公殉职,需要荫及子孙,到底是谁错了呢?

我自然而然地成了勇斗歹徒的英雄,要站在台上去披红戴花。我推说受伤未愈,高低不肯出面。我媳妇却不识好歹,替我上台戴花,领那厚厚的奖金。我真替她臊得慌,我们家不缺钱,又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儿,这个台也能上?

虽然我拒绝了领奖,可一些好事儿,挡也挡不住地来了。郭局长的死,让我们局成了不祥的地方,再也没人争着想来我们局当副局长了,这样顺理成章地要从内部产生。组织部到局里考核,大家呼啦啦地去了渔政处的会议室,胡局长恐怕这辈子也不肯去我们局的办公楼了。我早就知道结果是什么了,这次推荐,组织部是戴着笼头来的,优先非领导岗位,优先年限最长的后备干部,优先业务骨干,优先市级以上的英模,就差高呼一声,不选魏晋,坚决不行。

我照例不去参加民主推荐会,不就是从虚职到实职吗?我在能大显身手的时候想要,你们不给,现在不想要了,你们却说成熟了,可以放开使用了。他们就想不明白,田里的庄稼成熟了,还能成长吗?

即使我当上了,也不可能有从前那股劲头,为我爹的梦想而努力奋斗。我的心和大海一样咸了,没有了其他的滋味儿。

我想静一静。

十三

我终于上了九楼,坐在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大办公室里,却孤独异常。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射在老板台上的文件上,我的眼睛恍惚起来,我已经不适应阳光了。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鲜血,晃动着郭局长的脸。没办法,九楼闲着的办公室,不是胡局长的,就是郭局长的,都有那场血案的影子,我没别的选择。好在郭局长没死在自己的办公室,我只能继承郭局长的遗志,活在郭局长的阴影里。

每当看到阳光,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躲进我的午夜阳光里。

我没滋没味地当着副局长,忙着一些可有可无的事,讲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揣着一些不明不白的酬劳,行尸走肉一般。

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挺感兴趣,市里的水产养殖协会换届,那些养鱼的大户,推举我为会长。我曲意推却,胡局长却说,推个球,工商局局长还当消费者协会的会长呢,都是为民办事儿。

自然,挑起这件事儿的是孙大头,大家推举他,他不肯,他深知我对养鱼有瘾,也知道我给老爹做了个实验室一般的大鱼缸,提议非我莫属。我知道,他也是迎合我,捧我的场。我们俩成了寄生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了。

我不再推却,这是我的特长,也是我儿时的梦想,我盼望大海富得能用笊篱捞鱼。何况,这也是我们局的本职,我没有理由不承担。我渴望着全市的养殖户都成为放流增殖的志愿者,我也愿意和我弟弟一道,无偿地把种苗提供给他们,让他们把种苗养成鱼苗,养成大鱼。

坐着局里的大吉普,我以会长的身份带着几名副会长,奔驰在海岸线,直截了当地查访我的会员们——全市各家的养殖场。我们市的淡水资源奇缺,截断所有入海的河流,供给城市,淡水养殖极为稀少,海水养殖却是成线连片。

我们出发的目的,是了解全市的海水养殖情况,好给他们提供技术支撑。一家又一家的养殖场走过,我刚刚鼓起的热情也一点儿一点儿地消退了。他们使用的技术与我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

开始的那两家,我还能厉声呵斥他们。他们把高锰酸钾和石灰当成消毒液,冲洗空下来的养鱼池,污水直接排到了海里,海滩就变成了死滩,不会再有贻贝繁殖了。他们给鱼饲料中加激素,加避孕药,加催肥剂,恨不得小鱼在一夜之间长成大鱼。每到一个鱼池,搅一搅养鱼的水,我都能闻到一股青霉素的味道。

生命在这里已经成了化学。

我当科长的时候,没机会下去检查,只是道听途说。现在下来走一圈儿,真是触目惊心,我警告他们,立即整改,销毁所有违禁药物。孙大头在一旁小声劝我,养鸡养猪养羊都是如此,别较真儿了。我哀叹了几声,默认了,法不责众,公安局都没办法,我又能怎样?

这是社会病,我无力扭转乾坤。

那些养殖户一个劲儿地奉承我,害怕我揭他们的短,甚至还把活海鲜捞出来,往我的吉普车里塞。看到我瞪着他们,才嗫嚅着把东西搬回去,放归鱼池。我骂着他们,太胆大妄为了,不追究你们就罢了,连坑我都不眨眼睛,良心哪儿去了?

再也走不下去了,打马回山。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我的胳膊腿被两股力量撕扯着。我终于分裂了,成了两个人。两个我在空中对立着,残酷地厮打在一起,这是我一个人的战斗,大地上睡着一片浑浑噩噩的人,没人看到撕裂的我是多么的痛苦。

一个我被高空中金光灿灿的光芒所诱惑,另一个我被大地上深蓝色的大海所吸引,两种颜色我都不想舍弃,我想恢复到一个完整的自己,可我根本做不到。只能在分裂中越来越痛苦,越来越麻木。

一个声音炸雷般响在耳旁,那是父亲的怒吼,你给我回来!

我惊醒了,看到太阳已经照射进了卧室。我缓慢地坐起身子,忽发奇想,我若是能培育出一种两栖类的食人鱼该多好,能在地上跑,能在海里游,专门吃掉那些人渣。我甚至不害怕它们会把我吃掉。

早晨,我去办公室,特快专递一个接一个跑上九楼,里面装的是银行卡,随后,手机的短信接连不断,居然千篇一律的是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知道,那些养殖户恐慌了,害怕我动用权力,彻底地封杀他们,他们在告诉我银行卡的密码。

我想到了梦中父亲吼给我的话,你给我回来。

我把那些卡收拾好,驾车回了家。我没有迈进家门,直接去了村支书家,我把那些卡一股脑地倒给了他。我不缺钱,午夜阳光让我成了隐蔽的富人,我不会要这些肮脏的钱,可我真的不知道钱是谁给的。

没有河水的入海,只有孙大头们不断地抽着井盐水,海水倒灌,我们村的井水都咸了,煮饭都得买纯净水。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用这笔钱启动自来水工程还是绰绰有余的。

村里人盼自来水,已经是嗷嗷待哺了,早就想结束喝又咸又涩的苦井水的日子,村支书一动员,家家都出义务工,满村都是欢喜样儿。

我的一次不务正业,彻底改变了村里人对我的看法。我爹也恢复了船老大的派头儿,昂首挺胸地走在街头。只有我弟弟对此不屑一顾,他在实验用生物的办法治疗鱼的疾病。这并不妨碍村里人对我的尊崇,也愿意听他们悄悄议论,魏晋是咱村出去的第一个县太爷。

我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愿意当官儿,权力会让你充满成就感。

我清楚地知道,副局长是我职务的终点,我不会再奋斗了。我也知道,局里的许多事情,是毫无意义的忙碌,有科长们呢,我可以忽略不管,关键的时候指点一下就够了。我潜下心来,研究我钟爱的海洋渔业养殖。

无为才是大作为,我又松懈了下来。

可是,待在看守所的陈佐,不让我们松懈。终于有一天,陈佐忽然间文如泉涌,写了厚厚的交代材料,详细描绘他是如何走向极端的。其中有一段涉及了我,他说他心灵扭曲还有一个原因,魏晋是个大骗子,把局里的很多人都弄到午夜阳光吃喝玩乐,唯独把他丢在办公室,苦奔苦熬地写材料,这个世界还有公平吗?

我以为我在午夜阳光里的事情天衣无缝,大家都会守口如瓶。可是,我没去想,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吃我的喝我的人,并没有保守住秘密,秦桧还有俩好朋友呢,陈佐就没有吗?被我剥夺了副县调的老科长,谁能甘心失败,挖空心思地找丢票的原因,查出了内情,能不和陈佐说吗?陈佐没和我翻脸,是因为他还惦记着我的科长位置,忍着呢。出事儿那天,他没先砍我,而是把所有的仇都记在了胡局长身上,把我给忽略了。

有一种不良的预感,萦绕在我心头,我觉得,午夜阳光不再安全了。

这种感觉很快被孙大头证实了,他不但知道了陈佐在看守所里张扬午夜阳光里的事情,还亲眼看到了他的交代材料,虽然暂时不会有什么,可任何事情都怕水落石出,真的从银行体系开始查,谁都会原形毕露。

孙大头看出我害怕了,嘲笑我是小猪的屁股不禁炖,没有经过大风大浪。我说,今非昔比了,以前是和谐社会,大风大浪都没有事儿,现在小河沟都能翻船,别让人抓了现行。看到我如此胆怯,孙大头彻底放弃了我,做了件特别果断的事情,解散午夜阳光。

午夜阳光解散时,我小舅子把挥霍我的签单全部掐到手里,一旦遇到麻烦,我完全有理由把责任都推给他们。我他娘的没摸过钱。

午夜阳光一夜之间熄灭了,恢复了从前黑暗的午夜。经理走了,走得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本来,经理用的是假名儿,假身份证,是个十足的假人。现在,手机一扔,全世界都找不到他了。我并没有亏待他,几乎是半对半的分成,因为我要赔付违约金。

午夜阳光的利润和转让金没在我的手里,我媳妇用什么办法转走的,我连问都不问,我怕有一天禁不住纪检的拷问,全交代出去,我的老爹,我的儿子就没人管了。

我曾到监狱看过我那个出事儿的党校同学,他说,穷一点儿也不能让纪检给“双规”了,熬不过去呀。

可是,这个时代,浮华惯了的我们,谁能忍受得了贫穷?

好在我和孙大头及时地把屁股擦干净了。

剩下的交代,陈佐没有再涉及我们,他把仇恨依然记在胡局长身上,谢天谢地,他真的不知道我对小德子倾尽心力的帮助。

世事难料。

我和媳妇说过多少次,捆上几摞子钱,感谢小德子他舅,媳妇就是不肯,她说,你的位置是拿命换来的,凭什么还花钱?我说,这是人情世故,我不能没有一点儿人情味儿。我媳妇恼了,你们有人情味儿吗?有人情味儿就不该把陈佐逼到绝路。我无言了,反正我也不知道钱在哪儿,也没法独自完成这件事儿,只好拖了下来。我没有想到,坏事儿却变成了好事儿。小德子他舅出事儿了。

出事儿那天,我也在现场,全市县处级以上干部大会,小德子他舅口若悬河地讲反腐败,讲保持党的纯洁性,讲腐败对国家对人民对执政党的危害。话讲完了,还没等掌声响起来,主席台中间的一位陌生人就插话了,让大家等一会儿再鼓掌。

这个陌生人坐上主席台时,小德子他舅讲得神采飞扬,没有注意。现在突然插话,他感到了意外。插话的人是省纪检委的一位常委,他突然宣布,小德子他舅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

没人鼓掌,大家先是目瞪口呆,接下来就是交头接耳,都想弄明白是咋回事儿。

有两个便衣从主席台旁走了上来,抓住了小德子他舅的胳膊,架起来就走,主席台上的人都站了起来,默默地注视着。

会再也开不下去了,没人宣布散会,也没人敢走。

谁他娘发明的招儿,这么折磨人,从前还有个诫勉谈话,风言风语许多日子,才秘密失踪。现在可好,事先没有一点儿征兆,就是要在会场上当着你的下属、你的亲人的面把你带走,不给你留下一点儿人情味儿,就是让你颜面扫地,这叫震慑力。

我不知道,下一个震慑力会不会轮到我头上。我扫了下整个会场,我知道,大多数人都和我一个心态。我还知道,今晚我们都将无眠。

十四

不祥的感觉不期而至。

我的危机感来自于小德子被免职,孙大头失联。孙大头从来不关手机,也没有过不辞而别。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只有一种可能,他出事儿了,被秘密带走,协助调查。

看样子小德子他舅的案子已经发酵。

我是这座城市里最没背景的县处级干部,就像广州菜馆前笼子里的猴子,想吃猴脑的人来了,最先被大家推出来的,就是我。我做了最坏的打算,谁敢推我,我就把谁抓出来。我在午夜阳光做了件最聪明的事儿,把那些官老爷在午夜阳光享受的视频都保存了起来。现在,我拷贝了数份,给我媳妇,给我儿子,也给了我弟弟,以备不时之需。

我知道,喝凉酒,睡凉炕,早晚是病。我和孙大头的交情始终是交换,没那么深,他不可能因为我死扛到底。我的事儿,早晚会露馅儿。

我把官老爷们老婆的电话都搞到了手,我对我媳妇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把午夜阳光的视频剪辑几段,就以我的名义发给她们,就没人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媳妇没听懂我的话。

每天上班,我坐在九楼的办公室,如坐针毡,听到谁敲门,就像惊弓之鸟。除非电话打进来,我绝不开门。我自我解释,研究养殖技术入迷了,怕被打扰。

坐在老板椅里,大部分时间我在权衡利弊,从孙大头手里抠出来的钱,每一分都充满着智慧和斗争,真的让我交出去,不甘心。还有,老婆孩子弟弟还有老爹,好不容易从无产阶级中走出来,为了赎我,倾家荡产,重新跌入社会的底层,我这个当丈夫当父亲当哥哥当儿子的人,能对得起谁?

坏消息接二连三,好几个局长都进去了,包括我们的胡局长。我挺在九楼,怀揣着侥幸。

可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我的纪委朋友突然打电话给我,只说了四个字:悟空撂了。

我知道,孙大头还算够意思,他在交代若干人之后,才把我从牙缝中挤出来。

我把一瓶五粮液摆在办公室桌上,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我们老家的习俗,人死后,肚脐上要用酒盅盛上五色杂粮。我估计我不会有那个待遇了,把酒喝下去,能给我壮胆,也能让五粮永远地贮存在我的肚子里。

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我不会让我的死因覆盖上腐败的恶名,我留下了遗书,强调我忍受不了忧郁症的折磨,我去寻找幸福的解脱。

永别了我的渔村,永别了我的老爹,我要去陪老妈了。还有那些恶斗不止的同事们,我也和你们永别了。

办公室的门被猛烈地敲着,机关中没人敢这样敲我的门,那是该来的人已经来了。

我从九楼上跳下,变得比渺小还渺小,嗖嗖划过的风,就像海里的水,我变成了一尾小小的鱼苗,在空中自由地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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