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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冰块的下午

2015-12-24王秀梅

青年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王伟外祖母槐花

⊙ 文/王秀梅

见识冰块的下午

⊙ 文/王秀梅

王秀梅: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雪》《蓝先生》《微幸福时代》等,中短篇小说集《去槐花洲》《丢手绢》《再去槐花洲》等。部分作品翻译成希腊文等。曾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齐鲁文学奖等,短篇小说《父亲的桥》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3年度小说排行榜。

“我敢说,你们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槐花。如果你们去过槐花洲,就会知道自己对于槐花的见识是多么有限。当然,我很想具体地描述一下,它们跟别处的槐花是如何的不同。但你们也知道,世上有些事物压根就不是用来描述的,文字对它们毫无用处……住在槐花洲的人,虽然有些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那个村庄,但你们若是因此觉得他们可怜,那就太愚蠢了……你们见过什么颜色的槐花?白色,粉色,紫色,黄色,无外乎就这么几种吧?槐花洲的槐花可不这么简单,大概你们不会相信,它们有上百种颜色。还有,你们谁见过花瓣像婴儿拳头那么大的槐花?小伞一样的,蘑菇一样的,想必更没见过吧。你们听过它们欢笑吗?它们还会像人类那样谈恋爱呢,你走在街道上,经常会听到两旁的雌槐树和雄槐树在相互打招呼,热烈低语。有时候,有些槐树还会因为感情的事而忧伤哭泣……”

天色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当时,我和朋友王伟正在听一个女人讲故事,她讲到了一个名叫槐花洲的村庄。她对那里的描述,显然带有夸张和想象的成分。说实在的,对于想象,我和王伟是再熟悉不过了,因此,靠着直觉和经验,我们觉得,她很是一块当作家的料。当她讲到街道两旁的槐树在相互打招呼的时候,我本能地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变得灰暗凝重,中午我们出发时还很明媚的阳光,此刻踪影全无。

“看样子要下雨了。”我对王伟说。我们正在进行一段两百公里的旅途,这个距离谈不上长,但也算不上短,虽然王伟对路况非常熟悉,我还是不愿看到这种阴云低垂的天空。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晴好,怪了。”王伟也看了看天色。

王伟说话的当儿,天色又阴了几分,一大片乌云沉甸甸地坠在前方天际,一不小心就会呼啦啦地掉落下来。秋还未深,路旁的树叶却落了大半,仿佛要提前进入冬天。我观察了一下那片沉重的乌云,觉得它预示的不像是雨,而更像是一场雪。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觉得你有当作家的天赋,想象力和表述力都还算不错。”王伟说。此前,出于虚荣,王伟向女人透露了我们的作家身份。他总喜欢吹嘘这个,明知道如今人们更关注干其他行当的。

“我在火车站工作,只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铁路职工。作家……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还从没接触过像你们这样的人。我待得最久的工作岗位,是火车站的安检口。”

“哦,你是安检员,我见过,拿着一个仪器,在人身上探来探去,故弄玄虚。”王伟开始卖弄他的幽默感。

“不光是这样,还监视安检机。行李通过传送带时,我们通过屏幕影像观察和分析有没有危险品。”女人说。

“反正就是窥探别人秘密的人。你干这行有多少年了?”王伟不无好奇地问。

“记不太清楚了……少说也有十几年了。”女人说。我迅速地推算了一下,估计女人年龄在四十岁左右。但她保养得很好,从容貌上看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而且,主要的是,她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皙,大概是长年待在候车室里的缘故。我们中午从另一个城市出发,大概行驶了一刻钟,在上高速路之前遇到她招手拦车。倘若她不像我说的这么年轻和好看,王伟也不会轻易让她搭车。

“十几年!这么算的话太吓人了,你窥探了多少人的行李……这么说来,你也算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了。”王伟下了一个简单的结论,“咱们还是接着聊槐花洲吧,我觉得你是个挺不一般的女人。”

我们的车子继续前行,女人接着讲那个名叫槐花洲的村庄。

“实际上,那是我外祖父外祖母的村庄。在我三岁的时候,母亲牵着我,翻过一座大山,来到槐花洲。那座山在村庄的东面,站在家门口朝东看,它就像一个小土丘,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但是我和母亲却在它上面整整耗费了一天时间。天还不亮,母亲叫醒我,给我煎了一个香喷喷的鸡蛋,就带着我上路了。我没想到,那个看起来矮趴趴的小土丘,却是一座又高又陡的大山,山上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树木。我们沿着盘桓于山腰的一条小路不停地走,那大概是猎人踏出来的路,天知道它到底有多远。直到夜色降临,我们才到达另一面的山脚,来到槐花洲。第二天,母亲顺原路返回去了,她要回家照料我的姐姐和两个妹妹。是的,这就是我被送走的原因:母亲生了四个女儿,个个需要照管。他们必须甩掉一个包袱,才能让自己轻松一点。很不幸,我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那你真是挺可怜的。”王伟说。王伟是个善良的家伙,非常容易被感动。“后来呢?外祖父外祖母对你怎么样?”

“他们对我倒是挺好的。外祖父家是世代书香门第,祖上有在朝廷里做过文官的,家境还算殷实。虽然到了外祖父这一辈,家境大不如前,跟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挣工分吃饭,但至少还有个祖上传下来的阔宅大院。那时候是春末,我至今还记得,墙根下长着一溜西红柿和月季花,院子中间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穿过一扇拱门,是隔着雕花砖墙的外院,外祖父在那里种植着许多树木,松树白杨什么的。当然,槐树最多。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村庄会生长着那么多槐树,而且每一棵都有生命……”

“植物当然是有生命的,”王伟说,“它们也像人一样会说会笑,有思想,有情感。只是多数时候,我们人类根本听不懂它们的语言。这是我们人类的局限。”

“王伟,你不会真的相信,槐花洲那些槐树有婴儿拳头大的花瓣,会哭会笑还会谈恋爱吧?”我觉得王伟好像有点进入情绪了。他总是很容易激动,有时候会焕发出孩童般的天真,愿意相信一些在现实中完全不可信的事情。

“你太理智了马茫,这不是一个作家应该有的气质。”王伟摇头叹息。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就这个问题继续交流下去,我和王伟就会进入激烈的争辩。当然,争辩到最后往往是没有结论的。那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世上很多事情都只有过程没有结论,因此我们就会非常沮丧。但我们不知不觉这样争辩了几十年,仿佛彼此就是为了反对对方而存在的。

“你还是好好看路专心开车吧,这天色真是不太好。”我说。

王伟抬眼看了看天色,说:“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个有辨识障碍的人,记人记方位都是我的弱项。在这一点上,王伟跟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仅对方位非常敏感,还有过目不忘的认人本事,尤其是对异性。他经常能认出十多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所以这次到两百公里外的城市去赴一个饭局,理所当然就由他来开车了。但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好像真的拿不准我们是到了哪里,这让我有点疑惑,我说:“不会吧?到哪儿了你都不知道?”

王伟放慢车速,观察了一下路边,说:“怎么连个指示牌都没有?”

“你不是对这条路很熟悉吗?看看路边,建筑物啊什么的,看有没有印象。”王伟跟邀请我们去吃饭的朋友是发小,那人下海经商,这几年挺发达的,跟王伟走得很近,这几年王伟没少往那个城市跑,我一度怀疑他在那里找了个情人什么的。

我们三人都朝车外极目远眺,希望看到熟悉的建筑物,以便确认方位。据坐在副驾上的女人说,她也经常往返于这两个城市之间,因为她的父母住在王伟发小所在的那个城市里。但是我们没能从路边找到建筑物,外面看起来有些萧瑟,只有光秃秃的田野、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了无生机的电线杆。这可真是让人沮丧。

“方向是没错的!我走这条路不是一次两次了!”王伟肯定地说,“只要方向一直往东,就错不了。”

于是我们又抬头寻找太阳,希望能确认一下我们是不是在一路向东。但是天色灰暗,根本看不到太阳在哪里。

“没错,我肯定。”王伟说。王伟这人有个特点,爱面子,尤其是在异性面前。他既然不想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连条路都记不住,加之毕竟我是个路盲,因此我还是选择了沉默。“你继续讲槐花洲。我和马茫得感谢你呀,要没有你,我们两个大老爷们,这一路该多没趣啊。讲讲你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姨姨什么的。他们现在还在槐花洲吗?”王伟把话题又绕了回去。

女人问:“你们有烟吗?”

王伟忙不迭地说:“有,我有。”

女人点上一支烟抽起来。我坐在后座上,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把头靠在座位上。她的头发染了浅栗色,但仍有一根白头发桀骜不驯地钻出来。看到这里我有点伤感,我和王伟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正在奔着五十岁而去,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们惊讶的事情越来越少,就连女人所说的会哭会笑的槐树,在我看来,也只是一种谈不上高级的虚构。加之,我们写小说已有三十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超出我们虚构能力的?因此我时常觉得,写小说根本不是件好事,它让我们眼里没有奇迹。当然,王伟比我要好多了,他还有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天真和好奇。只是我一直怀疑,他有时候表现出来的天真,其实是一种对抗这世界的智慧……

女人这次讲的内容跟死亡有关。先是她的两个舅舅相继结婚,大舅娶了一个大眼睛矮个子的姑娘,小舅娶了一个小眼睛高个子的姑娘。据说,是大舅妈先看上大舅的,但不知为何,新婚之夜,大舅妈独自卷了花被子,把大舅晾在一旁。不久大舅妈跟村里别的男人有染,肆无忌惮,坏名声传得沸沸扬扬。小舅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女儿出生第九天的早上,他出车前反复地亲吻女儿,但深睡的女儿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小舅遗憾地说,看来今天早上她是不打算看我一眼了。我还打算给她讲个梦呢,昨天夜里我梦见去年轧死的那只兔子了。一个小时后,有人跑到家里来报信,拖拉机倾翻,小舅压在下面,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小舅下葬那天,小舅妈趴在坟堆上痛哭,十根指头深深地插到黄土里。他们两人感情很好,外祖母每顿做饭只在锅上贴四个玉米面饼子,给家里三个男劳力和我吃。小舅每次都把他的饼子掰成两块,给外祖母一块,外祖母不要,小舅就给小舅妈。小舅妈不吃,他也不吃。小舅舅去世后,外祖父逼小舅妈改嫁,从此不给她一个好脸子。小舅妈起先说什么也不愿意,但终没拗过倔强的外祖父,只好把小舅的一张小照片拿到镇上照相馆,洗了一张大的,放在贴身衣兜里,哭着离开了。她嫁给外村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那人对小舅妈和孩子都很好。接着,大舅妈生下了别人的孩子,外祖父遭此两番打击,竟然郁郁而终。赤脚医生说,他大半是生生被气死的。外祖父去世后,大舅带着大舅妈和孩子要去闯关东。但刚走了半天,大舅妈变卦,抱着孩子返回了槐花洲。大舅没脸回来,只好一人去闯了关东。”

女人停下来,跟王伟又要了一支烟。她有点疲惫,头靠在座位上,像是在闭目休息,只是偶尔吸一口烟。我有种冲动,想帮她把那根白头发拔下来,它太扎眼了。

王伟也点上了一支烟,他说:“看来我说得没错,你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不过,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解。”

女人说:“怎么会误解呢?我懂你的意思。我比你们作家都懂这个世界,你信不信?”

这个说法,让我和王伟都无言以对。一方面,我们总认为我们是最懂这世上一切道理和规律的人;另一方面,我们又时时觉得这世界很不讲道理,让我们弄不懂。女人吸了几口烟,蓄积了新的力气,开始讲述关于她大舅的故事。

“大舅是一名木匠。方圆一百里的所有木匠,都不敢跟大舅比手艺。他不仅能打一手漂亮的家具,还会做小手工。我记得那时候他给我做了许多桌子椅子胭脂盒等小玩意儿,各个只有核桃那么大,精致极了。当然,那些小玩意儿后来都丢失了。你问我怎么丢的?我也不记得了。其实不是我丢失的,而是时间拿走了它们。我时常会发现这样的事情:有些东西,明明一直好好地放在某个地方,从来都不曾动过,但忽然有一天,它就不见了,无影无踪。说真的,我做过很多次试验,刻意把一样东西放在固定之处,比如把年轻时候收到的情书锁在抽屉里。多年以后,打开抽屉,它不翼而飞了。”

“说得太好了!这就是哲学!”王伟腾出右手,猛拍自己的大腿,“相对于这庞大的宇宙来说,我们人类何其渺小!时间完全可以有超出我们认知之外的另一种形态,比如说它幻化为人,潜入我们家中,偷走我们的东西。它还可以幻化为一阵意识,潜入我们大脑,偷走我们的记忆。哎呀!你可真是当作家的料!”

谁没丢失过东西呢?的确,正如女人所说,很多东西仿佛一直好好地待在某地,莫名其妙就失踪了。但这只是事情的表象,我坚定地相信,是我们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不存在那些玄而又玄的原因,哲学就更谈不上了。我实在看不惯王伟对女人的吹捧,就反驳他说:“我认为,还是我们自己搞丢了那些东西。或者是记错了放东西的地方,或者是曾经挪动过却忘记了。”

“你不懂。”王伟言简意赅地评价了我,“你向来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作家,你坚信一加一等于二,并这样运算了一辈子。你根本不知道这世界另外的那些面目。这不仅仅是缺乏想象力的问题,而是天赋的缺乏,没办法弥补。”

每当我们出现分歧,并且王伟感到不屑于说服我的时候,他就会用这种残忍的口吻,不留情面地打击我,简明扼要地结束争辩。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自负,于是我转头看了看天色。这时候我惊讶地发现,那片黑云依然笼罩在我们上空,而周遭的景致比之前更加单调:电线杆的数目有了明显的减少,田野上原本零星堆放的植物秸秆也彻底没有了,更确切地说,所谓的田野,只是成片的黄土,根本没有田野的轮廓。本来在公路边上成排种植的树木也稀稀落落的,完全没有了规模。建筑物就更别提了,我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黄土和阴天连接的地方。

王伟也注意到了这一片荒凉的景致,他奇怪地自言自语道:“没理由啊!这可是在高速公路上啊!那些鬼路牌都跑哪儿去了?”

的确,任何指示标志都没有。这几乎要让我们怀疑,驮着我们在疾驰的这条路究竟是不是高速公路。但是千真万确,我们从另外一个城市出发后,行驶了一刻钟左右就驶上了高速公路,此后一直没下高速。这一点可以由车上的女人做证,因为我们正是在即将驶上高速路的时候遇见她的。

“方向是对的。”王伟继续相信他的判断。但我觉得,判断固然重要,经验更重要。车外的景致,并不是王伟无数次置身其中的景致。因此,此刻,王伟的判断已经失去了经验做依据,听起来不那么让人信服。

“从出发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五十分钟,按照行程和时间来推断,此时我们应该驶下高速公路,接近市里了。”我提出了质疑。

“可是高速公路出口在哪儿?没有一个指示牌!”王伟拍打着方向盘,说,“我老汉活了四十多年,头一次碰到这等怪事。马茫,你打路政服务电话问问,是不是我们遇上了道路维修什么的。”

我赶忙掏出手机拨打路政服务电话。那边人工台一个小姑娘冷冰冰地回答我,截至目前,他们没收到任何道路维修的通知。我感到她的话不太可信,就追问道,有没有其他司机反映这条高速公路不对劲的情况,小姑娘说,没有。我说,那我申请帮助,小姑娘说,请您告知现在的具体位置。我说,我要是知道具体位置,还找你干吗呀?小姑娘很委屈地说,您不告知具体位置,我无法给您提供帮助的。

通话就这么不了了之。还好,至少搞清楚了,高速公路没有出现故障。于是,我们的车子继续往扑朔迷离的前方高速行驶,这速度让我感到了担忧。我前后看了看,发现路上居然只有我们一辆车,便说:“王伟,咱们不能这么盲目地开下去。这路上只有咱们一辆车,四处连个鬼影子都看不着。太不对劲了。”

“是吗?奇怪,刚才不是还有一辆车超了咱们吗?还有一辆载满老母猪的卡车,都哪儿去了?”王伟看了看后视镜。

这时候前面座位上的女人说:“大概在十分钟前还有几辆别的车。十分钟后,就只有咱们这一辆了。”

王伟一听此话就开始踩刹车,靠边。我说:“高速公路不能随便停车,你干吗啊?”

“我管他呢,”王伟开始飙脏话,“马茫,你这个人活得太有秩序感了。”

车子靠边停下后,我们下了车,站在路边辨别方位。王伟站在稍远的地方解了个手,回来问女人:“你要不要方便一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卫生间都找不着。没事,我后备箱里有雨伞,你可以撑着那玩意儿方便。”

女人说:“不用了,反正也快到了。”

我们站在路边讨论了半天,最后勉强同意掉头。之所以说勉强同意,是因为主要是我坚持掉头,王伟坚持方向没错;女人呢,则保持中立。我和王伟打了半辈子交道,虽然表面看来好像他强势,但遇到关键问题,只要我坚持,王伟还是不跟我拗着干的。这样,我们就上车,掉头,重新找路。

既然已经确定了方案,王伟就不像我这么担忧了,他又撺掇女人讲槐花洲。女人这回离开槐花洲讲她的大舅在东北的事情。

“大舅到了东北后,起先无处落脚,就在大山上找了个山洞住下了。他像野人一样在山上过了一年,学会了捕杀动物。那些动物本来以为他很好对付,到头来却都被他一一灭掉。当然,大山里不缺动物,大舅跟它们互相猎捕,斗智斗勇。他用兽皮兽肉跟山下村庄里的人打交道,后来总算跟他们建立了交情,得以搬下山去,在村里觅了一处闲房安顿下来。猎捕动物使他上了瘾,干脆就干起了屠夫。他以杀猪宰牛为业,从此不再干木匠活儿,一手绝活儿算是荒废了。你们是作家,想象一下吧,一个好木匠变成一个屠夫,成天两手沾满鲜血……后来大舅在村里找了个寡妇过日子,就不再惦记槐花洲了。但他以为离开槐花洲就能摆脱宿命,这却是痴心妄想,他最终没能逃得了一死。你们一定想不到他是怎么死的:在一次杀猪的时候,他刚要把刀插到猪的脖子里,那头本来被大舅追撵得奄奄一息的猪,却猛然弹起肥胖的身子,挣断了绳索。大舅没有防备,刀让那猪一撞,不知怎么竟然反转过来,插到自己脖子里去了。人们都说,他杀生太多,那些动物的魂魄附着在这头猪的身上,替它们报了仇。大舅脖子里的血汩汩地往外流,那条猪筋疲力尽,复又躺回屠床上,笑了两声,死心塌地等着被屠了。”

这个故事说的无非是因果报应那一套,我们的老前辈蒲松龄老先生早就讲过若干这样的故事了,因此在我听来也不算新鲜。王伟为此感叹不已,说现实生活其实很艺术,云云。我感到不解的却是女人提到的关于槐花洲的宿命这句话,听来有些诡秘。

女人比之前更为疲惫了一些,她靠在座位上短暂地休息,一时间车里异常安静。我看了看车外,问王伟:“怎么样,看到指示标志没有?”

“没有。不过,好像前面有条小岔路。”王伟说。我顺着王伟说的方向朝前看了看,果然有条小岔路。“拐下去看看。”王伟说。

除了听王伟的,似乎也没其他办法。总不能在一条没有指示牌的路上来回乱跑吧。还好,车子拐到岔路上后,我们居然看到路边有一户人家,水泥墙面的房子,紧邻着开了间小卖部。有个男的在门口捣鼓一辆摩托车,不停地捶捶打打,看样子是有什么故障了。我们一起走过去,王伟吆喝道:“老弟,问个路,往烟台应该怎么走?”

捣鼓摩托车的男人直起身子,指了一个方向,说:“那边。”

他指的方向,正是我们掉头之前的方向。王伟又问了一句:“那是往东吧?”

男人说:“是啊。”

王伟指着我们拐下来之前的那条路,说:“我们刚才就在那条路上,往你指的方向开。这么说,我们开得没错?”

男人说:“没错。”

“为什么路上车辆那么少呢?”我问道。

“可能是天气不好吧。”男人把腿骑到摩托车上,踩了两下,摩托车突突地叫起来,他说,“我得赶紧走,要不然来不及了。”

男人骑上摩托车,往小路尽头开去了。我们站在原地讨论了一下,决定按照原来的方向走。我说:“要不要再找人问一下?”

王伟看了看锁在黑铁门上的锁头,说:“主人不在家,附近也没旁的住户可问,我看咱们还是往东开吧。只要一路往东,就没问题。”

于是我们上车,按照掉头之前的方向,继续往前开。这下王伟好像心里又有了底,他看了看烟盒,里面只剩下两支烟,很后悔地说:“刚才应该在小卖部买盒烟。管他呢,抽完拉倒。”王伟把那两支烟跟女人一人一支分着点上,女人又开始讲故事。

这回女人讲的是大舅妈的故事。从闯关东路上变卦返回槐花洲后,大舅妈更加肆无忌惮地跟村里的男人相好。她经常谩骂外祖母,嫌外祖母碍眼,说早晚要杀了她。大舅妈娘家有几个兄弟,个个像土匪,经常吆五喝六地去槐花洲闲逛。大舅妈给她的几个兄弟做饭,霍霍地在缸沿上磨刀,吓唬外祖母。外祖母反插了房门,在炕上坐着瑟瑟发抖。小姨当时在镇上的毛巾厂上班,住集体宿舍,周末回家。回家后的小姨跟大舅妈站在堂屋地上对骂,有一次还抢夺一把菜刀。外祖母一生善良,走路看见一只蚂蚁都要绕道而行,但后来实在忍无可忍,跑到支书家里讨公道。支书也是大舅妈的相好,当场把外祖母骂得脸色刷白,昏倒在地。

“我记得,支书很嫌恶地看着外祖母,说,赶紧弄走。外祖母的鞋子和帽子都掉了,我想给她穿上鞋子,却抬不动她的脚。她的腿像石头一样沉。我那时就知道,人死后是很重的。我觉得,我已经提前预见了外祖母的去世。后来,小姨工作的毛巾厂倒闭,她回到槐花洲,嫁给了一个也曾在毛巾厂食堂蒸馒头炒菜的大师傅,生下了我的表弟。表弟是当时外祖父家里剩下的唯一的男孙,却在三岁时掉到水库里淹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走到水库边上去的。又过了半年,小姨父患了肝癌,折腾了三个月,去世了。这中间,大舅妈生的那个别人的孩子,在街上跟小伙伴打架,莫名其妙一跟头摔倒在地上,鼻子血流不止,送往医院的半路就没气了。大舅妈回到了自己的娘家长居。不到半年,小姨决绝地离开槐花洲,草草跟媒人介绍的一个丧偶的男人再婚。她想带上外祖母,但外祖母哪里也不去,就要守着那栋房子。我的父母决定把外祖母和我接回家中——恰好那是个夏天,我八岁了,秋天来临时也该上学了。母亲托人捎信给外祖母,让我们收拾好行李在家里等待,她会在近期坐村里一辆去县城办事的大卡车去接我们。就在母亲去槐花洲接我们的那天下午,外祖母去世了。我记得那个下午天气阴沉,就跟今天差不多。外祖母在外院小树林里走着,边走边说,你妈要来接你了,回去吧,回去吧。我说,咱俩一块儿走。外祖母说,我舍不得这些树啊。外祖母走着走着,抱住一棵树就不动了。我以为她睡着了,过去一推,她倒在了地上,鞋子也掉了。我像她昏倒那天一样,想给她把鞋子穿上,却怎么也穿不上。那天,外院里的槐花全都落了,一片黑云笼罩在院子上空。你们大概不知道,槐花洲的槐树跟旁的地方不同,它们花期很长,从春天能一直开到秋天……”

女人在讲到外祖父和小舅去世的环节时,我已预料到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关于死亡,这是作家永恒要表达的主题。说实在的,在文学作品里,什么样的死亡没被作家写过?的确,我们已经通过反复地叙写死亡,而看到了这种现象的无数面目……但它的奥秘呢,谁敢说洞悉了分毫?女人讲到这里,我有种灰飞烟灭感。想想吧,那个阔宅大院,只剩下童年的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这下,王伟也不说话,难得地沉默下来。他和女人分别抽完了烟盒里最后的一支烟,再也无烟可抽。女人疲惫得厉害,头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说:“小舅下葬那天,我看到一只兔子,在树林里笑。我知道,那就是小舅梦见的那只兔子,被他开着拖拉机轧死的那只。”

女人的话,无疑是对故事的补充和强调,强调的无非还是因果报应。这真是作家并不陌生的陈词滥调。王伟偏头看了女人两回,第二回,他扭头告诉我说:“睡着了。”

我们都不想打扰女人睡觉,但实在是不能不说话,因为我们又迷路了——实际上,我们一直处在迷路之中。

“我相信你的方向感很强,但我可以确定,我们一直处在迷途之中。”我对王伟毫不客气地说。

王伟拍了拍大腿,说:“这真是咄咄怪事,我在这条路上都会迷路!”现在女人睡着了,他可以不用在乎自尊和虚荣,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迷路了。

“那我们就不应该闷着头前行,要搞清楚了再走。”我说。

“好吧,我试试导航。”王伟是个极度自负的人,尤其是开车的时候,压根不用导航仪之类的东西,所以车上也没有。我们把车停在路边,他打开手机查找导航。我一向对这些东西不在行,他一个人在那儿捣鼓半天,说:“没错啊!这上面也指示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导航仪也有出错的时候吧?不是说有人按照导航指示的方向,最后把车开到大海里去了吗?”我想起一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儿。

“难道我们再掉头?往回开?我确认,往回开的话,我们就会回到中午出发的城市。”王伟说。他也一筹莫展了,苦恼地看看四周。“伙计,有车!”他看到了后视镜,忽然大叫道。我本能地往后看了看,果然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身后开了过来,转眼就超越了我们,开到前面去了。

“没错吧!有车往那个方向开!”王伟当机立断,一打方向盘加速追了上去,仿佛前面是可以拯救我们的上帝。这时候女人也醒了过来,对于她睡着这期间我们的赶路情况,她没有多问。但她明显感受到了我和王伟的紧张,也跟我们一起紧紧盯住前面那辆车,生怕被落下了。

又开了大概五分钟,我们遇到了新情况:可以看到前方和天际相连的地方,不再是我们的车轮一直碾轧着的水泥路面,而是起伏不平的黄土路。确切地说,不像是路,倒像是几个小土丘。公路似乎到了尽头,抑或是尚未完工,修到跟黄土相连的地方就暂时停工了。王伟放慢车速,说:“前面好像有个收费站。但愿里面有人收费。收多少都无所谓,只要告诉我正确的路在哪里。”

我的想法跟王伟一样,我们都怕收费站那小房子里面是空的。好在,开到跟前一看,里面高高地坐着一个收费员,是个老头,脸上沟壑纵横。王伟嘀咕说:“怎么安排这么老的收费员,这不是破坏驾驶员的情绪吗?”

王伟问了收费员几个问题,老头说:“你们没开错,继续往前开吧。路出了点问题,正在修,但不影响你们赶路。”老头用下巴指点着前面那辆黑色的车,说:“那不,能过去。”

的确,那辆一直开在我们前面的车,此刻正放慢车速,缓缓地开过那截起伏不平的黄土路段,然后,攀上最高的土丘之后,下了坡,车屁股消失不见了。王伟说:“前面那车看来很熟悉这里的情况,跟着它一定没问题。路政服务那边怎么会不知道这里修路的情况呢?”

我们像那辆黑车一样,翻过了黄土路段,继续往前开。渐渐地似乎有了人气,路边出现了树木,树上还开着花朵。王伟说:“是槐花吧?”为了确认,他转而问身边的女人:“你对槐花的见识比较深,这是不是槐花?”

女人看了看,说:“是。真香。”

王伟殷勤地帮她打开车窗,让她嗅闻。他开玩笑地对女人说:“咱们这是到了槐花洲吧?你说的那些能哭能笑的槐树在哪儿呢?还有会谈恋爱的?我真想看看树是怎么恋爱的。人的恋爱我都看过,没意思,无聊至极,虚伪至极。”

王伟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拿什么都不当回事,火烧眉毛也不忘调侃。但他最大的优点也在这里。他很少忧心忡忡,世上所有在我看来需要忧心的事,在他眼里不过是狗屎。比如现在,我们明明迷了路——时间显示——我们已经在迷途上奔驰三个多小时了,而他居然还在讨那女人欢心。这哪里像女人描述的槐花洲?所谓的槐花,我仔细看了半天,也觉得它们不像是槐花。我又不是没见过槐花。退一步说,就算它们是槐花,那也应该是春末残留在树上的残花。槐树花季过后迟迟不落的残花,留在树上一直到秋天的情况,也并不少见。深秋到来,一场秋霜,也就彻底败落,无声无息了。但王伟津津有味地耸起鼻子嗅闻,同意那女人关于“真香”的说法,这就让我无法苟同了。残花怎么可能“真香”呢?以我对王伟半辈子的了解,他巴不得我们真到了槐花洲,然后,他跟这姿色还不错的女人浪漫地在那里住上几日。那些花是不是槐花、香不香,都不重要。

我正无可奈何着,却发现车拐了一个弯,前面出现了几栋房子。“哈!真是槐花洲!”王伟兴奋得两只手都离开了方向盘。他手舞足蹈着,对我说:“马茫,看到没?这就是上帝给我们这种有智慧的人的惊奇!”

让王伟兴奋的,是一块村碑。但因为年久失修,石头残破不堪,上面的字迹也辨识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洲”字。我说:“我完全可以把这个村子称为棉花洲、荷花洲,或者干脆沙洲、土洲什么的。一个字能说明什么问题?当然,前提是,如果你愿意把这几栋同样残破不堪的房子称为村庄的话。”

“马茫,我不得不严厉地批评你了!你这个人就是缺乏想象力,缺乏情趣,缺乏幽默感,缺乏……一种深沉而又空灵的爱意和善意!你冷漠,死板,固执!中国像你这样的作家成堆成堆的,这就是我们写不出西方那些伟大作品的原因所在!马尔克斯要是像你这样,十辈子也写不出——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样伟大的小说!”

“你怎么不看看你有多天真!一个故事,几朵花,一块村碑,你就相信了它们的合理?”我也据理力争起来。这一路我真是受够了。

我们俩一边争辩着,王伟一边一意孤行地把车开上了那条同样残破不堪的村路。如果它可以称之为村路的话。房子和村路都破败不堪,看样子几十年都没有人住了。最后王伟不得不把车停下来,以保护他的车轮胎。我们徒步走在坑洼不平的唯一的一条村路上,女人忽然低声啜泣起来,王伟立即凑上前去,关切地问:“怎么了?”

女人不答。王伟看了看四周,说:“我知道,你是不是许多年没有回过这里了?槐花、村路、房子,都跟你小时候见的样子相去甚远。槐花没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的花瓣,不会哭不会笑……但不要紧,我相信你故事里所说的都是真的。我跟你说实话吧,在这个世上我王伟什么都不怕——包括死亡——就怕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女人说:“时间吧?”

王伟说:“对了,就是时间!我就怕时间!时间能改写一切!”

我冷眼看着王伟,他已经假装不经意地把胳膊搭上了女人的肩头。他可真会拍马屁。

村路很短,马上就要到头了。女人忽然停下来,走向一栋房子。房门紧闭,上面坠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可以看出,这曾经是两扇算得上气派的大铁门。女人走到大铁门前面,凝神伫立了片刻,然后轻轻推了推门扇,把脸趴在门缝上,朝里观望。

王伟自然紧随其后,也趴在门缝那儿朝里看,边看边问:“这就是你外祖母家吧?这院子应该就是你外祖父栽满树木的那个院子吧?怎么没看见雕花砖墙?没关系,肯定是经不住风吹雨蚀,早就倒塌了。让我大胆地猜一下,你八岁被母亲接回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对吧?你知道吗,我现在仿佛看到八岁的你,站在院子中央,形单影只。”

老实说,我真是看不下去了。我说:“这都是没主的房子了,你干脆踹上一脚,把门踹开,你们到院子里或者家里坐着好好地编故事,多好!”

王伟扭头看我一眼,满怀希望地说:“马茫,你来看看,真的,特别有感觉!时光倒流的感觉!你会看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

我走过去,趴在门缝上看了看。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也没看到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因为那只是一个破败的小院落,即便想象力超常,也无法把它跟女人故事中的“阔宅大院”联系到一起。王伟眼巴巴地看着我的表情,见我不以为然,他很失望,眼里瞬间蓄积起无限的同情和怜悯:“马茫,你……算了,中国像你这样的作家太多了,我无话可说。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这些,你根本就不懂。”

我据理力争:“误入藕花深处这谁不懂?李清照的词嘛!”

“可是,你,根本,看不到,鸥——鹭。”王伟一字一顿、两字一顿地说。

我们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坐上车子,离开王伟和女人所说的“槐花洲”。不知为何,短短几十步的村路,却让我们很疲惫,谁都不想再说一个字,甚至连回烟台的路接下来到底怎么走都没人去管了。我也索性像女人那样,把头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这一个下午,我可真是受够了。反正我们一直在烟台附近转圈子,又不是跑到了外星球,迟早会转回去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报警,让警察开着警车来领我们。

当我迷迷糊糊小睡一觉醒来后,发现外面大不一样了:两旁是成排的树木、一块一块的田野、远远近近的建筑物。那片一直笼罩着我们的黑云消失了,天色也不再那么阴沉压抑,而是呈现出柔和的明丽。甚至有大片金黄色的霞光,照射到车窗玻璃上,星星点点的金光洒在女人的头发上。女人头上的那根白头发,在暮色里终于看不清了。

我看了看表,时间显示的是下午五点半。我问王伟:“到哪儿了?”

“马上就到市里了,现在在开发区。妈的,两小时的车程居然开了五个半小时。现在该堵车了……看来得在外面吃饭了。”王伟看了看女人,“干脆,我请客,咱们在开发区找个地方吃上一顿,纪念一下。这一路……感觉像过了一年,咱们都是老朋友了,是不是?”

女人没有反对,只是说:“终于到了。这条路可真长。一切都变了样子。小时候,母亲带着我翻越过的那座大山,如今早已被挖掉了。越来越多的建筑物……没有近路可抄,如今只能走公路了。我经常在中午遇见你们的那个地方搭车,我知道,早晚会有人把我带回到槐花洲……八岁那年,母亲坐着村里的大卡车去接我时,公路刚刚修好,还是土路。但是外祖母意外去世,我们没能如约搭上大卡车返回。邻居们帮忙安葬了外祖母,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我和母亲来到公路边搭了一辆陌生人的车。我在车上哭了许久。临下车前,陌生人说,小姑娘,我经常在这条路上走,如果你还想回刚才那个村子,可以在路边等我,搭我的车……真的,这么多年来,我搭了无数的车,终于搭到了你们……真得谢谢你们……”

我沉浸在终于回到人间的小小兴奋中,并没去理会女人的话。女人一路之上说了太多这样的怪话,多说几句也不足为奇。我们把车开到王伟熟识的一家酒店。酒店门口的停车场满满当当,王伟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一个狭窄的空位。“这是要考验我的停车技术了。”王伟说。

女人也看了看车位,说:“太窄了,总得有一侧的车门打不开。还是我先下车。”女人打开车门时,一只脚踩在地面上,回头说:“你们知道吗,行李在通过安检机的传送带之后,会发生许许多多的变化。”

说完之后,女人就下了车,以便让王伟把车停好后确保驾驶室门能够打开。她下车前说的这句话虽然莫名其妙,但跟她一路之上的所有话比起来,仍是莫名其妙不到哪里去,所以,我和王伟都没在意。王伟边倒车边夸赞女人真善解人意,说待会儿要向她要手机号码,回去后多联系一下,发展发展。

等我们下了车却发现,女人不见了。起先我们以为她去了酒店卫生间,但在大堂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打发服务员进卫生间看了看,里面没人。那天的晚饭,是我和王伟两个人一起吃的,我们喝了不少酒,最后打电话找了个哥们儿来给我们代驾,送我们回了家。

几天以后,我和王伟应他的发小之约,再次去那个城市,参加他发小新公司的开业典礼。王伟和我好歹算当地的文化名人,能让他朋友的开业典礼增光添彩。出于对那条路的迷惑,我很痛快地答应了。

事情的结局是:那天下午我们返回烟台时根本没迷路,高速公路一路畅通,路边的景致也都是王伟熟悉的。王伟有点不甘心,到后来连我都有点不甘心了,于是我们一个劲往东开,希望能开到那天去过的槐花洲。但我们怎么开,都没有抵达公路的尽头,没看到那个一脸沟壑的收费员老头。

事后,我和王伟深刻地讨论了这件事。王伟坚信那个破败的村庄就是槐花洲,女人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觉得一切都是巧合。

“那为什么我们第二次没有迷路?而且事实证明,高速公路畅通无阻,根本没有维修。”王伟的质疑,我却给不出答案。

王伟说:“告诉你吧,马茫,我们那次的确是迷路了。只不过,我们不是在一条普通的路上迷了路,而是在时间系统里迷了路。”

这简直不是正常人说的话。我摸了摸王伟的额头,他弹开我的手,说:“我没发烧,也没疯癫。你想想吧,那次我们一直尝试着掉头,但每次掉头都受到了阻挠。骑摩托车的男人,一脸沟壑的收费员,他们的出现,都是为了阻止我们掉头的,都是在指引我们一路进入槐花洲的时间系统。”

“时间系统?你在演科幻片吗?”我笑道。

“马茫啊马茫,你太局限了。谁敢说在这个奥妙无穷的宇宙中,只存在着一套时间系统?也许槐花洲在咱们目前的时间系统里并不存在……比如说,它可能存在于那女人的前生。”

“你不会是要说,那女人带我们回到了她的前生吧?”

“说不定呢。不过,前不前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是一个旁观者。她来到这个世间的任务,就是观察那些人的死亡。你记不记得,女人提到过槐花洲啊宿命啊什么的。她去了槐花洲,目睹外祖父家的败落,这就是宿命。女人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王伟说。

王伟说的简直是越来越离谱了,让我忍俊不禁,狂笑不止。

“你知道女人所说的——行李通过传送带后,会发生许多变化——都是什么变化吗?”王伟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能发生什么变化?难道安检机是高压锅,能把行李中的食物煮熟?”我开了个玩笑,同时看了看王伟,他的眼神里又充满了怜悯。我问:“那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王伟说。

他真是一个自负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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