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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老年世界,票房毒药还是人生蜜糖

2015-12-26胡凌虹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桃姐话剧舞台

文/本刊记者 胡凌虹

文艺揽粹

舞台上的老年世界,票房毒药还是人生蜜糖

文/本刊记者 胡凌虹

目前在影视圈、戏剧圈,各种小鲜肉、小花旦与疯狂的粉丝大军组成了一个热闹非凡的世界,不过在那波涛汹涌的热潮之下,还有一股缓缓流淌的清流,那是一个老人为主角的世界。如今,这个曾被忽略的世界正越来越被关注,除了越来越多的反映老年生活和情感世界的电视剧亮相荧屏外,此类舞台剧也开始频繁出现,如北京的《冬之旅》《枣树》《离去》。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舞台上,近两年也密集地出现了三部聚焦老人的话剧:《生死遗忘》《长生》《桃姐》。这些剧往往被归为“老年题材”,不过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众多艺术家都表示这些不完全是老年戏剧。表演艺术家娄际成则明确指出不赞成“老年题材”的提法,认为过于狭隘,不如称之为“老年人物形象戏”,是创造老年艺术形象,反映老人的作为、事迹、追求的戏。拆除标签后的“老年人物形象戏”指向性很广,能反映一个异常丰富的世界,它可以是人生思考的芦苇地,也可以是反省自我的桃花源。只是这些戏能否成为给观众启迪的“人生蜜糖”,考验着创作者的责任感与功力,而这些偏冷门的戏如何避免沦为“票房毒药”,则是一个关乎整个大环境的立体问题。

老艺术家在荣誉的圣坛上站着却少有作品出现,这是非常可惜的

今年年初,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青年演员王一楠给中心领导杨绍林写了一封邮件,是关于话剧《桃姐》的项目策划。“我的这封邮件写得特别长,比我写表演总结还要认真呢。”王一楠呵呵笑着强调道,从她的语气中,我能感受到她当时心中的忐忑。这个戏要搬上舞台存在很大风险,除了票房可能不太乐观外,老演员的身体状况也让剧组提心吊胆。相比于颇有市场的白领戏来说,做关于老年人的戏,显然吃力又不易讨好。那么,王一楠为何执著于此,不仅争取到了《桃姐》版权,还偏离了演员这个主业、当起话剧版《桃姐》制作人呢?

“当初看完电影《桃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里面演员的表演方式,非常生活流,没有任何痕迹化的表演,这种表达方式给人感觉很亲切、很温暖。”王一楠回答道,接着她又透露了她的“私心”:“平时我也能看到老演员的演出,但只是个别的。整体的很少。所以希望请来一批剧院黄金一代的演员参加《桃姐》的演出。我觉得能亲眼看见他们在舞台上演戏,对我们青年演员来说是受益无穷的,是一笔很宝贵的不可复制的财富。”

“王一楠提出要做《桃姐》这个戏时,我是有点犹豫的,这两年话剧中心已经做了《生死遗忘》《长生》等,为何紧接着还要做这类戏呢?”上海剧协主席、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总经理杨绍林告诉了我他当时的顾虑。不喜欢艺术上重复的他不知话剧版《桃姐》能有多少新意,但最后还是同意了。“从现在话剧中心的现实情况来讲,像她这样主动要求而且愿意承担责任的人不是很多。我们想保护她的热情、积极性。”

“邮件发出后,杨总很快找我谈了一次话。杨总说,可以不要求票房,今年中心二十周年,如果能保证让这一帮老演员在舞台上安全、愉快地演出,他愿意做这个戏。”王一楠笑说道,清脆的声音里盛满了欢快,仿佛还带着当时得到肯定回复后的兴奋。

电影版《桃姐》主要聚焦于桃姐和罗杰之间的故事,在话剧版中,改编成了老人的群像戏。最终,徐辛、张先衡、冯庆龄、姚安濂、李传缨、刘婉玲、李宗华、佘晨光等戏骨确认饰演一群性格各异的老人,其中年龄最大的要数80岁的张先衡。

“这就像打牌时我手里拿的都是‘炸弹’啊。”身为制作人的王一楠打比方道,笑容里是掩不住的骄傲。虽然这个比喻不是特别贴切,却也形象,在之后的演出中,这些老戏骨所爆发出的巨大能量,让后辈们感慨不已,并在宣传时喊出了“打造‘表演教科书’”的宣传语。

“善良朴实”的桃姐、“严苛毒舌”的严校长、“贪财好色”的坚叔、“骄横作嗲”的黛西……每个人物都性格鲜明,让人印象深刻,即便全剧中只有一句台词“回家,我要回家”的“老太太”都非常出彩。饰演“老太太”的冯庆龄78岁了,已二十年没有演戏,此次因演《桃姐》再次“出山”,她把眼神浑浊、表情呆滞、走路曲膝弓背的“老太太”演得无比生动,让人过目难忘。

“冯老师让我看到了接受传统‘斯坦尼体系’教育的老上戏演员是如何塑造人物的。尽管冯老师自己是一位老人,她还亲自去老人院观察体验生活,揣摩老太太的人物背景和成长历程,甚至思考她究竟是重度痴呆还是轻度痴呆。”《桃姐》导演周可感慨道。

“冯老师觉得我们剧组做的小罗锅(扮驼背的道具)不太合适,自己一针一线又缝了一个。演出时我们给她戴‘小蜜蜂’,她问,为什么。我们说,大家很早都戴了啊。她说不不不,黄佐临先生要求我们站在台上说话声音要让最后一排观众听见。”王一楠回忆道,语调里充满了钦佩。

剧中的老李是由姚安濂饰演的,去年他凭影片《打工老板》获得了蒙特利尔电影节影帝的桂冠。姚安濂曾经做过话剧演员,但已经有三十年没有上过舞台了。“最近五六年,我特别期待能参加舞台剧的演出。因此当王一楠邀请我参演《桃姐》时,我一口答应了。看了剧本,我就觉得能打动人。”姚安濂笑着告诉我。为此,他推了好几个戏,专门为排演《桃姐》留出了档期,并认真琢磨起人物。“老李这个角色也蛮有挑战性的,一上场就有一段《雷电颂》的朗诵比较激情。老李是一个内心备受摧残但很坚强的人。”

在话剧《桃姐》中,老李这个人物戏份并不多,但无论是人物个性还是生活经历都比较完整,相对于不少冗长的电视剧中“打酱油”的父辈形象而言,显然丰满很多。

“我觉得现在国内的娱乐圈,尤其是影视圈,有点过于急躁,又是小鲜肉又是拼颜值,这些东西不应是艺术作品的审美取向。当然一部好戏里,如果演员形象、表演都好,当然这是更好的事,但是不能把颜值放到第一位。现在等于本末倒置了,很少人去关注戏中人物塑造得如何,这个戏本身怎样,观众更多地关注演员颜值怎样,这方面我觉得确实有蛮大的问题。”姚安濂直率地指出。

对此,表演艺术家奚美娟也是感同身受。“影视界现在一创作家庭伦理剧,就把视点放在小鲜肉身上,几乎父母那代人几乎没有他们的生活。我们在剧组聊天时也提到有这么一种现象,比如说剧本里有个张母,那张母叫什么名字啊?张母以前是干嘛的?是从哪个岗位上退休的?剧本里都不交代的。我们现在大部分的偶像剧,所有的关注点都在偶像身上,几乎完全排斥父母的生活,连个姓名都不完整,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创作现象。反过来说,现在创作本身不关注这个人群,我觉得是一个特别大的损失,其实国内50岁以上这个年龄段有很多特别成熟的表演艺术家,可是现在缺少平台让他们去展示,他们在荣誉的圣坛上站着却少有作品出现,这是非常可惜的。作为艺术家本身是很渴望在自己的专业上有所作为的,不希望整天被人家叫来叫去坐着开会。”奚美娟感叹道。我望着穿着紫色衬衣、依然优雅美丽的她,心里不由地想,虽然奚老师在为同行抱不平,但就她自己而言应该是幸运的吧,片约一直不断,包括主演了反映老年人生活的电视剧《老有所依》等。不过,被羡慕者也有她羡慕的对象,奚美娟提到:“法国电影《爱》讲述了一对老夫妻的故事。我查了一下女主角埃玛纽埃勒·里瓦的资料,她因《广岛之恋》成名以后,没有停止过艺术创作,这说明国外一直有优秀的文本让好演员去扮演适合他们不同年龄段的角色。埃玛纽埃勒·里瓦85岁还能凭借《爱》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提名,这让我受到了一些触动。”

老年人的世界是一个独特的世界,聚焦于此,每个人都能读到不同的东西

“凡是话剧中心写老人的戏,我都非常感兴趣,非常关注,都非常想参加到这个剧组去创造一个老人的形象,无论是《去年冬天》《活性炭》还是《生死遗忘》,我都是全身心投入进去的。”许承先说道。这位老戏骨早年也拍过不少影视剧,但如今不愿再去影视剧组跟在那些所谓的明星后面“受委屈”,甘愿在话剧中心做青年演员口中的“许爸爸”。许承先也是舞台上的爸爸专业户。在根据作家王周生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生死遗忘》中,他又饰演了一位让女儿又爱又恨的爸爸——肖子辰,不过此剧的焦点不是两代人的关系,而在于肖子辰与前妻凌德罄之间的爱恨纠葛。

《生死遗忘》讲述了一个记忆与遗忘的故事。当老年痴呆症向肖子辰袭来,与他离婚二十年的前妻收留了他。原本宁静的生活由此顿起波澜,意外频发,演绎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剧中,肖子辰与凌德罄离婚的原因在于柳沁的出现。肖子辰认为,自己只是安慰丧夫的柳沁,跟她谈谈心,并没有错,是凌德罄的过于自信和极度自尊,无情地把他赶出家门才导致婚变。而凌德罄认为,肖子辰对于另一个异性有好感,这是精神出轨。

有趣的是,在排练中,剧组内部也发生了不小的争执,女演员认同凌德罄,而许承先坚定地站在肖子辰一方。“本来要取消‘我是离了婚后才跟她(柳沁)好的’这段词,我是坚决反对的,否则这个人就不可爱了。凌德罄作为妻子也是有问题的,太强势。”许承先向我分析起了人物。

最终,演员间的争执并没有达成统一,对此《生死遗忘》导演苏乐慈很淡然。“不管争论如何,都是推动这个戏的。演员间的争执实际上也是符合剧中这两个人物的,每个人对问题的看法不一样,没有统一答案。”

当然,这个戏的重点并不在于这个争执,而是肖子辰因为患了老年痴呆症再次与凌德罄生活在一起时,两人如何相互包容,如何面对共同的过去,如何面对自己。这也是此剧的深刻之处。站在老年的人生阶段,回味生命中的一段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其引发的情感的暗潮涌动与得到的感悟是青春期时无法比拟的。

苏乐慈说,《生死遗忘》不是一出单纯的老人戏,不同年龄段的观众走进剧场都将从不同的角度各自有所领悟。剧中以一对老年夫妻为主,但还有一对中年夫妻,他们有他们的压力和困境。剧中的老夫妻对生活有很多反思,值得年轻人借鉴和思考。

舞台就像一个魔镜,年轻人可以借此通往老人世界,感受到老一辈人的生活,甚至看到未来自己老年的生活。

话剧版《桃姐》不只是一本“表演教科书”,还是几个年轻人制作、编导的“给年轻人看”的“老人生活”。“老年人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其实我们并不了解。所以做《桃姐》也是想换一种角度让年轻人看看你的父母平时的状态是怎样的,自己老了是什么样的。”王一楠说道。

当魔镜的开启者是年轻人时,舞台上老人们的世界也呈现出了与众不同的面貌。《桃姐》舞台上的养老院并不陈旧、颓气,而是一个可以转动的通透的玻璃房子,非常诗意。最早的宣传单上所有的人物都是卡通形象,很萌很可爱。整个戏也没有传统戏剧的矛盾冲突。“我对年轻人和老年人间的家庭矛盾,老人们间的矛盾不太感兴趣,这不是《桃姐》想要表达的,电影《桃姐》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陪伴。”周可解释道。

排练时,演员们也会疑惑,为何都是不停地说啊,没有很多动作。“人老了以后,生活中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回忆过去。我觉得,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像一滴清水,在经历中,不停混入各种东西,然后水变得很浑浊,等到老了,不停地回忆就是一个蒸馏的过程,把那些杂质去除,最后还原到那滴清水,回去。我觉得这就是老年人做的事,他们的世界可能会逐渐脱离现实的世界,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周可身体前倾着,耐心地向我描述她对老人的理解,这时的我们正坐在上戏一家咖啡吧的庭院里,讲述时她眼里闪耀着梦幻般的光芒,我被吸引了,周边的各种嘈杂声都隐去了,这也是我看《桃姐》时感受到的。我明白了,《桃姐》是周可以及周可们所理解的、所希望的老人世界,因此它不会是灰暗、凄惨的,它是诗意的,是理想主义的。桃姐的乐观,非常平静地微笑着对待死亡,是周可希望的老人的样子。

桃姐的扮演者徐幸也认同周可的看法,“我也步入老年,不希望搞得很悲催,桃姐特别安静,不少人认为这是因为她信教,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态,对外界无所求,看到的一切都是好的,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很少有。希望《桃姐》这个戏也给老年观众一些思考或提醒,面对病魔时不要老是愁眉苦脸,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做自己想做的、喜欢做的事情。”

《桃姐》分为四个章节,这也是人生的一个个章节,每个章节前都有一段纪录片视频,播放的是现实生活中养老院里的一些老人们的想法。“纪录片是一个真正的现实世界的代表,戏中我们还加进了几段舞蹈,这是我们所希望的非写实空间,更为空灵的空间。舞台是连接现实生活和未来生活的中转站。老年人的世界是一个独特的世界,聚焦于这个世界,每个人都能读到不同的东西。对我来讲,养老院就像一个中转站,老人们在这里有个停留,在这里重新梳理自己,然后再去往下一站。”

停留在简单的道德规范讨论层面的老年戏无法成为一个艺术作品

无论躲在世界的任何角落,衰老与死亡是人们无法逃避的必经之路,有人因害怕而趑趄不前,有人平静坦然地前行,还有人满脸困惑纠结,他在思考,可是思考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幸而舞台能用非写实的“现代寓言”方式打开这个世界。

去年年底、今年年初上演的《长生》描写了一位受公众仰慕、处于国家巅峰地位的老年知识分子在其八十岁寿辰到来之际的一连串心理与行动变化。

此剧开排时,导演蒋维国曾对各媒体戏言:既不搞笑,又不煽情,也不惊悚,还没有英雄,那么看什么呢?不过蒋维国敢这么“自嘲”,必定是自信的。显然,这出戏上演后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们原来以为这是一个“老人题材”的戏,看了以后发现远超过这个范围;原以为这会是一个很闷的戏,看了以后却觉得是有笑也有讽刺还有感叹和思考。

《长生》是编剧朱宜21岁时在南大戏文系的学生作品,七年后被上海话剧中心搬上舞台。《长生》上演后,在一片赞誉声中也出现了批评的声音。朱宜在校时的指导老师、南京大学文学院吕效平,华东师范大学的吴海云,都对《长生》发表了评论文章,指出现在的演出对原剧本默林人物形象的调整,削弱了这部戏的讽刺与批判性。对此,杨绍林则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他并不赞成演出按原剧本只凸显对消费权威现象的反讽。“某种意义上讲,今天缺少的不是什么敢不敢怀疑权威,而是今天早已没有权威及今天的世界是否还需要神圣与信仰。因此如果依据吕与吴两位评论者的要求,仅仅只希望将现剧本中默林先生塑造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前进阻力的象征性人物,这样单一方向的人物呈现解读,有失社会客观与理性研判。话剧艺术中心决策投资制作这部戏剧,是因为这部作品赋予了丰富的生命意义内涵挖掘,因此期待看到的《长生》未来呈现,决不仅是一个纯真的小女孩揭穿‘皇帝的新衣’故事,更希望透过故事背后看到精神虚无的物质时代,人性在欲望与金钱中迷失的悲悯及剧作者在哲学层面的沉思。”

当一个人尤其是经历丰富的人即将直面死神时,他在思考什么?舞台要开启一个怎样的老人世界才更有深度呢?这也是创作者们的纠结之处。饰演默林的娄际成坦言,自己在看剧本时,看到了两个默林形象:一个是风趣幽默,爱挑刺儿,有锋芒,有真才实学、有威望的学者;一个是痴呆、弱智、无能、滑稽、平庸、衰老的老头……这让他很困惑,此外让他纠结的是剧本中默林的行为。 “剧本写他被逼着洗澡、他接受荣誉奖牌后闹情绪、他想要把能走动的老朋友(包括他的老情人)都请来参加寿筵、他要捐献遗体等等,可是,在这些没有连贯的片断式的活动中,他究竟要干什么呢?我感到苦恼,一时找不出思绪。可是,有一场戏引起我创造的兴趣。当默林手捧‘人民最尊敬的作家’的荣誉奖状,他极度地不安,觉得不该给他这个奖牌,自己有愧。我从这里切入探讨他内心为什么不安,为什么反感发给他这个荣誉,我试着设身处地的想象着,体验着,恍然悟出来,他在寻找自己灵魂的突破口——自己内心欲望冲破障碍,想要看到的那个‘天窗’,也就是自己价值的体现的那个‘发光体’。他的行动是在过大寿的时候寻找并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娄际成不愿在舞台上“稀里糊涂”地表演,他不断认真思考,以找到角色的“贯串行动”。在好几次的采访中,我充分感受到这位学院派老戏骨的严谨。他表示不赞成“老年题材”的提法,不要把以老年人为主或者老年人的戏份更重一点的戏都归在“老年题材”,这会受到很大限制,会被认为只是写人衰老的生理处境。第二天,我又收到了娄际成特地发来的短信,以商榷对这类戏更为精确的表达,他认为,应该说是“老年人物形象的戏”,是创造老年艺术形象,老人的作为、事迹、追求的。

“默林没有达到他的理想,青年、中年观众可以借此思考没有达到的原因是什么,并由此早一点明确自己要追求什么,不要等到老了后再去追求自己的价值。有理想的知识分子最终无法实现理想,这也有大环境的原因;一个人很有才能,但可能会被某种权力所左右,被市场、权力消费;这些都可以引起大家的思考。”娄际成说道,在他看来,这些思考才是戏带给观众的更为积极的意义。

“现在老年问题越来越受到社会关注,我们的艺术也在对这种社会现象、这个生命阶段做表达。不过,老年问题作为一个艺术创作的题材,应该有多种创作、开掘的可能性,至少不要停留在怎么谅解、照顾老人这类表面的简单的道德规范的讨论层面。当一个老年戏,反映的是怎样更深刻地与老人交流,表达的是对人的复杂生命内容的终极关怀,它才会从艺术角度真正有其意义和价值。”中国剧协副主席,国家话剧院副院长、导演王晓鹰说道。去年,他将一个美国剧本《离去》进行改编后搬上了舞台。事实上,1998年去美国访问时,他就看到了《离去》的演出,讲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老学者与他三个女儿的故事,当时印象非常深刻。“一直没有找到很好的契机,也没有找到我自己的想法、解读,所以那个剧本被搁了十几年。前两年于是之去世,给我很大的触动,他患阿尔兹海默症时的过程,我是有所了解的。于是,我有了灵感,把《离去》中的研究者改成一个擅长扮演李尔王的演员,由此有了更强的舞台表现力,并且可以更直接表达我对人物的理解,可以把我对于是之的感受转移到这个人物身上。”王晓鹰说道。

“《离去》完全不是一般的老年戏剧,它有很多层面,最直接的一个层面是生活层面,父亲与三个女儿的关系,写得非常现实。但是——”王晓鹰加重语气对我说,“如果这个戏只有这个层面,就不会那么动人,恰恰是有了另外两个层面。戏中的第二个层面是三女儿到底怎么理解他父亲,怎么建立沟通。老人其实有自己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用你自己面对的现实世界的逻辑去要求他,如果他不能跟你交流,你就不能给他最起码的尊重。其实我们应该进入他的新世界,把他的世界里有的东西传达给他,而不只是表面地照顾他吃喝。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层面是,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男主人公跟影子的交流,影子就是他清醒的理智,这是一个非写实层面。在跟影子的交谈中,主人公表达了对过去生活的非常复杂的感触,表达了他走向不可知的生命未来时最复杂的生命感受。这样一个戏剧场景的构成,不是靠冲突,而是靠交流,是最深最复杂的感情交流。”

可见,老年人物形象戏有极其广阔的空间,绝不只是反映老年人琐碎的现实生活。站在更长的人生维度上,老人这个主角可以回望、思考各种问题,由此戏剧人可以在此基础上创作出各种比普通白领戏视野更广、更有深度厚度、更有人文内涵的作品。譬如国家话剧院出品的《枣树》关注、呈现的是老人的精神世界;表演艺术家蓝天野与李立群主演的《冬之旅》中,既有两位老人对忏悔和宽恕这个命题的深刻思考,也有对历史的一种反思。老年人物形象戏的表现形式也很自由,例如,西班牙经典默剧《安德鲁与多莉尼》讲述了一对老年夫妻的温情故事。其人偶的形象和无声的演绎,令无数观众与评委动容,横扫欧美各大戏剧节,囊括了无数奖项。

老年人物形象戏如何吸引广大观众是一个立体的课题

每个人都将会走向生命的末端。然而,对于一批惴惴不安的老年观众来说,他们愿意去直面死亡这个话题吗?对于一群想及时享乐的年轻观众来说,他们愿意去正视衰老这个议题吗?对于那些习惯于在话剧、影视剧中寻找放松的观众来说,他们愿意跟随主人公去严肃思考人生的价值意义吗?这些现实问题显然会让很多戏剧工作者焦虑,将老年人物形象戏视作“票房毒药”,不敢轻易触碰。不过,还是有一些戏剧人愿意冒着市场的风险在此领域耕耘,大力提倡推动,是什么信念支持着他们呢?

“现在创作的主体是年轻人,80后,他们可能更关注市场,市场需要什么,他们就创作什么。其实反映承上启下的那一代人的责任、生活、追求,应该是社会的一种创作主流。像老三届那群人,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你愿意听就可以写出很多东西来。如果现在社会主体的百分之八十都在看那种偶像剧,这是整个社会文化不太成熟的一种标志。”奚美娟直率地指出。她告诉我,她曾问过一个作者,为什么不写关于中老年人的戏呢,欧美国家最好的作品中很多都是反映中老年人生活的。对方很坦率地回答,不好写啊。“写这类戏需要创作者本身沉下心来去关注、感受现在的社会生活,社会的一些走向。对社会生存状态的思考也会反过来锻炼他们的写作技巧。我觉得,家庭伦理剧不是一个普通的剧种,非常能反映一个国家的社会生活,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方式、最基本的追求,别的国家的人能从中了解我们国家的民族性。因此,作为一个编剧真的要有社会责任感,不要总是写些亲情间的恶斗、打骂,让外国人觉得你们民族怎么那么好斗。我们国家的家庭伦理中有很多美好的方面,要多反映。”

前年,《老有所依》播出时,收视率非常高,由此引发的关于年轻人与父母的关系问题、老年人的婚姻问题、养老问题等讨论也很热烈。奚美娟感慨道:“实际上,创作者和观众之间经常会造成一种误解,创作者认为这类戏没有观众,但是观众又在候着这类戏出现。希望更多的创作者慢慢把精力移到这儿来,创作出有力度的作品。”

事实上,不管是影视剧还是话剧,优秀的老年人物形象戏不再是“票房毒药”。

《离去》在北京演出的时候,票房非常好。王晓鹰回忆,当时很多熟悉的观众退场,跟他握手时是哭着走的。一个电影导演回去后躲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哭了一个多小时。虽然王晓鹰对《离去》这个戏有信心,不过观众反响如此强烈,也是他始料未及的。“我喜欢排戏剧冲突非常强烈的戏,但是《离去》这个戏人物与人物间没有什么激烈的矛盾,但是观众看这个戏后的反应一点都不逊于看《浮生》《萨拉姆女巫》,甚至给观众的冲击力更大。我觉得一部分原因是,社会对老年人的问题越来越关注。另一个方面,这类戏有没有观众在于创作者如何理解、反映老人的世界,如果越过生老病死的具体问题,触到生命感受的深处去,就不会没有观众。”

话剧中心推出的《生死遗忘》《长生》《桃姐》因为厚重的内容和多元的表达不仅吸引了中老年观众,还让一批年轻观众走进剧场,既有口碑又有票房。许承先表示,凡是看过这些戏的观众都表示不虚此行,这让他很欣慰,不过他接着又提出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怎样让更多观众迈入这个剧场?

“我觉得市场也是需要慢慢培养的,就像上海的话剧市场就是慢慢培养出来的,这个事不能操之过急。现在很多文艺片可能票房不好,那么是否不需要呢,其实还是要去拍,慢慢去培养观众。我觉得媒体要多关注这类片子、这类戏,少一点关于小鲜肉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也是对观众审美的培养,由此这个市场会越来越健康。”姚安濂说道。

杨绍林告诉我,前不久他参加了上海市人大常委会召开的“十三五”规划(草案)征求意见座谈会,规划中很多内容都涉及到上海已提前进入老年社会,有很多老年问题,要推动这方面问题的解决。“这是一个很现实的背景,我们做精神产品的也要关心这群人的精神生活。社会正快速发展,很多事物面临着转型,比如传统媒体,但我发现有个特点,谁能创造未来人的需求,谁就能找到自己的生命归宿。”杨绍林说道。

近两年话剧中心密集地推出《生死遗忘》《长生》《桃姐》,但如果再往前看,中心的舞台也不乏反映老年人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的作品,比如《过年》《大哥》《活性炭》。可见,三部戏之所以集中出现的背后,有量的积累,还有中心多元平台的搭建。不过,杨绍林也冷静客观地指出,现在话剧市场好起来了是多年努力的结果,但从更大多数人的市场培育来讲,还有大量工作要做。“跟日本的剧团进行交流时,我们发现在日本反映老人的戏非常多,为什么?一方面是因为日本很早就进入老年社会,另一方面,它有支撑体。毫无疑问,老年人的消费力是有限的,所以社会要满足他们的精神生活,还要有一个配套的政策体系,让他们消费得起。此外,在日本很多演出能够适应各种场合,不仅在剧院演,还可以深入到居住区。”因此,在杨绍林看来,如何让反映老年人的戏赢得更多观众,是一个立体的课题,不仅关乎创作平台,还涉及政策的平台、整个大环境。

德国哲学家康德说:“老年,好比夜莺,应有他的夜曲。”不仅老人应该有自己的夜曲,年轻人应学会倾听这首隽永的夜曲,社会也需要这首醇厚的夜曲。这也是个人与社会成熟的标志。而舞台就好像夜曲的播放按钮,让我们去制造并打开这个按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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