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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尼的故事

2015-12-29

现代阅读 2015年9期

1985年7月29日,彭尼·比尔岑和她的丈夫汤姆早早下班来到了沙滩。这天他们10岁的儿子在朋友家玩,但11岁的女儿一块儿跟来了。这一家四口住在威斯康星州的东南地区,所以选择了位于国家公园内密歇根湖岸边的一处沙滩。正值盛夏,风和日丽,彭尼决定再去附近小跑一会儿。她一路向北,沿着水边跑了3公里,然后掉头朝丈夫和女儿的方向跑回来。她在距离他们还有1公里时看了看表:差10分钟4点。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沙滩上的沙丘背后突然蹿出一名男子。

彭尼立即明白这名男子想要干什么,旋即奔向密歇根湖。然而,下水后她才发现在湖水中奔跑起来更慢。等她回到岸边时,那名男子已经赶上了她。他一手掐住她的喉咙,此刻彭尼脑海中闪过两个念头。“我至今仍记得非常清楚,第一个念头是我必须保持冷静;第二个是我得好好观察他的相貌特征,只有这样,得救了才能把他指认出来。”

这名男子将彭尼拖进沙丘,威胁她说自己有一把刀,逼她同自己发生性关系。彭尼开始反抗,她先谈起她的家人——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并声称丈夫马上就会来找她——接着她又开始与这名男子进行搏斗。彭尼说:“我记得当时我想着怎么弄点血出来,好给他身上留点印迹,于是我开始抓他的脸。但是每当我要接近他的时候,他就把双臂伸直,我的手没他的长,老是够不到他。于是他就开始掐我。”

当彭尼醒过来时,那名男子已经不知去向。她浑身一丝不挂,两手沾满了血迹。她视线模糊,语无伦次,她用双膝和手腕撑在地上,一路向外爬去,爬到湖边后,她开始呼救。沙滩上有一对年轻情侣注意到了她,他们将她裹在毛巾里,扶起她向彭尼家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距离彭尼最后一次看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1个小时,她的丈夫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汤姆·比尔岑打电话叫来母亲把女儿领走后,随即叫来了警察,一同开始寻找彭尼。走了一段沙路后,他看到了彭尼——她身上血迹斑斑,神情茫然,在两个陌生人的搀扶下蹒跚行走着。汤姆接过她后,径直奔向正在一旁待命的救护车,火速将彭尼送到了最近的急救室。当他们达到医院时,警察已经在那儿等候了。医护人员开始为彭尼进行伤口缝合,做X光检测,还进行了强奸受害者的身体检测,当检测完毕,治安官的副手询问彭尼是否看清了袭击者的脸。此时,她已经能正常说话了。“是的,”她回答道,“我敢肯定。”

一位隶属警察局的素描画师来到她的床前,在治安官的陪同下,根据彭尼对施暴者的描述绘制出一幅画像。“当他画完后,”彭尼回忆道,“我问他们是否已经有了眉目,他们说有了。”治安官带来了9张照片,摆在她床边的桌子上,问她其中有没有长得像施暴者的人。彭尼仔细比对了嫌疑人画像,最后选定了一位名叫史蒂文·艾弗里的男子。当她晚上入睡的时候,艾弗里已经进了看管所。

第二天,彭尼获准出院。第三天晚上,她接到一通阴阳怪气的电话,说话的男子好像对她受袭的细节了如指掌——当然都是一些报纸登过的内容,但这还是引起了彭尼的警觉。翌日清晨,她打电话到治安部汇报了那通电话,为确保他们没抓错人,局里决定再安排一次会面:嫌疑人排成一列,彭尼在房外进行指认。“玻璃窗那边站了8个人,从里面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彭尼说道:“跟上次看照片时一样,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他们每一个人,轮到史蒂文的时候,我的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我开始浑身颤抖,感觉到脸上的血色开始褪去,甚至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彭尼在那一列人中还是选择了艾弗里。1985年12月9日,开庭审判时她再次指认了艾弗里,声称自己“百分之百确定”他就是当时的施暴者。审判持续了整整一周。最后,史蒂文·艾弗里以强奸罪、蓄意杀人未遂罪被处以32年监禁。当时他才23岁。

艾弗里获罪后,他的家人成立了史蒂夫·艾弗里上诉基金会。他的律师不服判决要求上诉,但法院未予受理。被告又对法院的拒绝受理行为进行上诉,但威斯康星州的最高法院拒绝复核该案件。艾弗里似乎已经走投无路。1985年,DNA测试在美国还是闻所未闻。原审中呈递的唯——件物证是从彭尼衬衫上找到的一根毛发,原告律师声称该毛发与艾弗里的在显微镜下(而不是基因上)显示一致。但随着时代的进步,法院决定对该案件的生物材料进行重新检测。罪证化验室对彭尼入院时从其指甲缝间提取的碎屑进行测试,发现了3份不同的DNA样本。其中一份是她本人的,另一份模糊难辨,而第三份与她的和艾弗里的都不吻合。法官判决该测试结果不够确凿,艾弗里仍被关在铁窗之中。

不过,在经过DNA鉴定后,结果显示史蒂文·艾弗里无罪。

5个月后,彭尼、艾弗里及案件相关的律师在庭外首次见面。“我觉得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彭尼回忆道。“我甚至听见心脏在怦怦乱跳。但是当史蒂文走进房间,我站起身来向他走去并伸出手时,他非常热情地回握了我的手。”艾弗里很安静,还有些轻微智障,大部分时间都是彭尼在说话。但她知道史蒂文之前曾向她表示过同情——在出狱的那天,他对媒体说,“我不怪那位受害者,这不是她的错”——她也感觉得到史蒂文非常关切地倾听着她说话。要离开时,彭尼走向史蒂文,问他可不可以让她拥抱一下。史蒂文一言不发,紧紧地抱住了她。彭尼说:“当时我悄悄地对他说:‘史蒂文,对不起。’而他回答道:‘没关系,彭尼,都过去了。’这是我这一生中听过的最慈悲的话语。”

当彭尼对冤案的成因有了更多了解之后,她忘不了艾弗里在监狱中从23岁关到了41岁——这18年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人生的大好时光——而她心中巨大的、几乎压抑的自责感也从未停止过。

尽管关于彭尼和艾弗里的这个故事已经足够催人泪下、错综复杂的了,它却还有一个可怕的结局。2007年3月,艾弗里出狱还不到4年,他再次被捕、受审,最后被判为2005年杀害威斯康星州25岁妇女特蕾莎·哈尔巴赫的凶手。被宣告无罪之人实施暴力犯罪,这在冤屈者的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彭尼置身于三重噩梦之中——被人袭击,指错犯人,如今当初认错的人又成了真正的谋杀犯。

对于彭尼来说,拒绝否认就意味着她这一生都得背负着这些错综复杂又相互矛盾的现实活下去:她作为受害者的同时,也是犯错者;艾弗里作为受害者的同时,也是施暴者。她曾经真心诚意地善待艾弗里,既因为他所受的冤屈,也因为他在她面前表现出的同情与关怀。因此,当得知艾弗里是杀害哈尔巴赫的凶手时,彭尼说,她“简直目瞪口呆”。

这正是彭尼的故事最了不起的地方:她能接受真相的有与无,带着它们坦然地活下去。这正是最沉重的否认对我们的要求。人生中的有些问题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答案,而有些问题我们能够知道答案,但却情愿蒙在鼓里。我们的理智,不论有多么不可思议,仍然是有局限的;我们的情感,不论有多么慷慨关怀,仍然会伤害到他人。

(摘自中信出版社《我们为什么会犯错?》作者:[美]凯瑟琳·舒尔茨译者:陈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