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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空壳及其他

2015-12-24谭越森

延河 2015年12期
关键词:警官表姐

谭越森

阵雨

我正睡着,在一片朦胧中听到一个男孩尖利的叫喊声,是叫我的名字——“怀安”,对,而且还是我的小名。我睁开眼看到窗外一枝苹果枝条倾斜而来了。

“怀安,赶快啊!”男孩的声音短促又急切,还带着恐惧的声调。“你家的鸡被人杀了。”他的这一句骤然打消了我还被缠绕着一丁点儿的睡意,我骨碌一下就跳下床踏着白球鞋从里间跑出来打开了门。喊我的男孩站在门口,穿着他哥的旧衣服,前长后短的夸张的暗棕色西装,他穿着非常滑稽,清晰明了的滑稽,像只调皮的猴子穿着过去朝代的“官袍”。喜文是我家从小镇搬到县城后的第一个小伙伴。

他的模样没有旧,像一滴清澈的水立在了门口。

我和喜文跑到房头背后我家的鸡舍,果然看到了惨景,两只鸡头固定地按在砖头的空缝当中,在半截墙砖上,并排儿地露了出来,眼睛还睁着像活着宣告它们的断头之冤呢,我的惊恐催生出满天的朝霞,肩膀不安地抖动,然后大地颤动——我的头皮发麻了,但最后还是从体内冉冉升起的羞耻感占据了主要情绪。我大喊道,“报复,一定要报复,”为我家两只惨遭不幸的鸡进行一场伟大的复仇行动。当我表现了一种来回不间歇地走动时,喜平眼晴平静地盯着我看,眼神分明流露出轻蔑的神色,我捕捉到他与我有种距离,异常得像是另外的人。我断定他站在了邪恶的那一面了,我掩映不安,继而激发起我熊熊燃烧的怒火。

我去找一切可用做报复的材料了。喜文紧跟着我,一起准备了当时可能得到的一切我们认为有用的带有锋利的、束缚的物什,在我家的套房外间,我找到几股塑料绳,和一把单刃刀,喜文在他家找到了两盒图钉。在我们父亲单位的垃圾堆上,我们每人捡到几个玻璃酒瓶子。这时,勇臣走过来,说,“捡瓶子,卖钱啦。”勇臣比我和喜文大,我们的爸爸都是在这个单位上的同事。他有十五六岁,瘦个子,黑黝黝的肤色,是一个有传闻的有名的少年,他有着一种天赋,就是坏的能力。我和喜文没搭理他,一个劲儿盎然地注视着垃圾堆,寻觅其中隐藏着的利器。勇臣笑了两声,怪模怪样地走了。

这时下起了阵雨,在大院子里形成明明亮亮的大小不同的水洼,洼里的水反射着光,不久,水在洼里越来越微弱,熄灭了,不见了。我和喜文将玻璃在一块石头上打碎,用找到的一个废弃纸箱装好,费了好大的劲,拎到了我家鸡舍旁,将一根塑料绳系在鸡舍毗邻的两棵白杨树上,高度设定在一人的脚腕之处,图钉撒在鸡舍的喂食槽下,以及砖缝间隙当中,而那纸箱子的碎玻璃渣,匀称地布满了鸡舍与两棵树的过道上。做完了一切,喜文从他的西装下兜里掏出五毛一包的廉价劣质“人参”牌香烟,他划着了一根火柴,我俩低头凑近吸着了烟,吐着烟圈,欣赏起我们的共同劳动果实。我洋洋得意,踱着脚步转来转去,偶尔俯下身将玻璃碎片捡起重放,做着进一步细节上的完美。喜文右手夹着烟,食指中指夹烟的指头熏得黑黄。半晌,他说,“白费劲。”

“平时舍不得吃它们,可现在一下子丢了两只鸡。”我心中的声音愤愤不平地嘟囔道。

“你看他们多辛苦,自家孩子都不让吃,这下子好了,节俭的结果替别人养着,哈哈,说不定已经被人家拉屎拉出来了。”另一个声音打趣地说着。

我喂完鸡,天空暗了下来,暮色潜着它的踪迹站在了身边。

我和喜文坐在沙发上抽烟,无人惊扰,喜文搭着二郎腿。“你瞧瞧,这是好孩子吗?”我心中的声音再次发问。我没有搭腿,只是看他有些别扭。喜文说着许志信竟然给他爸告状,说我们偷翻苹果园摘苹果,他说一定要报复。我听后心里美滋滋的,因为此事我被我爸罚站过,后来又关在屋子里写作业。我为那失去的自由耿耿于怀了好一阵子。

爸妈去银川,我一个人既忧惧又兴奋。我翻着“三国演义”连环画,可心却因为那两只鸡被恶人杀害而陷入了不安。和喜文抽了两根烟,他又被他妈叫回去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准备了一把手电,将里间和外间的电灯都关了。

我拼足了全力跑在农田里,身后被一个大人紧紧追赶着,他拿着棍棒,像能捅到天大的棍棒,边追我边喊道,“打死你,小东西。”我边跑边看看周围的瓜蔓和马铃薯茎叶,看能否有个躲身处。我气喘吁吁,快要支撑不了了,而道旁的瓜蔓随着我跑动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过了我的鞋面,另一边的马铃薯的茎叶喷着绿色黏稠的汁液,沾在了身上,越来越密集地粘起了,让我变得沉重起来。我无计可施,重重地跌倒,那个持棍棒的大人一把将我拎起,我惊恐地看到我的爸爸卑微地趴在地上,像个罪人,而我妈妈大哭着,抱着那大人的腿,替我求饶,“怀安还小,我给你我家的鸡,放过他吧。”

我惊醒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我擦了擦泪水,发现到了胸口上的一点热。我起身又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住手电,一阵怅然若失的难受。我仍然没有拉开灯,但我害怕极了,我在想偷我家的鸡那人再来的话,被塑料绳绊倒,手上扎满图钉,脸上全是碎玻璃渣子戳得血流如注,匍匐在地上。我打开门,站立起很大的样子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他窸窸窣窣像一条野狗说,自己再也不敢了,甚至他还会说“停一下”,我应该手里扛着一根粗木棍才对,他在我的骄傲的木棍下颤抖地继续说,前晚偷的鸡按钱来偿还给你,求求放我这条狗命吧。“停一下”,他应该还有羞耻心,他毕竟是大人,哀求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大人的脸皮都比我们小孩子脸皮要薄得许多,大人都是非常爱面子的人。我的木棍没有落在他身上,因为我是小孩子,小孩子淘气又善良。我让他保证,他立即保证了,说他以后会成为我的人,谁敢欺负我他就凑谁,他马上就会去揍许志信那个小孩,让那个爱告状的孩子受到拳脚的疼痛,让他明白怀安的厉害,以至于以后再见到怀安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怀安把那么大的又那么坏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正在我血液贲张的时候,屋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说话声,我分辨出有三四个人。

喜文和三个少年进屋来,动手将我家写字桌搬到外间屋内的中央,其中一个少年从背包里掏出麻将牌,那些牌就是一堆带着夺目禁忌图案、印有稀奇古怪的图案的精美小方块,他倒出到桌面上,让我内心绷了一下,兴奋又害怕。他们抽着烟,偶尔会递给我一根,我纳闷喜文怎么也会,而且从他洋洋得意的表情来看,很老手的样子。“你看这孩子,现在都会玩坏东西,那将来还了得,不知有多坏。”我心中的一个声音又出现了。我望着那堆桌子上的精美小方块,内心羡慕不已,又感觉逼近的威胁,那分明在引诱着我,去揣摩这些坏东西像循环的彩色环形带首尾不断绵绵不绝地生起再灭下再生起再湮灭。不一会儿,我在环形带中睡着了。当我睁开眼时,喜文在收拾烟头,并笑嘻嘻地扔了一包一块三毛钱的“芙蓉”烟。那可是好烟吧,我爸平时才吸七毛钱的“金丝猴”烟呢。然后他就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门口,夜风微微的暖,吹得我打瞌睡,我于是跑到里屋床上接着睡。醒来时,天已大亮,看到摆放在外间的写字桌时,我头脑骤然飘零了阵雨的感觉。它失去的秩序,撂得我不舒服。我想等到喜文过来,就一起再搬到里间屋子里。

喜文坐在沙发上,用他那熏黄的两个手指头掏出一支“芙蓉”烟,递给我一根,然后他嘴里悠悠地吐了一个烟圈,说,昨夜几个都是勇臣的哥们,说到“哥们”两个字时喜文特别加重了一下语气。但这个词对我很生硬,富有入侵的意味。“那都是学坏,从小都坏,长大就是社会渣滓,还哥们,那就不是正经人家。”我心里声音说,我说,“那就是朋友。”喜文点点头,说,“勇臣真厉害,有好多哥们,那些哥们都听他的,想揍谁就揍谁,一天还少不了上贡的。”他脸上荡漾着歆羡的光彩,接着说道,勇臣走到哪儿都不怕,没人敢惹他,人都怕他,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欺负别人。喜文说完,低下头,看到裤裆那冒出了烟,他哇一声喊,跳了起来,抖着裤裆,喊着烂了烂了,他弹烟灰时把烟头弹落在裤裆处,烧了一个黑洞。我们就哈哈地笑了起来。最后他一个人苦着脸,说千万别让他妈看到,看到会用鞋底打他的脸。我到里屋找到我妈的针线盒,找到一根黑线,穿上针,他捉起自己的裤裆开始缝了起来,又说,认识他的好哥们,就等于我们也是他的好哥们。我们昨晚跟他那好哥们打麻将是好事。以后再不会欺负我们,而我们可以欺负别人。我说,我们不是认识他吗,还是邻居呢。喜文挖苦我,那是他当我们是小孬种,也就是说他眼里根本不放下我们。我们跟他的好哥们在一起他就会觉得我们不一样。“以后没有人敢告我们的状”,他说。

喜文妈是个瘦削的苍白女人,需要吃人的头发才能活的女人,她患有很严重的贫血病,找县城一位老中医开过一个别致的中医方子,头发是一种药引。我和喜文在他家吃过饭,我们到过县城所有的理发馆,见过县城所有的理发师。

捡完头发,我和喜文背着装头发的书包,黄书包里露出一缕缕头发,在黄昏里走,引起别人的注视。我背着书包恶作剧,故意在有人注视时,将书包掩抱在胸前,故作神秘让我有一种满足感。我们把头发交给了喜文妈,她因长年的贫血,脸色似白骨。她理所当然没有活得更长。在不久之后就死了。

傍晚,太阳悬停在西山一个豁口,晚霞映照在粮所边的一片田地上,我和喜文钻进了玉米地折了几根玉米秆,剥开秆皮,嚼着秆心。甜心是可以寻见,青绿色的,成熟度好,结实的秆一般都是糖分好的,用铅笔刀挑开杆头和杆尾,留下中间几杆节,嚼起来与甘蔗是无二区别。我们留下一堆玉米秆肢解破碎的尸体后就离开了月光下的宁静。我从衣兜取出一支芙蓉牌香烟,点亮此时一个少年的魂魄。我需要镇静,以渡过一个搏斗的夜晚。

子夜时分,他们又来了,喜文依次领着他们进来,搬桌子,又将那刻着符号的精美小方块摊开了。他们打了几圈,停下手中的牌,说,到外面,这么打没劲,弄点喝的和吃的。我还听到他们提到了勇臣的名字,充满敬意和调侃,说,弄得好的,给人家上贡。他们的意思是不让我和喜文去,留下来。跟着他们没用,又目标太大。喜文朝我挤了挤眼睛,他们刚踏出房门,我俩就跟在他们后面了,他们没表示反对,尽管窃窃私语相互说着我们听不太清晰的话。他们走得很快,我和喜文紧紧跟在他们的身后,一种冒险的激动充塞在我的胸腔中,心跳砰砰响得让我害怕他们能听到。

我们从老城走向县城的中心,他们停下来,相互递烟抽起来,看到我们跟着他们来了,却没有给我们散烟。喜文掏出烟我俩也一起抽了起来。夜风稠热,而此时街道阗静如哑,像躺着睡着的样子。无风,手一展开,好像许多东西都潜踪遁迹。

当黑子用砖头将“新华书店”门上高窗的一块玻璃敲碎,我看到敲打出的一个神秘的入口。两个人俯身蹲下,双手连接另一双手,搭建了一个方形平台。黑子踩着这个“平台”,一手攀在窗沿边,一手将碎玻璃渣子一点一点地剥落,从裤腰里掏出一块黑布,抹去残存的碎片,他低声喊“好”。俯身的两少年趋身将他递高,他像条青蛇就溜了进去。在外面,偶有一二人走过,像鬼魅融进另一片虚空。高个少年有点不耐烦,骂道,怎这么久。就走到门,敲了两下,咳嗽了几声,敲门声在空荡荡的街道回荡一种空旷,像响了一两下钟,而稚嫩的咳嗽声就显得不是那般的明亮,而像街上的耗子一瞬即拐入滑稽的一角。一会儿,黑子又像一条青鱼蓦然出现,嘻嘻声若从他身上剥落到我们的面前。

高个子问道,黑子,得手了吗?黑子嘿嘿笑了,说,里面黑漆漆全是书。高个子说,书店可不尽是书吗。黑子说,尽是书,可也没钱,人家下班把钱也拿走,给咱哥们可一分不剩。高个子问道,那你贼怂待里面这么久干嘛?黑子回答道,进去憋屎了,就地拉了一泡,还撕了一本书擦了屁股。说完,他们哈哈大笑了,开始离开了。我和喜文还站着,怔怔地不知跟还是不跟,于是另一个走路颠高颠低的少年指着我说,你俩回去。

他们还是回来了,带着一只报纸包着的烧鸡,两瓶白酒,还有一些花生米等,让我和喜文摆好桌子,我俩按着吩咐去摆好桌子,然后他们又掏出几根红色的腊,点燃了,又摆上一个供香的香鼎。做好这些,他们开始你一言我一句说话。他们在街道上转了一圈,好像是从盘旋路一路转到西河滩,在西河滩李有三的小卖部,停下他们张望的脚,他们先让黑子翻门进去,黑子说里面还有一个套间,他还看到一副活春宫,还认得那个女人是隔壁的沈春花,这场偷情戏他是一边欣赏一边窃走抽屉里所有的钱,还随手牵走了两瓶白酒。黑子有声有色地说,并演绎当时的场景,那三个少年发出别样的笑声,黑子从门里翻出时,说李有三和沈春花还在继续做。他们拿着钱到农贸市场敲开王烧鸡的门,买了一只烧鸡,折返到那个走路颠颠的少年家,又取走了一个香鼎。就这样,他们获得了这一切。这一切只是为了勇臣准备。

勇臣露出了他少年王者的风范,一进门就看到桌子上的酒和烧鸡。说道,让兄弟们久等了。说着将一把匕首插在桌子上,我心一疼,心里的声音又响起,“桌子上怎么有刀划了?”“或许爸妈不会注意吧。”“不注意,但桌子是你家的,怎么可以让人给破坏呢,爸妈不在,你就是这家主人。”我顿时有些很不悦,但他们太强大了,而喜文望着面前这情形,手忙脚乱给他们倒酒, 给他们点烟。一切结束时,他们走了,桌子上还有半瓶酒,喜文嚷嚷说道,我们喝。

当我醒来时,头疼欲裂,满怀愧疚的罪恶感。我到鸡舍边,想起了那两只鸡带给我家的耻辱让我火烧火燎。撒在鸡舍的玻璃渣子和图钉还在,缠在树上的曲曲折折的塑料绳子还保持着原样。我是一个从小镇上来到县城的男孩。当我在小镇的山野间玩耍时就一个人站在昏黄的某个山坡望着县城的方向,我看到车辆接着车辆向县城驰去。我那时感到我触到了一个宏大的时光,一个巨大而闪耀着光焰的城市,一定在那等待着我。当我站到县城夜晚的路灯下,一片惨淡,看到街道任意由我们去偷盗,让我若有所失。二十多年后一个下午,我又一次见到了勇臣,他跛着一条腿,面容黝黑,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显得大很多,他的右腿是他在戒毒所用刀片割了脚筋所致,然后他回到他的家,听说他现在很安稳地过日子,偶尔打打小牌,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生活主要全靠他乡下娶的老婆照顾。

那晚我家的鸡就是他偷的。

“现在喜文呢?”我问道。“他关在看守所里,”勇臣说道,“已经是长住客了。”他说完斜眼打量了我,嘲弄般对我发出一连串的尖笑。我的脑袋訇然作响,一瞬间万物共赴寂灭。

温暖的空壳

我上班时接到我妈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大吼道,“庆儿犯病了,要离家出走。”我挂掉电话就给主任请了假,匆忙骑上电瓶车,从镇子赶到村子里。

我到家时,屋子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村支部杨队长和计生专干小郭也在,我跟杨书记打了声招呼,看到表姐坐在炕沿边,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抓握着,像是空气里有东西。

“庆儿这几天夜里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说她一个多月睡不着觉,她要自杀,她要离家出走。”我母亲说。

我知道我表姐得的是抑郁症,以前我就对母亲说过,她不明白抑郁症是啥意思,我就举例说我表姐得的是与央视崔永元一样的病,我妈说那就没问题,因为她看春晚上的崔永元很正常,没感觉哪里不对劲。这不,我表姐的抑郁突然严重了,今天早上我妈串门时,走到她家,她手舞足蹈在院子里挥着一只旧皮鞋(我表姐夫的皮鞋),我妈吓了一跳,走近她,她放下旧皮鞋沉着脸对我妈说,她不活了,她要去广州,她要离家出走。我妈便问那院里一窝鸡谁来喂?那小拴怎么办?小拴是我表姐的儿子,现在上一年级,放暑假时被他爷爷奶奶接走了。那田地呢谁来管?唉,我可怜的表姐,自从我表姐夫到广州打工后,地里的庄稼一直是她在务,小拴一直她在拉扯。于是我妈就把我表姐拉到我家来了。在拉我表姐的路上正好碰上杨支书和小郭,他俩便帮忙一同来我家了。

我向杨支书解释了我表姐的病,对他说这抑郁症是一种很常见的精神障碍,是对生活的消极态度产生的,悲观的,负能量的,当然发展到严重了就容易产生自杀的念头。为了更形象些,我又举例到了崔永元。杨支书听了我说崔永元时就点了点头,问我那怎么办,我说可以到市里二院(我们市里的精神病院)治疗。正说着,我舅母来了,她风尘仆仆,显然是搭三轮车过来的,不仅是她,她身后跟着一个老太,是我舅母的姐姐,她俩进来后,我表姐站了起身,但不说话,面部表情痴呆空洞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我的傻丫头哟,你这是咋地啦?”我舅母哭腔地喊叫,用手拨拨庆儿的头发,捏捏脸。

“好娃娃,干啥要离家出走?”老太拉着庆儿的手说,“家里不缺吃,不缺穿,没啥想不开的。”

“我庆儿姐患的是抑郁症,舅母别怕。”我说道,“可以开些氟西汀,米氮平也不错,再配合心理开导。我有个同学在县城医院工作,我周末到县城,顺便开些药,再详细咨询。”

“抑郁症是啥,就是想不开的病吗?”老太问道。这时杨支书插话,“就是崔永元得的病。”老太更糊涂了。“抑郁症就是一种精神疾病,心理障碍,或者说就是想不开事儿。”我补充道。

“心理开导?”我舅母自语着,突然笑了起来,说,“明明就是丢了魂。”

第二天,我正在起草一份修路申请预算经费报告时,我妈又打来电话,正好离下班时间近了,我匆匆穿上外套,骑上电瓶车,穿过镇街道,在镇尾头一家小商店买了一瓶本地白酒和一条廉价的香烟。

我一边骑车一边想肯定心理开导失败了。行经小桥后,望着清澈见底的河床,圆形小石头像密集的卵一粒粒紧挨着,绿黄色的线状小草缠绕在其中。我停下了车子,走到河边,伸手去掬水,触动了晃动的太阳,一捧到了手上,便碎了。我用袖子擦了擦脸,感觉清爽,就掉头骑上了车子,边想,这次到我表姐家,我就建议试吃药一段时间,再向在县城医院工作的同学王先科咨询吧。

快骑到我表姐家,我不由眼前一亮,灰蒙蒙的小树林里出现一个妖冶的女子,她的一顶红色鸭舌帽将我的目光全部压在了她的帽檐下了。我认出是靠近我表姐家的邻居李志有的小女儿李小霞。我怔了一下,几年前她到南方打工,每年春节会回来,穿着一身颜料暴烈的带有挑衅的时尚衣服,显得在同村的同龄女子里格外鹤立鸡群。说年龄也不小了,比我表姐小也小一两岁,大也大一两岁而已。我记得好几年前,镇上曾组织过群众舞会,在霓虹灯的转动下,一个外镇上的小伙子给她买了一瓶饮料,她就跟着陌生人出去一晚未回家。是个在村里比较有流言蜚语的女子。她每次回家总会带着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在我的记忆出现了好几次,但她现在还没有传出婚讯。她对我有种神秘感,甚至在这个乏味至极的农村有种侵略性。我冲着她打了个招呼,她低头一闪而过。

我妈她们对我表姐的心理开导是失败的。我走进屋内就看到我妈、舅母,以及舅母的姐姐,我叫她沈姨。而我表姐还是痴呆的,与上次相比,她现在自言自语,很微弱的,断续的,但听不来到底在说什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堵墙,而墙的这边尽是愁眉苦脸的情绪所笼罩。我掏出手机给张村长打了个电话,把酒和烟都取了出来,他过来,我要请他就我表姐的低保事情再言语几句。傍晚出来,张队长带着小郭一块儿来了。我舅母找了几个酒杯子,当我打开酒瓶的盖子,在张队长和小郭的吞吐出来的烟雾中,酒香像催生出另一个小小时空,前面的阴郁深重浮呈的一张张脸即刻变换成了朵朵笑脸盈盈,屋内的冷脏乱旋即成了一派暖色调,物体们像漆上了明亮的油彩,焕然一新自成秩序,喜气洋洋一片亮堂堂。我看到我的表姐庆儿的脸蛋儿也竟然红彤彤的,我的情感一霎时被带到了庆儿出嫁的那一天。那一天我表姐也是如此般红彤彤,不,她的周身都是红彤彤的。而现在,我又看到了,我眼光略过她们,向门外看去,院落却显得荒凉而寂灭。我回过眼,看着我表姐,红,让人怪异又为之不安。

我陪着张队长喝了二盅,沈姨也陪着喝了几杯,不爱说话的小郭照样不怎么说话,一脸的笑堆砌在他两腮帮的肥肉上。我们坐在小圆桌上,说话的声音顿时让这个房间里明与隐处都充满着振奋的生机。在一只振奋的电灯泡下,由零星的话题趋光而行集中起来了。

“生活确是好了的,好也有不好的一面。”张队长说,“那时陈户明的女儿陈苗苗嫁给了砖瓦工小王后,不到两年,就喝药了。”

“苗苗人巧嘴巴甜,多好的姑娘。”我舅母应道。

“陈苗苗为何自杀?”小郭问道。

“哎,都是鸡毛蒜皮的事,还能有啥事。两口子过得很恩爱,结果陈苗苗一天把饭放馊气了,公公不满意,被小王打了两巴掌,就喝药死掉了。”张队长淡淡地说。

“就这样?”小郭问道。

“就这样,农村还能有什么事。”张队长回道。

一瓶酒见空了。张队长站起身来说,“抑郁症就是这样,也不算个事儿就想不开,就喝药呀上吊呀就自杀。沈庆儿现在病情轻,只想离家出走,我们一起帮着看好她。”

沈姨也站起身来,整整衣服,说,“后生说得对,庆儿的抑郁症就是处于萌芽,我们要把萌芽给揪掉才行。”

周五,我从县城出差回来。回来时,正值下午,灰蒙蒙的,远处有团黑云。

我从挎包里掏出在县城捎带买的一瓶县酒厂出的特曲,还有花生米和几包烟,倒酒、递烟后,屋内立即荡漾起轻松愉悦的气氛。比起上次来,我发现沈姨、张队长的精神状态高涨了许多。在县城时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说她们已经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

我表姐的脸像一片枯叶,自始至终没有表情反映。像我妈说的仿佛把魂丢了,一个已经没有灵魂的人,不就是行尸走肉吗?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肉体全然是没有光泽的。现在我表姐就是片枯叶,任何一点风就能把她带走。这个村庄越来越没有记忆的能力了,青年人都外出打工,吉凶不定,而长者则一天一天地在消失。风将枯叶吹走,也没有任何人和物能感受到有何不妥。我的堂兄弟们、表兄弟们,以及年龄不是很大的舅舅们、表叔们都到南方打工去了,还有我出嫁的、未嫁的表姐妹、堂姐妹们,村庄是拴不住他们的身体的,一个个像雨水一样向南方滴去。一个村庄没有鲜活的灵魂滋润也会失去光泽,枯萎了。

我们忙了起来。在表姐家的院中央搭了两个凳子高的台子,张队长和小郭找来一根椽子,立在台子边,拉上了电,按上了电灯泡。我妈和舅母做饭,沈姨则在屋子里给我表姐化妆,说是化妆,无非是给我表姐的腮上抹上厚实的红粉。

“这是唱戏,哪出戏?”我笑嘻嘻地问舅母。舅母却没有答话。沈姨出来时把表姐留在了屋里,我们几个围在院子的石桌上吃饭,边吃饭,边喝我从县城带回来的白酒。时不时从院门探出个脑袋来,看我们一眼,就不见了。

有苍老的声音喊,“做什么事?”

“好着哩。”

“没甚事?”

“没甚事。”

“那搭个台子要喝哪出戏?”

“没戏。你见过谁把戏台搭在家中的吗?”

“倒没有,没事就走了。”

“走吧,不送。”

我表姐出来了,她的双腮红得夸张,屋内的灯被沈姨全关了,顿时显得四周黑魆魆的,使得中央台子的一柱电灯泡在四周空旷下,显得弱小而霸气。沈姨将我表姐扶上了台子,台子面积不大,相当一个皮卡车的后厢而已。

庆儿在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站着,她单薄且以一种完全屈从的姿态立在一团混沌和闪烁不定的光圈之中,一种鬼魅的奇异现实凸显于我们几人面前,我倒吸了几口冷气,几乎以踉跄的脚步倒退了几步。她站在台上怔了怔,突然咯咯笑了几声。我沈姨上台一抬手就扇了她一个嘴巴,怒斥道,“不许笑。”庆儿停住了笑,哇地咧嘴哭了起来。我十分诧异,但看到我妈和张队长他们面无表情,十分严肃,心里想可能提前商议好了吧,就没吭声。

“许行啊,你这个畜生,啊!”我表姐哭腔地开口骂詈道。许行就是我表姐夫。

“许行啊,你不得好死,啊!”我表姐声音高亢起来了,女人天生好嗓子。

“许行啊,你抛弃我娘们俩,啊!”我表姐在狭小的台子上竟然转起圈子来了,她身材还算苗条匀称,我沈姨在旁边陪着喊,当我表姐喊一声“许行”,她就跟着喊“许行。”

“许行啊,你不知我的苦。”我表姐转着圈,在昏暗的灯光下,婀娜多姿,越来越有节奏感。她越转越快,声音也丰富了起来,抑扬顿挫,时低时高,时而短促时而拉长,我沈姨也陪得十分入巧,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这时,站在我身旁的母亲在听到我表姐喊“许行”时,就呜呜哭泣,而张队长更加夸张,只见得他跺脚,并大嚎着。我似乎被一种力量,一种神秘的、未知的力量牵引了、怂恿了,我开始觉得不由自己,也在黑暗中大声哭起。

我们累了,而我看到我表姐仍然精神抖擞,还在台子上转,不,不光是转,而是跳跃着。她的脸不再像枯叶,而像熊熊燃烧的火焰,而她的灵魂以一种力量在上升,然后像一朵云飘荡在山谷之上。

过了很长的时间,黑暗被一颗启明星击破。天色亮了,一团黑魆魆像生物遇到了更猛的生物一般,逃开,光盖住了木椽上的电灯泡的亮。清晨,艳若桃李的李小霞拖着旅行箱,经过了我表姐家的院门,踏上去南方的路了。

漏洞

在庆祝大会前一天,起风了。春末的风卷起沙尘游走在这个北部山区的小城里,漫不经心又十足张狂,细小的沙粒如同细发,经过人们的眼即幻若一根一根断续的针。

审讯室里,因外面天地昏暗,只有一间小窗口室内光线不足,便全靠荧光灯管的灯光打到每一寸地方。年青的张警官望着铐在审讯椅上的老妇人,内心既轻蔑又仇恨的情绪异常疯长。他时不时地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双手背着来回踱步,无视那个老妇人。在过去的一小时里,他的审讯笔录只有这个老妇人的姓氏和表意不清的地址——她是无根的浮萍,准确地说是她的儿子带着她进入这个西部小城市来的。

“柴萍凝,你是怎么认识人贩子黄素娥的?”张警官坐了下来,压抑着相当糟糕的厌恶心态,耐着性子继续问道。

去年一个下雪天,老妇人带着宝宝在大象那边捡垃圾,那天雪下得真是大,是要把她的记忆都下得失掉了,来往的都看不清脸,一个个都是白雾,一阵聚来了,一阵散去了。苍老的雪里,一团移动的白雾向她忽停忽游地靠近,她定睛之后发现是个着青色风衣的女人。在大象公园门口,她和宝宝还有一只编织袋在雪地里遭遇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当时,黄素娥对你说了些什么?”年轻的张警官问道。

“她说,冷吗?”声音从那堆干草堆传出来。

“冷吗?然后呢?”

“我说冷。”

那个下雪的一天是三九天的第四天。真冷,每一缕风都像剃人头的刀,冷把这个小城市打造成铁柜子,每走一步都能碰触到铁,撞得生疼。宝宝浑身上下裹的圆圆的,像一只点了两点的圆球滚在她得周围。张警官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一股烟雾中,温和着他燃烧的正义感,空前弥漫着,他感受身体膨胀的正义感像一股气流将他举起,带到了一个叫做高度的地方,这样可以在高处轻蔑老妇人,并且使她也能感受到正义的无处不在,从而自惭形秽,类同畜辈,从而否定她自己的一生,那低微龌龊的生命。但这时,从那堆干草中传出“咳,嗬嗬”的怪异的声音,像一种暧昧的呻吟,不如说是一种荒诞离奇的笑声。张警官一时错愕了,继而感到自己遭到嘲弄,他愤怒地站起身,大声斥责道,“笑什么!”

“她说她叫黄素娥,”老妇人说道,“她问我冷吗之后,递给了我一百元钱,一张新新的大票子,新得割手。”

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在一个寒冬的雪天地,柴萍凝颤巍巍接在手中,浑身颤抖,那张钞票像一个滚烫的新生婴儿,她双手捧着,世界霎时温暖了。她流下浑浊的老泪,自从她儿子不在了,她的躯壳再也没有出现升起的热潮。泪水打在了新生的婴孩上,她的大女儿出生时,她抱在怀里,一个崭新的小人儿;她的二女儿出生,她抱在怀里;她的小儿子,就是孙小宝的父亲,她抱在怀里,一个个都是崭新的生命,温暖的人肉。

她因幸福而痉挛。张警官突然发现那堆干草堆发出颤抖的波动,像根竹竿上绑着破布絮一般夸张又无力地摇摆,并带有挑衅的意味,他恶心了。

“黄素娥为何给你一百元钱?”他问后就心里预设了老妇人的口吻——“因为她要我帮她拐骗儿童。”

“小黄给我钱,她说她在大象经常遇见我,说我像她的老妈妈。”老妇人这时仰起了干草,露出了一张人脸,肮脏的脸上露出了一道慈爱的光。

穿着青色风衣自称素娥的女人,跟着她向折返的方向走了,身后公园门口的两只大象甩在了大雪里。

走过两条街道,她们三个拐进一个小巷子里,一个在城市的高楼围绕的世界的腹地,隐藏着一小块低矮而谦卑的平房院落,在寒冬里蜷缩着像只温顺的生物。而在这个生物体内寄生着更多的生物,无名无姓,来历不明,琐小而又存在的生物。这些看似杂乱但却自成秩序有生存规律的生物,拥挤但又陌异,慌乱却又顽强的生命力支撑起一团活气。雪把许多人下消失了。在一个周围堆放着垃圾的简易平房,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脸上流露出贫穷的羞涩,但那个风衣女人先跨进了房间,之后,帮着她打扫脏乱不堪的房间。这一点,让她产生了将这个黄素娥当成自己的女儿的幻觉。很快风衣女人离开了。

“她去过你住处几次?”张警官望了望手腕上的表,不耐烦了。

“就是一次。”枯草下的人脸又一次隐藏了,潜下去,尔后一堆枯草浮起来了。

“就一次,再没去过你住处吗?”张警官用笔点了点桌面。

“我和素娥一直都在大象。”

雪停之后,残有的旧冰从大象身躯上脱落,化成污浊的水。黄素娥再次来找她时穿着一件红色夹克羽绒服,见到她就喊了一声,“柴妈。”然后拉住她的手,拉着宝宝,一径去到街道对面饭馆,走了一家又一家,只见黄素娥摇着头,说不好,又走一家又是摇摇头,嫌乱,嫌店面小。

“那真是像做梦一般,真好。”从干发堆里闪出了人脸,发出了一句话又倏忽隐了下去。

张警官睨视了一眼她。这个终生卑微的老妇人就为一顿美餐失去了人性,形若两足畜类了,低贱之人必有可恨之外,此话总结得太好了。他想着这阵妻子待在家里,怀抱着他的果儿,前两天刚刚过了一周岁的生日。他在一个明亮的世界,又在一个黑暗的世界穿梭着,他要守住明亮的世界,击溃面前一个黑暗的世界。这么一想,他体内升腾了图景,他的世界,与她的世界永不相交,就是说一个光明的世界没有义务去将光分给黑暗世界,并且永远地摒弃黑暗世界。对,这就是毫无愉悦怜悯地把对面老妇人隔绝于这个审讯室的理由。他守护得住果儿。

那是一家新装潢的有档次的餐馆,当柴萍凝一脚踏进到光亮可鉴的地板上,她感觉到自己污脏的肉与灵都摔到了地板上,笑盈盈的服务员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欢迎。她瞥见地板上一堆分离肢解的自己,看到贫穷被脱光衣服显露出原形,一个萎缩、衰老,风中残烛般全身起着皱折的肉体。

大厅里音乐像铺开了的泉水,骤然渗进她的躯壳,哗然劈开她的脏腑,侵入她维持生命机体的七八斤的血液中。一切像梦一般,她用餐后,浑身颤抖地竟然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儿子将宝宝遗留下来,已经是两年杳无音信。

“那顿饭真是好吃。”枯草的头发近乎骨灰般的白,从那白中又露出人脸了,在布满褶的污漫的脸庞上竟然出现幸福的、羞涩的光亮了。“漂亮的,还带着花纹的桌子,碗儿碟子都可以让我当镜子用,我一辈子都没吃过这般好吃的饭菜,好看得都害怕吃下去。我吃啊吃不愿回去了。吃得我差点忘记宝宝,我拧了自己的大腿,赶紧让宝宝多吃些,吃了再没有了,要好好吃。”

这番话更加激怒了张警官。

他骇然起身,从身上掏出一把锋利的长刀,一刀就劈离了她的头颅,那么轻的头颅滚落到地,头颅上的嘴巴张开,像是不明白发生的事情,小眼睛一睁一闭,转来转去。

“娃娃,你咋把俺给杀了。呜。”

“就是要杀你这个老杂种,不是人的老东西。”

他一脚将枯草头颅踢到了一边。接着,用刀划开老妇的胸膛,黑污的血顿时涌了出来,甚至沾在他的皮鞋上,他心疼地蹲下来试净鞋上的污点。然后,将两只胳膊砍下,两条腿也照样砍掉,地上的尸块七零八落,他找了一个煤筐,用长刀一块一块地挑起来,丢进了筐中,然后走出门,倒给了院后的那只警犬,可是他再怎么喂也喂不进狗嘴里,他折返回,看到头颅蹦跳着,在找平衡度。

他指着头颅说,“你的肉,狗都嫌脏。”

这时从干瘪的嘴巴发出悠悠然的声音:“你就不脏吗?谁肚子里没一堆屎啊。屎啊。”后一个“屎”字嘣地向他射去,他颤抖着,努力挪动着双脚,挪到了头颅,然后一脚对着扁形的、像条软体虫的嘴巴踏了下去,踏出一摊黑污血。他恶狠狠地瞪着老妇人,看了看表,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了。

“钱是从哪里来的?”

“他卖肾了。”

“钱呢?”

“不知道,他花了。”

“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今年春节前他回来了,然后就死了。我可怜的儿。”

老妇人抬着头,泪流了满面。

“我在问你儿子柴春风具体是怎么死的。”

“喝酒死的。”

冰结在河面上。太阳下刮起响冽的寒风,柴春风爬在河沿边,衣服凌乱不正,旁边放了几个小口杯高粱酒。

“一万元挥霍一空,然后喝醉冻死。”张警官心里在想,穷人的悲剧来自于咎由自取。坚决不能同情这些人,这些卑劣的外来户。

张警官脱口而出,“活该!”

“你说什么?”

枯草下的人脸竟然发出凌厉的责怪。

“我说活该。”

“你再说一遍!”从枯草堆扬起了一张愤怒的脸。

“你这条老狗,活该!”张警官恶狠狠地说。

那铁椅发出咯唆的响动,继而那堆枯草里发出低沉的撕裂的声音,似有一个邪灵从那瘦小干老的躯体行将冲出来。

“你侮辱谁呢?”老妇人尖利的声音刺破混沌的空气,“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吃国家饭的,不懂得尊重吗?”

“尊重?”张警官冷笑道,“你贩卖五个孩童时想到过尊重?尊重两字你也配!”

“我只觉得贩卖少了!”

“你还是去死吧,你个老娼妓!”张警官说着却打颤抖,此时像是拼命保卫身边的无忧果儿,决不能让黑暗侵袭她一寸细嫩的光芒。

“你们生活过得太好了,所有的好都被你们城市人占据了,而我一生活得像猪狗一般。”愤怒的人脸叫嚣着,“我们烤香肠去卖,你们的人把我的儿子打得跪在地上,大小便失禁,把我关进狗笼里,一关就是一整天。把我的宝宝当时吓得哇哇大嚎,那时,我们有尊严吗?”

张警官脸色阴惨站到了楼梯门口,风将几缕细沙吹到了自动玻璃门的门缝之间,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压抑又沮丧,心情一时坏透了。

老妇人此时绷紧着身,脸向前倾,瞪着枯竭的眼睛盯着他走进审讯室。

“第一次在几时?”他问道。

“那时已经过年了。”柴萍凝回复道。

零星的鞭炮声,风中飞扬的纸屑,楼层间梯道透着对联的红。柴萍凝牵扯着宝宝的手,在紫都小区的喷泉一侧,傍晚时分,衣着高档的男女穿梭,而儿童们零星在楼与楼间蹦跳玩嬉。大人们着盛装装备元宵之夜狂欢,而此刻,她让宝宝成功变成一个诱饵,将一个粉红色三、四岁的女孩诱离开了喷泉处,带向小区尾的小树林里,她抱上小女孩,拉着宝宝跳上公交车。在平房区,她将小女孩交给等待已久的黄素娥,黄素娥塞给她一沓钱后,用一个军大衣包裹小孩,坐上停在门口的一辆商务车,车旁抽烟的中年男,扔掉手中的烟头,迅速发动车子,霎时无影无踪。

从那时起,一直到了秋未。直到柴萍凝在一家幼儿园抱走一个大约四岁的女孩时,那个女孩大声哭闹,引起送小孩上学的家长围堵,她一个人抱着小女孩,宝宝紧紧贴在身边,那么多的人七嘴八舌质问,而她却看到一片虚无。民警来时,她前言不搭后语,神志混乱,双目无光。民警说,“大娘,这天冷,两个孩子都手冰凉冰凉的,还都在哭,不如送到车里暖和。”

张警官收拾好笔录,装上案卷,交给小陈,走出了审讯室。天空开始飘雪,雪和细沙交缠在一起,侵袭着他的脸,但他像个得胜的英雄,毫无惧色地走着,一直走到一座人行天桥底下,他看见一个畏缩在地面的老乞妇,一头枯干的头发下有一张像用尽了哀伤的脸。他心中又泛起了一阵阵恶心来,大步跨了过去。他走过一个商铺,回过头又下意识去看那地上的枯肉,却再也看不到了,好像陷到什么别的地方上了。他迟疑地望了望周围,人来人往,他有点不适,又走了两步,胸脯里“咯噔”响了一下,他感觉是自己身上掉了样东西,就像一盏灯里的灯芯让人拿走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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