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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星的人

2015-12-24马金莲

青年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儿子

⊙ 文/马金莲

摘星星的人

⊙ 文/马金莲

马金莲:一九八二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回族文学》《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十月》等刊,入选多种选刊和年度选本、小说排行榜,并译成英文介绍到国外。出版有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第三届郁达夫小说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嘁嘁嚓嚓的声音一直在响,女人把头伸进后院柴门看了一回,不敢出声,悄悄退出来,过一会儿又来探视一回,犹豫着,就是不敢出口劝他一句。缓缓吧,不累吗?吵得人心里泼烦啊!真想这么恳求他。但她始终没有说。老树顶上传来梆梆梆的敲击声,可能晚秋天气干爽,树干枯硬,这声音显得很清亮,一声跟着一声,脆生生的,她不由得抬头去望,树叶子早在第一场清霜之后就落尽了,光秃秃的树干上,一个啄木鸟抱着树身子,长长的嘴巴对着树干敲击。啄木鸟喜欢从树洞里掏虫子吃,难道老树身上也有了虫子?她发现他也被这声响惊动了,仰起脖子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看呆了,手里的活儿终于停下来,只顾看着发愣。

你肯定认得我家马丹。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认识他?你不要不理我,我觉得你有点眼熟呢,夏天的时节你就常来这棵树上,那时候马丹还端着推耙子要上树撵着打你呢,难道你忘了?你是不是有点恨他呢?恨他太害了,手太长了,身子太轻巧,连这么高的树都爬得上去?呵呵,我给你说啊,你要是恨他你就错了,他已经不在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了,他叫水给淹坏了,百日都过了,昨儿个我们给过的百日,家里宰了一个大羊,羊头太大了,切了一盘子羊头肉,没人吃,我女人叫我吃,我吃着吃着眼泪漫上来,把心淹了!你知道为啥吗?我又想起我的马丹了,他最爱吃羊头上的皮肉了,但是我们总是想着要过日子,不能常给他买来吃啊,我的意思是等他长大了,有出息了,就自个儿挣钱给自个儿买好吃的去,想吃啥就买啥。要是知道这娃能走这么早,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娃娃买几顿羊杂碎,我们都不要吃,就让他一个人吃,想吃多少吃多少,绝不限量。唉,可是你知道,已经迟了,来不及了,我们就是有一座山头那么多的杂碎肉,他也吃不上了……

女人听到他在说话,絮絮叨叨的,啰里啰唆的,声音不大,但是说得很清楚,不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而是两个老朋友在对话,头对头坐在一起,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她把他那些絮叨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她忽然觉得腿很软,软得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就轻轻地顺着墙根溜倒,身子瘫在了那里。男人还在说。你不知道啊,我的马丹其实是个很听话的娃娃,平时我说啥都能听进去,虽然淘气,但是从小怕我。我脾气不好嘛,喜欢甩大巴掌打人。这娃可没少挨我的巴掌。唉,偏偏我夏天的时节不在家,我要是在家,我吼一嗓子,他肯定会听话的,不敢背着大人往水坝里跑。

女人仰起头,脊背靠住墙,一缕秋阳落在脸上,不暖,带着深秋的凉意,像有一束凉水,在慢慢地慢慢地沿着额头往下滑落。时间停止不走了,院子里静得连空气都死了一样。

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啄木鸟好像能听懂,不敲击树身了。扭动着脖子东边瞧瞧,西边看看,长长的嘴巴锥子尖儿一样在那里抖动,上面闪着一层亮闪闪的朱红色光泽。妈,啄木鸟为啥要生那么长一个嘴巴呢?夜里睡觉的时候嘴巴放哪里呢?一个嫩嫩的童音忽然在耳畔问。这声音那么清晰,她不由得转过身寻找。没找到问话的人。其实她明白的,不可能找到的。

那是记忆里儿子在问话的情景,那时候儿子四岁多一点,孩子言语学得迟缓,说话舌头有点大,给人觉得这娃嘴里总是噙着一块硬石头,说话的时候舌头被硌着了,在嘴里转动得很不利索,吐出的声音憨憨的,笨笨的,这让原本就胖嘟嘟的儿子给人感觉声音也是圆嘟嘟软乎乎的。这带着奶腥味的回忆一旦裂开一道缝隙,就像大水漫灌的闸口,再也刹不住,呼啦啦的水流不断地倾泻下来。将她一直硬撑着紧闭的感伤的门冲开了,她眼睁睁看着大水漫天而下,从她身上流过,她没有能力抵抗,只是悲伤地看着。人活在世上,很多事情是无能为力的,就像面对儿子马丹的出事,就像面对丈夫现在的状态。

嘁嘁嚓嚓的声音一直在响。女人慢慢地仰起了脸,有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向东南方向跑去。风是娃娃脾气,淘气得很,一时半会儿都不愿意停下来歇歇脚步。它们真是手闲得很,把最高处的榆树杨树的树头拉扯得哗啦啦抖,又蹿下来,把低处的花椒树、梨树摇得身子乱颤。还不甘心,卷起地上的一些干柴和几片破塑料,像玩耍得兴起的娃娃,干脆在院子下墙角一个劲儿打起了旋转。嘟溜溜,嘟溜溜,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渐渐地变成了形状清晰的旋风。人都说旋风是亡人的魂影儿。那么眼前这个旋风是谁的魂影儿呢?马家亡故的人很多,从太爷爷辈算起的话,老年人年轻人加上少亡的娃娃,不下几十个吧。那么现在在眼前盘旋的,是谁呢?谁回到家里来了呢?风里裹着晒得干透的牛粪沫子和墙头上刮下的尘土,清爽的旋风越旋转越浑浊,很快变成了一个灰蒙蒙的大旋风。它不走,留恋什么似的,一个劲儿绕着下院角那一片来回打转。这样子像什么呢?像不像儿子在打脬牛?是啊,真是像呢。她觉得心猛烈地跳荡起来,差点惊讶地喊了一声,赶忙抬手捂住了嘴巴。她怕惊扰了那个旋风。她怕从自己嘴里蹦出一个很久都不再喊的称呼,马丹。她很清楚地记着儿子迷上打脬牛的那个春天。念一年级的他,忽然有一天跑回家钻在厨房里咣里咣当忙上了。等她从地里种庄稼回来做饭的时候,发现切菜刀的刃口上蹦出了一串细口子。气得她提着菜刀到处找儿子,除了这个坏 没有第二人这么害。这可是她咬着牙花了大价钱买的好切刀啊。最后在案板底下拽出了儿子,两个碎手手上布满了血口子,原来他学着片脬牛,木头太硬了,愣是把两个手伤成了鸡爪子。她看着儿子手上的血和刀口,觉得比蹦了口的切刀还心疼,一把把儿子揽在怀里,碎家伙这才哇一声哭了起来。儿子娃娃就是比女子娃硬邦,碎家伙很快就学会了打脬牛,在学校里和同学们比赛着打,回到家还没打够,一个人在院子里甩着长鞭子,拉开了阵势打,那个欢实劲儿看得她心里直想笑。儿子打坏了多少脬牛呢?谁都没记住。反正从那以后家里的菜刀和镰刀就遭殃了,他今天片一个榆木的,明儿又来一个柳木的,过几天忽然说杏木的最好,底盘重。再过几天,又腻了杏木的,说杨木的轻巧。他掌握了片脬牛的技巧,把一个木头棒子顶在肚子上,叉腿骑在门槛上,乒乒乓乓忙活着。一会儿,一截木头的最顶端就被他削砍出一个圆锥形来,锯下来,稍作修饰,就是一个圆润的脬牛,用鞭梢子抽打起来,脬牛就在地面上嘟溜溜地转圈儿。儿子很会耍,有时候让一个脬牛打转,他紧接着发起另一个,最多的时候发起了四个。把这个抽一鞭子,那个抽一鞭子,挨个儿不停抽打,所有的脬牛都乖乖地站立着旋转,儿子扯着脖子跟在脬牛后面一脸胜利的喜气,像个指挥着一队士兵的大将军一样神气。

女人越看越觉得这个旋风就是马丹。马丹回来了,回来看父母来了。她忽然眼窝里紧绷绷的,想哭,哭不出来。想喊,嗓子干了,声音粘在了嗓道里。除了马丹,谁还能这么淘气呢,除了他,谁能这么留恋这个家呢,一直盘旋着不肯走,这是要多看父母一眼吗?她想站起来,追过去看看,就算只是一股风,那也是儿子的魂影儿变成的风啊。腿软得站不起来,酸软一直延伸到肩膀上来,她觉得自己就像在睡梦里魇住了,明明心里明白,但是身子动弹不得,嗓子喊不出来。马丹马丹,你也不常来看看,我想你得很啊。一股火在眼眶深处流窜,一个声音在身体深处悲怆地呼喊。她就是动弹不了。旋风好像累了,转着转着忽然就开始撤退,大门开着,它扑晃着直接从门口飘出去了。一个破塑料袋没有随风跟走,掉落下来,颓丧地落在了门槛上。她的心忽然空荡荡的。像那个胀足了风,然后又跌落在地的塑料袋。她慢慢爬起来,又悄声去后院看究竟。

男人终于把一根粗大的榆木剥净了皮,用推刨推光了遍布全身的树疙瘩。这会儿正举着一把锯子,撅着屁股锯木头。他将原本完整的木头锯成一个一个的扁圆形木头棒子。两根细长端正的杨木被他摆放在一起,像两个要结婚的男女一样,整整齐齐站在一起。你这是要折腾啥哩?一天一天啥都不干,就杵着头躲在后院里折腾一堆木头,家里的活计也都不管了,山顶上那几亩高粱眼看着被霜杀得干透了,我一个人割得光吗?这一番话就在女人的嘴皮上打滚儿,她就是不敢往出说。男人的脾气越来越坏,就像怀里揣着一个大炸药包,她的一句不管什么话,都能轰隆一声,引爆了引线。她怕他,又疼他。他冲她发脾气,她不恨他,不怨他,只是自己在心里又委屈,又伤心,又觉得他可怜。你看看啊,人瘦成啥样儿啦。她决定还是不招惹他胀气了,悄悄退出来,拿上镰刀一个人离开了家。男人不干活就不干吧,叫他一个人折腾去吧,估计折腾一段日子就好了。

不管心里咋泼烦,日子还得过啊,还有一双老人呢,还有两个女儿呢,都得指靠他们两口子往下活啊,为了活下去,家里的活儿还得继续。抱着镰刀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忽然感觉一股巨大的难以控制的悲伤在心里翻了上来,真想就这样张开嘴巴,不管不顾地哭上几声。但是这悲痛的浪头很快就消散了,她迎面撞上了村主任。上山啊?主任快快地走着,本来是不打招呼的样子,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忽然又毫无征兆地张口就问。

嗯。她知道在问自己。不想应答,但声音自己从嗓子眼里冒了出来,应了就应了吧,她埋头向山上走去。自打上回她跟主任吵过那场以后,主任见了她老远就躲开了,就算是在门口撞上个满怀,也是各自低了头走路,没打过招呼。今儿是主任主动撵着她说话的。他是啥用意呢?没眉没眼地为啥忽然和她搭话呢?难道那件事在他心里已经过去了?忘掉了?或者他心里又在思谋啥别的事情?人家是男人,又是堂堂的村主任,一肚子的谋算和主意,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看得明白呢。

⊙ 徐俊国·钢笔画1

本期插图作者 / 徐俊国:七〇后,诗人、画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第八届驻校诗人。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燕子歇脚的地方》《自然碑》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中国散文诗大奖、冰心散文奖等。

有何自卑可言?

我的靠山是整个春天。

女人面对一地高粱的时候,就忘了心里的烦恼,各个山头上的高粱都割倒了,只有她家这一块子还没娘娃一样一棵棵立在凉风里瑟瑟地颤抖。再不割就真的要被早雪给埋了。镰刀钝钝的,高粱秆子有些潮,割起来很费力,她咬着牙,一下一下抡着镰刀,削砍着这些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植物。随着劳动的节奏,这些干瘪瘪的植物唰啦唰啦往下倒,很快倒下一排,又一排。她从这削砍和栽倒的声音里感到了一种快乐,这感觉细细的,碎碎的,像一群虫子在幽暗处沿着心脏的褶皱爬动,痒酥酥的,难受,但是伴随着难受,一种说不上来的快乐在心里蔓延。干透的高粱叶子不断地刷着脸颊和手背,只要扫在肉上都带着一股微微的辣疼。她皮肉粗糙,不怕这疼痛。就像跟一地高粱三辈子有仇,只管甩开了镰刀哗啦哗啦地削砍。

那次和主任吵架,也是这样的感觉,她忽然就失控了,这些年一直很温顺很胆怯的一个女人,忽然就疯了一样,缠着那个本来要给她讲一番大道理的男人又哭又骂,哭声盖过了叫骂。她当时觉得心里积攒的那些委屈和悲伤像夏天暴雨后开闸的洪水,滚滚而下,把自己的心淹没了,头脑里一片茫茫的空白,什么都不想,什么后果都不顾及,只想哭,只想骂,想一口气把内心郁积的东西全部倾倒干净。当然,主任不是随便能骂的,那次她失控的后果是本来要给她家的危房指标,主任变了主意,给了别人。危房数量有限,狼多肉少,庄里等着要的人把眼睛都快盼绿了。大家也都想尽办法地巴结着主任。偏偏她胆大,硬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把主任骂了一顿。那些闻声赶来瞧热闹的人,看了一会儿,看她骂累了,肚子里的话也骂得差不多再骂就重复了,大家就来劝她,说你伤心过度了,糊涂透了,不要再胡说了,快回去缓着去。这句话给主任解了围,他竟然笑呵呵的,说你家里出了事,心里泼烦,我能理解,好男不和女斗,就不和你计较了。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慢慢地清醒下来,头脑里凉水泼了一样清楚了,越想越后怕起来。奇怪的是回去后男人和公公婆婆都没有说她什么。大家都沉默着。当外面有人说她家的危房指标被别人弄走了,人家已经在拉砖头筑房基了。公公看着自家的老房子,有点不甘心。男人一张嘴就顶回去了,不给好啊,我们现在已经成了绝户头,要那么新的房子给谁住呢?自打马丹殁了,我这心就泡在了凉水缸里,现在就是有人把金山银山搬在我眼前,我也不稀罕!

男人过日子的心性真是倒了,倒得那么彻底。本来他是一个很上进的人,绝少去麻将摊子上鬼混,烟酒不沾。长年在外头打工。冬天那么冷还舍不得回来,宁可留在工地上给人家看门,挣几个看门费。唉,越往深处想,她就越懊悔。悔恨像这冷风里簌簌作响的满山头的高粱啊,铺天盖地的。后悔自己眼皮子浅,为了挣那三千块钱,就做了结扎手术。当时公公婆婆都有点犹豫,她有点拿不定主意,男人好像对那三千元动了心,夜里和她商量,其实是把主任动员他的那一番话搬出了,说咱们儿子有了女儿有了,主任说了,咱们已经生够胎次了,不结扎也得戴环,戴环对女人身体不好,经常腰疼,影响干活,过几年就得取了换新的。麻烦得很,还不给一分钱。结扎了一次就给三千,还给家里两个低保,一个危房指标,以后有了啥扶贫,也都会首先考虑咱们。她听着没有吭声。这条件确实不错,家里房子还是公婆手里盖起来的,凑合着能住,可是现在的人过日子,一家一家比赛似的,眼看着满庄子都是红砖红瓦白灿灿的大房,一栋一栋拔地而起。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对比之下,她家的老房子又破又旧。更要命的是她家隔壁就是主任家。他家将旧围墙推倒,围了一圈铁栏杆,然后在院子里盖起两排房子,大门外又盖了一排。挨着她家的墙根下盖了一座牛棚一座羊棚。一墙之隔,两边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最要命的是,崖顶上头是一条横贯村庄的大道,蹦蹦车摩托车行人,成天不断地穿梭。那些路人都有个毛病,喜欢没事儿就站在上面往下张望。有人就给他两口子开玩笑,说你家的上房还不如主任家的牲口棚阔气。当然是耍话,但是男人听了郁郁不乐,夜里睡不踏实,一声接一声叹气。老公公劝儿子说世上的事情,都不能当真去计较,凑合着也是一辈子,吃香喝辣也是一辈子,咱只求真主给个平平安安。话是这么说,但是公公自己也有了变化,常常望着墙那边高高竖起的横在他家眼前的屋脊和屋顶上一对石雕的白鸽子出神。主任家为了显得院子宽大一些,将南边那排房子盖到了最南边,紧挨着两家人的院墙。这一来高大的房屋盖起来,就把一个冷冰冰凉飕飕的阴影落在了她家的院子里。她家院子本来就狭窄,这一来草料栅子和鸡窝狗窝都处在阴凉里了。男人进去揽一背篼草,出来脸色阴阴的,夜里气得骂,说狗日的主任不是人,到处欺负人。想尽办法欺负人。她怕男人嘴巴松,万一哪天夹不牢嘴,把这话说出去,传进主任的耳朵,又是一场是非。天亮后她去了一趟大坝对岸的娘家。水坝横在村子眼前,沿着坝沿上的堤岸走过去,就到了。两家人离得不远。她匆匆地去,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跟母亲说,迎门碰上弟媳妇背个背篼要去地里拔草,见了她淡淡地打了个招呼,说妈在屋里,就走了,也不带她进屋,也没陪她坐坐。母亲怀里抱着孙子,见了女儿极力想装得自然点,但终究是藏不住刚受过委屈的那一份无可奈何的悲戚。她忽然就心里闷闷的,那些准备好的话再也没心思跟母亲拉呱了。活在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肠呢。说不清楚啊。她觉得一肚子的话不想和母亲说了,就是说出来,她一个老婆子又能帮女儿拿个什么主意呢。她坐了一会儿就告别回家了。走到堤岸中间,收住脚步站着看了一会儿。水面清凌凌的,脚跟下的水面幽深而碧绿,目光伸展,远处一片白茫茫的淡蓝。野鸭子一个一个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懒洋洋的,发着悠远的呆。结扎了吧。这个念头忽然就蹦上心头。她终于知道自己这几天心事重重提不起精神的原因,原来这个难题在困扰着她。那就结扎了吧,反正儿女都有了。捡起一把碎石子,向着那群鸭子狠狠地甩过去。石子在水面上开了花,野鸭子受了惊,扑腾腾摆着大爪子往远处逃去,一片平静如梦的水面终于开成了一朵巨大无比的花儿。

晚饭后借着暮色掩映,她在门口告诉主任女人,说自己愿意结扎。主任女人回去把话传给男人。主任当晚就给乡计生站打了电话。第二天计划生育专用车就来拉她。等那辆小面包车再次把她送回来,她捂着肚子,抬头看看一墙之隔的两个家,忽然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不得不做的大事。三千块钱很快就领到了,男人说买点蛋呀肉呀补补。她舍不得,吃了几十个鸡蛋就坚决不吃了。结扎是小手术,自己有多娇气呢,用得上那么花费吗?倒不如用这点钱赶紧拉砖头,准备筑房基。那段日子,主任家对他们一家热情多了,尤其主任婆娘,在门口碰上了热情地喊她过去浪浪,包了肉包子叫娃娃给她家端几个送来。她有一种受到了恩宠的感觉,有点不知所措,有点担忧,觉得这种好来得突然,不真实,又隐隐地害怕有一天对方又改了主意,忽然又不冷不热起来。为了维持这种友好的交往,她也得表示表示。称了肉,用最好的精肉剁馅包饺子,第一锅下出来就叫儿子端一盘子给主任家送去,分量比主任女人送来的多出了很多。自己家不够吃了,又擀了面条吃。好像她是个很大方的人,出手阔绰,主任女人和她来往,是不会吃亏的,而自己也不会占对方便宜。她有时候怀疑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犯贱?用得上这样吗?图的是什么呢?好像什么都不是,但又在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个渴望,觉得自己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这样日积月累地坚持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什么很大的好处就落在了自己一家人头上,而这不得不归功于主任女人在枕边给主任坚持说情。但是那一年的危房没有落实到她家,主任的解释是项目款太少了,才三千,需要盖两间房子,砖木,红瓦,白墙,一共花下来至少也得两万吧。用两万套三千,真是不划算。所以等到明年吧,明年款项能涨到八千。听了这话他们本来有点抱怨的心思就全部烟消云散了,反过来很感谢主任,人家分明是真心为他家考虑了啊。那就踏踏实实等着吧。第二年是什么事儿耽误了盖房呢,没什么明确的事情,反正就那么拖着。男人又跑出去挣钱了,因为这房子需要自己先盖起来,验收合格了,人家才发放款项。男人说既然盖呢,咱一并盖上三间吧,像主任家一样,一排三间,把后墙挨着主任家,这样咱的院子显得宽裕一点。她当时心里又高兴又担忧。能盖起和主任家一样的房子,也算是终于能和别人一样地抬头活着了。又怕后墙靠着主任家,到时候万一主任不高兴呢。但是这顾虑她没有说出来。男人自有男人的打算,实在轮不到她一个妇道人家说长道短。主任的女人这几年就很爱像男人一样说大话,一些女人表面上恭维着她,其实肚子里都很看不惯那副嘴脸了。

第三年,房款下来了,但是又涨到了一万二。主任要按去年的标准给他家,男人不同意,说别人都一万二,就我家八千,凭啥呀?都是结扎,都是一个儿子,凭啥我不如人家。主任说人家少生快富都是两个娃,你家三个,你家这情况当初还是我做了手脚,到派出所给你们把第三个娃的情况改了,改成了结扎后出生的,不然你这情况算不上个少生快富,你是正常结扎的范围。男人呆了一呆,不敢再说什么,但是没答应接那八千元。这样就拖到了第四年。拉回来堆在大门外的那一堆红灿灿的砖头,经过了风吹日晒,变得灰苍苍暗沉沉的。她肚皮上的刀口早就长好了。日子还是那个样子,她家并没有随着结扎富裕起来,只有三个娃娃跟着风一般飞快地长。儿子马丹十三岁,淘气得像一个泥猴子,没事就往水坝里跑,自己做了铁钩子钓鱼,拿着网套野鸭子。婆婆撵着说小心小心,夏天坝里水深得很。公公说没啥,自己小时候就常在坝里洗澡,儿子娃娃嘛,怕啥。男人在乌海工地上,她一个人忙得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自打结扎后感觉这身子不如过去了,在重活儿面前怯气。都说是把肚子里的气走了的缘故。其实她知道这是没有缓好,没有服养好的缘故。你看看主任的女人,结扎后天天羊羔肉,一张瘦猴儿刀刃脸,等缓了三个月,那脸上像贴了张白生生的大面团。都是女人,命和命不一样啊。其实,都是男人,命和命也是不一样的。主任成天开着小车去乡里开会,到处跑着要项目,征地,搞规划,搞接待。她的男人呢,一个漫长的夏季都在乌海的工地上搅拌混凝土。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啊。昨天婆婆从外头浪了一圈儿,回来脸色乏乏的。等给她帮忙烧火做饭的时候,婆婆忽然愤愤地说年轻的时节和我一样,娃娃多,家里穷,动不动胳肢窝里夹个碗来借面,一口一个姐姐。现在呢,有钱了,富了,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伤人的,都带着刺儿哩。她就明白婆婆说的是主任他妈,肯定对方给了她气受。她装作没听见,也不想追问究竟是啥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她心里忽然有点微微地抱怨婆婆,婆婆总是还拿过去几十年的旧情和人家交往,以为人家能念旧情,像过去一样称姊妹,一样的亲热平和。其实主任他妈这几年随着日子好转,变了很多。话大了,气壮了,腰杆子硬了。谁让婆婆掂量不出轻重呢。这天她在山坡上割豆子,一群人哗啦啦往庄子口上跑,她觉得力气不足,就没有去。一会儿有人来喊她,说她家马丹淹在坝里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翻起身就往山下飞。

⊙ 徐俊国·钢笔画2

活在自己的信仰里,不谈卑微。

马丹这一回去玩耍的地方不是大水坝,而是水库尽头一个泄洪的小涵洞。这涵洞平时是干枯的。前天下过一场暴雨,里面就蓄积了一池子水。马丹下葬后的第八天,她拿着一包昨天给娃过头七的肉去给娘家送,走到涵洞上方迈不开步了,两个腿上坠了千斤石头一样,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扯着她,一个声音在幽暗处呼喊,要她去看看这个涵洞,看看淹死她儿子的地方。一池水还在。周围布满着泥浆,暴雨把附近的泥土都冲刷下来了。从周边能看到当时打捞儿子时大伙儿折腾出的痕迹,一圈泥,里面踩踏出零乱的脚步。她觉得不甘心,就这么点水,这么浅,能看到浑浊的底部,儿子真是傻啊,为什么忽然要跑到这里去呢?为了抓鱼还是洗澡?还是顽皮,只是想坐在边沿上洗一洗脚?和儿子一起玩耍的三个娃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个个吓绿了脸,只是说他们本来要套野鸭子的,马丹忽然提出来要去涵洞里看看,看了再去套鸭子。马丹带头脱鞋下去了,下去就再也没冒头。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叫人不能接受。她望着一坑脏乎乎的泥水,水面上映出蓝的天白的云,蓝天白云还是那个样子,悠远悠然,世界上有一个家庭的唯一的儿子被水淹死了,这事情对于整个家庭就是天塌下来的大祸,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不,就算是对于这一坝清水来说,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每一天这坝里游过多少鸭子多少水鸟多少鱼,水鸟吃鱼,大鱼吃小鱼,生生死死的事情不断地上演。小马丹死得悄无声息。有人给他们出主意,说找学校的麻烦去,老师肯定没有给孩子讲安全常识。但是这一天恰好是周末,怪不到学校去。有人说水利部门有责任,一个涵洞里为什么要蓄水,为什么不及时放掉呢?就算是不排放,也应该在岸边竖一个禁止游泳的牌子来警告大家。这倒提醒了男人,男人决定真的去乡政府问情况。到大门口被主任拦回来了,主任说你不要给我惹麻烦,今年咱村子正在申报文明村庄呢,你这一搅和,把全村人的事都会搅黄了。男人梗着脖子不停,就是要去。主任的黄脸变黑了,保养得女人一样细嫩的手背搭在屁股尖上,说去去去,我支持你去,你这明明是想在鸡蛋里找骨头,没碴儿的事儿!你家娃娃明明是自个跑去淹死的,责任在你们,你们两口子都干啥去了,咋教育娃娃的?来来来,干脆我开车送你告状去,我看你这个状咋告?他真的要发动小车。男人的气势软了,其实确实是自己理亏。主任是得理不饶人的嘴,当时就让车的马达突突响个不停,他背搭了手在门前迈步,走两步,一回头,给男人讲一句道理。主任是在很多场合讲过话发过言的人,说起来就滔滔不绝,还引用了大量的法律和政策。说得很有道理,他们两口子越听越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理亏得头上虚汗直冒。这时候主任的婆娘带着孩子们出来瞧热闹,两个女儿三个儿子,齐刷刷站了一排。她当时看着忽然心里扑上一个热浪,主任才是庄里最大的超生户。她终于忍不住冒出一句,我们要不是听了你的话做了结扎,我们现在就能再生一个儿子,也不会落得这么个凄惶的下场。这句话是自己从嘴里蹦出来的。其实她是不愿意当着一些看热闹之人的面提这个碴儿的。儿子刚一出事,她就觉得心里的一根绳子断了,麻绳从细处断呢,老古时人说的应验了,怕啥来啥,只有一个儿子,偏偏儿子就出事了。其实悔恨的不止于她一个,公婆和丈夫,他们都追悔莫及。只是这悔恨只能埋在心里,当初贪图人家的三千块钱,等于把自己的后路给斩断了。三千块钱拉来的砖头一直堆在大门口。现在看到那一堆砖头,就像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一样压在了他们的心上。她其实正是生育的年龄,三十四岁,要不是做了结扎,这会儿再生一个儿子还来得及。可是现在呢,后路堵死了,无路可走。她心里憋屈,加上男人回来后隐隐有一些埋怨,意思是自己在外头忙着挣钱,当女人的怎么不好好操心娃娃呢?她真是伤心悲痛又加上了委屈,雪上加霜也不过如此吧。心里越想越有一种被欺骗的悔恨,如果当初主任不来做动员,不来拿那些条件诱惑,她就不会结扎,不结扎的话,这场灾祸还来得及用另一种方式去补救。同时她更多的是恨自己,恨自己当时错了主意。悔恨像蛇一样吞噬着内心。同时又觉得羞耻。房子至今没有盖起来,两个低保的名额给了,一个季度领回来几百块钱,可是现在看来,和儿子比,和一个女人一对夫妻一个家庭的长远来看,那有什么用处呢?男人说得对,现在就是给他们一座金山银山,心里也高兴不起来啊。主任才不会愿意替别人背黑锅呢,他冷笑一声,盯着她,说结扎是你们自愿的,当时不是你连夜撵着给我女人递的话吗,现在咋来怪我了?我把你们拉去的吗?还是我带着人来抓你们了?你一个妇道人家说话要注意着了。她当时头轰隆一声,觉得一直遮掩在内心的一片薄布被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她苦苦想要隐瞒的一点自欺欺人的秘密完全暴露在大家的面前。她又慌又羞,又委屈无限,孩子出事后一直隐忍的悲恸一时间燃烧起来,她终于头脑里一热,指着主任的鼻子又哭又骂,骂出的话都是揭短的内容,这些内容早就在村庄里流传了,只是大家都是在私底下流传的,没有人敢拿出来摆到主任面上去说。现在被她给一件一件揭了出来。她肯定是疯了。主任截留扶贫款的事,主任谎报退耕还林面积自己冒领补助款的事,主任私吞计划生育罚款的事,主任把大队部里的电脑电视抱回自己家里用的事,马铃薯公司的人来征地,主任和他们串通一气往低了压价的事,主任家占用了五个危房指标,就连牲口棚也算在当中,主任他大殁了五年了,现在还在吃低保,主任半夜里给男人出去打工的年轻媳妇做伴……她越说越顺溜,刹不住脚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要狠狠地骂他,把心里的疼痛缓解一下。人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自己那一天真是疯了一样,心里钻进来一个鬼一样。事后想起来,她还是后悔了。又觉得不后悔。从前怕他家,忍着,让着,巴结着,想的是长远的事情,觉得得罪不起,自己手里,还有儿子手里,处处都有用得上人家的地方。现在儿子没了,她家的日子过得已经不像日子了,还怕他干啥呢?就像男人说的,他还能把我从地球上开除了?还能把我的农民身份给作废了?

唉,人啊,活在这世上,就像抹着黑走路呢,真是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踩踏的地面是平地还是陷坑。反正他们两口子不幸,已经踩中了陷坑。山顶上风高,高粱在风中哗啦啦哗啦啦悲鸣着,像一个没路可走的寡妇在黑夜里独自唱着一支忧伤的歌子。她一边昏昏沉沉想着心事,一边机械地挥舞着镰刀,将这个寡妇连同悲戚的歌声一起削砍在地。

第三天下午,女人才把那一片高粱完全割光。当她抱着镰刀跨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星星上来的时候了,家里静悄悄的。公婆带着两个孙女去亲戚家了。她悄悄推开了后院门。隐隐看见地上一堆木头废料,树皮刨花儿锯末子短木梆子,乱糟糟的。原来的那两根细长的杨木被钉到了一起,靠着那棵老杨树,像双胞胎一样并排立着,然后在它们的身上钉上了一根一根的扁木横杠,横杠一路上升,一直攀缘到高处去了。她的目光顺着往高处看。这是一副梯子。原来他这半个月来一直躲在后院不出来,是在做梯子啊。难道他要练习当一个木匠了?目光一直往高处游走,女人忽然脖子软了,目光也软了,两个腿摇筛子一样抖,一个劲儿碰撞着彼此。她慢慢地挪过去靠在了那棵大树的身上。

你不要拦我,我要摘一个星星,送给咱的马丹。我儿子活在世上十三年,我给过他啥呢?那年他要我帮他削一个脬牛,我一个巴掌打过去,我太忙了。有一回他缠着我给他买一把塑料手枪,我想着一把手枪四块钱,能买三包盐呢,就又甩了他一个大巴掌。还有那一回天刚黑,他爬到了这棵老树顶上,说要去最高处摘一个星星下来。但是星星太高了,在地面上看着很低,就挂在树梢子上,爬上去才发现根本够不上。他趁大人不注意把推耙子拿上去了,他要捣一颗星星下来。他手腕没力,没拿稳,推耙子脱手了,砸在了人家的房顶上。砸破了几片琉璃瓦。就为这个事,我把娃娃拉到主任家门口,拿鞋底子扇着他的脸,叫他给人家道歉。娃娃倔得很,挨着打,就是不说道歉的话。主任也不是人,就那么背搭手冷眼看着,也不说一句解劝的话,唉,早知道他会这么早离开阳世,我就不打他了,这叫我想起来心里亏得慌啊……

女人一直仰着脖子看,那脖子软得撑不住,一直仰到了后背上。她眼里充满了水,眼眶里装不下,溢出来,顺着领脖子淌。暮色深沉,深蓝的天幕上一颗一颗的星星在调皮地眨眼睛。黑色背景的映衬下,男人像一个单薄的皮影子,脚底下踩着刚做出的粗糙丑陋的直达云端的梯子,手里擎着细长的推耙子,正在费力地伸长胳膊,要去捣最低处那一颗亮灿灿的星星。树梢子怕疼似的在夜风里温柔地轻轻颤抖,靠着树身的梯子也在跟着摇摇晃晃地抖动。

女人望着那颗就要被丈夫摘下来的星星咽了一口苦涩的唾沫,忽然一个问题在心里闪动,这颗星星那么亮,摘下来该存放在哪里呢?它简直就像个小精灵,那么明亮,那么轻盈,整座天空里再也找不出比它更耀眼的星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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