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的沉重肉身
2015-12-29杨时旸
杨时旸
冲着武侠片的名头来的人可能要失望了。即便《师父》拿到了金马奖的最佳动作设计,但它也不是一部大多数普通观众心中想象的那种武侠片。它的打斗部分其实很少,动作很小,缺乏表演性,闷,冷,都是冷兵刃的铿锵,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而更多的人对于武侠片的欣赏是来自于那种具有排演性的武打动作,交织错落的躲避与攻击,飞天入地。其实,那些不是武打而是舞蹈。那些武侠片其实是一种硬朗和热血的歌舞片的变型。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热爱武侠的徐浩峰用《师父》重述或者说还原了武侠。那些人都不再空中飞舞,永远也无法脱离地心引力,这部电影中的所有武林中人都有着沉重的肉身。徐浩峰其实更像一个学究、考据家和研究者,他曾书写过众多有关武侠的故事,或真或假,也研判过中国武侠片的源流,对一个个飞天动作背后隐藏的、中国人的深层焦虑都有着冷静甚或冷漠的观察。
按照电影架构来说,《师父》讲述的无非是民国时期天津的武林故事,一些圈内近乎怪癖的江湖规矩,一些人情险恶,一些性命的断送与义气的伸张,但仔细看看其实这些都是幌子,就像那些打斗的动作是幌子一样。《师父》讲述的就是时代转折,以及这时代转折之前一瞬间人心的慌乱。
人之于一个时代,有些恰逢其时,有些终成炮灰。我们应该换个角度看待《师父》当中的一个个武林中人,他们只是时代布局下的角色。就像大机器时代来临时的产业工人,自己的存在感开始剧烈晃动,晃动得人心早已散掉。
《师父》剧照。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武术就成了一个笑话,维系着空架子,尚未坍塌但也摇摇欲坠。而从事武术的人,就更像一个个笑话,保持着诡异的规矩和自以为是的体面的同时,也早就洞穿自己终将被时间吞噬的命运。就像电影中,金士杰说,武术的未来在军界。你看,军阀来了,武侠有什么用?火器来了,拳脚有什么用?军阀是权力、是体制,是集团性力量;武侠是散漫、是个人,是流浪式的存在,田园牧歌被取代了,浪漫主义被取代了,个人散漫的生活状态被取代了。金士杰挎着洋舞女去国外种可可,留下的用具和技术被体制收编了。黄觉穿着军装去比武和切磋,该做的事,他最后还是做成了,后来前去武馆参加活动,被一群武行的人围攻,拍案而起的人很快又都坐下了。他们表演了一下人神共愤的侠气,很快就变回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乖巧。
有时,武林更像一个想象共同体,世界在技术层面上不停精进,中国在幻想层面上耀武扬威,所谓你有大炮,我有神功之类。所以,除了把那些武林人士描述成飞檐走壁,举手夺命的高深莫测之人以外,武侠还一直强调某种气节。但在《师父》中,这一切也都被取缔了。《师父》中的每个人差不多都有点蝇营狗苟。金士杰说着念及武林的话,最后挎着俄国舞女去了南美;廖凡想着让徒弟踢馆之后,自己才有机会把南方小门派传下去,看着好像有点为了大义忍辱负重,但实际上,也都是算计着让别人成了牺牲品;更不用提廖凡来到天津,在起士林和金士杰商量着改变武行的办法,其实那也都是交易和密谋;蒋雯丽装腔作势的摆门面,但其实也是在各种势力之间钻营,她早看清楚大势已去。廖凡的徒弟,最后倒是接通了道义,他身上插着刀追着车的方向向天津跑了50步,跑到了死。几个军人看到了他的奔跑,也看到了他的道义,但又怎样呢?车里都是血腥味,他们说,“抽根烟,去去血腥味。”血腥味散了,武林也就散了。
其实,到最后显出道义和精神光芒的,好像都不是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武林中人,反倒是被莫名卷入的人,最后也没得到任何好下场,比如廖凡的徒弟,一个混混儿误入武林,成了牺牲品;比如宋佳,有自己的命,想嫁个男人改一改这命,但最后还是孤身一人茫然无措。廖凡最后显得不管不顾,意气用事得倒像是还了武林的魂,但终究也挽不回整体意义上的败势。
时代的车轮滚滚压过,有人螳臂当车,有人顺势逃遁。你很难是说那里面的人哪些赢了,哪些输了,但确凿的是,哪些活着,哪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