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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肖像

2015-12-25胡学龙

美文 2015年15期
关键词:癞子高飞老叶

胡学龙

细万哥

细万哥,姓万,因在他家排行老夭,我喊他细万哥。细万哥是个矮墱牯子(身矮而壮实),有力,八磅锤在他手里能舞出风,呼啦啦地响。

细万哥十八岁那年去公社武装部验兵,身体都验合格了,一个女医生摸了一下细万的头,这一摸,摸出了问题,细万头上有个癞子,就没要细万入伍。年底,细万的头癞子多了,一门亲事也叫女方退掉了,细万接过亲娘(丈母娘)退的彩礼说,祸不单行,我不怪香莲。细万提着彩礼转身又进了香莲的闺房,叫香莲:香莲,这彩礼我现在用不着了,我送给你,我们打个啵(接吻)吧,也不枉相爱一场。放下彩礼,细万搂着香莲的细腰,打了一个长啵,头也不回,就出了香莲的房门。有次香莲在路上遇到细万问他为何如此决绝,细万说,这事不能拖泥带水,不能藕断丝连,你要在你老公面前活人。香莲听完细万如此说,眼就红了,就叫细万气(去)诊癞子,再找个好姑娘。

细万曾到县里市里几家医院治癞子,但没治好,从此细万断了找个老婆的念想,做个细伢头(首领)。

细万哥统领我们细伢的方法多样,手段百出。那时我们细伢娱乐的游戏是踢毽子、跳房子、打碑、抓子、打珠子、跳绳、推铁圈、打弹弓、打纸帖,每天这几样轮流着玩,玩着玩着,就玩厌了,嫌这些游戏太老土,不新奇。新奇娱乐项目有踩高跷、唱古戏、打排子锣、敲鼓、耍狮子、玩龙灯,这些娱乐项目不是过年的时候,大人不让玩。那天我们几个细伢玩打碑玩厌了,就玩让人“跪了”的游戏。这个游戏可以多人参加,没有多少限制。几个细伢一排站着,各人都伸出一只脚,由一个做庄家的细伢每念一句,点一只脚。庄家边唱边点:点脚班班,脚叠南山,南山低头,你那个一只脚弯倒。当唱到最后一句,也就点到最后谁的脚弯倒时,谁的那只脚就必须提起来勾着,庄家顺着勾着的下一只脚点起,边点边唱,这时,两只脚弯倒的人就“扑通”地倒地跪了,见一个伙伴跪了,大家就鼓掌,就狂笑,打闹一番,结束后,跪了的人就做庄,先前的庄家归队,游戏又重新站队进行。我们玩得正欢的时候,细万哥就出现了,说莫果无聊噻,我带你们逮田鼠去。我们就跟着扛挖锄的细万哥走,走到秋收后的田野,细万哥从袖笼掏出一只老鼠,将老鼠尾巴蘸上机油,划根火柴,放下老鼠,将老鼠尾巴点了,老鼠满畈乱窜,见一洞,老鼠钻了进去,细万哥在这洞口的周围巡视一番,见有其他洞口就用挖锄将洞口一一堵实,说这是鼠窝,开始挖鼠,果然挖到了鼠窝,打死三十只老鼠,还掏出了一箩筐稻子。细万哥将稻子找人换了三升糯米,将三十只老鼠皮剥了,闷了一锅鼠肉糯米饭,这美食,成了我们的集体记忆,细万哥从此在我们心里伟大起来了。我们几个嘴馋了,就找细万哥逮田鼠,细万哥也有失手的时候,我们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细万哥瞧我们的眼神不对,说我晚上带过江到蕲春县茅山镇去看电影,我们又欢呼雀跃起来。细万哥又往我的兴头上浇一瓢冷水,说晚上带你过江危险,见我们如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叽的,又说晚上真的带你们去阳新县韦源口镇去看电影,听我的口哨集合。我们随细万哥跋山涉水去周边几个乡镇看电影,课本背不来,但把《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我们在有座位的电影院看电影,是在市区的马家嘴电影院,细万哥说带我们去马家嘴看电影,我们不相信,我们说,你细万有钱?细万哥说没钱,但可以看,细万哥肩扛八磅锤率领我们浩浩荡荡地向马家嘴进发。我们到马家嘴电影院时,电影还没开演,天也未黑彻底,细万哥在电影院门口舞八磅锤,将八磅锤舞得险象横生,虎虎生风,赢得电影院门前雷鸣般的鼓掌声和喝彩声。见到这效果细万哥招呼我们进去看电影,门卫向细万哥要票,细万哥说没钱买票,我刚才演出你们看了,你们没给钱。细万哥带我们硬闯,被门卫伸出手拦住了,细万也伸出手轻轻将门卫的手一革,一拳将门卫室的红砖墙打了一个洞,说失错(对不起)失错。门卫一怔,马上转为笑脸,说请进请进。我们自豪地进了电影院,真是威风八面。但听了工人的议论我们又为细万哥感到惋惜,有一个工人说,这人要不是头上有癞子,当个兵,肯定能进特务连,可惜了。众工人齐声附和:那是,那是。

细万哥带我们到马家嘴看电影的事迹被镇上开打铁铺的汪铁匠知道了,找细万哥的父亲,说要带徒弟,叫细万学打铁。细万哥的父亲同意了,但细万哥不同意,汪铁匠说,一阉猪,二打铁,再不赚钱,去打劫。你个癞子,逞什么能?一般人,我还不收为徒哩。汪铁匠在细万哥家门口舞两个八磅锤,细万哥就同意了去学打铁。细万哥学徒的第二年,他父亲死了,细万哥成了孤儿。从此往后,细万哥就与我们联系少了,只有在过时八节的时候,才跟我们短暂相聚,但都没掀起什么涟漪。

我读初二那年寒假下旬的一天,二十多年未干的夏浴湖干湖了,公社为防止社员抢鱼,选择晚上干的湖,将湖尾子放弃了,让社员捉鱼。细万哥从镇上赶回来召集我们去捉鱼,我们提着尿壶灯和鱼篓跟细万哥往夏浴湖赶,到湖边,细万哥说你们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放好鱼篓子,蹲守在篓子旁,把眼光放尖些,看到我丢鱼上来,你们赶紧捉到鱼篓子去,不能叫人抢了,听见了没。我们齐声回答明白了。细万哥打开三节手电筒开关,掏出“二弟”往手电筒一塞,说一声:起。手电筒立了起来,照着细万哥下了湖。两个小时过后,我们的鱼篓都装满了,喊细万哥上岸。真是巧巧的娘娘生巧巧,这时,公社党委廖书记的女儿玉莲也来凑热闹,说细万,你捉果多鱼呀,我帮你打手电筒。就伸手接手电筒,一拉,细万哥一下子没拦住,“哟,完了。”细万蹲下身子,双手捂住裤裆,我们一下子蒙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玉莲她伊(妈)来解了围,玉莲她伊说细万,莫急,我扶你走。又吩咐玉莲:你带这些伢把鱼背上先回。又嘱咐我们这事莫声张,免得你细万哥找不到老婆。我们当时只晓得找不到老婆就会绝代,绝代那是大事,自然不敢声张说与大人听,相信是大人的玉莲她伊会处理好。

细万哥几时叫玉莲她伊扶回家的,我们不知道,这事是细万哥后来说与我听的。玉莲她伊扶细万回家,烧了一锅温水,帮细万把身子洗了,换上干衣裳,这时手电筒还不能从“二弟”上摘下来,玉莲她伊就与细万拉天(聊天),说:细万,你打铁赚了几多钱?细万:说没赚到钱。

都送寡妇了?

没钱送。

那送相好了?

没相好,火炉烧巴有主子的女人,我不去好。

哦,那你与寡妇可以好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别人不会嚼舌头根子,你耍几个后生出来。

可以耍?

应该去耍。

你可以娶个寡妇

娶谁都不公平,那另几个寡妇怎么办?

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玉莲她伊说现在可以摘下来了,细万哥伸手一摘还真摘下了手电筒,玉莲她伊伸手抖了抖细万的“二弟”:你这伢好大个吊。细万哥说我不细了,三十有五。玉莲她伊说我四十有二,比你大。说完玉莲她伊就上了床,对细万说你也上床呀,冷。细万哥就上了床,见细万的“二弟”还是软软的,又说叫玉莲拉坏了?细万哥说不会吧,喊一声:起。“二弟”又立了起来。玉莲她伊就笑了,说它还蛮听话的。

第二年,玉莲她伊跟玉莲生了一个弟弟,叫大癞子,说这名贱,好养。玉莲她伊带大癞子见细万哥的时候,细万哥送了玉莲她伊一只铜马桶。

玉莲说细万哥手艺好,到镇上找细万,也要细万哥跟她打一只铜马桶做嫁妆,玉莲回去的路上一头牯牛起了性子,把玉莲抵在路边的大树上,路人见了,将牛往死里打,但牛就是不松角,玉莲就喊细万,细万。细万哥当然听不见玉莲的叫喊,一个扶着自行车在现场旁观的后生听见了,立马跨上自行车将细万哥驮了过来,细万哥走到牛跟前,一拳砸向牛头,牛“扑通”一声倒地了,路人上前一看,牛头开裂了。但路人顾不了牛,将玉莲抬到了镇上的医院。廖书记听说细万哥打死了牛,就指示公社特派员捉细万,玉莲对特派员说把我也捉去吧,让我跟细万一起坐牢。路人也跟玉莲帮腔,说廖书记不识好歹。第二年,玉莲也生了一个儿子,叫细癞子,说这名贱,好养。

今年全市棚户区改造,将廖书记的房子拆了,拆迁人员发现廖书记家供祖宗牌位的背面有万昌兴三个字,拆迁人员非常疑惑,将牌位送到文化馆求解,我掏出一百块钱留下了牌子。

万昌兴是细万哥的大名。

叶高帽子

叶高帽子是个小学老师,是农民眼中的文化人,中山装的上荷包总是别两支钢笔,一支是铜的,锃亮,足可以证明这笔用得勤。叶高帽子不但对文(对联)的功夫好,毛笔字、钢笔的功底也很深,字是可以当字帖的,如果你想练钢笔字,你就一个劲地夸其钢笔字写得好,其便取下钢笔,刷刷地写满一页纸,写完说拿去练。如果你过年想贴对联,又不想花钱买,你就一个劲地夸其毛笔字如王羲之,他立马会写一联送你,连红纸钱也不会收。其还会写很多古僻的字,如我们的方言:奅,读音如:miáo,侦察的意思,例:你去奅奅看;又如方言:擗,读音如bié,扭伤筋骨的意思,例:我把脚擗了;再如方言:滮,读音如biāo,液体受到压力从小孔里射出来的意思,例:张三滮了王五一身水,等等我们方言的古僻字其都会写,难不倒其。我记得我读小学五年级写作文时,一次我写课桌的面子乔了,叶老师在乔字上打个叉,旁边写“藃”;又有一次我写我用筷子前了一块肉玉我弟吃,叶老师在前字和玉字上打个叉,旁边写“搛”“饫”;再一次是我写我帮我妈把洗了的湿衣裳浪干,叶老师在浪子上打个叉,旁边写“日良”。我向父亲要来一瓶酒,对叶老师说:我真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其高兴得手舞足蹈,喊师娘把鸡杀了,要与我一起吃酒。酒自然是其吃得多,鸡自然是我吃得多,我要是嘴馋,就带上一瓶酒上叶老师那里请教古僻字,叶老师自然是买鱼买肉,杀鸭炖鹅,屡试不爽。

叶高帽子家庭成分不好,是个么成分?我至今不知道,也懒得问。只知道叶高帽子的父亲是原国民党政府的高官,其父亲是有能力逃到台湾的,但没逃,而是选择了回村种地,是1949年5月份回的。我只知道叶高帽子家的人除了读了书以外,要说其家蛮富,那是谈不上的,其父回来前与回来后,其家都不富。我几乎没听其父到讲过一句话,倒是在大小的批斗会,其戴着报纸糊的高帽子,胸口挂着国民党的牌子,勾着头,跪在台上,接受批斗。我唯一听到其父讲的一句话是:忠孝报国、耕读立家。那是湾里二狗结婚喝喜酒,趁着酒兴,大家问其父为什么不去台湾,其父回的一句话,说完其父就离开了酒桌。叶高帽子跟其父有过节,其经常得怪父亲老叶为什么要加入国民党,一次是其申请加入市书法协会,因为老叶是国民党,市书协会未批准,一次是县长要调其当秘书,又因为老叶是国民党,政审未通过,第三次是叶高帽子写申请书要求入党,也是政审未通过。叶高帽子就跟老叶吵,老叶不理其,叶高帽子说,有理打得爷。准备动手,老叶一上前,就把叶高帽子打得跪下了,叶高帽子看都没看清老叶是怎么打的,就被老叶揪到祖宗牌下跪了。老叶说,你连做个人都做不好,入个什么党?你要入党了,会祸害人民的。你不爱你父亲,你会爱人民?你不爱祖宗,你会爱国?不役人,不被人役。你几时明白了,你就知道怎么做人了。老叶说完拿起锄头下地,丢下叶高帽子在祖宗牌下挠头。

叶高帽子想到改革开放时也没想明白,倒是中央统战部给老叶来了一封信,肯定老叶为共产党夺取政权所做的贡献,问老叶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老叶看完信,将信卷了,伸向油灯,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对惊呆了的叶高帽子说了一句话:沉着看世界,跍下做大人。

后来,叶高帽子加入了市民革,是民革河口支委,我们是那天下午得到这个消息的,都说今晚有酒喝了,每个人都向叶高帽子发贺电,其实是一则短信,果然得到叶高帽子的即时回复,约我们晚上到凤妹大酒店聚餐。晚上七点,人一到齐,叶高帽子对服务员高声喊道:上菜,架势(开始)。酒过三巡,大家说,民革河口支委相当于镇委书记,你叶高帽子今天高升,不发烟?叶高帽子又对服务员高声喊道:1916(高档香烟,1000元一条)上二条来。酒至半酣,叶老拄着拐棍来了,我们全体起立,叶老走到叶高帽子跟前,举着手想打其一个“栗子壳”,但手没落下来,变成了招呼我们座下来的姿势,笑着说,我也来凑个热闹,诸位尽兴。叶老夺起酒杯,要敬我们大家,大家齐喊:叶老健康长寿。叶老又回过头对叶高帽子说,你敬大家呀,不是我舍不得钱,水蚊虫(孑孓)能变沙燕(蜻蜓)?

高主任

高飞剃头的手艺高超,从山村来的姜书记的老婆在镇上高飞的剃头铺烫了一个曲曲毛头,姜夫人从铺面出来,一个小伙子一眼就对上她了,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跟了一个多小时,见姜夫人钻进了姜书记的吉普车,才灰溜溜地转身。第二天,姜书记从吉普车钻出来,在姜夫人的陪同下,来到高飞的剃头铺,剪了一个小平头,姜夫人挽着姜书记的胳膊,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步行街上,大家惊叹好一对俊男靓女。姜夫人陪同姜书记视察了卡伊奴、郎哥二个时装店,姜书记离开步行街的时候,高飞的剃头铺生意火了起来,从此到高飞剃头铺剃头的都得预约。

姜夫人每半月要到剃头铺做一次头,见姜书记没来,高飞就问,姜书记咋没来?姜夫人说,他忙。高飞又说,那我到你家去跟姜书记剃吧。姜夫人回道:要得。晚上八点,高飞就准时提着剃头箱跟姜书记剃头。有时姜书记在镇上召开领导班子会议,姜书记在宣布散会时加上一句:高剃头来了,大家也去剃个头吧。高飞不仅把姜书记混熟了,把领导成员也混熟了。年底高飞来跟姜书记剃过年头时,从剃头箱拿出四条永光香烟递给了姜书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像永光这种高档香烟是凭票供应的,就是他姜书记,一次也不可能从镇供销社搞出四条来,姜书记从此对高剃头刮目相看了。开春,镇上又开领导班子会,分管后勤的常务副镇长提出要高飞在镇政府大院办剃头铺的方案要大家议一下,并说了三大好处,一是方便镇机关和部门干部及家属剃头;二是高剃头手艺精湛,可改善干部形象,每次还可以优惠三角钱;三是我们在门卫室提供一间闲房做剃头铺,占房面积不大,还可以方便周边群众。这个方案获全票通过,那时男的剃一次头,才八角,女的才一块五,高剃头一次让三角,政府又不出什么,那个有反对之理。

高飞在镇机关大院剃头口碑好,无论是干部还是群众,其都服务得到位,特别是姜书记说这高剃头懂规矩,大家一开始还没听明白姜书记的意思,经镇机关政府办柯主任演绎,大家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柯主任说,你们几时看见高剃头进个机关大楼?见我们摇摇头,高剃头心气傲,其有自知之明,不是干部,就不进机关门,别人说不了其的闲话。见我们长长地“哦”了一声,柯主任又说,往年机关大楼,一年总要不见几样东西,高剃头来镇机关大院二年了,机关大楼有人盗过吗?柯主任等我们又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接着说,家窃(内部小偷)难防,偷断屋梁,剃头铺的作用大,比门卫管用,不是高剃头盯贼,也不是高剃头爱打小报告,而是贼怕高剃头。听这句话我们没“哦”,就是“哦”,柯主任又不往下说了。有一次我私下跟柯主任吃酒,问柯主任贼怕高剃头,与规矩有啥关系?柯主任趁着酒兴告诉我,镇机关干部家属都来自农村,都不富裕,平时家里缺啥?只要机关院内有,大小东西,有人看见了说借,没人看见就顺手拿去了,这成了习惯。这次镇机关大楼三楼会议室的彩色电视机不见了,不是县公安局破案的,是高剃头找回来的。那天县公安局来破案,中午姜书记陪了酒送走客人,就去剃头,高剃头问书记,彩电这个事大不?姜书记说是个大案。高剃头要书记保证不追究了,其找回彩电,不保证,就让公安局破案。姜书记想了半天(好一会),肯定贼不是高剃头,高剃头肯定不会告诉其那贼是谁,县公安局也肯定破不了案,就保证了,第二天彩电回到了三楼会议案。嘴严,这也是领导要的规矩。

一九八五年腊月的一个星期天,镇机关办公楼住的人都回家休息去了,下午,我一人在机关大院两眼看青天。高剃头喊我,晚上到剃头铺吃酒,还用了屈尊二字,还没吃酒,就叫我脸红了。晚上高剃头弄了三斤腊肉,四斤菠菜,十个鸡蛋用电饭煲一起煮,买了二瓶高粱酒,我俩边煮边吃。高剃头跟我斟满一杯说:架势(开始),我把你当兄弟,就没外人了。你与我一样,没背景,上没靠山,下没掌舵的,家里祖宗八辈子是农民,但你命好,上了中专,分到了政府上班,你从不到别人办公室闲坐闲侃,证明你没入“圈子”,也没人拉你入“山头”,跟你说话,我信得过。我命不好,上中专的分数,我考多了,不能上中专,上了高中,考大学,又考少了二分,解决不了户口,分配不了工作,跳不出农门。我无大志,只要能解决户口,吃国家粮,哪怕去当煤矿工人,我也愿意,当然这是幻想。我知道其还有话要说,就端酒杯与其碰了一下,其一仰脖子干了说:你要帮我,我想当事务长。我听其如此说,颇为吃惊,这家伙野心不小,机关食堂的事务长不是个官,但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前二届事务长,一个提升为镇委副书记,一个提升为副镇长。我伸手摸了一下高剃头的头,问:是高了?还是发烧?其把我手从头上拉下来说:你只把我会《易经》告诉柯主任就行,其他的不用你管。我将胸口一拍立马答应了其:好。

第二天,我神秘兮兮地对柯主任说高剃头会《易经》,柯主任不信,说这厮会装神弄鬼了?我说灵哩。就拉柯主任去找高剃头占卦,高剃头净手、焚香,找来三枚“康熙通宝”,为柯主任占了一卦,告诉柯主任,你家造府时,盖第二层预制板时你老爷子要避一下。柯主任说:我下月是要做屋,我叫老爷子去山上砍柴。高剃头说:可以。可是柯老爷子每天外出砍柴都回来很晚,偏偏盖第二层预制板的最后一块板时,柯老爷子那天回来早了一点,上楼去给抬预制板的工人分烟,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摔了一跤,第二天柯老爷子就去世了。

高剃头有点神,全镇人都知道,为什么这么神?高剃头不说,全镇人都不知道。

第二年,镇花炮厂出了一个事故,死了12名少女,姜书记慌了,找高剃头占卦,高剃头说:不占,下月又要出事。姜书记问:有解(逢凶化吉)不?高剃头说:没。果然,下月煤矿坍塌死了8个矿工。这次不是姜书记找高剃头,而是姜夫人。

姜夫人一进剃头铺,开口便说:“高师傅,你要帮老姜。”

“咋帮?”高剃头说。

“我不管。”

“一个字,走。”高剃头说。

第二天,高剃头当上了镇机关食堂的事务长。

高剃头在事务长办公室占了一卦,对姜夫人说,我买了两条鳡鱼、两只乌龟、两只脚鱼(鳖)、两瓶茅台,还有一个红包,你今晚去县上吧,见了领导说姜书记在镇上检查安全生产。

姜夫人在镇里县上来来回回跑一个星期,姜书记就调到县里任财政局局长了。开欢送会的时候,姜夫人与镇长耳语一阵,镇长宣布高飞同志任镇政府办公室主任。散会后,柯主任来到我办公室,纠缠着要我带其找高剃头占一卦,高飞就进来了,对我们说:去吃酒吧,我请客。

高主任边跟我们斟酒,边问我们:

“姜夫人漂亮不?”

“漂亮。”

“讨人喜欢不?”

“讨人喜欢。”

“高主任高,实在是高。”柯主任敬了高主任一杯。

柯主任的话我想了好几年,直到今天才想明白。高主任的礼送得好啊,叫领导财色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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