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风景
2015-12-24袁国燕
袁国燕
我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棺椁里,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眼前是一片祥和、宁静的景象,斑斓的色彩,托起一派庄严的神圣,仿佛置身于一座宫殿。
我的目光不由地朝向宫殿之主。只见眼前巨型石榻之上,横卧一具大佛,是在影视、雕刻等艺术作品中常见的姿势:右胁而卧,双脚并拢,右手托腮,左手自然舒服地放在左腿之上,衣褶随身体的起伏而呈现出流畅的波浪曲线,一幅安然入睡之态。
我原来只知道,这样姿势的佛有一个通俗的称呼:卧佛、睡佛。踏进洞窟前的这一刻才知道:准确的说法叫“涅槃”,是梵文音译,佛教意为灭度、圆寂。
这是莫高窟第148洞窟,我正远远地站在盛唐时期雕塑的释迦牟尼涅槃像前。这里也不是宫殿,而是拱顶的长方形石棺。
石棺里竟如此的美好。
其实,在走进这个棺椁形的洞窟之前,3D实景的数字球幕电影《梦幻佛宫》,已让我窥见了佛祖累世修行的前世今生,更让洞窟的美纤毫毕现。360度置身于佛宫的世界,头顶、四壁、眼前,全是神态各异、色彩缤纷的佛像,不需移步,洞窟自动打开,佛祖垂目说法,菩萨娴雅静坐,飞天婀娜多姿,壁画生动丰富,一切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感觉似梦非梦。
任是谁都会无可避免地沉浸在佛乐世界里,早已忘记自己是专门来看千年前人类的雕塑艺术的。
慑于莫高窟的威名和球幕影片带来的视觉震撼,我不顾大漠温差带来的寒冷,老老实实随着游客的长队蠕动,终于等到了与千年前的佛通会的这一刻。
我大胆望向佛祖的双目,企图与她对视。那一双蕴含神性的善目半闭半睁,半梦半醒,似在看我,又似目无一切。我在她恬静的睡姿之中,隐隐感到一种气息的蒸腾。这难道就是佛教上所说的不生不灭,寂灭为乐吗?
想起余秋雨的一句话:在莫高窟不是看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千年的生命。
一睡千年,岁月静好。
释迦牟尼一生经历了四个关键阶段:出生、出家、成佛、涅槃。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个独特的礼仪形式表达。而涅槃,意味着肉身的消逝,精神的升华,灵魂的超脱,是累世修行之后永恒的圆满。
真想问一问眼前的佛祖,从世尘到佛乐的世界,到底有多远?
这一世的积善,可否真的能将我引渡到来生?
一群同样栩栩如生、形态各异的佛像守在佛祖的身后举哀。这些弟子在佛祖涅槃的时刻,有的微笑、有的难过,有的现出困惑的表情,有的则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佛祖与佛徒的告别,不是生离死别,只是这一世的句号。只要佛的精神永存,待福德修行圆满之时,还会再见。
这种面对死亡的勇气和超脱,早已超越了俗世的生死观。在高僧的心中,死亡只是修行的一部分。
洞窟内是漆黑的,只有导游手举的一束光源,讲到哪就照亮哪。顺着她的灯光,我看到了拱形窟顶像蜂窝样密密排列的千佛,据说这是盛唐时期工匠绘制的佛像原作,未经后世一丝一毫的修缮。
仰望头顶的千佛,在时光里匍匐了一千二百多年,仍色彩如新,任朝代更迭,世事沧桑。
从高僧乐僔开凿洞窟修行起始,那些绵延不绝修筑洞窟、供奉这些佛像的达官贵人、僧众信徒、绘画的工匠,包括功过参半的道士王圆箓,早已风干在时光的尘埃里,而佛像和壁画却还活着。
这些珍迹,不就是光阴的舍利子么!
在与时间的对抗中,它们是顽强的。然而,它的顽强成就了它的脆弱,它的珍贵注定了它的瞩目。站在令人惊心动魄的石棺里,惊叹和爱怜同时溢满心胸,脚下的步子也沉重起来。
对于所有的美好,时间是最强大的杀手。
没有人能让时光倒流,也注定没有人能阻挡这些时光遗迹的消失。有些失去是注定的、必然的,然而人类始终心存美好和敬畏,早一天呵护,便会晚一天失去。
洞窟里是禁止照相和滞留的,光、温度和呼出的二氧化碳对佛像和壁画都是一种伤害。我们在洞窟停留时间很短,感觉就三、四分钟吧。在导游的催促声中,我最后回头,面对卧佛,双手合十作揖。
我们是下午最后一拨游客,导游每讲完一个洞窟,就要关门上锁。紧闭的门。硬生生地幽闭了呈现在眼前的美好世界,那些菩萨、飞天、千佛重新舒展在漆黑里,寂寂修行去了。毋庸置疑,洞窟的黑暗冷寂保护了它们,鸣沙山干燥的巢穴保护了它们,千年前天然的昂贵颜料保护了它们,而我们的到来,打扰了它们。
导游用一把锁,关闭了最后一个洞窟。掐指一算,莫高窟只对我们开放了8个洞窟。
意犹未尽。
对于参观这件事,意犹未尽无疑是最好的状态、最高的境界。
那就返回吧。
沿路向停车场走去,举目四望,绵延不尽的鸣沙山,把一天一地铺展得大大方方,无边无涯,色彩单纯到圣洁。不时有僧侣、信众、道士的墓塔点缀其间,像圣洁里生出的城堡。他们长眠在此,得以永远守着自己的信仰,一定是幸福的。
夕阳已经落下树梢,打算拍几张高耸的白杨外景就准备上车。无意间从镜头里发现,半个月亮竟然从从容容挂在天空之上。西边是太阳,东方是月亮,日月同辉,仿若佛光普照。越来越多的游客抬起头,仰望这一奇景,纷纷举起了兴奋的相机。
有人说,那是释迦牟尼佛祖在目送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