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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坐火车

2015-12-29

现代阅读 2015年9期

保罗·索鲁,小说家,旅行文学作家。1941年出生于美国。大学毕业后,投身旅行工作,游历意大利、非洲,并先后在马拉维、乌干达和新加坡任教。1970年代早期移居英国伦敦,在英国居住了17年。其间他写出了一系列出色的游记,并创作了大量备受赞誉的小说。目前已返回美国定居,仍旅行不辍。其旅行文学作品包括《到英国的理由——滨海王国之旅》、《老巴塔哥尼亚快车——从北美到南美的火车之旅》、《赫丘力士之柱——周游地中海》、《非洲晃游报告》、《旅行上瘾者》等多部。1989年获托马斯-库克旅行文学奖。

在印度我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找到开往锡兰(即现在的斯里兰卡)的火车,另一个是独占整节车厢。在马德拉斯的艾格默尔车站,我这两个心愿都实现了。小肖的纸板车票上写着“马德拉斯一科伦坡要塞”,火车开动后,列车员告诉我说,在这趟去往拉梅斯沃勒姆的22个小时的旅程中,我将是这节车厢里唯一的乘客。他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搬到2号包厢里去,那边的风扇能用。

这是趟当地火车,因为没人去特别远的地方,所以大家都买三等车票。他说,极少有人去拉梅斯沃勒姆,而且这些日子没人去锡兰:那是个麻烦重重的国家,市场里没有食品,而且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不喜欢印度人。他想知道我干嘛要去那儿。

“坐火车转转。”我说。

“这趟车最慢了。”他把时刻表拿给我看。我借过来回包厢细细研读。我以前也坐过慢车,可这趟车简直没天理:几乎每隔5分钟、10分钟就要停一下。我把时刻表拿到窗边,在日光下细看。我数了数,全程要停车94次。我的心愿倒是实现了,可我很怀疑受这份罪究竟值不值得。

火车加速了,刹车吱吱响,车身摇摇晃晃,停下,随后又启动了,可一旦车轮开始顺畅地滚动,刹车就发出金属的哀鸣。我在包厢里打盹,每次停车,都能听见门口经过一阵笑声,还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我往窗外看去,瞧见了最为奇异的景象:一群7岁到12岁的小孩子,男女都有,年纪最小的什么也没穿,年长些的腰里缠着布,他们手里都抱着装了水的锡罐子,正在从车上往下跳。他们都是当地孩子,长而软的头发被阳光晒成了棕色,肩膀黧黑,脸上脏乎乎的,鼻子扁而上翘——像澳大利亚的土著人。那天早上每到一站,就有孩子们冲到卧铺车厢里,从洗手间的水槽里接水。他们抱着水罐,争先恐后地跑回铁轨旁的简陋棚屋,身材瘦削的大人们在棚屋旁等着:年长的男子长着泛黄的卷发,女人们跪在棚子前的煮锅旁做饭。他们不是泰米尔人。我猜他们像冈德人一样,是当地的土著。他们的财物很少,居住的地区很干旱,季风尚未光顾。整个上午,孩子们在卧铺车厢里进进出出,跳上跳下,笑嚷着,把打水的活儿变成了喧闹的游戏。我把车厢的内门给锁上了,免得他们冲到走廊来,但外头的洗手间仍然开着,可以打水。

我没有准备吃饭的事儿,身边没带吃的。下午早些时候,我逛遍了整个列车,没发现有餐车。大约两点,我正打盹,有人敲我的窗,是列车员,他什么都没说,递过来一盘吃的。我按泰米尔人的方法吃了饭:用右手把饭捏成小团,蘸蘸软烂的蔬菜,然后塞进嘴里。到下一站列车员又出现了,他把空盘子取走,懒洋洋地冲我行了个礼。

列车沿着与海岸线平行的路线行进,离海边大约有几英里。包厢里的电扇几乎没有什么作用,空气里的湿度依然很大。密布的云层让天气显得更加闷热,而车速慢得连窗外的微风都感觉不到。为了摆脱惰怠的感觉,我向列车员借来了扫帚和抹布,清扫了包厢,把所有的窗户和木头家具全部擦了一遍,然后我把衣服洗了,挂在走廊的钩子上。我把水槽堵上,简单洗了洗,然后刮掉胡子,换上拖鞋和睡袍。毕竟这是我的专属车厢嘛。

天黑以后,包厢里的灯灭了,风扇也不转了。我上床睡觉,一个小时后,晚上9点半,电又来了。我找到书上刚才看到的地方,可没等看完一段,电又没了。我咒骂着,把所有开关都关掉,浑身抹上驱蚊水,把床单蒙住头睡了。

次日早晨,有个和尚过来找我。他的光头上汗津津的,身穿橙黄色的袍子,打着赤脚。他的模样正是虔诚僧人的生动写照,一路化缘,搭乘支线火车的三等车厢去往极乐世界。当然,他有点太像模像样了,以至于我立马猜到他是个美国人。原来他是巴尔的摩人,正准备去锡兰中部的康提。

火车在海岸上沿着狭长的陆地飞驰,汽笛呜叫着,烟囱里喷出烟雾车身两侧全是洁白的沙滩,沙子堆成了硕大无比的沙丘,沙丘之外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碧海。车头扬起的沙子轻轻拍打在后面的车厢上;海浪规律地拍打着堤岸,把车轮的轧轧声衬托得越发清晰;浪花飞溅起来,落在车窗上,变成一个个水晶般的小水珠。火车加快速度,在劲风中朝着拉梅斯沃勒姆一路驶去,而四周尽是阳光、海水和沙滩。云朵在天空中疾行,底下的棕榈树弯着腰,羽扇般的叶片上闪着光;时不时地,沙滩中能看见佛塔和寺庙,歪斜的旗杆上翻飞着红色的旗子。有几处铁轨被沙子覆盖了,沙堆移到了寺庙门口,挤毁了脆弱的棕榈叶屋顶的小屋。风很烈,拍打着车窗,卷起沙子、浪花,挟带着汽笛的呼啸,几乎要把海湾里挂着满帆的三角帆船掀倒。而波光粼粼的海面那边就是锡兰。

下车的时候,列车员说:“再过5分钟,我觉得你就该后悔搭这趟车了。”

“不会的,”我说,“但我总以为车要停在特努什戈迪,我的地图上是这么说的。”

“印度到锡兰的快车以前是停在那一站的。”

“那为什么现在不停了?”

“印度到锡兰的快车没了,”他说,“而且特努什戈迪也没了。”

他告诉我,这个地方飓风肆虐,1965年的一场大风掀翻了一列火车,40个乘客罹难,特努什戈迪也被沙滩掩埋了。他把遗迹指给我看,半岛尖儿上堆着沙丘,黑色屋顶的残片隐约可见。镇子完全消失了,现在就连渔民也不再住在这儿了。

“拉梅斯沃勒姆更有意思些,”列车员说,“寺庙不错,有圣地,还有该隐和亚伯的坟墓。”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请他把名字再重复一遍,可我没有听错。

传说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后,来到锡兰(保克海峡中有一串7个岛屿,人称“亚当的桥”,特努什戈迪就是头一个)。基督去过那里,佛陀和罗摩也去过。该隐和亚伯最终到了拉梅斯沃勒姆,这里可能就是真正的“挪得”,伊甸之东。他们的坟墓并没有标牌,由当地的穆斯林看守维护。在这个印度城镇里,大多数人都是高等种姓的婆罗门,穆斯林很难找。

我向所乘马车的马车夫询问(拉梅斯沃勒姆没有汽车),他说,渡口那边或许有一个。我说那太远了,坟墓就在火车站附近。车夫说,印度教的寺庙才是印度最神圣的地方啊。我说我想去看看该隐和亚伯的坟墓。我们在旁街的一问满是灰尘的店铺里找到了一个带着沉思神情的穆斯林,他说,如果我保证不会用相机玷污坟墓,他就带我去看。我答应了。

两座坟墓一模一样:并列的两个碎石堆,蜥蜴在上头乱窜,绿色的热带野草纠结成一团。我想表现出虔诚的样子,可看见这种情景,真是难掩失望。眼前这一切,就好像是某个华而不实的建筑的不完整地基,被当地清真寺公共工程部门的某个黑心办事员拼凑而成。而且这两个坟墓也分不出谁是谁。

“该隐?”我指指右边那座,又指指左边那座,“亚伯?”

那个穆斯林也不知道。

我四处看,5个老妪在寺庙中央的圣池中面色凝重地洗濯衣服。我发现,在印度这个地方,你可以凭池水的停滞程度来断定它的神圣程度。最神圣的池水颜色最绿,就像眼前这个。

我搭乘老旧的苏格兰蒸汽船拉玛努阿号(以前叫做欧文号)穿越保克海峡,从拉梅斯沃勒姆到达锡兰那一端的塔莱曼纳尔需要三个小时。就像我遇到的每一个印度人一样,船上的二副说去锡兰是傻瓜干的事,但他的理由比我之前听到的都好:贾夫纳那边在闹霍乱,已经蔓延到了科伦坡。“你这是去找死啊。”他兴高采烈地说。他一点也瞧不起锡兰人,对印度人也不怎么看得上。我说,既然你自己就是个印度人,这种心态肯定挺别扭的吧。

“是的,可我是个天主教徒。”他说。他的名字叫莱维林,老家在马拉巴尔海岸的门格洛尔。我们在船的甲板上抽着我在蒂鲁吉拉伯利买的雪茄,直到远远地望见了塔莱曼纳尔。一串灯光在雾气中隐约闪现着,犹如朦胧细碎的亮片。

(摘自黄山书社《火车大巴扎:横贯欧亚的火车之旅》作者:[美]保罗·索鲁译者: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