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士与卖牙人
2015-12-24刘小波
刘小波
千年屠龙士
我是一名屠龙侠士。
或者应该说:“我们是一群屠龙侠士。”因为屠龙这件事并不只关涉到哪一个人,它是一件需要很多人共同来完成的事。由于这样的一种性质,民间对我们这些侠士有一个统称——屠龙族。他们这样称呼我们应该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是我们所从事的事业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其次是我们这些人一般很少在老百姓面前露面;最后一点大概就是我们在人数上确实已经达到了“族”的概念。根据我二十年来不断在大江南北游历所得的印象来看,我们这些屠龙侠士的数目应该在一万名左右,这个数字是得到许多同行的一致认同的,虽然并没有专人进行过统计:有些事是可以凭感觉得知的,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屠龙侠士来说,就更是这样了。
然而我们对于“屠龙族”这个称谓却有种天然的反感。我们并不是依靠种族的方式延续自身的,我们谁都清楚,那样做只会不断削弱我们的战斗力,而在面对龙的威胁时,这种情况是绝对要不得的。我们的敌人不是哪一个人,不是哪个宗派、哪支军队、哪个国家,而是强力无边的龙。不是的么?把我们神圣的延续想象成一般平民百姓那样的方式只能怪他们那狭隘的眼光以及他们自以为是的想象。我这样说明并不是表明我们对他们的轻视,我们所从事的事业禁止我们有这种心理。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们的,况且所有我们这些人都无一例外的来自于他们——这就是我们延续自身的方式。无时无刻所面对的艰巨挑战要求我们在事业的承继上抛弃一切世俗的观念,我们只允许适合从事这一伟大事业的人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因此每一个新屠龙侠士的选出与确定都必须直接通过我们屠龙侠士才能完成,鉴别的人可以是多个,也可以是一个,这并没有什么差别,因为每一个现在的屠龙侠士都是以这种方式被挑选出来的,所以他们在挑选下一代时自然对所选的人所应具有的品质有相当正确的了解与判断。当然,事实会说明一切,我们只须将现在屠龙侠士们的状况与五百年前,甚至一千年前的比较一下就会明白了;我们这个队伍始终保持了它的纯洁性与旺盛的斗志,虽说我们的人数比一千年前是大大的增加了。
一千年,漫长的岁月,曾经有多少位屠龙侠士在这片神州大地上奔波过,为了杀死比他们强大百倍的龙,或者被龙杀死。虽然这两种情况至今都未得到一个确切的证实,但也并没有人会怀疑这两件事总有一天是会发生的可能性。和我们人一样,龙也不单单只出现在一千年前,他们也在不断地繁衍生息,也像一千年前一样不断地到中原兴风作浪,只不过它的行踪开始诡秘起来,不再像我们屠龙侠士刚出现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了。整个国土,四方各地不时有龙伤人的讯息传来。最近一次是在二十九年之前,听起来确实有些遥远,因为龙的数量是很有限的,并且由于惧怕我们的缘故,它们在地上出现的周期一般是三十年左右,而从各地的记载来看,最长的一次间隔是六十二年。有鉴于此,现在每一个屠龙侠士都处于极高的战备状态,希望它刚一出现就能掌握它的行踪,之后再用我们的方式迅速通知其他各处的侠士,以便大家共同来对付它。
为了便于尽可能快的了解龙的动向,我们分散于全国各地。可以这么说,我们并不是一个组织,也不是什么联盟,更谈不上什么“族”了。我们的协作一致就是建立在每一个屠龙侠士都不愧于屠龙侠士这一称号的基础上的,除了我们每人所学到的必要的屠龙术外,个人的优秀品质与崇高精神也是必不可少的。因此,不论是相隔多远的屠龙侠士,他们都可以毫不费力地认出对方,并能做到无障碍的沟通,大概这也是老百姓们称我们为一族的原因吧。和龙经常出没的地点相适应,我们侠士分布最多的地方就是中原,其次是东部沿海,然后是南、西、北三面。然而最闻名的三个侠士却分别在这三个地区,相传他们的剑就是一千年前最早的那三位屠龙侠士曾经使用过的。这三柄剑通体血红,而且剑身两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两条龙的形状。如今这三位屠龙侠士之所以没有呆在中原,就是怕龙察觉到他们的剑气后转到别的远离他们的地方作恶。相传,曾有龙丧命在这三把剑下,因此龙才会如此惧怕这三位屠龙侠士。但这三位侠士从来都没承认过这件事,他们也没有从将剑传给他们的上一代侠士口中听到过这件事。不过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这三柄剑的主人当年确实曾力战恶龙。
剑在我们这里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屠龙术中最基本的武艺就是“剑诀”,而且我们的剑是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剑在易手之前,将死的侠士会将自己的血涂满整个剑体。这是一个仪式,也表明了我们屠龙侠士壮志难酬的英雄气概。
屠龙术除了“剑诀”之外,还有“天诀”和“地诀”,这两种绝技是四百多年前一位十分出色的屠龙侠士创出来的,之后就立即传遍了整个侠士群体。那位侠士之前曾经是一个颇具慧根的小和尚。“天诀”和“地诀”创出之后,龙来骚扰的时间间隔从原来的每二十年变成了现在的每三十年。
有鉴于我们屠龙侠士技艺的不断精进,并且在确定了龙出现的次数明显减少之后,在三百九十二年前,当时拥有那三柄血剑的三位屠龙侠士组织了一次会议,一次绝无仅有的会议。除了这三位侠士之外,天地四方九州每一州选出四个侠士,另外再加上创出“天诀”“地诀”的那位侠士的继承者,正好四十人,在一个临时开凿出的山洞里召开了这次会议。会后所有的侠士都同意将世上龙的数量保持在九只,也就是说当龙被我们杀掉只剩九只以后,我们将不再追杀它们,因为龙的延续就是我们屠龙侠士得以延续的唯一的理由。当然,这个决定只有身为屠龙侠士的我们才能知晓,民间是无从知晓的。为了不让任何人怀疑我们曾有过的这次会议,那四十位屠龙侠士在开完会之后就把那个山洞封了起来。而对于我们,严守这个秘密自然是天经地义的。
我们与民间是一种极其简单的单向关系。我们向他们询问有关龙的一些情况,他们将自己知道的告诉我们。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即使是对待自己的父母也同样如此。一个人在被选中要成为一名屠龙侠士之后,他就必须与以前的一切割断联系。我们之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深信:自己是为了屠龙而生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目的。父母只是一个载体,我们在被选中之后就与他们再无瓜葛。但民间不这样认为,他们会像对待神明一样对待我们的父母,有的地方还为此立了碑。
毫无疑问,民间对我们这些身怀绝技的屠龙侠士是异常钦佩的,只是不论什么事,总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出来唱唱反调,好像非如此就无法显示自身的价值。这些人在最猖狂的时候甚至鼓吹“侠士无用论”,认为龙至多每隔三十年才来一次,有时间隔更长,就算来了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另外,他们认为最主要的是我们从来就没有杀死过一条龙。不错,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实,但更多的人明白,如果没有我们的存在,深藏在海里的龙就会每天都到陆地上来了,甚至比一千年前更为无所顾忌。他们深信,在今天,龙的本领对于一千年前而言一定也是大大增强了,以至于可以同时使用“三诀”的一万名屠龙侠士都不曾杀死过哪怕一条龙。尽管民间流传的有关三位侠士斗恶龙的故事在我们听来也快成为神话传说,但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现在屠龙侠士的功夫绝对远远超过我们最初的那三位前辈。
我们承认:一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一条龙死于我们的剑下。这是事实,也不需掩饰,自身的品质与人格禁止我们作出欺世盗名的事来——像其他许多曾这样干过的人一样。不过在二百多年前,民间传说我们已经杀死了一条龙,他们还将我们屠龙的经过描述得绘声绘色,说到我们的武艺高超,还有我们为此做出的光荣的牺牲,除此之外还有龙鳞为证。当时我们对此事立刻展开了调查,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证实:我们并没有杀死过龙。如果民间真有死龙的踪迹的话,唯一的解释就是龙自身的衰老。但我们又猜测事情决不会如此简单,因为龙若是将死之时,它一定会呆在海里,不会再跑到中原来;再有就是在这件事上民间对我们屠龙侠士的描述引起了我们进一步的怀疑,在他们所说的英勇的行为背后,我们看到了许多违背我们自身人格的种种传闻。于是又有人对此作了更为深入的调查,最后才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想借“龙鳞”发财的江湖术士所为。而所谓的“龙鳞”也只不过是一些鱼鳞而已。我们中的几位侠士当场揭穿了他的骗局,并再次声明:一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一条龙死于我们剑下。然而直到现在,两百多年过去了,有关我们曾杀死过龙的传说却依然广泛地传播于民间。对此我们每一位屠龙侠士都是极其反感的,我们不愿上升为神话,我们也不想他们像供奉龙一样供奉我们,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存在,像龙一样实实在在的存在。
对于一小撮人的做法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有关民间对龙的普遍崇拜与祭奉,我们就无法深究其更深层次的原因了。难道老百姓对伤害他们、压迫他们的怪物都会存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信仰吗?或者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媚取龙的高兴,好在龙来兴风作浪时绕过他们,只取其他人的性命?但他们忘了,天下除了我们之外,所有的人都在竞相取悦龙,包括那一小撮认为我们无用的人。因此龙在吃人害命的时候是不是会觉得有点为难呢?这是流传于我们屠龙侠士之间的一则小笑话。当然我们是不应该编出这样的笑话来的,然而民间确实有这种嗜好,把那些凶狠的、对他们做出过重大伤害的野兽供奉起来。除了龙之外,还有比如麒麟,一种他们依据龙的形象再经过笨拙加工的产物。民间在把麒麟想象成灵兽的同时,同样也不忘了给它加上一些邪恶的成分。也许他们的这一做法可以从一句俗语里得到很好的解释:以邪压邪,以恶镇恶。
由于民间这种不明缘由的崇拜,使得我们的做法开始渐渐地与皇权对立起来,因为这种神秘的崇拜具有的深度和广度,甚至连皇权也打上了龙崇拜的印记。民间的崇拜不论如何根深蒂固,他们对我们的事业总还是支持的,他们知道龙对自己实实在在的危害。但皇权就不一样了,自认为是真龙天子的皇帝总认为我们正在进行的屠龙行动与他的名誉与利益相抵触。在他的朝内,谁只要说一句他不喜欢听的话就是“批龙鳞,逆圣听”,皇帝是要“龙颜大怒”的,搞不好这些人就会有生命危险。而现在像我们公开地屠龙,皇帝在思想上当然是很难接受的,他觉得我们的做法有辱他的尊严。不过既使如此他也很难把我们怎么样,其一是因为我们都身怀绝技,其二是他自己也觉得我们不属于他所管辖的“王民”之列。确实,从屠龙侠士出现至今,我们都是一个独立的群体,独立于民间,独立于王土,独立于江湖,与我们唯一有联系的就是龙,唯一可以显示我们价值的也是龙,其他世间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因此,当一个皇帝要加封我们而被我们婉拒就不足为奇了。在我们的眼里,一朝的兴亡只不过是朝暮之事,只有屠龙大业才是伟大而永恒的。
快三十年了,龙的出现可能就在这一两年之内了,说不定明天就会出现。我站在这里,感到天上的云好像多了起来,除了山顶呼呼而起的风之外,四周屠龙侠士的剑气也一阵阵地袭来。龙就该来了吧?
一千年了,希望现在也能和一千年前最初的三位前辈那样与龙之间有一场决战。如果杀不死龙,那就被龙杀死。
卖牙人之死
某一份报纸上曾报道了一篇关于考古学的新闻,文中报道,为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做模特的伊沙贝拉的微笑是为了掩饰其牙齿的缺陷,原因是在那个时代人们经常用石灰粉、瓷土等来磨牙以保持牙齿的洁白无瑕,这样无疑就损坏了珐琅质。如果报道属实的话,蒙娜·丽莎的微笑之谜就仅仅是为了掩饰自己牙齿的丑陋而已,那幅画的艺术魅力显然也要打个折扣。但这次我们暂且不去理会达·芬奇和他的名画。在那篇报道中还揭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当时有为富人做假牙的行当。而那些假牙大多是从刚死之人的嘴里拔出来的,特别是那些战死的军人。大凡小说多为杜撰,此处不妨以一个卖牙人为线杜撰一篇,全文如下:
墨索里尼,意大利亚得里亚海边一个小镇上的小人物。很少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那时频繁的战争掩盖了人们日常生活的一切,再说他还是个流浪者,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以及自己来自何方将向何处的普通人。但现在,墨索里尼似乎喜欢上这里了。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上,他找了一间破屋——那时破屋是很好找的,战争使无数的它们失去了主人——安下了家。家里当然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女人和孩子。对于女人,墨索里尼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恐惧,这种恐惧胜过了他对女人的渴望:他不敢去想象自己和女人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景况,在他眼里,那简直就是大审判。
墨索里尼是迫于生计而四处流浪的,也是迫于生计在此安家的,因为在这里他找到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活计——拔战死者的牙,并卖给需要它们的人。这项行当几乎不需要什么资本,需要的只是时间和一些连懦夫都会有的勇气。但现在不同了,这项行当似乎传到了军人的耳朵里,于是每次在清理战场前,他们都会让像墨索里尼这样的人去拔牙,拔完后再按牙齿数目让拔牙人交所谓的牙齿税。
“来吧,一个牙齿一里拉,谁也别想白拿。”军官佐夫收钱时总这么说,“好让我们为这些英勇的战死者做一次大弥撒。他们可个个都是好样的。”
不过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上交的所有的钱都落到了他自己的腰包。
“他正在借着上帝的名义干着撒旦的勾当。”墨索里尼的伙伴拉瓦内利小声嘟噜着,不料却让军官佐夫听到了,也许是他的耳朵对上帝和撒旦这样的字眼特别敏锐吧。
“好呀,”军官佐夫说着抽出了剑,“现在我就用这剑杀了你,好让你尽可能快地知道我的所为究竟是上帝的旨意还是来自地狱的撒旦。”没等拉瓦内利说话,冰冷的铁剑就已再次饱尝了鲜血的美味。墨索里尼的伙伴用他最后的精力望了军官佐夫一眼,两眼倏忽之间就变得黯淡无光了。他轻轻地倒下来,瘦小的身躯扑打起一圈儿灰尘,就此无声息了。
“好吧,拔吧,这个人的牙齿不要钱。说你呢,你这个蒙着黑布的魔鬼。”军官佐夫说完极其迅速地扯下了墨索里尼的蒙脸布巾,看到一张充满恐惧的脸,不过这恐惧似乎是他故意装出来的,因为不久他就恢复如初:一副漠然、冷冰冰的乞丐脸。
“可耻的卖牙人。”
军官佐夫的话急速而冷漠,似乎在说着一句早已说烂的口头禅。
墨索里尼看了一眼军官,像是在干坏事以前先要得到好人的同意,然后他又蒙上了黑布巾,从随身带着的布带里抓了一把沙,另一只手扒开拉瓦内利的两眼,把沙撒在眼珠上面,然后拿出钳子又跪在那里画了一个十字:“阿门。”接着就开始他的工作了。掰开嘴唇——因武力致死的人,嘴一般是很难掰开的——把钳子伸进去, 牢牢夹住其中的一个,左右晃动几下,然后用力向前一拽,一颗牙齿便出来了。被拔掉的牙上往往会带上一条血红的线肉。这样不多一会儿工夫,墨索里尼就按军官佐夫的意志干完了。
“这些你也可以拿去,便宜一半。”
军官佐夫将拉瓦内利装牙齿的布袋踢到了墨索里尼的跟前。墨索里尼停顿了一秒钟,然后弯下腰提起布袋,别在自己腰间,又顺手拿起了拉瓦内利的钳子,抬头有些畏惧地看了看军官佐夫——他的眼神除了冷漠外,最为明显的就是畏惧了。
“拿去吧,留着做个纪念。”
墨索里尼显出些微欣喜的神情来,这种神情对他的眼睛是那么陌生,以至于它们竟把它表达成了令人心寒的冷酷。最后,墨索里尼付了税,拿着他的战利品走回家。
墨索里尼心想:他以为我是为了纪念拉瓦内利,才不是呢,他早该死了,总是抢我的生意。这回他可再也干不成了,那个买牙人会来找我的,到那时要提提价。还有,有了他的钳子之后就可以拔出更好的牙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钳子,不管拔哪个牙都不会损伤,让买牙的看了就不想走。现在,这钳子是我的了。对,好极了,今天白白又多了一百多颗牙齿,而且只交了一半的税,晚上要多喝些酒,等钱多了之后再好好修修房子……
墨索里尼的想象力似乎仅止于此了。他摘下蒙了将近一天的黑布巾,露出苍白疲惫的脸。他那在清白的月光照射下有些摇晃的身躯活动起来活像一具会动的死尸,大概那些死人的气息全漫渗到他身体里去了。
他走到了一个酒店的门口,要了坛酒,付了钱就走,对店里那些女人的招徕声充耳不闻,其中一个女的不喊别的,只顾嚷嚷“我的里拉呀,里拉呀……”刺耳的喊声等他走出去很远才不再听到。等到了安静的地方,墨索里尼打开坛子,大大地喝了一口,睁大眼睛用力咽了下去。热辣辣的,然后是一阵凉爽,接着酒味才悠悠地上来。那酒味从胃里直冲上去,再次热辣辣地通过喉管,进入到嘴里,最后由鼻孔里喷出来。他感到酒精已到了头顶,全身一阵发热,热过之后就是持久地舒畅,一天来的紧张恐惧全在冲天的酒气中冲跑了。
墨索里尼站定了,大大地出了一口气,盖上酒坛子走回了家。那一天他第一次喝醉了。
五天后,买牙人维耶里果然来找他了。墨索里尼很惊异于他的看家本领,他觉得买牙人并没有打听拉瓦内利的消息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买牙人确实没有打听,他只看了墨索里尼一眼就完全明白了,于是直接来找了墨索里尼,等他看到那些毫无损伤的牙齿后,他似乎对自己的判断有些得意了。
“得了,我说墨索里尼老兄。”对于他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件事,墨索里尼更是觉得吃惊,在这之前他总认为那个买牙人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他这个人,因为所有的业务都是由拉瓦内利联系的。
“这些牙按原价,一个二十里拉,不能再多了。”买牙人维耶里指着拉瓦内利拔下的那些牙说,“至于这些嘛,一个十四里拉。”
墨索里尼不能再沉默了:“在这之前不是每颗十五里拉吗?为什么又成了十四里拉?”他指着自己拔的那些牙说道。
“对,但那是以前。要知道,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买牙人维耶里紧紧盯着墨索里尼,用那双眼睛坦诚地看着他,那两道微光一直深入到他灵魂最底层,照亮他的龌龊与自卑,最终让他不得不就范。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些比较好的应该卖一个好价钱,我想现在要假牙的越来越多了,是这样吧?”墨索里尼壮着胆子试着问了问。因为他认为既然仗打得多了,其他的纷争也一定不会少。
“情况没你想得那么好,老弟,可既然你说了,”买牙人又停了停,毫不掩饰地仔细看了看墨索里尼,“二十二里拉怎么样?老弟,要知道,这已是最高价了,如果再高我会破产的。”买牙人马上挂上一副可怜相,但眼里的那种看穿一切的光依然在闪烁。
“嗯,那——好吧,你要多少?”
“各一百颗,”买牙人看墨索里尼有些犹豫,又说道,“你放心好了,我们现钱现货,不会有错的。”
就这样,七千二百里拉就到了墨索里尼的手上。那天中午,他拿了一百里拉到了附近的一个酒店里,那里没有妓女,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就在那里好好花销了一番,与店老板马尔蒂尼谈起了自己干这一行当的经历。
墨索里尼干拔牙这行当是巴乔教给他的,之前他也干的这一行当,在快要发达时却突然死了。大家在他屋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牙齿被拔掉三颗,死时两手还握着那把扎在他身上的刀。
“我看他绝对是让人谋杀的,可那些人都说他是自杀,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要自杀呢?这事你也应该知道吧,你说他是不是让人谋杀的?”墨索里尼说完又喝了一大口酒,狠狠地咽下去,睁大了眼睛等待着那种已习惯了的快感,一方面又焦急地盯着店主,等着他的见解。
店主老马尔蒂尼也押了一小口酒,兴奋得两眼放光,好久没人这么认真地向他请教问题了。
“我说呀,这其实很简单,你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了。你先想想。他的钱是不是还在屋里好好放着,还有那些牙齿,都完好无损,也没人动过它们,这是疑点之一。疑点之二呢,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是被人谋杀的话,他的牙齿一定会被全部拔掉,为什么只拔掉三颗呢?而且三颗都是上边的牙齿。你是干这一行的,应该知道,拔别人的牙齿,下牙最好拔,而上边的牙只有自己拔时才是容易的。还有一点,如果是他杀,屋里一定少不了搏斗的痕迹,可事实上屋里的摆设和平常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巴乔的钱也原封未动。嗯,就这些了,你应该明白了吧?他一定是自杀的。”老马尔蒂尼兴致勃勃地说完了这些话,又郑重其事地给这件事下了结论,然后再有些满足地望着已有些醉意的墨索里尼。
墨索里尼摇了摇头,他听得似乎不大明白。等打了个酒嗝之后,他又问:“那你说说他为什么要自杀?”
“这谁知道,除非到地狱去问他自己,或者问我们这里的神父。可不管怎么说,让我们为他祈祷吧。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说完老店主很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
“愿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巴乔,阿门!”墨索里尼打着嗝也祈祷了一遍,机械地做着拔牙时的那套动作。“可为什么要自杀呢!为什么要自杀呢?”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走去,嘴里混合着打呼噜声和酒嗝声,向外走了出来。
“慢走啊,墨索里尼老兄,也愿上帝保佑你,阿门!”后面传出店老板很舒畅的说话声。当这声音荡漾开去,由灯光下来到月光下时,便有些凄凉了,像这时候空旷天空里那个孤独的月亮。几片深秋的叶子随风飘下来,又有几片打着旋儿落到河里,平静的流水携着一漾一漾的波纹悠闲地计算着时间。
墨索里尼快走几步,扶着桥栏杆,把头探出去。
“哗啦——”肚里刚装进去的东西又从嘴里喷洒出来,划着笨拙的弧线砸到水面上,砸碎了清冷的月光。碎了的月影随着水波上下跳动,那种快乐劲儿像是在向人暗示:它绝不会再恢复到原来的呆样子了。
而跳动的月影又使墨索里尼更加恶心。
“哗啦——哗啦——”
又两次更强烈的呕吐使他全身都缩到了一处,肚中的疼痛刺醒了他昏醉的头脑。此时他仔细聆听,有几个孩子的笑声传来,接着是一个女人的歌唱,那是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唱得很好,声音就像泉水在叮咚。大概是出于羞涩,她把声音压低了一些,但那歌声却显得更加的妩媚,在这静夜里传出去很远,等传到墨索里尼这里时,他竟然不自觉地疑惑起来,认为那是来自天使的歌声。
“走,回家去,天堂不属于我这样的灵魂。”拖着脚步,拉着长长的影子,墨索里尼走了。
三四个月了,买牙人没来找他,墨索里尼又显出贫困来,他现在只能到常去的那个小酒店去讨酒喝了。但老店主马尔蒂尼待他依然热情,常给他讲一些对他有利的消息,比如说牙价又涨了呀,因为要牙的人又多了。“还有啊,有些活人就心甘情愿让人拔自己的牙去换面包吃,你这路生意马上就要来了。”一次他这样对墨索里尼说。
生意说来就来了。那天维耶里终于又来找墨索里尼了,买了五十颗牙齿,虽然少了些,但也足以使墨索里尼度过眼前的难关了。临走前买牙人给墨索里尼说了一段话:“老弟,实话对你说吧,现在能赚大钱的是女人的牙齿,咱们讲好价钱,一颗一百里拉。一个月之后我会再来的。”买牙人说完后就匆匆地走了。
墨索里尼很高兴自己这路生意的复苏,而且还有人肯出那么高的价钱来买女人的牙齿。不过使他发愁的是:现在战争似乎变得很少了,连一般男人的牙齿都难找到,更何况与战争没什么关系的女人的牙齿。但他不愿再次沦为流浪者,于是第一次到了有妓女的酒馆,给了店主五里拉。给钱时,他觉得自己身体发烫,脸也憋得通红,店主还以为他是等不急呢。“别着急,老兄,急了就不好了,干这事也要技术。”墨索里尼其实是出于惧怕,他也并不懂得什么技术,只得红着脸“嗯” “啊”地应答着。
进去之后,他又给了那女的五十里拉。也并不是他出手大方,像那女的说的,而是他在女人面前总有些不知所措,尤其在像现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当女人开始动手动脚时,他更是想一逃了事。可是对金钱的欲望迫使他留了下来。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不至于眩晕过去。
“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我——”墨索里尼说着拿出了拔牙的钳子,他觉得只有拿着这个才会有勇气。
“你知道了吧?”他最后鼓足了勇气说。
“什么,你要拔我的牙齿?”
“对,是这样的,一颗牙齿五十里拉,拔得越多你就挣得越多。”
“滚!给我滚出去!滚!”那女人没等他说完,抡起拳头就砸,又随手操起一根木棍把他撵了出来,连续不断的骂声让店里的其他人笑了个够。
墨索里尼沮丧地逃了出来,不免又开始为自己那五十五里拉而鸣不平。他走在初春的路上,心情正如此时的景象,杂乱无章。今天显得尤其凄冷,路上几乎没人。直觉告诉墨索里尼,战争很快就要来了。
战争确实已经来临了,此次的规模还相当大,死的人当然就更多了。但像大多数战争一样,这一次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天日暮,战场又是一片寂静,几只秃鹫在凶狠地飞旋、鸣叫。地上,几个拔牙人在无声地工作着,从死人嘴里掏钱。他们的职业感是那么强,以致于即使看到死人身上的昂贵首饰时也不会去理睬。墨索里尼一心想找女人的尸体,然而一直到日落,他也没有发现一具女尸。
红霞满天,天也有些凉了,墨索里尼还是不愿离去。他抬头看看,一弯新月隐隐约约地出来,有些微红,像是被地上的血映照的;已落下的太阳还在显示自己的威力,把所有的云霞都向西方拉去,那云霞被拉得一道道的,像是喷出的血柱。慢慢地,西方暗下去,月亮明亮起来,风儿一丝丝一股股地吹过去。
一只秃鹫落到墨索里尼前方的一具尸体上,拿眼睛盯着他。上面,另有一只盘旋着,随时都有俯冲下来的企图。墨索里尼抬起他蒙着黑布的脸,看了看这两只秃鹫,依旧是漠然的眼神。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正和那只停在尸体上的秃鹫对视,并且在相互交流着什么。那只秃鹫没有离开。墨索里尼蹲下去,对脚下的那个死尸又干起了他的行当:一手扒开死者的眼睛,把沙子撒在上面,然后是祈祷,很机械地画十字,最后拿出钳子,掰开死者的嘴,夹住其中一颗牙,上下摇了两下,再向前用力一拽——一颗牙便出来了。
墨索里尼的这一套拔牙程序是从巴乔那里学来的。墨索里尼其实也相信巴乔是自杀的这一说法的,只是他找不出巴乔自杀的原因。他始终不相信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会想到自杀?可是现在,当他依据这一套程序拔死者的牙时,一种感觉马上抓住了他,让他觉得巴乔的死与这一感觉有关。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拔完这具死尸的牙,墨索里尼抬起头来,想看看那只秃鹫是否还在原地。他的目光又与秃鹫相遇了。他不寒而栗,打了一个冷颤,猛地想起了一个说法:“秃鹫看上谁,谁就离死不远了。”想到死,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这种恐惧与刚才的感觉混合起来早已超出了他的忍耐界限。他捡起一块石头,跨过那具死尸,狠狠地扔了出去。像是早已经看透了墨索里尼的想法,在石块到达之前,那只秃鹫早已腾空而起,尖叫着与空中的一只一起飞远了。
墨索里尼本想对着那只秃鹫大骂几声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始终没有这么做。一段刚发芽的断枝上飘着一条丝巾,忽忽悠悠的。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只秃鹫曾呆过的那具死尸上。不知为什么,他第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具女尸。他兴奋地蹲下去,拿手移去压在女尸嘴上的那只男人的手。那只手一定是给女尸闭眼的,因为那女尸的眼闭着,像是睡着了一般安详,嘴唇还是鲜艳的红色。墨索里尼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西天:太阳早已被黑云遮住,只在最上方留下一片血红,很像这女尸的嘴唇。他又俯下身去,破例没按他的程序办事,而是直接掰开了女尸的嘴。两排整齐美丽的牙齿露了出来,还飘出来一股清香,然而,在这满是死尸的战场上,这样销魂的清香,不但没有让人觉得舒畅,反而显得分外刺鼻。
墨索里尼把钳子伸进去,先拔起了下牙。这个女人或许刚刚死去,因为每拔掉一颗牙齿都会流出血来,牙上带的肉也是湿漉漉的鲜红色。他没有注意到这些,对金钱的渴望已使他近乎麻木了。他接着拔上牙。随着牙齿的失去,女尸继续流血,虽然每次只流出那么一点。
马上,三十多颗牙齿全被拔掉了。墨索里尼把这些牙齿装到另外一个袋子里,然后抬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的脸。
在月亮清辉的抚摩下,女人的脸现出一副惊世绝尘的美来,如安睡着的安琪儿。墨索里尼内心一阵冲动,动手摸起了那张脸,光滑的脸使他不能自控。他摘下了黑布巾,慢慢俯在女尸脸上吻了起来。从额头到鼻梁,又从鼻尖滑到了嘴唇。凉爽的感觉,不仅是表象的温度,更是内心释放的凉爽感觉。他吻得更吃力了。一股血腥味冲上来,使他想起了那些血。但已经迟了,女人嘴里的血全到了他嘴里,而且他已经咽下了一小口。
那一小口血似乎流到了他精神的深处,像是鲜红的火种,将他原有的恶心和恐惧全都点燃。火势马上蔓延全身,墨索里尼除了想呕吐之外已体会不到其他了。
“哗——”一大口鲜血喷了出去,有那女人的,也有自己的。喷出去之后,他感觉好了些,但也仅仅是好了一点,紧接着全身的烈火一起涌到他的心脏,几乎要爆炸了。
“哗——”随着更大一口鲜血喷出去,墨索里尼全身紧跟着痉挛起来,他一手捂着腹部,另一手下意识地去抓放在布袋里的牙齿。痉挛之后,他的头开始发昏,他低下头看着刚吐出的一大滩血,又望望月下的那些死尸,脑袋已做不出反应。只有摸牙齿的手把感觉传给了大脑,他说不出来那是恐惧还是恶心。总之,他已无法探求自己的感觉了。
“哗——”又一大口血喷出去。墨索里尼想顺势倒下,可习惯又使他用手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的一只手按在了女尸的眼睑上。他感到晕得更加厉害,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经过他的嘴把浓重的血腥味灌到他的肺中,但他还是获得了些许力量,得以把那只手收回来。在收回来时,他随手一带,将那女尸的眼睑带了开来。他没有发觉那具女尸身上的变化,只是告诉自己必须站起来,离开此地,要不然自己会死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怖笼罩着他,使他无法抗拒,只能逃走。他又低下头,两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时,那女尸被拨开了的眼睛,将清冷的月光反射到他的眼里。由于刚才的重压,女尸的眼球转了回来,让人感觉像是活着一般。死者以温柔的眼神看着他,他却从中看到了恐惧。那种恐惧的感觉把他的思想带到了地狱,而地狱的烈火又再次将他点燃。
“哗——”又一大口血喷了出来,墨索里尼惊恐地叫着,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与痉挛做最后的抗争,用力把自己从死亡的泥沼里往外拔,却无可奈何地越拔越深。他的喊声又招来了那两只秃鹫,其中一只盘旋在头顶,另一只落在那滩血的前面,用火炬一样的眼盯着他。墨索里尼看见死神从那只秃鹫的眼里走了出来。他又一次想起了巴乔的死,以及他自己拔掉的那三颗牙。直到现在,他才确信巴乔是自杀,因为他知道了他自杀的原因。而这原因一旦让他体验到,他也就只有通往死亡这条路可走了。
“哗——”这是他能喷出的最后一口血。墨索里尼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的手又抓起了拔牙的钳子,举到女尸的头顶。他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手里正拿着钳子。那只钳子摇晃了几下,然后随着那只手,掉在了地上。
墨索里尼死了,死在那具女尸的旁边。
在他面前停着的那只秃鹫依然站立,无一丝惊骇,似乎它就是这一幕的导演。在空中盘旋的那只秃鹫落在了墨索里尼的身上,高声叫着,欢庆自己的胜利。它看到了撒出来的一颗牙齿,那是一颗磨牙,于是将它叼到了嘴里,扬起了脖子,想要咽下去。但那颗牙太大了,卡住了它的嗓子,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急得它飞了起来,异样地哀鸣着,寻求伙伴的帮助。而静立在地上的那一只秃鹫却依旧纹丝不动。那只秃鹫叫得更惨了。
两天后,嗓子里卡着牙齿的那只秃鹫,坠落到军官佐夫的门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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