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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车的女人

2015-12-29胡雪梅

啄木鸟 2016年1期
关键词:维文玉壶林县

胡雪梅

哎呀,有点儿意思,一个漂亮女人,神不知鬼不觉把县委书记那辆尾号001的奥迪A6威风凛凛地撞了。

县委书记刘荣华从车里钻出来。午夜十二点,整个林县能睡的都睡了,不睡的就剩那盏昏暗的路灯,什么都看到了。

女人痛苦不堪地抬起头。见县委书记下来了,女人就哼了哼,哼出一口林县风味,让人联想到麦当劳快餐店里,黄澄澄的芝士正缓缓地流出来。她轻轻地说:“我的肋骨断了……”

刘书记马上行动起来,先拨110,再拨120。打完这两个电话,他把女人的头抱起来,说:“别动,我叫救护车了。”

女人的头带着上半身歪进刘书记的胳膊,好像刘书记的胳膊是根秋千架,虽然不能长期依靠,但至少可以晃荡几下。女人晃荡几下后又开了口:“你是县委书记刘荣华,我认得你。”她把头抬起来,怕碰着县委书记的头;她把头低着,又怕县委书记听不清她的话,反而误了大事。女人说:“我会对交警说,是我撞上你的。”

刘书记又吓了一跳,他听到的马屁话花里胡哨的,什么都有,但眼前这个美女的马屁拍得太奇特了。

刘书记很严肃地说:“我撞了你,我保证对你负责。”

“真的,是我故意撞你的。”

女人说完,眼泪就悄悄地流下来。那泪像裁缝师傅专用的画粉画过的,淡淡的,浅浅的,被剪刀剪得粉身碎骨,仍勇往直前。女人的眼泪很长,绕成绳子可以把县委书记彻头彻尾地绑个结结实实。泪水固执地流到县委书记手上,又从手上流进了他的袖子。这么多年来,刘书记还是第一次与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挨得这么近。不是妻子的女人把她的眼泪流进他的袖子里,再凉丝丝地贴着他的肉。这感觉让刘书记有点儿陌生,有点儿新鲜,像捡了一件艺术品,悄无声息地珍藏在袖子里。刘书记决定为她艺术品似的泪水说几句非礼节性的安慰话:“对不起。你要忍着,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女人的眼泪还在画,好像她非要趁着只有她和县委书记两个人的宝贵时间画出一件衣服才罢休,而且这件衣服是给县委书记量身定做的。美丽的女人哭得越来越俊俏,睫毛像把自动开关的小黑伞,刘书记开口,伞哗地开了;闭嘴,伞呼地关了。流泪的场面刘书记见多了,可是对这个他撞的,又为他开脱的女人,生出了好感,她极具动感的泪水太动人了,不像下岗工人那样的悲凉,叫他难受;也不像老上访户那样的横蛮,叫他愤懑。这些泪水的盐分很重,腌浸着他的皮肤,好像县委书记是一块白萝卜,她要把他腌得脆生生的,可口,下饭。

“刘书记,请你不要报警,那样别人都知道县委书记撞人了。”

“县委书记撞人也要承担责任。一定要报警。”

女人又哭:“那我对不起你了……”

女人以为眼泪不能打动县委书记,只有流血牺牲才能让县委书记重视。她趁着救护车还没赶到,抓紧时间在自己胸口摸了一把。果然,她摸到了血,蜜糖似的黏手,她把鲜血轻轻地,不动声色地抹到刘书记的衣服上。如果能达到她的目的,这血就好比英雄们洒下的,珍贵而又高尚,最坏的结果就是给县委书记做个纪念吧。刘书记说:“别动,动会流血,别动。”

救护车还没来,刘书记有点儿急,继续打电话催促。县委书记的电话打出去,那些人会跑得比兔子还快。女人知道,她与县委书记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像黄金一样宝贵,赶紧说:“请把我送到最偏僻的五医院,那里人少,目标小。”

多好的群众啊!刘书记心头一热:“我给你家里打个电话。”

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呼啸声,女人有气无力地说:“我丈夫在马良山气象站,他是站长,路很远,他知道也来不了。”

“你家里现在还有谁?”

“我儿子,五岁。”

刘书记是好县委书记,他立即做出一个决定,给秘书打电话。他对女人说:“你放心,你丈夫很快就会回来。”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然而马上,这惊喜就藏匿进了她的自动伞,自动伞里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滚出一串泪,泪们又秩序井然地钻进了刘书记的袖子。女人轻声说:“我丈夫叫黄维文。”

县委书记对黄维文三个字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女人的眼睛里再一次涌出泪水。黄维文给县委书记写过二十五封信,最后一封是血书,可县委书记竟没有一点儿印象。

救护车到了,从车里冲出一群医生护士,不由分说把美丽的女人抬到担架上,女人对着刘书记不住地喊:“他叫黄维文!他叫黄维文!他叫黄维文……”

县委书记送来的患者,医院很重视,专家们济济一堂,连夜会诊,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她的身子已不能动弹,但没有哼一声,表现得十分英勇。知道县委书记已经走了,她就闭上眼睛等天亮。那一把糊在县委书记衬衣上的鲜血,足以让县委书记记住她,即使县委书记不来,县委书记的秘书也一定会来,只要县委书记派专人来了,她的丈夫就有救了。

撞车的女人叫赵玉壶。

十年前,赵玉壶参加了林县第一届美女选拔赛,她以绝对优势坐稳了林县第一美女的位置,然后破例进了文体局。不料,在各方媒体的吹捧下,她竟变傻了,居然在众多高干子弟的围攻下,爱上了整天追着云彩飞来飞去,再应景地写几首爱情诗的黄维文。领结婚证时,晚报的记者还在对美女进行跟踪报道,全县人民都想看一看美女是不是从外表到心灵都是美的。赵玉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按下了红手印,好像刽子手一刀砍下仇人的脑袋。可是,一走进婚姻,林县人就忘了她是美女,文体局也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可能只有造工资册的会计没忘了她。有一天,她在路上碰到那个曾跟踪她拿结婚证的女记者,没想到女记者居然不认识她了,让她伤感了好一阵子。从结婚生子,到老公爹含恨退位,再到丈夫充军马良,赵玉壶一直在想,要不是那帮记者跟踪她,她也许不会跟黄维文结婚。在一个孤独的夜晚,赵玉壶给自己当初的选择做了如下总结:嫁给爱情,就好比嫁给傻子,连个屁也捞不到。

黄维文生下来就是县气象局的家属,因为他的父母都是气象局的干部。他从气象学校毕业后,理所当然地进了气象局。十年来,他刻苦钻研,发表的论文已有几尺厚,成长为气象局最年轻的气象专家。即使是这样,黄维文还是不幸的。因为父亲的关系,他白白地捡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敌人,现在的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都是他父亲在位时差点儿被整死的人。黄维文在成长为专家后,就被打发到几十公里以外的马良山上看云彩。

黄维文给单位打了十几次报告要求调回来,奇怪的是,他越是打报告,回来的希望越是渺茫。黄维文不服气,他给县委书记写信、告状,可是他那点儿扑腾翻不起水花。走投无路的黄维文咬破手指给县委书记写了血书,因为咬得太深,伤口发了炎,打了五天吊针。

黄维文是县委书记的车接回来的,他坐在赵玉壶床边,戴着眼镜,玻璃片厚厚的,一圈套一圈,看着眼晕。本来,黄维文想对妻子说不该深更半夜在路上走,又不是有什么急事,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嗫嚅着说:“我尽力了,还……写了血书。”

赵玉壶懒得看他:“你写的血书不顶个屁!”

整整一夜,两个人再没有一句话。天一亮,赵玉壶就感觉不到身子痛了。也许人在极度的盼望中是可以忘掉一切的,此时的她,眼巴巴地盼望着县委书记或者他的使者。

八点钟,太阳都已经等不及了,在她的窗口照了一阵子就急不可耐地走了。她一阵伤感,难道敬爱的县委书记连太阳那样天然的温暖也不给予她?赵玉壶悄悄地哭了一会儿,眼泪滑嫩嫩的,还没流下来就摔没了。医生们又给她做了全身检查,什么好药都用上了。她紧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她恨不得她摆的这副死相,能吓得医生们大呼小叫,给县委书记加重悔恨的砝码。

她闭着眼睛等啊等啊,县委书记不来看她,秘书也会来的,毕竟他撞了他的良民嘛。来一个和县委书记最近的人,她那句话才能说出来。盼到下午两点多,专家们起哄似的在一分钟之内把她围得水泄不通,高档仪器全推了上来。她听出声音不对劲,难道真的快死了?她吓得睁大了眼睛,就在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吓得团团乱转的时候,县委书记轻浅的脚步声传到她耳朵里。

她这时滴出来的泪水都是真的——疼痛突如其来。县委书记一露面,她就有痛感了。

“你好些了吗?”县委书记问,“真是对不起你。”

赵玉壶痴痴地望着县委书记。她本来想马上把丈夫受迫害、写血书的事说出来,可是当县委书记温暖的目光注视她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说:“我叫赵玉壶。”

可惜,十年前的美女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县委书记点点头:“我记住了,你丈夫叫黄维文。”

县委书记直起身,把他那只签字算数的手拿出来,十分大方地递给了手指上还有伤痕的黄维文。赵玉壶马上泪如泉涌。对于他们来说,这次珍贵的握手,也许就是他们命运的转折点。果然,县委书记坚定地对秘书说:“用我的车送小黄回气象局。”

赵玉壶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痛得狠了,还是被那句专车送小黄的话陶醉了,她睫毛长长的,覆盖着眼帘,只要刘书记的手轻轻一掀,便是一池春水荡漾。赵玉壶依旧不失美女风采,可是她不知道,县委书记哪有心情掀门帘看春水呢?他后面的会议啊,汇报啊,市里下来的检查团啊,排得满满的,连三餐饭都是算着时间的。

县委书记站在赵玉壶身边仅仅短短的三分钟,就说:“我要走了,我有空再来看你。”县委书记的声音怎么这样好听呢?往日里,听县委书记在电视上做过许多次报告,赵玉壶听得不耐烦,换台,换台,可这次,她却深深地陶醉了。赵玉壶的眼睛顿时像拉了一把电灯线,啪地亮了,可是眼睛里面的清泪却滚滚而下,好像在提醒着县委书记——你还记得那支画粉吗?

县委书记再一次握住了赵玉壶的手:“别哭,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这句话是县委书记的承诺,赵玉壶的眼泪收住了。

县委书记的车把黄维文送回气象局。别小看这趟没有县委书记的车,这等于给黄维文身上缠满了厚重的关系网,等于黄维文即将黄袍加身了。黄维文从县委书记的车上下来,局里人有目共睹。反应最快的是局长,他的嘴张了合上,合上了又张开,一共张合了五个回合,最后,局长义无反顾地握住了黄维文的手说:“局里正需要你,欢迎你回局啊!”

黄维文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写的血书没起作用,但是老婆给领导撞一下,一切都变了。一个星期后,他就被从山上调回来,还安排了一个科长的职务。

赵玉壶的肋骨一遇到阴雨天便隐隐作痛,每一次疼痛都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县委书记。肋骨处留着一寸多长的伤痕,她出院回家后第一次洗澡时,是黄维文自告奋勇搓的背。看到那道伤口时,黄维文居然难过得哭了。赵玉壶对着镜子看着那伤痕,丈夫伤心,她却对着伤痕笑,很温柔的,憧憬的,怀旧的。

黄维文说:“我恨不得把那个撞伤你的县委书记一刀砍了。”

赵玉壶淡淡地回答:“不是我撞他一下,你写一万封血书都没用。你要感谢县委书记撞了我。多用点儿心当好你的科长,别又让人把你的位置算计了。”

赵玉壶说得句句在理。黄维文当上科长没几天,就去省里开了一个气象工作研讨会,他自己搭公共汽车跑了一个来回,揣着一把小票在灯下一张一张地粘贴。赵玉壶说:“连车都没的坐,你当的什么官?”

黄维文低头耷脸地回答:“刚上来怎么好意思开口要待遇?”

赵玉壶说:“你信不信,这次你不要,永远你都要不来了。你是不是又想写血书?”

两人没有争执,黄维文不敢。

刚报完账,还没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局里又派黄维文下乡去,为一个养殖区建一个小型气象站。这一去就是三个月。黄维文三个月一次也没有回家,比在马良山那阵子刻苦多了。建完气象站,局里又派他去离市区一百多公里外的五分村蹲点扶贫,帮助五分村的农民种红菜苔;蹲点回来,局里再次派他去另一个山上的气象观测站整顿,因为这个气象站报来的气象信息太离谱。赵玉壶愤恨地说:“你就是一个冤大头!他们故意把你从人民群众中分离出去,你拉不起关系网,你就死定了!”

从担任科长到现在,黄维文一共在专配的办公室里坐过三个小时,局里的一杯茶他都没有喝过。更让人生气的是,局里新近搞了一次干部竞聘上岗,退休的老科长们都坐在主席台上打分,可黄维文却被宣布不能当评委,理由也气死人,说是他太忙了,不要他分心。黄维文充其量只是个补漏洞的工程技术人员,甚至局里没有人敢开口叫他黄科长。过春节发年货,科级以上干部们都是办公室派人送到家,只有黄维文自己扛着五十斤大米满头大汗地爬楼梯。

赵玉壶气得两天没吃饭。黄维文生怕赵玉壶饿坏了,一天催八次。赵玉壶说:“你快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你就知道吃!你的骨头都被人啃了。”

赵玉壶特别希望下雨。阴天时,她就犯痛了。她真的好喜欢痛,痛的时候,她就回到那个被撞的晚上,她盘进县委书记的手臂里打秋千,真是痛并快乐着。

趁黄维文不在家的时候,她想给县委书记打电话。她和县委书记应该是老关系了,这样的局面也只能县委书记帮助他们。

拨打县委书记电话的前一刻,赵玉壶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又跑到镜子前照了照,涂好了口红,描好了眉毛,最后还换上了一件新买的衣服,好像她的电话机是放电影用的,她一拿起来,县委书记就会看到她。

赵玉壶对着镜子看着那伤痕,丈夫伤心,她却对着伤痕笑

电话通了。这是上天给赵玉壶的机遇,是赵玉壶用肋骨换来的。电话每响一下,赵玉壶都要打一个激灵。电话响了几声后,里面一个声音在——“喂!”

赵玉壶凝神定气地说:“我是赵玉壶。”

电话那边明显地顿了一下。

“我是赵玉壶。”

一阵短而急的沉默后,电话那边说:“这是县委,你打错了。”

黄维文的脚踏进气象局时,的确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绝不像父亲那样争权夺利,把活人往死里整。可是事与愿违,你不想斗,并不能说明你就是好人,人家看你依然是不折不扣的胡汉三、南霸天,随时随地要革了你的命。有些人眼里是没有好人的,再好的人,他都能找出坏来。黄维文看看云雾翻滚,写写爱情诗,都是可以打到九十九分的,但在官场上他是个傻子。

他不想做个四处流浪的科长,他想把自己决心做个好人的忠心表出来,向父亲曾经的仇人、如今的顶头上司表达出来。他深夜里从乡下赶回来。之所以选择在深夜里,是因为他想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忠诚。

夜里十点半,乡下的黄土路上一条狗都没有。黄维文骑着借来的二八自行车,颠簸在乡间土路上。雨丝飘起来,他的头发湿了,衣服湿了,风一吹冷飕飕的。他不是感觉特别冷,因为他身体里的那颗心是热的,热量辐射到全身的每根神经。

路上很滑。他过关坝口摔了一跤,过五道闸摔了一跤,过华容沟摔了一跤。摔第三跤时,他光荣负伤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破石碾子碰伤了他的脸。他摸了一把,有血,但相比赵玉壶肋骨上的伤口,这是微不足道的。这不影响他持续地热血沸腾。他要在凌晨一点准时按响局长家的门铃。

天上继续下着雨,脸上继续流着血。这又有什么关系?他要跟局长说句真心话,把心交给局长,化解多年来的仇恨。

路灯渐渐多起来,黄维文终于骑进市区了。每栋楼里都是黑的。黄维文暗想,当他敲响局长家门的时候,当局长看到他满脸鲜血的时候,当他向局长表忠心的时候,局长一定会感动。

黄维文的手按响了门铃。防盗门挡住了视线,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凭空想象。此时此刻,局长听见铃声了,拉亮了灯,起了床。他站在门口突然想,他不该空着手来,要是买一篮鲜花,或者提一篮水果都要好一点儿。可转念又想,世界上有什么比一颗真挚的心更好的呢?他现在捧着一颗心啊,这礼物难道还不珍贵吗?

想着的瞬间,他听见里面的动静。局长家里没养狗,那一定是人在活动。为了迎接从猫眼里探测他的眼珠子,黄维文整整衣领。没问题的,他是捧着一颗心来的。

门开了。局长穿着横条睡衣,睡眼惺忪,下巴上那颗痣上的两根毛像虾米的胡须。局长一点儿不像坏人,倒有点儿像逗乐的小丑。黄维文说:“局长,深夜来访打扰了。我很早就想来的,想跟局长交交心。”

局长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这么晚,你一定有急事。看你,脸上还有血,谁打你了,局里给你撑腰。”

黄维文的眼泪差点儿涌出来,怎么事先没发现他是这么好的局长啊!黄维文说:“没有。我只是想跟你……局长,说一句话。”

“到我家里什么都可以说,我们是同事嘛,别说一句话,一万句都行。”

“局长,我今天来是表忠心的。我想和局长站在同一个战壕,齐心协力把气象局的工作搞上去。”

局长笑了笑:“你深更半夜来我家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呀!小黄,你是个好同志,局里对你评价都很好。”

黄维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卸下千斤重担。“局长,您睡吧,我要说的就那句话,我走了。”走到门口,黄维文又回过头,“局长,今后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您看我的行动吧!”

局长又笑了,亲切地问:“你父亲还好吧?代我向他老人家问个好。”

黄维文真佩服局长,幸亏自己来了,一句话就化解了局长和父亲多年的仇恨。看来,人与人的交往就是要真诚,退一步海阔天空!黄维文说:“我父亲很好,我一定转达您的问候。”

局长笑得更慈祥了:“你工作很努力。刘书记问过几次你的情况,经常上刘书记家去吗?”

黄维文老老实实地说:“一次都没有去过。那次是刘书记的车撞了玉壶,要不然我们怎么可能认识刘书记呢?”

局长打开门:“小黄,快回家吧,别让玉壶等久了。有你这样的左膀右臂真是我的福气啊!”

局长的最后一句话把黄维文化成了一阵风,他用东风八级的速度往家里刮。他心情太好了。他的境遇就快发生改变了,只要局长放他一条生路,他就再也不是受气包了。

黄维文深夜回家把赵玉壶吓了一跳。“你脸上有血,打架了?”

“我是骑自行车回来的,我骑了三个小时的自行车,我去局长家里了。”

赵玉壶惊得张大嘴:“打灯笼上厕所,找屎(死)啊你!深更半夜的,他一定以为是纪委揪他去‘双规的。”

黄维文说了实话:“我跟他说了,我要听他的话。”

赵玉壶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你这辈子只配写血书,写了也没人看。”

黄维文可没有这么多想法,他想至少他可以不用到处奔波了。

天大亮。黄维文神气活现地进了办公室,他要以全新的形象出现在局长面前,他要局长撑腰,要不然他这个科长连办事员都不如。

和他想的一样,局长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局长说:“你进机关时间不长,先熟悉一下,暂时把计划生育这一块工作交给你,有什么意见?”

黄维文想,太好了,从此可以坐下来安静地读诗了。

半个小时后,他拿到了一些计划生育工作的材料,看了看,没什么他感兴趣的,就捧起一本书读起来,一边读一边想,机关真好,办公室大大的,开水热热的,茶叶浓浓的,时光静静的。黄维文的心也懒懒的。

那次打电话,对于赵玉壶来说简直就是下了一次油锅,她从油锅里爬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了。

她只得宽慰自己,好在,他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好在,县委书记天天都出现在电视上。她迷上了电视新闻,对林县新闻更是爱得不行,一天播四次,次次不落,如果一次没见到县委书记,心里就像有虫子咬。

可惜,刘书记并不知情。他一年前撞倒的那个女人,早就从他的大脑储存器里丢掉了。刘书记撞过一个美丽的女人,后来他弥补了她,他便把她忘了。

电视机里一旦响起林县新闻固定的音乐,赵玉壶的视觉神经就会全部集中在电视画面上。她觉得,这是她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县委书记坐在话筒前,正接受着记者的专访。县委书记还是那么俊朗,赵玉壶每次都看得痴,痴得像个精神病人。

赵玉壶关心起政治来了。她自费订党报,从中央级的,到省级的,再到市级的。她认真读报,分析局势,关注领导人的升迁和调动。省里开两会,她每天按时收看新闻,一点儿风吹草动,她马上想到县委刘书记。终于,有一天晚上,赵玉壶看到了刘书记的任职公示。刘书记要当副市长了,他要离开林县了,他要走了。

这一刻,赵玉壶心如刀绞,好像刘书记背叛了她。他要走了,她都不知道;她每天研究政治,都没有研究出刘书记要走了,要当更大的官了。心绞过后,她的眼泪便不可抑制地流出来,他为什么要走了呢?她怎么能忍受再也没有刘书记的日子?

赵玉壶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做出了决定。她要英雄无畏地,粉身碎骨地,痴心妄想地,第二次撞向县委书记的车。为自己,当然,也是为了黄维文。

午夜,林县的北京大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赵玉壶跟踪了刘书记很久,终于逮到了这个机会,县委书记一个人开着车向北京大道驶来。

如果说第一次撞车是为血书生气的话,那么这次撞车简直就是为爱人愤怒了。她早想好了,如果撞轻了,一点儿小伤,县委书记还是会很快忘了她。赵玉壶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把县委书记的车撞个稀巴烂。如果把自己撞残了,刘书记的副市长就飞了,他将在林县陪着她;如果把自己撞死了,那么,在每年清明节时,也许他会给自己送上一把鲜花,永永远远地怀念她……

上次撞人的那个地段,一个人也没有,连几棵小树都被交警砍掉了。赵玉壶躲藏的地方光秃秃的。她耐心地等着。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即使砍光了全世界的树,还是会撞上的。她早下了死在县委书记手里的决心,那县委书记便很难躲得过了。

半夜,刘书记结束工作,习惯开着车在没有行人的林县转上一圈,清理一下思绪,也为一天的疲惫减压。不知不觉中,刘书记驶上了北京大道;不知不觉中,天上的星星都亮晶晶的;不知不觉中,他以为眼睛花了,一个女人从他眼前飞了出去,接着,砰的一声,仿佛鸡蛋碰了石头,鸡蛋就地碎了。

去年的此时此地,真的像梦一样重现了。刘书记的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那个美丽而哀怨的女人——赵玉壶。他猛踩住刹车。果然,一个女人躺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刘书记急忙推开车门,午夜的星星全体一起闪烁着,还有林县的灯光也那么耀眼。

“你是县委刘书记,我认得你。”

刘书记把赵玉壶扶起来。赵玉壶把脸对着灯光,那昏暗的灯光把一切都照得明明白白。刘书记问:“撞得狠吗?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要报警,是我故意撞你的。”

这句话刘书记是记得的。他为官许多年,一个美丽的女人那句为了他可以赴汤蹈火的话他记得很清楚。他把赵玉壶的头放在自己的臂弯里。有几滴血渗出来,从她的头上一丝丝地往下流。刘书记连忙拿出一包纸巾,轻轻地为她擦。

赵玉壶的头靠在县委书记的臂弯里,她眼睛紧闭着,期望这个世界此时就静止了,地球再也不要转动了,她以生命为代价的幸福不能太短暂了。

刘书记为她擦去血迹的同时也突然想起来:“你爱人叫黄维文。”

赵玉壶倏地睁开了眼,满是幸福的泪花乱洒:“你还记得我吗?我叫赵玉壶。”

“对不起,我又撞到你了。”

赵玉壶的眼泪静止了,她望着县委书记,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放肆地看县委书记的长相。县委书记已经不再年轻了,甚至他的脸上油亮油亮的,按照科学的解释,那些油光光的地方是螨虫的乐园。县委书记的嘴好大啊,嘴唇很厚,像玩偶似的。可世上的事情就是怪,县委书记看上去这么丑,赵玉壶却看不厌,甚至都忘了伤痛。

“我不痛的,真的,你不要报警。”

“那怎么行?我撞了你,我担责任。”

县委书记一锤定音,赵玉壶不能反驳。这也是一个强者才能做到的。于是,赵玉壶抱紧了县委书记,把清汪汪的泪水们,成群结队地洒在县委书记的手臂上。

弱小天生是为了给强大做陪衬的。刘书记抽出一只手,掏出手机报警,赵玉壶轻轻按住县委书记的手。可是,刘书记觉得这个动作有暧昧之嫌,他放下了赵玉壶:“你在地上躺一下,马上就会来救护车。”

幸运得很,赵玉壶只受了点儿皮外伤,头上出了血。但刘书记执意要把她送到医院去。刘书记说:“看来我们有缘分,两次都撞到你。这么晚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路上走?”

赵玉壶说得含糊:“家里不太平。”

刘书记并不想知道什么事情不太平,就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

“他……”赵玉壶指的是黄维文,“他郁闷……”

赵玉壶研究过了,跟领导讲话点到即止,不用说得过分明白,更不能提要求。她的泪水便滚滚而下,跟一个从古墓里刚挖出来的千年怨妇似的。刘书记是过来人,男人走到官路上来,越走越窄,越走越苦,当往前走的人越来越少时,斗争就会越来越激烈。郁闷算什么?真是小男人。

刘书记说:“你劝劝他,想开点儿,要有一颗平常心,什么都好了。”

刘书记这样劝别人,可是他的妻子却从来没这样劝过他。她把复杂的官场,简单地化为几个阿拉伯数字,一号,二号,三号……她每天掐着指头算,前面还有几个碉堡,炸掉几个碉堡,攻下几个高地,她计算的标准和道琼斯指数正好相反,下跌代表盈利,上升代表亏损。这样的女人算是世上少有。

赵玉壶说:“他不喜欢搬弄是非,可不搬弄就弄不来群众关系,哪个领导不是利用群众整人揽权?”

刘书记这下明白了,两次撞了同一个人绝非偶然。从政为官的人,哪个没有这样的苦恼,他开始同情起面前的女人来。她长得这么漂亮,却找了个窝囊废做丈夫,受了两次皮肉之苦,竟是为了给丈夫换官做,这样的女人也是世上少有。

赵玉壶光荣负伤后,在医院里躺了七七四十九天。她是个令人羡慕的病号,医院里动用了最好的医生轮流给她检查,她自己也因为是医院里的特保病人,走路都趾高气扬的。尤其是见到了县委书记的爱人曾红秀后,她特别高兴。曾红秀给她送来了鸡汤。

曾红秀显然比赵玉壶逊色多了,不管是成色还是五官,跟一号美女相比就是凤凰和乌鸡。一号男人配不上一号美女,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事叫赵玉壶窝火。从她住进医院小病大养算起,刘书记一次也没来看她。县委书记的火眼金睛早就发现了撞车的猫儿腻,但他还是想帮助她,刘书记认为拿命换丈夫前途的女人是很伟大的。

一个月后,县委组织部对黄维文进行了考察,在群众中搞了一次测评。黄维文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总是弱者,是同情的对象,加上他又是一个冤大头,群众好像特别乐意看到领导班子里面有斗争,所以黄维文的得票最高,公示时也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反对意见。他顺利地坐上了气象局副局长的位置。

只有县委书记知道,这个副局长的位子是一个女人用深情的爱、英勇就义的牺牲精神换来的。

走上领导岗位对于黄维文来说真是措手不及,却把黄维文的老父亲喜得住进了医院。老父亲一边打着吊瓶,一边对儿子讲着苦大仇深的往事,又把自己的治局心得讲给儿子听。黄维文一上任就对自己分管的部门进行大调整,又调整了几个气象站的班子,颇有点儿像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感觉。这些都是他老父亲要他做的。父亲的用意很明显,先把过去那些不齐心协力的人换去喝西北风,再用一批自己的人掌握实权,再培养一批新人作后盾。父亲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黄维文对当副局长没什么兴趣。

没多久,局里就有人写信告状了。罪状都是无中生有的,说什么何年何月,黄维文嫖娼被抓过,说什么黄维文侵占了多少国家钱财,还有说什么黄维文搞了某某女科长……纪委的人来一次,黄维文就沮丧一次。

黄维文问赵玉壶:“为什么这么多人告我?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

赵玉壶摇头:“你凭什么认定告你的是一群人?”

黄维文也想不出理由,但是他特别害怕把人得罪了,这些人又去告他。没多久,他就落得了老好人的名声,这名声是伴着他分管的工作一路下降而来的。由此,告状的人更加猖獗。

赵玉壶做梦都想丈夫有出息,如今她奋不顾身为丈夫换回了功名利禄,想不到丈夫坐上副局长的位子后,变成了一个发酵过的面人,更找不出一点儿县委书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成功男人的味道。她生气,为什么刘书记就那么有男人味,而自己的丈夫就没有呢?

她守着电视新闻,在县委书记又一次在省台接受女记者采访时,她找到了答案——男人味体现在崇拜、跟随他的人越多,男人味就越多,反之就越少。

赵玉壶出主意,让黄维文去找县委书记讨经验,她可以陪着他一起去——赵玉壶也有赵玉壶的烦恼,县委书记誓死也不接她的电话。

她玩的把戏,县委书记都清楚,她达到让丈夫做副局长的目的后,县委书记便决定不再理她,因为,公示后,刘书记就等着一纸召唤,走马上任副市长。他才四十九岁,他要做市级一号男人。

黄维文的确去找过县委书记。可以说,在林县,只有黄维文是没有套过县委书记近乎的一把手,所以,黄维文走进县委书记的办公室时,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着坐在对面的黄维文,刘书记就想,这个男人真是有福气,娶了多好的一个老婆,连命都不要了,去给老公谋一个官位。可是,黄维文一开口,刘书记就有大倒胃口的感觉,因为黄维文期期艾艾的语气只说明一件事——他干不下去了。

刘书记望着黄维文,那居高临下的亲切,让黄维文连头也不敢抬。县委书记对着他笑,他也怕。县委书记说,不要急,要有信心,县委县政府都相信你。黄维文还是坚决不抬头,好像不讨回一张秘方就誓不为人。刘书记马上要召开一个见面会,时间不多了,也是因为可怜他,终于,在官场上驰骋十几年的县委书记破天荒地说:“你可以从气象站入手,这是你最熟悉的工作,走外围包围全局的路,用乡村包围城市。”

黄维文好像坐了好长时间的闷罐车,在他快要闷死时,县委书记给他凿开了一扇窗子,让他起死回生。黄维文把县委书记说过的话牢牢地记着,等回到家再细细地消化。从县委出来,他就直接回了家。他要给赵玉壶一个说法。推开门,赵玉壶从他脸上一眼看出,他见到县委书记了。赵玉壶一把抓住了黄维文的手:“他和你握手了?”

黄维文点头。赵玉壶便捧起黄维文的手,左看右看。她把黄维文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感受着县委书记的体息,不能自抑地兴奋。黄维文学着县委书记的话:“县委县政府都相信你,不要急,要有信心。”

赵玉壶把黄维文的手攥着,久久不愿松开。

漫长的半个月过后,黄维文按照县委书记定下的战略方针上了马良山。

他首先狠抓了几个气象站,这是他最熟悉的、最拿手的,他走了从外围攻占全局,从乡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他日里夜里蹲在气象站,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那些仇恨也跟着淡忘了。后来他发现,只要他不记仇,群众比他忘得还快。他便又悟出了一个道理,仇人都是一伙的,要瓦解他们,给他们其中一些人一些好处,让群众自己斗起来,才能向他靠拢。这个重大发现使他很快摆平了许多过去摆不平的事情。他想把这个体会找个时间汇报给县委书记,可刘书记说自己太忙,叫他有体会就去县委组织部谈一谈,如果是好的经验可以推广。

这也算作闭门羹吧。黄维文刚刚建起来的信心又消沉下去了。

工作没劲了,那些想夺权的人便又趁火打劫,黄维文分管的气象站出事了。五个工作人员,三个嫖娼,关在派出所,让他带一万五千元去领人。这件事情还没完,局里的办公楼又在一夜之间被偷了个干净。

刘书记的公示挂了许多天。勤奋、公道、正派、年富力强、群众信赖、呼声极高的刘书记正全力以赴为林县的经济发展呕心沥血地工作着。国企改革如火如荼,林县钢铁厂上千工人买断工龄,这一艰巨的工作由刘书记亲自抓;引进外资数亿建一个生物医药工业园,刘书记三次带队出省招商;为落实政策,刘书记带着工作组在乡下住了两个月,搞社会调查;最让林县人民感动的是,长江洪水泛滥时,刘书记带着党员组成的抗洪抢险队冲在最前面,直到累倒在江堤上……

公示到期,市委不仅没有接到一个群众举报,反而不断有各行各业的群众写信给市委,恳求把人民的好书记留在林县。

但这一切赵玉壶都不知道,她所有的研究只剩下一个成果,她要让刘书记知道,林县的一号美女深深地爱着他,只要他知道她便满足了。

县委书记接过她一个电话,从此就知道了这个号码,再也不接了。赵玉壶恨死了电信局的来电显示,如果没有来电显示,至少她可以听见县委书记的声音。其实她不想要求什么,只是想让他知道而已,知道以后他们还是各过各的。为什么和县委书记发展像友谊这样的关系,也比登天还难呢?

县委书记到北京参加全国经济论坛去了。这可能是刘书记在林县主持的最后一项工作,开完这个论坛会,他就要离开林县了。外界有许多这样的传闻,这些传闻让赵玉壶坐卧不宁。赵玉壶也安慰自己,毕竟是传闻,但是,黄维文对她说:“也不知怎么搞的,每次这样的传闻最后都兑了现。”

这是赵玉壶唯一一次没有反驳。

找不到县委书记的去向,赵玉壶愤怒了。

她把气撒向黄维文,可黄维文对县委书记的行踪根本就摸不着头脑。外界传闻连新来的县委书记姓甚名谁都弄清楚了,也就是说,刘书记一走,黄维文的后台就倒了。虽然刘书记是高升了,但副市长还会操心一个小小的气象局副局长的命运吗?再撞车,会把她赵玉壶撞死的。

黄维文感觉有许多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自从他当了副局长,他先前的优势在一天之内全失去了,感觉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在全市官员纷纷谋划前程的关键时刻,黄维文天天去县委打探刘书记的消息,他想亲口对刘书记说他干不了,他觉得现在的日子还不如在马良山看云彩自在,至少那时候还有心情写诗。他要辞职,他想用辞职这种形式表现他的男人气概,他不要县委书记的可怜,哪怕再用鲜血写一封辞职书。

等到第五天,刘书记终于回来了。

赵玉壶在第一时间奋不顾身地冲向了县委。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她从电梯里钻出来就直奔县委书记的办公室,直接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然后,她的眼泪流得像河水。

刘书记手里的事情多得不得了。他是提升了,又不是犯了错误,所以找他的人比以前更多了,尤其是兄弟县的领导们,一个接着一个。但刘书记顾不上这些,他心里牵挂着他手头还没做完的、没做好的工作。他去刚刚改制的企业看望改变了身份的职工们;之后,又去了县里新建的老年公寓,和老人们合影,站在老人们的身后,像老人们自家的儿子一样;之后,他又去看望了由他资助上学的贫困家庭的孩子,孩子天使一样地飞出来,叫他“政府爸爸”。刘书记说:“好好读书,‘政府爸爸供你上大学。”

刘书记还准备去几个大型企业走一走,同时也是向这些与他并肩战斗多年的同志话别,感谢多年来同志们对他的支持和帮助。如果说刘书记也忘事的话,那就是他把黄维文和赵玉壶两个人忘了。

赵玉壶冲进来时,刘书记觉得这个激动不已的女人很眼熟,可他一时想不起来。赵玉壶站在他面前不住地流泪,眼泪哗哗啦啦的,恨不得流出一条泪河,把县委书记活活淹死。

刘书记说:“有什么话都可以讲,你不要哭。”

“你这就不认识我了?”赵玉壶哭着说,“你这就不认识我了?我就让你那么快忘记了?”

刘书记马上想了起来,这是他撞过的那个美女。他连忙叫秘书进来,可是赵玉壶把门反锁上了。

“你不要叫人,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别忘了,你撞伤过我两次!”

赵玉壶轻声啜泣,她以为这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哭声。可是刘书记岿然不动。刘书记的知觉在一点点地恢复过来,他脑海里迅速做出了反应,她有病?两次撞车都是因为她发了神经病?刘书记马上劝自己改变这样的想法,这对一个美丽的女人来说是残忍的。

“你丈夫叫黄维文。”

“他叫什么都不重要。”

“那你说什么才是重要的,只要我能帮你的,我一定尽力。”

赵玉壶哭得更伤心了,心肝都掉了似的:“黄维文他干不下去了。他……”她打住,那个男人怎么说得出口?顿了下,又说,“刘书记,我天天在电视上看你,天天看,天天看……你宽怀,潇洒,有万人景仰……”

话音未落,刘书记松了一口气,大不了是个求爱者。这样的人,他不晓得遇到过多少。在他担任县委书记期间,从各种各样女人嘴里听到的仰慕他的话可以用火车拉。被人爱着当然是幸福的,但如果自己不是县委书记,哪会有那么多女人痴情于你呢?

刘书记晕了几秒钟,很快清醒过来,说:“小赵,我有家庭,也很幸福,请你自重。”说着,站起来给赵玉壶开门,“回去吧,回去好好过日子。”语气不容置疑。

赵玉壶执意地坐着,刘书记执意地打开了门。“小赵,你回去吧。别哭了,黄维文的事情我考虑一下,实在不行,再把他的那个班子调整一下,以利于他工作。”

赵玉壶突然止住了哭:“他要辞职……”

刘书记一愣。拿命给丈夫换官做,再加一场爱情秀,秀了还来一场苦肉计,有点儿过分了。他严肃地说:“回去吧,不然秘书处会叫保安的。”

刘书记对赵玉壶的态度算好的,因为他一直都认为,这个用生命为丈夫换官做的女人——尽管这么做他并不赞同——是不应该受到伤害的。

赵玉壶停下哭声,盯着刘书记,最后小心翼翼地问:“我撞了你两次,你都不记得我吗?”

刘书记说:“记得,记得。我现在忙得很,改日再谈好不好?”

其实,哪里有改日呢?刘书记等着那张文书一下,拍拍屁股就走人。可是,赵玉壶却把这当成了刘书记的承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县委。

刘书记坐下来发了阵呆。优秀的男人是女人的靶子,女人整天都在瞄准,搞不好就会中枪。刘书记摸摸自己的胸膛,没有破窟窿。他赶紧给市委组织部的熟人打了一个电话,故意询问订党刊的事,很快他打听到,最多三天,他的任职批文就下了。

这种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出事。于是,刘书记做出决定——远离赵玉壶这个疯狂的女人,最好永远都不要见到她。

十一

刘书记的妻子已经开始接受亲朋好友的祝贺,她的笑容怎么都掩不住,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就像市委组织部的任职批文,很权威的。那几个晚上,刘书记几乎足不出户,妻子千千万万地叮嘱他,千万连只蚂蚁也不要碰了。他静静地等着,等着命运的又一次转折。等待的过程是焦心的,等待的夜晚也格外漫长。两个人都睡不着,刘书记便开着车,两个人一起在寂静的林县城里兜风。

刘书记正在等待的时候,赵玉壶正在憧憬。县委书记亲口说过的,改时间再和她谈一谈。改时间又是什么时候呢?县委书记会和她谈什么呢?为了县委书记的“谈一谈”,她专门去买了新衣服,等待的时光里,她不断地试衣服,一件又一件,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家里的电话成了她眼里的贵宾,她每天擦拭,像母亲守候着婴儿那样全心全意。她用宝贵的生命丈量着,县委书记的那一席话离她有多远。

等了整整一天,对于赵玉壶就像一年那么长,她实在不能忍受。她打开电视机,守着林县新闻。新闻里找不到刘书记,找不到,她就烦得要死。她没有用一秒钟去想过睡在她身边的黄维文,更想不到黄维文做出的惊天之举——用鲜血写了一份辞职书,海报一样张贴在气象局大门口,引得万人瞩目。从这一刻起,全气象局的人都叫他“黄血书”。

黄维文辞职的理由说得明明白白,他干不了。赵玉壶听说之后硬是不信,跑到气象局去看,结果在海报前噎了足足两分钟,差点儿憋死。

黄维文已经收拾好了他的东西,准备重返马良山。官场上就这样,你坐在位子上不走,人们会骂你;你主动让位,还是骂你——只要做官,就注定了要挨骂。

赵玉壶等了黄维文很长时间,等他回来,她要亲手给他一个耳光,不,一个不解恨,至少要八个,这个数字吉利。赵玉壶等着打他耳光的时候咬牙切齿。可是,到了夜里十点,黄维文还没有回来。

赵玉壶对黄维文是了解的,他胆小,不会见义勇为;他自卑,不会嫖娼嫖妓。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地流泪,写几行凄凉的诗而已。赵玉壶等,等到月亮满满地挂在中天,又等到月亮悄悄地西行,她暗暗地把八个耳光翻了一倍,每过一个时辰,就又翻一倍。凌晨一点时,她留给黄维文的耳光已经翻到了六十四个。

下半夜,黄维文还没回来,可是赵玉壶非常想打他的耳光。趁着月光,她在林县的大街小巷找。找了几条街,没见黄维文的影子。路过花圈店时,她突然想,也许软弱可欺的黄维文跳河自杀了。一想到黄维文可能死了,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如果丈夫死了,那就是被她逼死的。这个时候,她有了一点儿觉悟。是她要得太多,要精品男人、极品男人,可是这样的男人数量太少,不能克隆,不能人工繁殖。但是她的觉悟没超过一分钟,又发现自己觉悟错了。男人是驴子是马,天生是被人赶被人骑的,她不过是赶着他走了一段路。是谁赶着县委书记?为什么他能走那么远的路,而黄维文就不行呢?

赵玉壶走过她两次撞车的地方。这里已经种下了一片草,绿油油的,她曾经在这里洒下了鲜血,为了丈夫的前程,她的鲜血默默地浸润了这片土地。她走到她两次流血的地方,站住了,整装,低头,默哀三分钟。默哀后她的心情明显要好了很多,然后她再往前走。想起了两次撞车,让她有机会靠在县委书记的肩膀上,那种幸福感虽然十分沧桑,但也很自豪。

赵玉壶顺着广场找了一路。从前,黄维文就是在这里晒着太阳写爱情诗,那些诗文全是写给赵玉壶的。转了几圈,一无所获,赵玉壶又转回了她撞车的地方,又一次为自己悲壮的行为默哀。她这样做感觉有无限的乐趣,因为她倒在了县委书记怀里。林县那么多女人,除了法律规定的那个,只有她倒进了县委书记怀里。她离他的心只有几根肋骨的距离,她无数次地想象他心跳的声音,幸福的电流打得她浑身颤抖。

默哀至两分钟时,她突然发现马路对面走来了一个低头耷脸的人,这无精打采的样子很像黄维文,她便举着巴掌向他跑了过去。只是,她的思维还停留在县委书记怀里,所以跑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到。

路灯在那一刻熄了。她感到身后砰地一响,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向鸡蛋的声音。鸡蛋义无反顾地破了,蛋黄蛋清之类的溅了开去,像画家的巧手随意泼出的一幅山水画。接着她飘了起来,飘起来之后她还是有知觉的,她下意识地看了车号——尾号001,车型奥迪A6。这是县委书记的车。

林县,午夜,北京大道。多么浪漫的时刻啊!如果这时车停下来,她便可以第三次躺在县委书记怀里。可是,车还在跑,好像没感觉到鸡蛋破了,没看见那幅精美的山水画。车,没有要刹住的意思,反而跑得更欢。自己的身体飘起来的时候,赵玉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车里坐着乌鸡一样的女人和县委书记这个她无限向往的极品男人。刹那间,她对他们惊恐的脸笑了一笑。这次,她真的被县委书记撞了。

赵玉壶箭一样飞出去十五米远的样子,从从容容地沿着抛物线的轨迹落下来,然后她奋力抬起头。在她奔赴死亡的最后关头,她看得清清楚楚,县委书记手足无措的惊惶令她心痛。她再一次证实,开车的人是县委书记,身边坐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是县委书记无意中把她撞了。真的好浪漫,深更半夜兜风。于是,她带着含苞欲放的笑容死去了。

午夜的林县,人睡了,车睡了,星星睡了,月亮睡了,整座城市都睡了。第二天凌晨,人们才发现赵玉壶被撞得破烂不堪的尸体。当天,电视台播出了林县交警请知情者提供肇事车辆线索的启事,但一无所获。

赵玉壶下葬的那一天,林县的百姓和大小官员都走上街头欢送刘书记,他走马上任当副市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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