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秦国的声音
2015-12-25林那北
林那北
那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凛冽的风穿过屋檐时嘶嘶鸣叫,宛若一群悲伤的马。秦穆公的马也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丢失的吧?随他南北征战的马,他心爱的马。他是那样焦虑与牵挂,竟放下一国之君的尊贵,急急穿过宫门越过城池翻过山川河流,他要找回自己的马。
远处三百多村民正在岐山脚下热腾腾地围住一处篝火,火上架着一匹马,他的马。
接下去他该做什么呢?这个雄心勃勃的西戎霸主出人意料地拿出了酒,然后双手递了过去。“吃马肉应该伴点小酒才有滋味”,他这么说时,脸上浮起比阳光更明亮的笑,他用笑覆盖了内心汹涌的呜咽。火光闪烁,村民嘴角仍泛着马肉带来的油光。他来了,才打断了他们的快乐。他们先是惊恐,然后不知所措,眼里流淌着疚愧与感激相交错的慌乱。
他再次笑起。他的马被村民杀了,烤了,吃了,但他笑起。他是抱负远大的秦穆公,图强图大图登顶权力巅峰,正因此他才必须忍下一己所有的悲伤。然后他回转过身子,独自离去。夜色已经像一盆墨当头泼下,苍穹之上竟没有半点星光,月亮也缩进了身子。他知道那些惊魂未定的村民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所以他长吸一口气,脚步装出欢快而轻松的假象,仿佛千里驱敌高歌凯旋,仿佛万里捕猎满载而还——直至走出他们的视野,走回他雕梁画栋层层叠叠的深宫大院,才忽地卸下面具,整个人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一下子软塌塌萎靡在地。
马从来是嬴姓男人的命根子啊。两百四十多年前,一世先祖秦非子就是因为养马有功,才获得周孝王赐封的秦地,也才有嬴姓子孙的今日。冲锋杀敌抑或败退逃命,那匹马都兄弟般紧随左右,与他肌肤相亲,给他速度与勇气,可是今夜马却死了,死得如此凄惨。
他的泪终于滂沱而下了。
我猜测会不会正是在此事之后,一个叫禺餮的送马人,把那种独特的有说有唱的曲调,从都城雍邑西面的邽县带进宫来?马死了,那就再送他几匹吧;日复一日忧伤难愈,那就听一曲说唱抚慰一下吧。只是没有文字记载下他当时怎样被那些粗犷苍凉的声音所震撼,我也猜不到他最初听到的究竟是哪一曲。
那天我走进关中民俗博物院时正是秋季,滿园银杏树已经金黄透亮,叶子在阳光中如一片片完美锤打过的薄金片,被风妩媚煽动,哗哗作响。一个有三千多平方米的偌大空地,空地中央有个土垒的露天简易小舞台,除了两盏宫灯和一块写着“老腔团”的黄缎布外,再没有任何舞美装饰,连灯光都不亮一盏。台上或站或坐或蹲着十余个中老年男女,一律着粗布中式对襟汉服,手各握板胡、月琴、笛子、三弦、铙钹、竹板或者二胡、鼓槌,不施粉黛,满脸黝黑,一身乡气。
一场粗糙的民俗性表演即将到来——我猜到了开头,但没猜到结尾。
见我们聚拢,舞台中央那位头发花白个子瘦小的男子左手拎起凳子,握在右手的梆子往上面重重一拍,同时亮起嗓子扬天一扯:“军校!”其他人齐声呼应:“咹!”瘦男子再喊:“拉马!”其他人再应:“咹!”又喊:“抬鞭伺候!”鼓乐顿时都起,舞台上的男女,一个个原本都面无表情、宛若泥塑,猛然间像被仙人点化,没有任何过渡,霎时就从静止直接抵达最活色生香的巅峰。
“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铠甲马上鞍/大小三军齐呐喊,振动人马到阵前/可恨袁绍、公氶赞,袁术孙坚曹阿蛮/诸侯焉敢犯吾境,竟敢兴兵动刀弦/头戴凤子盔,身穿卸连甲/胸前狮子扣,腰中挂龙泉/跨下青鬃马,豪杰敢当先/正是人马向前进,呜呀呀,前哨军人报一声。”
我两眼忙乱地转动,我在找麦克风。总共只有一个麦克风像粒枯萎的小黄瓜孤零零地悬在舞台正中央,看上去蒙着一层灰,很难相信它还能再承担职责。还有吗?没有了,连音箱都找不到一个。击梆子的男子消瘦单薄,一阵风都可以把他凌空刮起似的,其他人,包括抱着板胡坐在右前方的老人以及蹲在左前方击鼓的另一个更老的人,他们都背微驼,脸比树皮皱,手上青筋暴起,可是他们吼出的声音,却像千万匹烈马迎面扑来,那一个个瘦小的体内,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是一组优质音响,瞬间被火辣辣引爆,地动山摇,山呼海啸。
这是汉民族的声音吗?我想起贤淑安静的南音,想起端庄优雅的昆曲,想起柔媚婉转的越剧,它们似乎都更符合我对自己这个民族性情的一贯想象,内敛,克制,隐忍、温婉,涓涓细流般咿咿呀呀表达感情,没有料到在西北,却有如此黄钟大吕的高亮与磅礴,气势恢宏。
我原先是坐着的,只打算礼貌性地把主人的一番好意敷衍看过,最终却坐不住了。那个瘦男子以梆子击打凳子发出第一声裂帛般撕喊时,我头皮就猛地一紧,一股急流从脚底向脑门迅速窜去,久久潜伏的欣喜与渴望被唤醒。我站起,双手跟着节拍摇晃,两脚噼啪啪踩动,整个人在升腾,想飞,想冲上台去,想与他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喊叫。
《将令一声震山川》一曲终了,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再唱一首,再唱一首吧!在这样的请求下,台上终于又动起来,还是那样起势陡峭而骤然,像一场暴雨,倾盆泼下。这次他们唱的是《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
白:伙计们!啊!
都来了!啊!
抄起家伙!
唱: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
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
白:男人下了塬,女人做了饭。
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
唱:男人下了塬,女人做了饭。
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
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转。
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转。
主人细心地把说唱内容打印在纸上,放到我们面前。不对着看几眼,我这南方人根本听不清台上人用关中方言唱什么——其实我也没打算听清。最简单的汉字,陈述最口语化的粗浅生活,如此而已。但因为是以如此丰沛的激情浩荡地说与汹涌地唱,一切都不一样了,字被涂上色彩,词被嵌上金属,铿锵作响,余音绕梁。我觉得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像张大地嘴,它们在应和,在交融,在闻声起舞。
离去时耳朵已经装满了旋律,音符伸出手恋恋不舍地挽留。走到门槛边即将跨入另一院落时,我站住,缓缓回过头望去。那个伫立于空寂院子中的舞台又归于静谧,台上的男女重新像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就是在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两千多年前亡马的秦穆公。在时光深处,他万里征战,血流成河也心坚似铁,可是失去一匹心爱的马却让他丧失全部的力量。那一刻轻歌曼舞安抚不了他,唯有这,这个从五脏六腑缝隙中迸发出来的激越之声,才能牵引他的注意力,才能让内心的疼痛得以释放。后来这个来自秦国的声音,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秦腔”。我在秋天,在关中博物院第一次听到它,就明白了当年秦穆公的心情。它确实能令人一听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