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中国的文化元素
2015-12-29关剑平
关剑平
茶不仅是饮食生活的基本品种,也是文化生活的基本元素 摄/李萍
元素是日本兰学者宇田川榕菴创造的一个化学术语。听到元素这个词,恐怕所有接受过义务教育的人都会首先联想到化学元素。化学元素指自然界中118种基本的金属和非金属物质。它们只由一种原子组成,其原子中的每一核子具有同样数量的质子,用一般的化学方法不能使之分解,并且能构成一切物质。由此看来,元素概念中的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基本”,而不同领域、不同层次都会有各自的基本存在,它们因此也被视为元素,被冠以元素这个术语。那么,“茶”的元素意义究竟体现在哪里?
关注茶的文化元素意义的典型研究是照叶树林文化研究。以中尾佐助为代表的文化人类学者研究表明,日本生活文化的基本要素集中在以中国云南为中心的东亚半月弧,这是照叶树林地带文化的发祥地。照叶树林文化分布在以东亚半月弧为核心,以长江流域为主体,向西延伸到喜马拉雅山山脚,向东延伸到日本西南部的广大地区。具体地说,根茎作物的水洗去毒、丝绸、刀耕火种、栽培陆稻、食用糯米、酿造曲酒、加工纳豆等发酵食品、饲养鹈鹕、制作漆器、黑齿、纹身、住宅建造、服饰等都被作为照叶树林文化地带独特的文化,其中包括利用茶叶。
在当代学术界,照叶树林文化研究首先从文化元素的视点审视、研究茶,把茶视为文化类型区分的标志性事项。他们推论在照叶树林文化地带的野生植物采集阶段和半栽培阶段,人们普遍食用茶叶,而到了根茎植物栽培的阶段,茶叶的利用形式发展成为饮用。再从一个文化中心周边的文化是中心古老文化的遗存这个文化人类学的基本认识出发,云南和东南亚北部技术成分较低的原始的茶叶食用方法被认为是中国远古茶文化的残存,被视为中国远古茶叶利用法的活化石。
茶,中国社会的载体
照叶树林文化首先注意到了茶的元素意义,但是对于茶的研究仅仅是起步,而且有滥用文化人类学基本理论之嫌,即认为中国云南、东南亚北部各民族的食用茶是今日饮用茶的原始形态,他们也无法解释茶叶从食用转型为饮用的契机和过程。其实,早在三个半多世纪前顾炎武就根据早期史料的地理特征提出一个著名的推论:茶文化起步于四川,以秦灭蜀为契机走向中原(《日知录》)。
到了晋代,茶文化已经在中原立足,虽然六朝的民族大迁徙造成了北方茶文化复杂的局面,但是入主中原的各民族还是非常积极地接受茶文化,以致中原与边疆最典型的茶叶贸易形式—茶马贸易在唐代滥觞。到了南宋后期,少数民族结合本民族生活、生产特征的茶文化也诞生了。中国全民饮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谚语是形象贴切的表现。照理说茶是奢侈品,可有可无,可是唐宋却达到如此高的普及程度,首先固然是社会经济、文化高度发达,中国社会拥有强大的消费能力和欲望。而客观保障则是合理的价格体系。中国是茶产地,与今天一样各种价格的茶叶同时存在,朝廷也很关注臣民的身心状态,长期采用政府专卖政策的宋代为了让下层民众也能享用茶叶,甚至对低档茶以低于收购价的价格出售,成为一种社会福利。当然高档茶不仅昂贵,甚至像欧阳修所说的,“黄金可得而茶不可得”。因为这么高的普及程度,所以茶叶虽然是奢侈品,却与生活必需品为伍。
但是茶叶不仅是饮食生活的基本品种,也是文化生活的基本元素,“琴棋书画诗酒茶”是对精神生活要素的总结,茶成为通往精神世界的基本途径之一。但是,与琴棋书画诗拥有高度技能性、艺术性特征相比,酒茶则是对官能享乐的改造与提升,尤其在与琴棋书画诗的组合中更加凸显其背景元素的作用。酒茶把自己的娱乐性注入到这些主题元素中,强化了琴棋书画诗的休闲审美意义。其实茶的组合又何止琴棋书画,帝王的“琴、棋、书、画、茶、丹、经、香”(宋王明清《挥尘余话》),市民的“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宋周密《武林旧事》),不一而足。
三教九流无不有自己的茶文化也是茶文化元素意义的体现。茶本是道教养生的药品,佛教中国化,建立起禅院的茶汤礼仪;儒家士大夫在“载道”意识的驱使下,积极利用茶引导社会价值观,同样也建立起儒家的茶礼,文人审美更是中国茶文化的主流。在全社会以茶待客的风俗中,宫廷的茶礼着重体现了朝廷的威仪;吃讲茶则建立起江湖的规范;而各个民族也拥有丰富多彩的茶叶消费方式。
在中国社会无所不在并且有着载体使命的特征印证了茶的元素意义。
茶的元素意义基础
回顾茶的传播历史,健康是茶传播的根本动力,因为这是人类永恒的追求目标。
古人根据经验认识到茶有益身心愉悦,通过《本草》认定茶有药性,是药物。今天食品化学的研究者在茶中发现了多种对身体有益的成分,似乎再次科学地印证了茶的药物作用。茶叶企业有意无意地混淆食品与药物的概念,以致更多消费者目的明确地饮茶,直接导致黑茶类倍受青睐。但是并没有关于3、5克茶叶里的有效成分作用于人体的实验报告。从理论上说,即便茶是药物,如此的“剂量”也同样无法降低人体内的血糖、血脂、血压。事实上,魏晋把茶视为羽化登仙的药,而羽化登仙的药不同于治病疗疾的药,茶在当时药物三品分类中属于上品。南朝伟大的医药学家、道教徒陶弘景总结说:“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不伤人,欲轻身益气,不老延年者,本上经。”而治病的药则是下药,“多毒,不可久服”。结论是茶是一种无论功能或滋味都很寡淡的饮料。寡淡与现代社会需要高强度刺激的需求似乎格格不入,可是茶自古就是最大宗的嗜好饮料,其基本原因就是茶叶寡淡的特质。
包容性极强的茶,是各个文化的载体
因为寡淡,我们可以整天捧着茶杯,不容易出现腻烦的感觉。
因为寡淡,茶成为最安全的饮料,有效成分是双刃剑,换个角度看含量低使得茶叶副作用很小,整天捧着茶杯也不会破坏身体的平衡健康。
因为寡淡,很难出现类似烟酒的依赖症,难说有多少人爱得它死去活来,可以说没有人仇恨它。
因为寡淡,茶可以和任何一方联姻,茶自身承担载体、媒介的责任。“柴米油盐酱醋茶”和“琴棋书画诗酒茶”是日常与非日常元素的总结,唯一重复的就是茶,可见包容性之强。
滋味的寡淡,功效的柔弱,没有个性的个性,这些放在其它地方完全是负面的特质放在茶叶上却成就了茶的元素意义。茶的世界,很容易进来,而出去也是同样一个门,也同样敞开着,可是进来的人不会因为腻烦而出去。不浓郁的东西不会让人腻,不繁琐的东西不会让人烦。
中国茶文化的本质特征
当然,作为开发者的中国人首先享受了由饮茶所带来的身心愉悦。早在魏晋南北朝(也许更早)就出现了对于饮茶愉悦体验的感叹,比如《神农食经》“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华佗食论》“苦茶久食益意思”,两晋之交的刘琨在《与兄子南兖州刺史演书》说“吾体中溃闷,常仰真茶,汝可置之”,都强调了饮茶有助于思考、令人神清气爽的功效。《续名僧传》把饮茶与释法瑶的长寿联系起来,也是强调茶“延年”的功效。这些功能效果可以从现代对茶叶的生化分析中找到依据。
而《壶居士食忌》说:“苦茶久食羽化。”陶弘景《杂录》:“苦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表述方式是道教的,饮茶是通向道教最高境界的羽化登仙的媒介。在信奉“科学主义”的今天,对此也许会有从茶叶分解脂肪功能角度的阐释,但是古人的根据是经验和感觉。
同样还有更加“文学化”的表现,南朝宋孝武帝第八子新安王刘子鸾、第二子豫章王刘子尚去位于安徽寿县的八公山拜访昙济道人。道人设茶茗,子尚尝后说:此为甘露也,何言茶茗?(《宋录》)此事发生在465年以前,刘子鸾不到10岁,刘子尚不到16岁。尽管西晋左思在《娇女诗》里也描写了两位爱女热衷于煮茶的场面,可是笔者还是臆断为文学夸张,因为不相信这些孩子懂得茶,能接受苦味。可是不久前女儿提供了“确凿无疑”的例证,彻底扭转了我的这种看法。因为家庭的传统,全家都养成了饮茶的习惯。当2岁的女儿端着比她的手大两三倍的杯子饮茶时,旁观者以诧异的目光为她留下了记录。时隔四年,女儿在日本学习茶道。老师示范点茶,女儿按规矩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慢慢地回过头来对陪伴的母亲说:“妈妈,这个茶好喝。”听到妻子叙述这个故事,我相信了左思天真烂漫的女儿们和南朝宋的王子对于茶的感受的真实性。
健康——茶文化传播的决定性因素
从两晋更迭的317年开始计算,近九百年后,中国茶文化开始完成跨海传播,日本第一部茶书、荣西(1141-1215年)的《吃茶养生记》(1211年成书)诞生,论证日本人饮茶的合理性成为首要任务,切入点就是健康。“茶也,养生之仙药也,延龄之妙术也。山谷生之,其地神灵也;人伦采之,其人长命也。”茶在改换了地理空间之后,再次回到了神仙道教的世界,养生思想成为茶文化的中流砥柱。“五藏中心藏为主乎,建立心藏之方吃茶是妙术也”,在技术性思维中把茶定位为补养最主要的心脏的灵丹妙药。“天竺、唐土同贵重之,我朝日本曾嗜爱矣,古今奇特仙药也,不可不摘乎。”
日本因为与中国的地缘、文化血缘关系十分密切,茶文化的相似性比较强。中日茶文化的密切关系产生了非常复杂的结果。首先日本茶道的唯美特征可以通过最直观的视觉轻而易举地征服任何民族,在震撼、折服之余承认其在世界茶文化中的权威性与代表性也顺理成章。然后,深入的研究又为感官的感受提供了理性的支持,最具总结性的成果就是著名哲学家久松真一的《日本的文化使命与茶道》。他视茶道为日本固有文化,把茶道定位为日本特有的综合文化体系,认为没有茶道就没有日本文化,把茶文化作为日本文化的元素。不过一旦深究日本茶道,追本溯源必定通向中国茶文化,所以日本茶道客观上又可以成为通向中国茶文化的桥梁。不同层面的要素特征在这里得到充分体现。
再过四百来年,茶的跨洋传播成果出现了,欧洲和美洲先后接受了中国的饮茶生活,而其关注的焦点仍然是健康。基歇尔(Athanasius Kircher,1602-1680)是十七世纪德国著名的耶稣会士和学者,兴趣广泛,知识广博,他在《中国图说》中对中国茶有详细的记录。尽管基歇尔本人没有到过中国,但是在传教士的频繁邀请下有了饮用中国茶的体验。他详细、准确的记载反映了当时欧洲已经相当完整地掌握了中国茶的信息。比如“尽管茶叶产地局限在南方,但是饮用已经遍及长城内外,甚至东亚,并且是大量饮用,因此茶叶是盈利很高的商品,而丰富的商品、悬殊的差价是全民饮茶的基本条件”。关于茶叶的功效,基歇尔实际感受到了利尿、提神醒脑、缓解压力、提高工作效率、预防痛风和结石、帮助消化。进而基歇尔又对当时的新兴饮料,也是当今世界的三大非酒精类饮料—巧克力、咖啡、茶展开了比较,结论是尽管功效相同,但是茶因为性味温和,没有副作用,可以无限畅饮而独占鳌头。随着茶走向世界,在前所未有的全球性竞争环境中,茶再一次脱颖而出,从基歇尔的“茶即便在汇集了世界上最普遍接受的非酒精饮料的欧洲也同样出类拔萃”的理解来看,西晋张载“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的价值认识不再局限于中国,已经属于世界。
现在的茶是世界性大宗商品,是全人类的饮料。无论在哪里,只要拥有一定的饮茶历史和消费阶层,就会形成自己的茶文化。但茶首先是中国文化元素。中国茶文化的特质与人类的终极追求一致—愉悦的健康。按照久松真一的说法,茶道将日本人的举止洗练为稳重的美,给予日本人宗教的深层慰藉。那么按照我的说法,中国丰富的制茶技术以及由此产生的多彩的茶叶品种给人类提供了身心的健康和愉悦。□
茶,给人提供了身心的健康和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