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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安宁

2015-12-24文/方

青年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李洁安宁

⊙ 文/方 晓

奔跑的安宁

⊙ 文/方 晓

方 晓:一九八一年出生。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江南》《山花》《长城》《百花洲》等刊,有小说被转载。

只有一个女人会让男人获得重生。

——题记

二〇一〇年二月十九日,夜十点零三分,祥云宾馆。

“昨天下午,我咬着棉花糖站在紫罗街的转口,看见一个身材高挑、面目不清的女人缓慢优雅地向我走来。她卷曲的、黄黑夹杂的、底端酷似已用过三个月的牙刷般平齐的长发,在东南风中像一束纹丝不乱的拂尘向后飘舞……”

这是一个小说的开头部分,安宁在片刻之前写下了它,却再也无法继续。他尚未想清楚要写什么,对过去的缅怀,还是对未来的向往?他想寄予其中的许多宏大而精微的词汇,诸如孤独、自我救赎、无谓纠葛、可怜的屈辱感、幸福的虚妄,还有可笑且徒劳的挣扎……这些都是他真切的感受,宛如周围的空气,铅锤一般沉闷。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在一番激烈的、几乎是瞬间升级的争吵之后,妻子李洁涨红着脸,推开门呵斥着让他滚。可他仿佛置身事外,字不成句地睥睨着她说:“你让我滚,就别想再让我进这个门。”那一声比她狠辣的眼神更恶劣的关门声,就是她对他的回答。

门关了。安宁慢腾腾地走下十一楼。在小区门口,他回头看着那间高踞在上、窗帘紧合的屋子,里面透射出来的灯光看上去依然情意绵绵。失落与恍惚远多于伤感和愤怒,他唯一无法释怀的只是,他没有真正为此气愤。

他是在街头流浪两个小时之后,歇脚在这间不足五平方米的肮脏房间内的。他推开半扇窗户,远眺着千灯万火之上的第十一楼。他又想起,来祥云宾馆前,他蹲伏在马路边看过往的车辆时,接到父亲的三个电话。果然,她又给父亲打电话了。父亲明白安宁和她之间的所有事件,但他从来都认为自己并不明白。所以,他三次来电话问出了何事。安宁被迫关了机,不然,父亲还要给他打电话。

他辗转反侧,起来给马候打电话。第一次拨打他没接。第二次电话铃声响起时,他摁掉了。第三次拨打,他居然接了。安宁本来想向他借几百块钱花的,但突然想起该先问候一下马候——他那因肝硬化而濒临死亡的父亲现在病况如何。马候的声音里透着一种长久悲伤之后的沉静:“情况不妙,可能过不了今晚。”他的口气让安宁猜想,这类话马候近来应该表达过很多遍,所以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我们一家人都在床边守着,你有什么事吗?”

安宁只剩下九十七元,除去六十元的住宿费,外加十元的空调费,还有二十七元。如果明天她不来电话叫他回去,他想,还可以上一天网,并吃上一桶泡面。

初春上午十一点钟的阳光,照在安宁的脸上。他躲在祥云宾馆的门内,眯起眼睛看着金黄色的、缓慢前行的车辆与人流。十一点十五分,他快速穿过马路,进入寒冰网络会所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满地跳跃的阳光。这样的天气,牵着儿子未未的手,在楼下草坪上玩耍多好,或者还可以带他到小区门口坐“变形金刚”儿童车,欣赏他的害怕和好奇。

他慢慢走进地下室,每下一步台阶,他就感觉身上的寒意重了一分。冬天过去还没多长时间,昨晚电视上天气预报员还虚张声势地说,近些天还有可能下雪。

安宁在服务台交了二十块钱。收钱的姑娘很漂亮,但对他讨好意味的笑容只是嘲讽地歪了歪嘴角。他问:“有泡面吗?”她冷冰冰地回答:“没有。”她的热情估计被这地窖似的网吧吞噬光了。他想,谁能在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中保有哪怕一丝热情呢。他扭头看了一会儿柜架上的桶装粉丝:“有开水吗?”“没有,”依然没有情绪,但这次她稍作了解释,“网管出去了,我不负责烧水。”

他在微蓝色雾霭似的光线中朝后面走,看到两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在看黄片,熬夜的疲惫使他们的脸上似乎只剩下眼睛。他想,不知把收钱的姑娘压在身下会是什么感觉,她还那么年轻,肉体和呻吟肯定都会充满弹性。他已经两个多月没碰过女人了。他就坐在他们后面,跟着看了一会儿黄片,他们发觉后鄙夷地瞄了他几眼,他才打开自己的电脑。

他查天气情况,网上说,这个城市直到正月初十都天气晴好。他侧头看了一眼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心里突然充满愤怒。

下午四点之前,他共接到三个电话。每次手机响起,他都条件反射般地板起脸,而后失望情绪便悄然升腾起来。临近正午的那个电话,又是父亲打来的。“你们出了什么事情?”父亲的声音里传递过来一种刻意显露的焦急。

他非常厌烦这类关切,很长时间以来,他总是希望所有对他表示关心的人突然消失了才好。他最不能忍受下午三四点他在办公室里等着下班前偷偷写小说的时候,妻子李洁突然打来电话,高亢又激越地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西装,快说,我正在商场里。他一次也没让李洁得逞,几乎每次他都以“我们没有这份闲钱”应付过去,或者“单位马上又要发制服了”。但李洁乐此不疲,隔三岔五打来此类电话“关心”他。这是一场生活的拉锯战,把人的性情全磨折完了,他时常在夜里写完小说后,疲惫的脑海里突然闪出这样的结论。

“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有。”他没好气地嘟囔一句。

“怎么可能?”父亲冰冷地斥问。

“你不要给她打电话,你心脏不好。”他的语气里同样没有热情,像在应付一只受伤的正自叹自怜着的小动物。他想转移话题,但没有力气思考,最后说,“我昨晚睡得很好。”

“她还没有给你打电话吗?”

“没……这不重要。我票买好了,今天晚上的火车。我上班后再和你联系。”他不想再接到他的电话。

“你妈也很担心你。正在哭。”

一股厌烦的情绪从他心底升腾起来,他把手机离耳朵远一点。片刻之后,他才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也受不了了,一想到你有家不能回,我就难受。”

“家?我是说,得看情况。”他突然高喊一声“这边”,便对手机说,“有朋友来找我了,你等我电话。”

第二个电话是老胡打的。老胡在那边刻意喜悦地大叫:“老安,我胡汉三回来啦,你等着急了吧。”

他说:“我在网吧。”

老胡立刻装出惊奇问:“咋了?”

他自嘲地笑起来:“被扫地出门了。”

⊙ 徐俊国·钢笔画6

趁现在还没有老,

我要骑上一只鸵鸟,

找到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献一束花,当面说声“谢谢!”

老胡似乎想了片刻,没再追问,只是奸诈地坏笑着说:“那就不用请假了。你有兄弟们呢,晚上搞酒,本来请你夫妻俩的,现在我老婆也不带了,搞完酒带你出去玩一把,制服的,丝袜的,还有日本妞,俄罗斯的也有,绝对让你赏心悦目。五点钟大润发超市门口见。”

他爽快地应了一声。

他开始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像在期待什么,但同时又懊恼地撇撇嘴,似乎驱赶这个可耻的想法。几乎是为了有事可做,他才翻看短信。

他惯于收藏旧物的癖好,多年来一直被李洁诟病。诸如鞋帮脱落的旧皮鞋,再也充不进气的破皮球,中学时代的校服,大学用了四年的饭卡和校徽,已被注销的银行卡,与移动公司签订的格式合同等等。他绝不是恋物癖,但这些东西却总像驱散不去的幽魂一直跟随着他。用李洁的话说:“它们还企图并事实占据了他的生活。”他不知占据一说所来何由,他并不觉得它们于他有何实际影响,他只是出于惯性将它们束之高阁或者随意丢弃在某个早已遗忘的角落里。

然而,李洁的言行向他毫不掩饰地证明了这些东西可能带给一个妻子(尤其是她)的莫大伤害,令他不堪忍受的是,这些时候,他却没有一点退却余地。一个春意阑珊的夜里,应该是二〇〇四年的某个春夜,他醉意汹汹地推门而入,看到李洁坐在窗前伤心地啜泣,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用双臂做环抱状。他低下头准备轻吻她的脸时,却被她挣脱开了。她侧身半倚在墙上,一动不动看着他,半昂着头倔强又嘲讽。她离他如此之近,几乎只有半步之遥,他却感觉有万里之远。他压抑着,用温柔的语调说:“李洁,你到底怎么了?”她冷笑起来,却没有回答,终于——像他祈祷着尽快出现结果的那样——从背后掏出一沓照片,瞬间就用另一只手上的打火机点燃了。在呛人的蓝色烟雾中,她神情狰狞又快活地低声笑着,中间还夹杂着没有遏制住的低咽。在灰烬里翻捡半天,他才看清楚那是他初恋女友的照片。

另外一件事,是他去千里之外的宋城上班几近半年之后,在一个雪意酝酿很久的冬日下午,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等待着下班,却又为这样的冬日夜晚如何度过一筹莫展。李洁打来电话说:“我将你的那些旧东西收拾了一遍,该扔的全扔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心里慢慢注上一层厚茧般的忧伤。

“我想让整座房子都清爽起来。你不在家,我看到那些旧东西就害怕,夜里还会睡不着。”她的语气里有令他厌烦的俏皮和柔情。他想,这可不是她的真实理由。他忘记了那堆东西里还应该有些什么,他早忘了,却被她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他后来只是说:“也许你决定扔掉之前,应该通知我一声。”

此刻,他翻着手机短信,发现从二〇〇五年开始的短信,都还完好无损地保留在收件箱里。他用力咬着嘴角快速浏览着,几乎全是李洁对他的爱与恨。他像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一样以各种方式给它们归类。关于孩子:

二〇〇五年七月十三日。宝贝老公,我们结婚快三个月了。我很想要个孩子,但你似乎不会乐意。我不明白。其实每天夜里我听着你的呼噜都在想这事。在黑暗中,我甚至看到他正在欢欣雀跃地围着床奔跑,但只要我张开双臂召唤他时,他就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很伤心,却不敢当面对你说。

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昨晚和你一起参加你们同学聚会,看到你那大肚子女同学满脸幸福的模样我好生羡慕。每次只要稍微与你提及,你便马上找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并且从不掩饰你的不耐烦。虽然我宁愿相信孩子不可能成为你的累赘,但我还是忧伤地感觉到你似乎并不想跟我长久生活在一起。你是否爱我,即使我们都相识四年之久了,我依然找不出多少可靠的证据。你大可放心,无论怎样,孩子都不会成为我最终要挟你的把柄。我只是很爱他,盼望着他。而你的很多言行让我伤透了心,不仅是因为孩子。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无爱的婚姻是可悲的。没有孩子的婚姻和女人是残缺的。孩子的存在也许不能让你日复一日更显冷漠的表情稍变温暖,但他可以让我变得充满。你不能如此自私。

二〇〇七年八月十六日。亲爱的老公,我开始觉得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也许是该让我们的孩子出生在一个相对较好的环境里,至少它要明亮宽敞,而这八十年代的租住屋,通红的地面,还有似乎永远清除不尽的灰尘,我的心情也愉悦不起来。你一定也如此想,不仅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和你幼时一样营养不良,为他的到来创造出清洁的环境是我们最起码的责任吧。虽然我能跟着你住了四年。我觉得你还是爱我们的。

安宁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表情却有些颤抖,他斜视着肮脏的、一角耷拉下来的窗帘,猜想外面此刻阳光的强度。他目不转睛注视着布满青苔和积水、看上去滑腻无比的墙根,手指翻飞,一口气删掉许多短信。

二〇〇九年四月十八日。我只有一个要求,未未给我。当然你得支付抚养费,你不是工资高嘛,每月的二分之一。房子你卖了,收益和债务都均分,这样你再也不会认为房子是负担,是给你上套了吧。从来没有人想套牢你,你太高瞧自己了,你看未未都无法套住你,谁离开谁都活得下去。你去干你前途远大的公务员吧,明天就去办手续,你只有这条路可选了,在你那官瘾成性的父亲的威逼之下。

安宁的心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手指僵直在那里,他不知如何是好,似乎正处在重新抉择的关口。

第三个电话进来了,陌生的号码,安宁浑身一激灵,心想这可能是李洁怕他不接她的电话才换的新号。接听后,是一个热切的、刻意激动的男音:“安哥,我今年也考上你所在的宋城公务员了,还没面试,我很紧张,你能否给我一些指导?”

“电话里说不清楚的,”他敷衍说,心里对对方那紧张和藏掖的喜悦,有着克制不住的嘲讽。

“那安哥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对方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安宁厌烦这样的世故。他顾忌曾经一年多的同事时光,耐着性子说:“面谈能透彻些。今晚没空,”他想想才说,“后天晚上吧。”这样说,是因为明天他可能会接到李洁的电话,也许是今晚。李洁知道他今天就该上班了。

下午四点,安宁蹲伏在紫云街的转口。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光秃的法梧树梢直立不动,像许多幅年代久远的、阴沉沉的图画纠结在一起,散发着张牙舞爪的寒意。一刻钟之后他来到了大润发超市的门口。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时被推来撞去。那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人人肌肤如此相亲。

他们还住在出租屋的时候,安宁还在上学,下午通常没课。黄昏,安宁从电脑前抬起头,走近窗边,看到刺槐树的枝丫之间已经黝黑时,他的心里会充溢上一层焦虑。早过了李洁下班的时间,但出租屋里还没有出现她的身影。那些黄昏的时光中,李洁尚未出现的时刻,安宁从不会拉亮灯火,他惧怕晃眼的灯光下看到自己茕茕孑立的影子。但他又害怕李洁推门而入时顺手在墙上摁响的“啪嗒”一声,一个鲜活的、给他那时的生活带来温暖和朝气的李洁就跳入他的眼帘了。李洁总是责备又疼爱地说:“亲爱的安宁,你怎么不开灯,在黑暗中人会被浸泡坏的。”他想,李洁是爱他的。他会站在窗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酸涩地朝她笑笑,她不会看清楚的。而后他轻快地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拥抱她。她双手拎着两大袋食品和日用品,露出柔软的表情,像只温驯的小猫一样任凭他抚摸她头发、亲吻她脸颊。而后,她会温柔地小心提醒她手里正拿着东西呢。有时,在她放下东西后,他立刻从后面将她搂住,抱起来放到床上。完事之后,她会带着沉默的柔情躺在他身边一会儿,再起身轻拍着他的脸说:“你先休息下,我去给你做你喜欢吃的,飘香鸭还是剁椒鱼头?”

还有些黄昏,他在学校踢完球后,会坐在看台上看着茫茫夜幕下空无一人的操场,抽上两支烟,等天色完全黑透才慢慢骑车回家。刚进楼梯口,他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他推开门,就立即会听到她在雾气腾腾的厨房里大声喊:“我给你买了可乐,你先喝点,水烧好了,你洗个澡,马上就开饭,我做了你爱吃的回锅肉。”他站在淋浴头下,闭上眼享受水流直冲而下时会想,李洁是爱他的。

那么他呢,无疑也是爱她的。站在大润发超市门口的安宁想,至少那时是爱的。那时各家超市还没有接送顾客购物的班车。他站在窗边,看着室内室外越来越浓重的黑色,逐渐心生惊恐,他不知道她怎么了,这个城市每天都会发生那么多千奇百怪的祸事。他犹豫不决地掏出手机,心里狠狠咒骂着自己阴险、恶毒的那些想法。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拨通电话,通常第一次总是无人接听。后来,他拨打多次电话仍无人接听之后,他会生气地把手机摔在床上,心里责怪她根本不理会他的担惊受怕。他一边喃喃自语地说“她连手机都不看一眼,我还有什么好为她担心的呢”,一边厌烦地皱着眉头又在电脑的荧光前坐下来。也许他可以趁这个机会将小说再往前推进一些。黄昏是他最有灵感的时刻,却总是被她带给他的焦虑驱散得一干二净。

那些个阴沉、躁动的黄昏,他坐在电脑荧光中,不出声地咒骂:这个愚蠢、庸俗的女人,既然她从来都不为自己担心,那么我又有什么必要去担心她呢。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决定清除掉所有与她有关的不良情绪。有那么几秒钟,他似乎确实做到了,但很快,他又坐立不安了。他不自觉地侧耳倾听门外的脚步声,由希望又转为失望,有几次他都感觉到脚步声就停在门口了,他按捺住自己,一心期待钥匙孔里会传来清脆的扭动声。但他又失望了,脚步声又上楼去了。终于,他都来不及想一想就起身冲下楼去。在她必然经过的路口,他焦急地靠在一棵老树旁,他要给她一个惩罚。

她老远就看到他,立即大叫着“安宁,安宁”,双手晃荡着沉甸甸的购物袋,踩着廉价的高跟鞋,气喘吁吁地向他小跑过来。每当这个时刻,他总是心酸地想起她的鞋子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元的,所有的日常开销都是她独立承担。他会张开双臂揽她入怀,紧紧抱住,用脸磨蹭着她用廉价洗发水天天濯洗的头发。她好不容易挣脱出来,麻利地从购物袋里掏出还冒着热气的炸年糕,轻轻摇晃着递给他,一脸歉意又讨好地说:“安宁,你最喜欢的炸年糕,我回来迟了,知道你肯定饿了。”然后一人一口,边吃边笑着回家。

有时,他们不小心错过了。他在外面等到七点左右,才忧伤无着地往家走。一进门,看到灯火通明,他喜悦至极,立即又自然而然地沉下脸来,在门口就大声吼叫:“你到底去哪里了?”她惊慌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不知所措地搓着满是油腻的手轻声问:“你去哪里了,怎么了,安宁?”他感觉自己一下子爆炸了,恼怒地说:“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会担心。”她眨动着受惊的眼睛不安地说。这个女人居然不知道他会担心她,她又是否明白他曾爱过她呢。

安宁不知自己为何开始喜欢回忆,实际上他离开那个家连一天还不到。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而且越来越清晰,他不无担心地问自己,这是不是一段生活即将终结的征兆呢,或者说,他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只是自己还不知道?未到五点,他在大润发超市里漫无目的地转悠。路过收银台,他想起年前,腊月三十的上午,他回到唐城的第二天,李洁在收银台确认他单位发的购物卡也可以在这里消费时,那喜上眉梢的样子。李洁碰碰他的手,又一把挽住他的胳膊,侧头笑着说:“安宁,你还不赖嘛。”

他长嘘一口气,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其实比李洁更担心这些卡被收银员面无表情地宣判死刑。他了解李洁,它们带给她的心理愉悦甚至可以暂时弥补她内心认为的他半年来对家庭的亏欠。他任由趾高气扬的李洁拽着胳膊在超市里逛了三个多小时,虽然有一大半时间在儿童音像制品橱窗前——李洁挑了十几张光碟,尽管回家后发现不少是播放不出图像的CD,但和往常不同的是,这并没怎么影响她的心情。他们还买了许多食品和礼品(这次李洁给四位老人买的年货前所未有的大方)、影碟机,她从未用过的高档化妆品和几条真丝内裤。她羞红着脸附在他耳边说:“晚上就穿给你欣赏。”欣赏,她喜欢用这些看似高雅的字眼。他看着它们,感觉下面瞬间有些膨胀,他只好转脸看着肤色泛黄粗糙、跟自己这个穷光蛋已吃苦六年的李洁,又垂下眼光,心里五味杂陈,露出酸涩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贴身穿的东西一定要先洗的。”李洁朝他闷哼一声,一如从前,怪他不懂生活情趣。

他还回想起,在销售空调的区域内,李洁缓慢、蹑手蹑脚地走动着,不时轻抚那些光洁锃亮又冷冰冰的电器,她眼睛亮闪闪地说:“安宁,要是卡里钱够多的话,我们就可以再买台空调了。夏天的十一楼,只有你这样感觉迟钝的人才忍受得了。未未可不能受这种苦。”为了让她高兴,他刻意爽朗地笑起来,挺直胸膛承诺说:“放心吧,卡里的钱只会越来越多,明年夏天,保证让未未能吹上两个空调。”她赞赏地笑着,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脸,接着又柔情地捶打着他的胸脯。

刷完卡后,她吃惊地看着堆得高高的物品半天,才说:“安宁,真不敢想象。好像花的不是自己的钱,我一点也不心疼。”

关于钱,竟成为李洁从女孩蜕变为女人的表征之一,安宁有时不得不伤感地如是想。从学校门口争吵乃至互相踢打到成家的过程中,在金满楼高档酒店的门口,在安宁说出“你要嫌我穷,你可以休了我”之后,李洁停下来,忧伤无着地看着出入酒店门口衣着光鲜的人们,半晌才讥诮地说:“要知道你注定是穷光蛋,我一定不嫁给你。”尽管事后李洁多次声明这不过是故意气他,至多也只能看成鞭笞,但安宁却认为它给自己带来的感伤根深蒂固,永远挥之不去了。这是二〇〇八年春末的黄昏,那是他们经济最为困窘的时段。李洁微薄的工资需要负担房贷和生活,她还极力攒出一些钱留待未未的出生。每月初,李洁亲手交给安宁一百元零用钱,虽然她神情凝重地嘱咐省着花,但通常不出十天,就分文不剩了。

清晨他被李洁例行的吻惊醒时,会听见她说:“你再睡会儿,衣服给你拿好了,就在床头柜上,起来后一定下楼吃早饭,不然对胃不好。”他觉得在李洁的眼里自己一直是个孩子,但他一点也不想反对李洁擅自赋予他的身份,反而乐得享受。他在被褥下伸展着弯曲的身体,迷蒙着眼为了不遭拒绝而近乎撒娇说:“给点钱。”和以前不同的是,李洁偶尔会问:“前两天不才给你一百吗?”他在她微嗔的质问之下,只是露出含义不清的坏笑作为回答。而后,李洁会从皮夹里掏出一些钱放在床头柜上。

但后来情况变了,即使离月末还有二十天之久,只要他刚以各种方式隐晦地开口——多次自讨没趣的失败,已让他不得不这样——立刻遭到不容置辩的封堵:“想想我们的孩子吧,他会出生在医院走廊上,只因为没有钱进入产房。你为什么不能自己想办法挣钱呢。”李洁走后,他半抬起头,在光线幽暗的室内睥睨半天,始终没有看出孩子即将存在的丁点迹象,而他暂时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三年的研究生生活行将结束,他百般寻找工作,却四处碰壁,他已习惯于自伤自怜地慨叹,社会形势三年之内就彻底改变了,如此之快。

以致后来,他做律师的一年时光中,总像个初愈的饥饿症患者一样,每接下一个小案子,在当事人离开的下一秒,他就拨通电话,向李洁汇报今天的收获。并非出于炫耀,他只是急不可耐地想得到她的承认。

李洁最终说服自己,同意他去宋城考公务员的理由之一,就是他们共同认为沿海的宋城工资比较高。李洁以仇恨的眼光看了他许久才说:“你就用你的高工资偿还欠这个名存实亡的家庭的债好了。我们娘俩都需要钱。”她怀抱里的未未,以出生三个月、还不知世事的眼光,生硬地瞅着他,也没有一丝笑意。但第一个月他回来时,就不得不心怀内疚地告诉她,试用期的工资低得可怜,不仅远远低于她的期望,也低于他紧攒手里的那薄薄一沓。——他即使省吃俭用类同一个苦行僧,仍然需要外借一部分才能凑够。她同样紧攒着钱,扭头看着窗外淡黄又阴郁的天色,一言不发。他感到受了伤害,在心里恼恨地念叨着:她什么时候得成这样无情了,难道她可以把自己的男人看成赚钱机器吗?一个念头突然令他害怕地跳出来:原来,她肯定不爱我。他又是否爱她呢,他不敢再往深里想了。

“你根本不爱我。爱我还会在未未才三个月大,就不负责任地离我们而去?”他最终成行的前几个月里,李洁每次只要说出这句话,他的所有理由就不攻自破了。他只能瞠目结舌地站立原地,万分痛苦地看着李洁。不管怎样,他还是吞吞吐吐、勉强承诺说:“他们都说,试用期一过就会翻番。”他就像一个乞求者一样言不由衷。

而她呢,看看尚在襁褓之中、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未未,她咆哮的心劲顿时就会化为灰烬。但这绝不代表她什么也不说,她经常会在长途电话里提及未未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比小区同龄孩子的廉价,她走过商场,在贵重玩具和摇篮车的柜台前都不敢稍作停留,她抱着未未撑着伞冒雨坐公交车去半城之隔的妇幼站体检,却不舍得乘次出租车,一位亲戚当初借给他们买房子的钱已经隐晦地提出要还了,最要好的朋友结婚她却拿不出一件像样的礼物……安宁只得耐心听着,无言以对,他明白她并非出于攀比。只有一次,李洁没完没了诉说的时候,安宁以不耐烦的语调打断她说:“好了,李洁,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该做的我做了,该给的我分文没藏。你建议我去抢银行吧。”李洁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半天,突然暴跳如雷地说:“你是男人,这是你的义务,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不?”

李洁从女孩蜕变为女人的第二个表征,莫过于未未的出生了。安宁不知道其他的女人是否也这样,不容商量地突然将丈夫赶走,将心里的空间全部馈赠给孩子。以前,李洁对安宁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必须经她三番五次提醒安宁才会知晓季节的变化。安宁一直对此引以为傲,因为一些生活琐事争执时,他看着面目涨红、温柔全无的李洁,仍然会扬扬得意地想:即使某一天我对这个女人没有爱了,我担保自己仍然能够和她生活得下去。

现在一切改变了,由于常年养成的过于依赖的习惯,安宁觉得更加不适应“被冷落”,他不得不无奈而痛苦地感到自己已不会生活了。虽然他独处宋城时,类似父母健在却形同孤儿的情形有所好转,但几年来,他生活能力之线早已被李洁充满爱心地无情斩断,想续接上已几乎不可能。每月例行公事般地回来,清晨,无论他起床早晚,他都必须亲自趴在衣橱里找衣服,只要他不去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唯一的后果就是他得挨饿一顿。这样的情况也并不鲜见:李洁在他面前弓腰快速地扒拉着头天晚上冰冷的剩稀饭,或者将未未喝剩的牛奶倒进嘴里,她会看他一眼或几眼,但不会想起来提醒他自己去弄点吃的。她确实看见他了,但可能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她和他一样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了,形同陌路的心理是潜移默化而成的,这比现实的背叛更令人可怕。她还爱我吗?他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悲哀地想着。

接着他会看到,一个再善于持家的女人面对连咿呀学语都不会的婴儿是多么手忙脚乱。他漠然斜视着未未,不停在心里教导自己:这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父亲。他意味不明的仇恨情绪尚未完全消失时,就已经被李洁焦躁又冷静地指挥干这干那了。尿不湿、奶瓶、围嘴、温度必须合适的水,拖掉小便,拎走大便,把婴儿床上的被褥铺整得不能再妥帖了。他比她更加手忙脚乱。在李洁张口就来的呵斥声里,他边忙转不停,边挺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生闷气。

在桃源小洲餐厅,安宁和胡硕喝完一斤二锅头后,胡硕喊服务员拿啤酒。安宁试图阻止,胡硕用瞧不上的惯常眼神横了他几眼,近乎牢骚地说:“这是你吗,老安?半年没见,兄弟搞酒不能推三阻四的。”安宁似乎尚未从刚才的回忆中解脱出来,羞涩地勉强笑笑。胡硕给他的杯子倒满,朝他身后斜了一眼说:“老安,刚才那服务员怎样?”安宁敷衍了事地摇摇头。胡硕仰头自己干了,把杯子用力地顿在桌上,转动舌头舔着嘴唇上的泡沫气恼地说:“又没让你看脸蛋,看屁股和奶子,把她压在身下那才绝对叫一个爽。”

安宁的脸色比较灰暗,看上去情绪并没有波动,胡硕压低声音接着说:“你耶熊吧安宁,被老婆扫地出门算什么,天下被老婆扫地出门的多了去了,我老胡就是其中之一。只有被情人扫地出门才叫耶熊呢。”他兀自戏谑地笑起来,等了半天安宁依旧没有回应,只得又说:“喝好酒,我带你去玩,后宫国际会所,制服、学生妹、韩国妞、俄罗斯的应有尽有,保你过瘾得嗷嗷叫。”

安宁音色沉闷地说:“我不去。”

胡硕伸近脑袋,仿佛想在他的瞳仁里看清自己瞳仁的颜色,又以窥视的眼光在他脸上探寻了半天,确定除了消沉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明显的情绪后,不容再拒绝地说:“必须得去,玩好,你就给我滚蛋回家。你一释放掉,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就全滚到爪哇国去啦。”

安宁的心里不自觉蒙上一层细微的感动,他转移话题,问:“你结婚了,她怎样?”胡硕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被逼的,女人总能一步步让你上套。她在另外城市工作。幸好,我只是摆了几桌酒,没领结婚证,这年头,谁想结婚啊。谁领证谁倒霉。但你知道,女人总是会有办法,我是说,领证这最后一道防线不久的将来肯定会被她攻破。”

安宁开心地笑起来,语含讥讽:“把女人哄上床容易,哄下床难啊,你的经典名言啊,活该自食其果。”胡硕不以为意,歪着头沉思半天,眼睛迷蒙地笑着说:“老安,我的想法很简单,可不是自私,符合人性的做法只能是,既然我迫不得已上了贼船,可不会只上一条。男人这辈子如果选择结婚,只结一次就太亏了。”

安宁内心有些隐隐作痛,他不想继续探讨下去了,便答非所问地攻击说:“原来你们也分居两地啊,那我敢说,你实施起来更容易些。”胡硕面带嘲讽结结巴巴地笑着:“这可是现代夫妻生活的常态啊。至少现在她还愿意开动脑筋想方设法捆住我,我是不是该因此感到幸福呢?今天中午回唐城的车上又跟我提到孩子的问题,我记不清这是多少次了,甚至婚前就有。女人都需要孩子。”

安宁表示首肯,但依旧面无表情。他刚想开口却被胡硕抢着说:“老安,你根本就不应该离开,那些工作你都放弃了,如今不被扫地出门才天理不容呢。”

安宁想反驳,却因为胡硕一语中的,而无言以对。

⊙ 徐俊国·钢笔画7

蚂蚁有蚂蚁的道路,

人有人的救赎。

一朵花是世界上最小的教堂。

二〇〇九年春天,他正在人多如蚁的律师队伍里摸爬滚打,除此还有几个旁人梦寐以求而任由他俯拾的就职机会。谈判之初,他决心已下但尚未表露时,安宁说:“即使你不想干律师,你感觉心累,我能理解。但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社的那些工作人员呢,还有行政执法部门的,也都是高学历,为什么唯独你觉得委屈呢?”黑暗中他侧过头端详着她模糊不清的脸。他对“委屈”这样的字眼,充满了鄙夷和反感。他觉得整个身心都快在同床共枕五年的这个女人的误会中麻痹了,这种时候,他唯一能做到的,只能艰难地想着:这个女人其实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他们身体如此靠近,心灵又那般遥远。他想去宋城做公务员绝对不仅是为了安稳,更不是因为她万般诋毁的官瘾。到底因何,他心知肚明,却无法说与她听。

“我就知道,”李洁的语气充满了深仇大恨,“你们安家人都是官迷,你爸是无法实现光荣理想了,就淫威催逼着你。是你爸拆散了我们。我恨他。”

如此恶狠狠的力量,使安宁仿佛被包裹在厚实的棉被里,承受着钝刀一下一下的宰割。他忧伤地躺着,感觉这个问题越来越复杂,却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睡着了,朦胧中听到李洁在低声啜泣,间杂着模糊不清的控诉:你们就这么忍心,未未还这么小。他也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但决心却更坚定了。

——此刻,安宁微笑着,眼光聚焦在往事里,轻慢地对胡硕说:“扫地出门只是我针对你的表达,其实我的不幸,跟这些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表达的含义,不仅指工作还包括其他:他是出于某种不自觉的“逃避”,否则他早该回到那十一楼看似温暖的房间里,在灯火通明之中看着未未跳独脚舞似的蹒跚学步。半晌之后,他毫不掩饰他的攻击意味,问:“那你准备怎么办,老胡,享受婚姻并遭受够了刺激之后,离婚?”

“你比我惨,老安,我会始终以你为标榜,看着你的本能反应见机行事的。”他快速瞟了一眼安宁灰暗的神情,幸灾乐祸地说,“快搞完酒,然后我带你去玩,制服诱惑,各国妞应有尽有。我请假到十点,加快速度。”

若非被扫地出门,安宁绝无现在这样单独与胡硕喝酒的机会。去宋城之前,安宁鼓起勇气说起今晚有个饭局,无论如何得去参加一下,李洁的反应只会是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语气生硬:“想去就去,谁也没拦着你。”去宋城后,偶尔回来时,安宁尚未开口——她已经是如此了解他,立即条件反射地用鄙夷与渴求交织的眼光看着他,语气轻飘:“你看这孩子多可爱啊,你回来没几天时间的,多陪陪未未吧。”他只能如鲠在喉。十一楼,开始像一个囚笼,犯人不是李洁,是他。

有时候,他不得不佩服李洁的洞察力。一个夏天的午后,他宿醉醒来,窗户透射进来的阳光晃得他头晕目眩。李洁的声音仿佛来自冰冷的地窖,让他在燥热不堪的空气中打了一个大大的激灵。她仿佛看穿了人世的一切,悲悯地说:“你们男人啊,借口饭局,蛇头鼠尾地聚在一起,都不过是厌烦了身边的人。”安宁反击说:“调剂一下生活,也有错吗?”李洁戏谑地放肆笑着说:“因为厌烦,所以需要调剂。你们永远不知道,这会给女人带来多大的心理负担。你们放弃温情脉脉的家人,只为了出去莫名其妙地喝一场酒。”那一刻,安宁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无所不知,却就不知具体哪一环节出了差错因此迫不得已故意曲解一切的巫婆。她和他一样,在自己精心收集起来围拢成一座囚房的类似于自虐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这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一次同学聚会——安宁毫无办法地带着李洁出席这样的场合——他在开啤酒瓶盖时手指被割了一个很深的伤口,身边一个女同学慌忙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按住,防止更多鲜血喷涌而出。出乎所有人意料,李洁飞快地打落了女同学的手,女同学疼得惊叫起来。不欢而散地回来,他们势必进行一场剧烈的争吵,而后不知不觉迎来了他们婚姻令人绝望的第一个冷战期。相互的辱骂与嘲讽不断,李洁重复最多的是两句话:“你是她什么人,她就是个婊子,才敢当我的面摸你的手。”第二句话倒可以看成是她对自己行为的解释:“好吧,安宁,我承认是嫉妒,但女人因为爱情嫉妒有什么错呢,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啊。”安宁开始告诫自己,当恶毒也被粉饰上爱情的光环时,再也没有什么是他必须去相信、必须去遵守的了。

还有一次,一位女性朋友单独请安宁吃饭。李洁非要跟随前往,遭到坚决拒绝之后,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无法想象,一男一女为何非要深夜里单独相处,哪怕只是在饭局上、在茶室里。”安宁因这种不加掩饰的恨意内心发抖,刻意的压抑让他浑身焦躁难安。他以陌生的眼光盯视李洁半天:“你何必这样轻贱你的丈夫,人与人之间会有许多种不同的感情。”李洁轻蔑地冷笑出声:“轻贱?那和上床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非是你?”安宁本还想解释或反驳什么,但立即住了嘴,因为他又看到李洁突然濒临崩溃似的拨浪鼓般摇晃着脑袋,正声嘶力竭地朝他怒吼:“难道你真的不知道,那就是精神意义上的上床!”

除了白天与同事的正常交往之外,李洁没有一个朋友,“有这个家就够了”,她给安宁的理由像一块墓碑,封隔并埋葬了自己,又像一枚钉子嵌进了她的生活。夜里她的手机响时,号码无论熟悉还是陌生,她都皱着眉头,露出担心又惧怕的神情,长久凝视着闪烁的手机屏幕,直至它重新悄然无声。安宁忧心忡忡看着她,不择时机地说:“这不好,李洁,婚姻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你还是应该走出去。”李洁的顶撞让他哑口无言:“家庭就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你不过是想让我的行为授你口实罢了。告诉你安宁,我永远不可能理解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深夜单独相处,内心最深层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或不愿承认的想法呢,除掉本质的生理原因还有其他吗?纯洁的友谊,骗鬼去吧。两个男人都不行。家庭在你这类男人心中到底处于何种位置?”安宁不知她如此看重的他们的家庭生活,还有几分“正常”可言。

这天晚上,从桃源小洲菜馆出来,胡硕满脸酒气地打了几通电话,而后骂骂咧咧地说:“老安,稍微有特色的地方都已经客满了,或者尚未营业。该死的春节!”安宁舒出一口气,轻笑着提醒他:“今天才大年初七呢。”刚说完他就猛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周围温暖灿烂的万家灯火,面容萧瑟。胡硕拍着他的肩膀说:“要不咱们随便找个就近的浴场,反正兄弟不能看到你太忧伤,你知道,陌生的女人,哪怕是妓女,都能让你感受到身为男人甚至是这个尘世的美好。”安宁相信,这类说法尽管虚饰,却也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他在迷蒙的夜色中酸涩无声地笑起来,坚决地说:“不去。不过,我没钱了。也许你可以帮我付下今晚的住宿费。”

在祥云宾馆,胡硕付钱后看看表,就一言不发地走了。安宁一个人站在狭窄的房间里,隔着雾气蒙蒙的窗户眺望那十一楼的房间。那里此刻还亮着灯,但窗帘紧闭,周围的黑暗使它看上去像远离尘世的空中楼阁。他无法想象出那里面的女人此刻以怎样一种表情观赏着四处乱转的未未。未未一周岁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深切而沉痛地想念他。

半个小时后,一个神情疲惫的妓女敲开了门。他冲下楼问宾馆老板,老板神情理解又诡秘,语气平淡地说:“刚才你那朋友又回来了。他说你很寂寞。钱都交过了。”安宁想着这个说法,也不自觉地笑出声来。他对宾馆老板莫名其妙的同情投以狠毒的一瞥。

他回到房间,从头至脚认真地看了妓女几眼说:“你叫什么,洗洗,脱吧。”妓女随他流动的眼光里充满不耐烦:“别耽误时间了,要都洗,我一天得洗多少次啊。”但她看到安宁狠毒甚至邪恶的表情后,又吞吞吐吐地改口说:“那我洗洗下面。”安宁闭上眼睛斜靠在床上,侧耳倾听着卫生间里的哗哗流水声和裤子褪下时细微的窸窣声,居然令他可恶地感到一丝温情。

他力求放松地斜靠在床上,又目不转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陌生女人——他已经自我暗示愿意将她看作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件件剥除自己的衣服。当雪白而肥胖的肚子露出来时,他伤感地轻声喊停。他手伸过去轻轻放在上面,这个陌生的女人在冰冷的触及下而浑身颤抖了一下。他的手在隆起的脂肪过剩的肚子上缓缓游走,刚才升腾起的最原始的生理欲望正悄无声息地缓缓退却。每退却一点,他心里就难受地咯噔一下。他的眼前慢慢浮现李洁曾经光洁平坦清瘦的小腹和后来未未在里面拳打脚踢的大肚子。李洁腹部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他的手顺势滑到陌生女人的腰部,在两道隆隆起的肥肉上狠命地捏了一下。她疼得尖叫起来。

他笑着说:“你得减肥了,什么职业都得坚持多运动。”

陌生女人适时摆出麻木不仁的职业笑容说:“那你现在到底想不想运动呢?”

他又盯视着她因持续时间过长而没有热度的笑容,赞赏地想:她竟然能看出什么来。他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说:“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躺下来,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谈谈你的爱情。”话一说完,他就想解释这绝对没有侮辱的意思,但一想更不对劲又立刻咬住嘴。他心里嘲笑着自己对一个妓女的柔情。看她一动未动,他便只好说:“要不,你走吧,我朋友钱已经付过了。”

妓女走后,安宁很快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黎明时分,安宁在悲凉彻骨的忧伤中醒来,半抬起身,遥望那十一楼之上,黑暗中它无比清晰,虽然现在那里也只是层层黑暗包裹之中的另一种黑暗。我在此刻空无一物的世界里,仍无法不去想象,在另一种黑暗的内部,他和那里的女人曾经每个夜里呼吸着对方的呼吸。还有曾经他醒来时塞满整个眼眶的半张着嘴的脸庞,还有那个连梦都还不会做的孩子。

凌晨,父亲来短信,又表达他再也忍受不了安宁的婚姻,无法想象除了立即离婚之外还有第二条路好走。但是安宁没有理会,继续赖在床上,后来就又睡了过去。

直到午后时分,安宁被喊醒。宾馆老板看上去因为久站不耐烦,已作势欲推搡了。他盯着安宁迷糊的眼睛,以最后一丝残存的礼貌口吻说:“你还继续住吗?”安宁侧头看窗外灿烂的天色,歉疚地说:“不了。”安宁想跟这个司空见惯的中年男人解释一下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但他已经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如同第一天,安宁眯起眼睛看着街上的车辆与人流。但其实这个时候,无论生活中发生了何种变故,李洁都不会出现在街头。如果心情平稳,她会比夜里更加沉静地午睡。虽然这样的时刻已经越来越少见。她午睡时的身体四平八稳,符合安宁对娴熟女人该有睡姿的想象,但这只是表象,更多的时候,她流着口水,睡相粗野。现在常见的情形,或者说除此之外再无第二种可能的,是李洁坐在半拉起窗帘的幽暗客厅里,除掉眉头微蹙外毫无表情,偶尔她会六神无主地随意翻弄着手边一张一个月之前的报纸——那来源于从宋城开往唐城的火车。更多的时候李洁麻木而空洞地凝视着窗外。安宁忍不住担心地问:“你在干什么?”李洁蓦地抬头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说:“想一些事情。”安宁循着她的视线,会发现十一楼的窗外除掉层叠重复的楼宇和枯寂的冬天之外别无他物,他内心突然蒙上一层惊恐又问:“到底想些什么呢?”李洁手一挥,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

“我不知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很长时间之后,李洁没有一点忧伤意味地说。这并非给安宁的回答,只是她想得无法解脱时自然脱口而出罢了。这样的午后时刻,未未在卧室里熟睡,她的身边没有未未。她没有办法独自面对没有孩子的世界了,她已经变得无法试着去适应。她连最后一点必要的自我警醒和希望都毫无畏惧与征兆地放弃了。

李洁已经没有朋友。不过几年之前,安宁在许多个黄昏等待迟迟归来的李洁,倾听着她用疲累的腔调喜悦地复述着这一天远足或只是几个朋友在大街上闲逛的遭遇,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这是正常的李洁,除安宁外,她需要其他人并也被她们需要。从那个特殊时期开始,也许是婚姻带来的变故,也许是更早或更迟的时候,这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李洁一下子掉进茕独的境遇里了。她一个人在生活里无助地遨游,不再主动进入她们的世界,也没有人来向她敞开。有时,安宁会小心地问,“发生了什么?”李洁的回答从来也解不开他的疑惑。“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知道。”或者她干脆说:“我不需要。”安宁忧伤地看着她,内心充满了自责,无法不觉得是自己带给她的生活将她无形而残忍地桎梏了。但真是这样吗?偶尔因为找不到合适话语而没完没了表达如此意思的安宁,总会遭遇到李洁鄙夷讥诮的目光。她会尽力忍耐着,但通常沉默良久后,她会近乎咆哮地说:“你不知道吗,人只会越活越孤独。人一开始会认识一大群人,但会越来越少,最后只能选择和一个人结婚。这才是她世界的全部。”

这不是真相。李洁看到陌生的号码会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害怕,思虑半天都不愿去接,无论安宁如何催促。报纸也是安宁不顾反对订阅的。在人流如织的街头,安宁指点着说:“这是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我们生活在这里,要了解它每天都发生着什么。”李洁皱着眉头,倔强地说:“它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未未出生之后,安宁为李洁庆幸,她终于可以给自己找到一个贴切的理由了,虽然他从未信服。

安宁快速穿过阳光五彩斑斓的街道,又一头钻进寒冰网络会所的地下室里。昨天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一个黄毛小子在他的催促下,不情愿地从他的杀人游戏里走出来,给他拿了一桶泡面,没好气地说水还是昨夜烧的。安宁在电脑前坐了半个下午。一些肉眼可见的蓝色粒子和着灰尘在半空中优哉飘浮,安宁观赏着,想象它们一直静止不动。

四点多,胡硕又来电话。安宁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调侃。胡硕突然说:“老安,你是有一个同学在光大银行做法务吧?我手头案子的一个当事人因为抵押贷款,现在房子被查封了,你帮我问下到哪个程序了。”这真是一个复杂的世界。安宁觉得似乎突然理解了李洁的那些想法。即使安坐家中,这个世界仍然不曾停歇地持续发生着纷繁奇怪的各类事件。但它自去运转,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紧裹了身上单薄的棉袄,他要赶紧从自己刚掉下一截的无底洞口爬出来。

安宁给周金电话,对方支吾半天不肯说。安宁逐渐有些回归现实状态了。他给周金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涉及单位秘密,对方表示首肯后就挂了电话。安宁又给杜佑电话,杜佑曾经与周金走得很近。他完全可以直接回复胡硕,但现在似乎却有了联系老同学的借口。他因此感受到一种虚无的温暖感。

杜佑放下电话没多久,周金就来了电话全部告知。安宁已能够不反感这样的情形了。周金磨蹭着不想立即挂断电话,可能是出于歉疚,安宁情愿如此认为。于是,他咽了几次口水,突然爽朗地说:“我被扫地出门了。”周金纳闷地重复了一遍,电话立即被人抢过去了,是杜佑的声音:“怎么了安宁?想不到吧,我下午才到唐城。你过来,我给你出出主意。”

晚上,一干老同学都像藏匿的通缉犯似的冒出来。因为半年不通音信,安宁成为关注的焦点,并承受着不主动联系的谴责。他又感到一丝莫名的暖意。

安宁和杜佑坐在包厢外面的沙发上。杜佑不着一力地问:“你们相处很多年了吧?”安宁的眼神飘忽在过往的行人之间,又斜着停驻在杜佑四十多岁的脸庞上,最后投向手中袅袅升腾的烟雾。“七年。”他漫不经心地说。七年的生涯在他的脑海中瞬间翻过,但和昨天下午一样充满细节。

杜佑略表同情地说:“咳,安宁,你还不知道咱同学蒋衍已经离婚了吧。”安宁对这种同情感到愤怒,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半天才适当地摆上一丝惊愕的表情。杜佑的语气在刻意回避什么,但安宁听明白了。他不自觉就将安宁和蒋衍的境遇类比起来,他无情地将安宁划归到蒋衍的道路上,无顾于形式的不同。

“我对婚外情并不反对,你知道的安宁,研究生三年我也分居两地,眼不见为净吧,只要别搞出真感情来。”杜佑审视了安宁一会儿,接着说,“蒋衍去另外那个城市没一年就出了问题。你想象不到安宁,那个女人的新任丈夫是个黑社会的,口碑不好,但身体很棒。”杜佑露出下流表情讥讽地笑出声来,“安宁,你说,爱情多大程度上与生理欲望无关呢。”

“我还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杜佑。”安宁不愿回答,突然感到无趣极了。

聚会散后,安宁站在路边。天空不知从何时起飘起了细雨。他紧裹单薄的棉袄,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橘黄色路灯分割得惨淡的街头,模糊的光亮与浅灰幽深的黑暗交叠丛生,幻化得目力所及的一切都迷蒙不清。又是深夜十点的冬天街头,间隔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一个人慢腾腾踯躅而过。安宁觉得自己真不是一个适合离家出走的男人,不仅想不起带钱,冬天,残雪尚未化尽,没有带伞,连一件厚衣也未穿。他突然决定回去。而且他突然想起来,李洁的一个表弟约好今天下午要来唐城,参加明天的青年歌手大赛。如果有陌生人在,他的不请自回也许不会太尴尬吧。

李洁在猫眼后叫唤了很多声:是安宁吗?

安宁站在客厅里,冬天的深夜,它显得无比空旷。未未熟睡在属于他一个人的婴儿床里,表情沉静而懵懂,再也没有白天四处转悠的调皮神色。电视在播放着什么,但没有声音。一年多来,安宁自觉已经熟悉这个时分它的无声状态。

“对不起,安宁。”李洁坐在沙发的最角落处,将靠垫紧紧压在身后说。安宁刚想摇头,又听见她匆促地说,“我没想到会是你,你知道,晚上的敲门声让我感到害怕。”安宁明白了她说对不起的原因,在心底轻笑起来,随即笑容又坦然地徜徉在脸上。

“没什么,现在我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表达的意图何在,因为他未经传唤的归来,李洁就大可不必再感到害怕了吗?正如他无法理解她眼里越来越浓厚的恐惧神情一样,她为何感到恐惧?是深夜里的敲门声还是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的他?

两人又沉默半天,安宁才说:“你表弟没来?”

李洁的语气里突然充斥着一股温情:“或许你们真该见一面,你们有那么相近的艺术气质。他已经在另外一个城市入围,这边就放弃了。”她又带有讨好意味地审视了他一眼。安宁不明白此话里的褒贬意味。他缓慢地走到李洁身边坐下。李洁挪开靠垫,侧着身子倚在他肩膀上。

这天晚上他们彼此显得很客气,他对此感觉有些生疏,但不由得喜欢这种氛围。他有所掩饰地简述两天两夜的经历后,她主动说:“你和老同学有很长时间没见了,正好趁杜佑过来,你该请他们吃个饭。”他满意地搂紧了她。她即使忌恨安宁属于她和未未的时间被“那些不相干的人”褫夺,还有她得时刻面临捉襟见肘困境的金钱,但毕竟她原意显得通情达理。她了解他,并主动牺牲以表示理解。

他干脆近乎赌气似的说:“明晚我也有个饭局,早定好的,一个考宋城公务员的朋友要咨询一些情况。”他不无刻薄地有意加重了“宋城”的音调。她的头只是在他的怀里咯噔了一下,然后幽幽吐气出声,“好”。

他们像七年之前的那个春末之夜,疯狂地做了三次。她几次泪流满面。他去吻她泪水的时候总会想,这个女人其实是爱我的,即使她有了孩子。

她睡着后,他侧过脸看深灰色的窗外。也许于她而言,现在已不是或者不仅仅是爱情了吧,那又会是什么呢,单纯的依靠感?他在被里握紧拳头,头痛欲裂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十一楼之下已有早起的人声,他才在李洁呼吸不均的鼾声中沉沉睡去。梦里,他无数次告诫自己:身下的床很温暖。

第二天中午,老同学们如约前来。他们已经开始上班了,他很情愿一个人包揽了两瓶白酒的一大半,一个人喝到四点多才归家,酒气冲天兴致高昂地对李洁说了许多表情的话。李洁心酸而充满柔情地看着他,他几次脱口而出:“我知道,李洁,你是爱我的。”她朝他紧紧点头,又把他的头揽入怀里,轻吻着他的头发。黄昏他要离家去赴饭局的时候,李洁喊住他,多年来第一次主动给他以前要好的两个同学打了电话,请求他们随他一起去照顾他,别让他喝醉了。

晚上,未举杯之前实际上他已经醉了。但他一反常态极富感觉地夸夸其谈。几个昔日的律师同事前来作陪,他找准一个以前欺负过他的人拼酒,对方很有礼貌地解释自己开车前来。他却继续要挟着,将以前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等会他就可以回家,睡在那张温暖柔软的大床上,睡在那个相识七年的女人旁边。醉意迷蒙之中,他觉得,其实男人就一张床一个老婆一个儿子那么简单。爱情嘛,无论有没有,都暂且滚蛋吧。直至最后大打出手。他把对爱情的疑问全部宣泄出来了。

二〇一〇年二月二十四日,凌晨五点。

天空慢腾腾地亮起来了。列车和道路、田野、村庄、渐渐昏黄的指示灯,一起缓慢驶向明亮,一个小时后,安宁就将回到宋城,正襟危坐在亮堂堂的、总是温暖如春的办公室里。那里看不到贫穷,但是,时刻目睹的是他人与自己的卑微。李洁不会相信,也没有人会相信,安宁从未思考或看重过他的公务员身份势必带来的世俗意义,反而感觉到了卑微。

昨晚大醉而归,除掉昏睡,所幸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家,就意味着一切矛盾都不复存在了,安宁相信李洁也愿意如此认为。这就是生活让他们必须接受的真实形态。半年多来从未改变,每次这趟列车快到达宋城时,他总是能看见远离家庭的自由,在通红柔和的晨曦中飞翔。

他已经无数次告诫自己:别回去了,提出来吧,七年已经过去,你有足够的历练和理由说出口了。可是,总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牵引着他,他还是按既定的时间去买票,上车,回家,再出发。惯性像个注入永恒神力的陀螺一样,单靠大声对自己呵斥,是无法停止下来了,压趴在地的外力不可或缺。

广播里的报站声已经传来,列车即将平安到达宋城。半年多来,他一直跟随列车奔跑,奔跑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不自由与自由之间。它们没有界限,彼此取代颠覆。出了站台,宋城清晨的阳光,已经扑打在安宁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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