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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阿丹,一绝

2015-12-26黄宗英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赵丹艺术

文/黄宗英

快乐的阿丹,一绝

文/黄宗英

说来不信,讲赵丹,对我还是个难题。不只因为我们相识时,他已经有了演过十多年话剧、电影,蹲过五年大牢的生活经历;也不仅因为我矜持于自己独立的事业,并不常常夫唱妇随,气得他常常开玩笑要“罢免”我的“妻职”;更因为连赵丹自己也说不清他自己。每当需要他本人和观众见面时,他就一百个不自在,发愁,着急:“唉,赵丹该是什么样的?赵丹该怎么走路?说话?……唉……想到我只是赵丹,两只手都不知搁哪儿好……”

1979年春节,中国传统的节日,在一次广播电视联欢大会上,上海的电影演员纷纷登台表演。阿丹着急了:“不化妆上台发怵。”他找到化妆师嘀嘀咕咕,又钻进服装仓库……于是联欢大会开幕那天,中国著名电影演员白杨、秦怡等等一一献艺。掌声中,灯渐暗;追光,雪花飘舞,中国著名文学家“鲁迅先生”撑着纸伞,从远处慢慢走来。“鲁迅先生”站定之后,收起雨伞,灯亮。当观众明白是赵丹演的鲁迅,演得那么像,好一阵掌声!“鲁迅先生”望着在台上的演员们,用略略带有鲁迅家乡口音的语调说:“唔,都是电影明星……你们大家好啊?……我怎么跑到电影界来了?噢,大概是因为我写了一篇《阮玲玉之死》吧……”一共两分半钟的戏,在追光中、雪花中,鲁迅撑伞渐渐走远了,走远了。啊,这两分半钟,重新燃起了他作为演员的自信,他说:“演员是通过角色向世界发言。”那么,赵丹本人?本人……这个大演员的苦恼,常人难于理解。

赵丹一生忘我地生活于角色,生活于艺术中;他经常遨游于创作的意境中,很难分辨出什么是他本人了。更何况,在他的生活中,又充满了比戏剧还强烈的戏剧性。真的,打我认识他,嫁给他以来,就很少见过正正常常的他!就说他的脑袋吧:一会剃成只留一撮桃形的毛,一会剃成秃头,一会刮去前额发,一会儿留着长发,一会儿蓄起小髭,一会儿飘飘长髯;所以他常常扣个法兰西小帽,遮住他那在生活中显得滑稽的怪发式。戴着法兰西小帽的赵丹又是怎么个赵丹呢?

二十世纪50年代,有位捷克雕塑家来中国,他要求为赵丹塑像。赵丹连续一个星期,戴着法兰西帽,规规矩矩坐在他对面当模特儿。当半身像塑成后,赵丹说:“走,朋友,我请你吃涮羊肉去!”雕塑家问:“你的车呢?”“市长给咱们派车!”就带着雕塑家跨上公共汽车。到了馆子里,他和服务员有说有笑,大师傅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和他对杯。他胃口好,大杯饮酒,大块夹肉,兴致勃勃。捷克雕塑家站着,一边往锅里涮着羊肉,一边端详着生龙活虎的赵丹,说:“误会了,我错了。我应该敲掉已经塑成的那座雕像,重来一个。那不是你,太一本正经了,不是你……”后来,在中国十年悲剧中,这座雕像果然被迫敲掉了。我安慰他说:“反正雕塑家自己也说那不是你。”但是我的阿丹,你究竟是怎样的?我能说得清吗?我试试,试试。我只讲讲他的性格;而赵丹在中国电影、戏剧、绘画方面的成就和在中国艺术发展史中的地位,就留给艺术理论专家去论述吧!

赵丹,生于1915年,终年六十五岁。上小学时,即登台公演魔术、双簧、话剧,他还爱唱京戏,喜欢拉开嗓门唱铜锤花脸。阿丹的父亲为满足儿子爱演戏的兴趣,开了一爿戏院,常常聘请戏曲名角和进步新文艺工作者来小城演出。阿丹和他的同学小伙伴,看见进步剧团演什么,他们也演什么。那时候,中国左翼戏剧运动的大人们演出过的普罗戏剧、爱国抗日和反封建的戏剧,几乎被阿丹和小伙伴们组成的“小小剧社”演遍了。他从爱舞台,走向爱国阵线,投入进步营垒。当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左翼戏剧运动正式派同志和“小小剧社”联系时,阿丹不满十五岁。

阿丹童年还练过拳术——中国古典的健身运动,从欧洲人眼光来说,是一种舞蹈吧。这为他日后做演员灵活的形体动作打下基础。再有,他刚能拿筷子,就开始作中国画,学毛笔字,十岁左右就在小小的古城,为新开张的店铺写斗大的毛笔字匾额,是他父亲教他的。他父亲是个退伍军官,寄情山水。阿丹中学毕业后,父亲给他学费,叫他去上海进大学学法律,不求人,人求己;又神气,又阔绰。阿丹偷偷用这笔钱交了美术专科学校的学费。一年以后,他爸爸知道了,叹了口气,又喜爱地再掏钱把儿子的画精心装裱。上海美专的校长,就是在法国颇有点名气的画家刘海粟。赵丹在美专,又用功,又捣乱,多次闹学潮,跟校长干仗,到街上去贴抗日标语,作爱国演说,是让学校又得意又担心的学生。他学名赵凤翱,正式做演员时,改名赵丹。

丹,是红的颜色;阿,是昵称。中国人结婚、过节、胜利时,都用红色为装饰;也常以“一片丹心”称赞英雄,激励自己。阿丹渴望以他的赤子之心,为人间天上添一小片红色的彩霞。在法国,在世界上,也都以红色为美,为热情,为革命,为快乐、青春、喜庆、吉祥。

在我们祖国,人们喜爱自己的艺术家,其方式不同于西方。他们没有经常把他抛起来欢呼,也没有撕掉他的衬衫,留下一角做纪念。人们只要一见到他,什么忧愁都忘了,眉开眼笑地招呼他:“嘿!”餐厅里客满了,厨师把他让进自己的工作间,另外为他显手艺。短程火车上,乘务员把自己的床位让给他休息。飞机上,空中小姐会多分他两包糖。不许和乘客谈笑的电车司机,瞧见他也挤挤眼睛。小孩子要他抱。老人碰见他会年轻。“四人帮”曾召开万人大会批斗他,但他一出场,动一动,就是满堂大笑,一阵骚动。吓得“四人帮”下密令:“赵丹不适合公开批斗,只能让他在关押中慢慢死去。”他没有死,他满头乌发又乐呵呵回到群众中来;他至今也还活着,来到了我们中间。人们说,他身上长着刚直的骨、快乐的筋。

我认识阿丹,在1947年。当时我二十二岁,他三十二岁,是有经验的电影明星了。是他和著名导演陈鲤庭,在朋友的书桌玻璃板下边,看到我的照片,他们说:“我们找的就是这双眼睛。”他们调来我的处女作影片《追》,看完之后,把我从北京请到上海。(我1941年开始演戏,在北京、上海等地。当我离开中学去演戏前夕,老师送我一本英文小书,是法国著名舞台女演员萨拉·伯尔娜的小传。我曾向往在舞台上演一辈子戏,演到七十多岁,走不动时,像伯尔娜那样,推着手车上台,没想到中途拿起笔,当了作家。)我和阿丹开始合演《幸福狂想曲》一片。他生活上放浪形骸不修边幅,常常脚上的袜子都不是原配成对的,而为了一个镜头,有时和导演——他的老朋友争得面红耳赤。影片中我们是情人,可是我有点怕他。你们知道,中国演员就是在银幕上亲吻时,也是留有余地的。可是影片停机,在扫尾工作中,我们将分手时,他忽然孩子似的对我说:“我不能离开你。我们不可能分开了。你应该是我的妻子。”于是《幸福狂想曲》变成“幸福进行曲”,我变成了他的妻子。我们家,是多子女家庭。家庭成员和亲属多半从事艺术工作,是中国最快乐的家庭之一。孩子们常说:“爸爸是妈妈最小的孩子,我们都长大了,就是他老也长不大。”他和孩子们一块儿玩起来可疯呐,往往客人突然来访,会发现他披着花布单,和孩子们玩大灰狼,捉迷藏,放鞭炮。最主要的,是他在艺术面前,永远保持着童心。

我们家特好客,常常应接不暇地来客人,人们说是经常举行“四国八方会议”哩。不是我自诩,我家虽不如外国明星家那么阔绰,却是少有的充满了艺术欢乐气氛。菲立浦夫妇是我们的老朋友,他生前偕夫人第一次来华,阿丹全程陪同他。中国观众管菲立浦叫“法国赵丹”;法国朋友称赵丹为“中国菲立浦”。他们都以多面手的活泼的演技,为国际观众所喜爱。可惜,菲立浦只三十多岁就亡故了。菲立浦夫人曾来寒舍,我也回访,无独有偶,我们都是作家,我们也永远不是孤独的寡妇。我们的丈夫都还活在银幕上,活在人民心里。我们还是在各国观众读者的环绕中。

阿丹在1956年,扮演中国著名医药学家李时珍时,由于祖国优美无伦的黄山景色——大自然的召唤,重新拿起画笔,一直画到他来不及签名题款时。他患的是胰腺癌,在他已长时期不能进食、靠输液维持生命的日子里,他先是要求医生只在下午输液,上午好伏案作画。他,在上海的医院里,作为一个晚期病人,强忍剧痛,忘情地画了一百多幅画,分赠医生、护士、洗衣工人。当他的病已经很危险,上海市委决定把他送往首都北京,以得到更好的治疗时,他还说:“还有一位电梯工人的画,没完成,不行。”并一定要我选一张早已画就的送他。他在生命的秋天里描绘艺术的春天。记得一位工人观众,在粉碎“四人帮”后,从四川泸州——中国名酒产地,给他邮寄来一小瓶酒,二两吧,还有一个绿瓷杯子,他当即为他画了一幅画,题日:“无缘万金不落笔,有情杯酒画千张。”这成了他的名句。

家里,他的藏画不多,在他弥留之际,最惦记的,是要举办他自己的画展。先是在上海的朋友们,去我们家里找出他十三周岁及学生时期的一些摹拟画,以及陆陆续续随摄制组拍摄外景时的写生画,为他在公园里办了个画展,观者络绎不绝,海报、新闻邮来时,他很兴奋。以后又从国内国外朋友们那里借来大批他的画。当展品从四面八方汇集北京时,他还让孩子把他在中国广西画的一幅丈五大画举到病床前。当时,他行动已极困难,翻身或动一动都要护士或孩子们帮助。他比划了一阵,才明白他是要孩子把他的腿跷在另一只腿上,像他平常欣赏自己的画时那样,自得其乐地眯起眼,微笑着,看啊看不够,还竖起了大拇指。他认为自己“字比画好,画比戏好”。实际上,确是他的戏里有他的书画。他常以绘画和书法的原理及素养驾驭自己的戏:或奔或走,或举手,或投足,或顾盼,或背向,自有画意盎然,内秀其中。而他的画里呢,有他的戏:有他的喜怒哀乐,有他的毫不掩饰的疏狂豪放与敏锐细致,又矛盾又统一的性格。

赵丹离世后一个月,北京举行了他的书画遗作展览,展出作品二百余件。画展中有日本著名艺术家松山善三、高峰秀子夫妇珍藏的赵丹书画。松山夫妇是我们家庭的至友,肝胆相照,推心置腹。在“四人帮”横行的日子里,松山夫妇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正中高悬阿丹的赠画——红瓶中的白玉兰(秀子姐曾用此为书名,写了他们的中国之行),家里多处摆着他们当初来中国作客时和阿丹一起拍的照。他们钟爱阿丹的艺术,以沉默表示对“四人帮”迫害赵丹之强力抗议;在一位篡权的部长到他们家做客临走时,还策略地要他将一份礼物转交赵丹,说:“请转送给日本人民、国际朋友最热爱的演员——中国的大艺术家赵丹,他是十个日本著名男演员也抵不过的。”这种极言竭语是出于义愤和同情。后来阿丹常常含着热泪念及此事说:“‘四人帮’不敢公开弄死我,是因为怕激起民愤,而且,我们有着许许多多国际艺术家的道义支持。”

1973年春,阿丹在被单独监禁五年多之后,从“四人帮”设的冤狱中被假释出来,回家了。这一天,他又坐在家里他常坐的沙发上了。沙发早已旧了,破了,蒙着碎布拼的布垫,只见他笔直地坐着,眼睛发愣,喘着大气,说话还起立,声音倒不小。孩子们见过爸爸后,都躲在后楼小屋里哭,说:“爸爸完了,爸爸不可能再演戏了。”半夜里,我被他的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惊醒了,我不敢打岔,不敢开灯,以为他在梦游。等他安静下来,我叫他,说:“你睡着了吗?”“我醒着。”“那……你想说话,就把我或孩子叫醒说吧,别自己跟自己说话,怪叫人害怕。”

他说:“习惯了。我担心失去说话能力,就不能再演戏了。”唉,还演戏?!什么时候他都总想着演戏,演戏!!

又一夜,我问他:“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想戏,没人打搅我时我就想戏。齐白石的电影剧本在我脑子里已经分好镜头了。山坡下,奔泉、溪流、短笛、牛群,牧牛的孩子们站在牛背上过河,小白石……当然,还想着演鲁迅、李白,还有阿Q、黄省三……”

“我倒是头一回才知道你想演黄省三。”他说是曹禺《日出》里的黄省三。

“嗯,过去,人们多演他的可怜,我要演出他的自重。如果现在再让我演许云峰,我会比以前演得更好……”

“不许你再演监狱里的戏!”我打断他。“不许!”

“好、好。不演、不演。其实‘他们’也不会让我再露面,我现在并没有自由。”

“我知道,知道。”

第三天,他的模样、肌体都更松弛些了,像是坐在自己家里了。他入狱时孩子还小,如今孩子蹿得比爸爸高了。阿丹看着孩子们的大脚大鞋,笑啊笑啊,忽然,他找过一只小板凳,站上去,亲了亲当时比他只高一厘米的小六。我的鼻子酸了。我的阿丹,还是当年那孩子般性格的、有着抽不掉快乐的筋的阿丹。铁窗、单独监禁,种种威吓折磨都夺不去他的活泼泼的生命力。他在国画中,本工山水。出狱后,他画了一幅千峰万壑锁不住的瀑布清泉,题诗:“活泼泼地出山来”。任凭千难万阻,还是出来了,出来了!

四天过后,他被送到干校编入“劳改队”。每个月回家四天,他就几乎画个四天四宿。半夜里,墙上、门上、地上、桌上、椅子上,都是他的画。我和孩子在睡梦中翻身时,他赶快抢到床边:“嗳……小心,小心……”原来我们身上也盖着他才画好的画!

以后。他又被送到农村,“四人帮”命令农民“改造”他。规定他交最低的伙食费。农民心疼他。我国农民家庭生活并不宽裕,农民老伯和他的儿子,天天偷空轮流下河捕鱼拉虾钩螺蛳提泥鳅,为他改善伙食。当“四人帮”的爪牙到农村向农民了解赵丹的表现,想找他一两条“罪状”时,在座谈会上,农民说:“我们看赵丹改造得蛮好了,用不着再改造了。让他拍两部电影给我们看看吧。”

阿丹演戏认真,排戏认真,看戏也认真;连在电视前看场球赛,他也急得浑身冒汗,恨不得钻进匣子里帮忙踢上一脚,扣上一拳。自己导演的话剧,他几乎每场在下边看。演员在台上演,他在台下使劲,若是演员该当卯上的地方,没上去,他在座位上就像挨了一棒子似的。若是演员该稳住的时候,冒了调,他把脖子缩得像胆小姑娘见了蛇。如果他要求九秒钟内幕徐徐落下,落快了,差两秒钟,散了戏,他还要重排。他对工人很客气,可是,许多著名演员都被他“训”哭过。有一位漂亮的著名女演员,在演搧炉子熬药的情节时,总忘不了自己的娇媚。他皱着眉头下命令:“停止排戏!你到那墙角去,把这煤球炉子给我生着,水烧开。”于是大家都停下来,等这女演员生炉子烧水。女演员累得汗淋淋,鼻子也擦黑了。阿丹一喊:“停!”说:“你体会怎么生炉子了吗?起先你干嘛抿个嘴唇,这样、这样,美吗?丑!艺术脱离真实,就是丑!即使是抽象派艺术,也是以艺术家的真实感情做基础的。”漂亮的女演员很窘地红着眼睛哭了,抽抽搭搭的。她至今承认,在她的演员生涯中,阿丹给予她很大的帮助。她说她情愿挨他骂,现在还常常想挨他骂……

阿丹一生得罪人不少,可是人缘又奇好。演员喜欢他。导演嘛,每次合作几乎都要和他在某个镜头的艺术处理上有所争执。有时某导演气得说:“我下次再不找你演戏了。”阿丹也回他:“下次你导的戏,说什么我也不干了。”不等下次,他们又共同迷醉于新的艺术构思中,彼此都“非他不可”了。阿丹以为:好的艺术合作,往往是欢喜冤家。又有默契,又有分歧。艺术和艺术家是最有个性的。对于作为综合艺术的电影制作,能掏心窝争论得起来,成为“欢喜冤家”,也是“天作之合”。矛盾和统一是辩证的。他非常非常尊重创作友谊。他说:“没有创作友谊和默契,就没有上乘的艺术品。”他也非常非常尊重别人的艺术创作,不管是名家的还是后辈的,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只要看了一部好电影,这份儿兴奋,非多喝两盅不可!朋友们,你们可知道,我和阿丹,经常为你们的杰作干杯!

可是也有人见到赵丹、想到赵丹就吓丝丝的。阿丹对于他所憎恶的、蔑视的人,也毫不掩饰。“四人帮”中的首恶分子——张春桥在六十年代初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时,趁赵丹离开上海外出拍外景之机,整了他一份材料,把他说得一塌糊涂。待赵丹回来时,这材料已在群众中传开,并且已上报中央。赵丹得知,即去找张春桥,当面责问:“你整的那材料调查了吗?核实了吗?”张春桥躲闪地说:“那不过是内部材料,送中央的。”“内部材料就可以胡说八道吗?这是诬陷。你竟然还送中央!这是欺骗中央,你要负责!”这年春节宴会上,张春桥搭讪着跑过来,找正和别人干杯的赵丹碰杯。赵丹见他走到面前,就“啪”地放下酒杯坐了下去,扭过头,正眼也不瞧他。所以阿丹一生大起大落,不是偶然。几十年来,作为普通人,我伴着他,我们也有许多忧愁,经历过种种酷暑严霜。但是,作为艺术家,他自称是颇有奇福的。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与民众一起,融一生之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爱憎好恶于艺术之中。这些艺术品,拿他自己的话来说:“有许多败笔,但是是真实的,是倾注了心血的。”又曾说:“一个艺术家,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给人们以真,以美,以幸福。”他的遗言“愿天下都乐”,正是他崇高的、纯洁的革命乐观主义的体现。希望朋友们能接受他的美好祝愿。

你们问:“粉碎‘四人帮’后,他为什么没演电影?”是的,这是中国和各国观众都常常问起、挺关心的问题。

我不多说他做了怎样的大量工作:他致力于表演艺术课的教学,带年轻人。他热衷于绘画书法,认为更适合于寄托他那卓然不羁、不受拘束的性格。如今散见于中国民间和国际友人家中的赵丹书画,少说有数百张,也将陆续集册出版。他还写了两本书。还参加了许多文化外交活动和国内政务工作。临终还怀着极大的热情参加了我国电影问题的讨论。

当然你们要说:他是演员,他应该演电影。是的,记得某次出国前,为印名片,办公室打电话来问,“名片上头衔印三个:一、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委员会委员;二、全国文联委员;三、全国影协常务理事。行不行?”赵丹回答:“你忘了最重要的。”

对方:“啊!还有什么更重要的?”

赵丹:“我是个演员!首先要印上电影演员。”

你们认为我没有正面回答你们的问题吗?不。我从内心里回答:“遗憾,是艺术中最富于魅力的。他竟然留下如此深沉的遗憾。”

请允许我讲一个故事:

在中国,许多城镇都保留有文曲星雕像,不稀奇。文曲星,类于西方的智慧之神。他手中高高地举起一支笔,点到谁,谁就走文运,中状元,得冠军。只是,千座万座文曲星雕像给我留下印象最深、最富于艺术感染力的只有一座——我国云南省滇池畔,耸立在西山龙门峰巅的那座。不仅因为这座像是依天然巨岩雕出来的,雄浑而有力;更因为传说:雕塑此像的匠人,为之成年累月,耗尽心血,精雕细琢。当整座巨像临近完成,匠人最后雕到文曲星的笔头的时候,那笔尖突然断了。匠人见此,口吐鲜血,投水殉艺。直到如今,这一座文曲星还是只举着笔杆,没有笔尖;唯其如此,留下了不尽的遗憾和隽永的美。

朋友,请莫为你们的阿丹没有留下新的影片而叹息。一个演员毕生塑造角色,而时代也塑造了他自己。他是在知心的观众热烈的掌声和更殷切的期待中,落下生命之幕的;而显示出他的第二次艺术青春的《赵丹书画遗作展览》之幕,紧接着又升起了。又紧接着,他的影片已经也必将在广阔的国际银幕上,一一献映。人去艺存,艺人之幸;快乐的阿丹,永远快乐。

什么?你们问中国还会再产生赵丹吗?

我说……我说:中国已经产生、还会再产生十分出色的艺术家,举世无双的艺术家,远远超过赵丹的艺术家;但中国不可能再产生赵丹。赵丹就是赵丹。赵丹一生扮演了近百个人物,人称“千面怪”“演啥像啥”。我想,很难有人能胜任扮演赵丹。

快乐的阿丹,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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