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真风雨雷电中的一根筋

2015-12-25钟兆云

福建人 2015年7期

钟兆云

新中国成立之初，江一真回到家乡福建工作。1953年，中央打算提拔时任福建省委农村工作部部长的江一真到中央卫生部当副部长。

但江一真考虑，自己的医疗卫生业务水平是当年靠“传、帮、带”和摸索经验出来的，1945年失去了赴苏联深造的机会，今后再怎么发展也难以在专业上更上一层楼，因此当时就考虑改行，现在已到地方工作多年，对地方工作也熟悉了，因此宁愿原地踏步也不愿赴京高升。

他为此向中央打报告，并请熟悉他的老首长张鼎丞、邓子恢、谭震林帮助说话。如此这般，中央收回了成命。此后，江一真出任福建省委常委、副省长、省委第二书记、省政协主席。

炮筒子有一说一，政策错了就是错了

1959年2月初，江一真当选省长不久，又一次深入农村基层调研。“大跃进”以来城乡出现的各种问题沿途可见，他看到不少群众在冬日里还是单衣单裤，心情异常沉重。

4月18日，周恩来给福建省委来信，谈了“15省2517万人无饭吃的大问题”。这15个省就包括福建在内，周恩来要求福建省委迅速核实情况，采取措施，解除春荒缺粮的紧急危机。

此时，福建全省粮食库存降至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最低水平，身为省长的江一真没有理由不为此紧张。5月下旬，他从东北考察回闽，对省委正在进行的纯洁基层组织、整风算账部署有不同看法，认为主要应该抓生产，整风算账即使要进行，也应与生产密切结合，绝不能单打一。

江一真（1915—1994），福建连城人，历任福建省委调研室主任、农工部长、秘书长，福建省委第一书记、省长，中央农垦部副部长，农业部代部长、党组书记，中央卫生部长、党组书记，中共河北省委第二书记，河北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等职，在职期间大胆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积极推进农村改革。

在5月底省委召开的泉州会议上，省委第一书记提出全省粮食的征购数要增加到30亿斤。江一真认为，实际粮产量没有估算的那么多，肯定是浮夸的数字，应减少征购。党内出现意见分歧，省委第一书记决定采取表决方式。虽然江一真等极少数人反对或弃权，但大会仍通过了30亿斤的征购数。泉州会议不欢而散。

6月初，江一真轻车简从，一竿子插到龙溪地区（今漳州）平和县，驻村调研，听真情。6月10日，江一真根据亲手掌握的材料，并结合另一位省委书记、省监委书记魏金水对云霄县的调查情况，在龙溪地委、县委联席会上，作了题为“接受教训，继续跃进”的讲话。

江一真在分析了产生错误的原因后，毫不隐瞒因这些错误而导致“干群关系空前紧张，不少地方发现生产队长和干部站在群众一起反对我们。有的甚至恨死我们，说共产党变质了，朝中有奸臣”，接着一口气引用了平和百姓几句最为刺耳的议论，如“听党的话，大听大死，全听全死，不听不死”“再不改，要来一个第二次革命”“30年革命，20年打仗，10年解放的功劳，都被你们一年丢光了。再搞下去，东山炮再响，农民就要用人力物力支持国民党，你们要失败的”。

他毫不含糊地指出：“总之，情况估计错了，就方针错了，政策错了，措施也错了。”

这些批评，江一真自1958年下半年后就陆陆续续提出过，1959年以来增加了火力，到龙溪这次最为集中，也最全面。他最后谈到如何接受教训问题，认为有必要把底子摆开，特别是县以上干部，这对进一步深刻系统地接受教训有好处。

“这是一本最深刻最实际的马列主义，是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县、地、省委可以谈谈心。这样搞一下，下半年毛病会少一些。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当‘惯犯’了，如果当‘惯犯’，真有可能变成‘革命的对象’，惯犯下去老百姓会拿锄头扁担打的。”

向以炮筒子性格著称的江一真，在这次讲话中道尽“大跃进”的得失、成败和是非，这是继彭德怀之后，于庐山会议前最早在公开场合批“左”的高级领导干部。

不是“右倾”是什么？

1959年6月中旬，福建省委在厦门召开会议，在讨论本年度粮食指标问题时，江一真建议“重新研究和安排今年粮食生产的任务，可按150亿打八折”。这个意见马上受到激进派的指责，会议最后推翻了省委这位分管农业的二把手意见，还是确定150亿斤不变。在所谓的“两条路线斗争”中，江一真再次落败。

这年9月庐山会议后不久，江一真受到错误批判和处理。为了打中江一真的要害，福建省委在给中央的报告中，把江一真在龙溪地区干部报告会上引用的“听共产党的话，大听大死，小听小死，不听不死”这句老农之言，安在其名下。

中央书记处书记彭真看了这个报告后，非常生气，批道：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右倾”是什么？

10月8日，中共福建省委一届六次全体（扩大）会议贯彻落实中央《关于反对右倾思想的指示》。会上，大会秘书处把编印好的《江一真反党活动材料汇集》作为会议文件分发。10月16日，中央批复同意福建省委送呈的“关于以江一真同志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处理意见的请示报告”。

在福建省委全会（扩大）进行的《关于以江一真同志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的通过程序中，全场只有一票反对，正是来自江一真！

江一真要求在会上发言申辩，但遭到断然拒绝。前后开了近两个月的斗争大会（中途曾两次休会）徐徐落下帷幕，“江魏反党集团”的决议书正式通过。江一真被撤销福建省委书记、常委、省长三个职务，只保留了一个省委委员的虚衔。而魏金水因“认罪态度”较好，受处分较轻，保留了副省长职务。

百折不挠告“御状”

斗争大会结束后，江一真拿定主意：决不沉默，决不逆来顺受，哪怕罪加一等、粉身碎骨，也要为清白而战，与党内不正常的风气斗争。他坚信党会为他甄别平反。

党章明确规定，党员有权利向上级直至中央反映问题，甚至提出申诉。1959年12月19日，江一真第一次行使这个权利，名正言顺地请叶飞和省委常委“转送中央书记处”，并告诉他们“我还给柯老和阿丕同志、谭老、邓老及韩先楚同志各抄送去一份”，“我的错误是一般性的，不是右倾机会主义反党分子，更不是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之首的错误……，请求组织对我的错误进行复查与甄别”。信中所提柯老、阿丕、谭老、邓老，分别指的是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华东局书记处书记陈丕显、中央政治局委员兼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国务院副总理邓子恢。

既要向中央申诉，又不绕开冤案的制造者，直截了当地相告申诉信的内容，这般明明白白的申诉，着实不同一般，体现了江一真光明磊落的性格。

江一真决定申诉后，对时局非常关注。中央和省委的机要文件不再往他这里送了，但他可以通过报纸、电台的消息来分析和掌握情况，一些同情他遭遇的干部也不时会向他透露一些高层动态。

1961年，江一真被打成“江（一真）魏（金水）反党集团”，下放三明钢铁厂任副厂长。

1960年1月中旬，江一真从一份简报上看到中央批准军委总政治部“关于划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标准和处理办法”，省委也出台了相关意见，他马上给省委写信，提出借阅上述文件。

认真研读中央文件后，江一真对申诉更坚定了信心。1960年2月18日，继上年底向中央书记处申诉后，江一真正式向中共中央、中央监察委员会（中纪委前身）提出申诉。他依旧把告“御状”的内容，一字不漏地抄送给省委常委会。

3月22日，福建省委向中央并中央监委报告称：“江一真同志的申诉实属无理狡辩，究其反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反党活动事实，不仅均有人证、物证说明其反党思想活动严重恶劣……”

看到江一真没完没了地告状，省委有的领导感到头痛了，觉得他在福州碍眼，主张把他下放到三明钢铁厂。到山区后，一根筋的江一真仍然没有停止申诉。这么长时间也没收到中央的回音，他担心中央没收到申诉信，于是重写重寄。有时写好后，需要多份邮寄或备用，无法打印，就请儿子帮助抄正，一抄就是数份。

如此“冥顽不化”，罪加一等。

1960年7月，省委研究确定，撤销右倾机会主义反党分子江一真“八大”代表资格。有人见江一真申诉无门，同情之余，少不得劝说：反“右倾”是全国性的运动，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反党分子”的人各省都有，只有政治气候变了，问题才能解决；现在权力在别人手里，你再申诉也还是碰壁，何苦呢！

江一真回答：“一个人的是非功过，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江一真到底是什么人，历史会给我做个公正的结论。正因为我相信党，相信中央，所以只要活着，我就要申诉，看看那些人究竟能遮多大的天！”

“对叶飞的检讨，我有保留意见”

1961年5月，中共中央发出给右派分子等予以甄别平反的指示，许多省都依令而行，但福建却依然如故。江一真弄不明白原因，只有继续申诉，为他，为魏金水，也为广大政治受冤者！

1962年初，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会前，福州军区司令员韩先楚向周恩来转交了江一真的申诉信，并当面向周恩来和华东局领导谈了对“江魏反党集团”的看法。周恩来还派人专为此案件进行调查了解，掌握了蜚声全国的“江魏反党集团”前后情况。

会议期间，周恩来先后7次到福建组（有时是小组），代表们普遍反映省委错误地把江一真、魏金水等打成所谓“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至今没有重新作出结论，使下边很多问题难以解决。

周恩来召集华东局领导和福建省委、福州军区党委参加会议的同志，在北京饭店开了一次会，明确指出要纠正这样一个被错批、错斗、错处理的冤案。

4月24日下午，福建省委召开常委会，讨论通过省委关于为江魏卢“反党集团”平反向中央、华东局的报告。省委第一书记叶飞代表省委向江一真、魏金水等道歉并作检讨后，江一真发言：“今天，叶飞同志的检讨，我表示欢迎。这是相处十多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的检讨。检讨中，许多原则问题都谈到了，但我认为有一个问题没有接触实际，就是所谓‘霸王’问题。我认为叶不仅有‘霸王’思想，并且有‘霸王’的行为表现。因此，对叶的检讨，我有保留意见。”江一真还谈了对省委关于平反报告草稿的不同看法，表示对第二段保留意见。

第二天，福建省委向中央和华东局发出平反“以江一真同志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的报告。随后，在有省直机关处级以上干部参加的精简下放动员会上，江一真以省委书记处书记、省长身份，在复出后第一次亮相作报告。

自从被打成“反党集团”后，江一真就在许多干部眼前消失了，如今再相见，但见他的头发都白了。江一真报告完毕，台下人群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掌声。那不是稀稀落落的鼓掌，而是热烈的、充满感情的鼓掌，鼓了足有十来分钟。掌声表达了广大干部对江一真的看法，对他复出的欢迎，以及对那场“性质弄错，方法不对，处理太绝，纠错过慢”的党内斗争的不满。看到这感人的场面，江一真不禁泪光闪烁，会后对秘书说：“公理自在人心，讲实话还是吃不了亏。”

1962年9月，江一真调北京任农垦部副部长，旋任农业部代部长兼党组书记。没过几年，在“文革”中，刚直不阿的他再次受到冲击，但他依然坚持真理，百折不弯，将一根筋的个性贯穿到底。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