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触即发
2015-12-24⊙文/强雯
⊙ 文/强 雯
一触即发
⊙ 文/强 雯
强 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刊。曾获“巴蜀青年文学奖”“红岩文学奖”“重庆市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养羞人》《吃鲸鱼的骡子》等。
一
模仿对清明来说并不是难事,就好像从小拿筷子吃饭一样,闭着眼,也不会把菜送到鼻子眼里。但一踏进国际展览中心的展览会会场,清明还是有点走错门的眩晕,因为展会门口放了好宽大的一块攀岩壁,别人告诉他这是联想集团的展台,清明摇摇头。他又想起他模仿过的那些石头,他曾经或抱或靠地试图和它们演绎一些故事,虽然结果鲜有喝彩。但是今天,这个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周末,他的合作对象难道是电脑?可不就是电脑。主办方都跟他交代清楚了,烘托、配合、销售,就领钱。清明下意识地挠挠腋下,努力回味这句话和眼前的现实有什么瓜葛。
攀岩壁有五十米宽与高,墨绿色的装饰背景,近看却是锡箔纸粘贴的,装饰得惟妙惟肖。这个展台如此引人注目,产品的身价自然不菲,未来先锋、天慧、天禧II系列、P4,都是联想的家伙,清明看不懂这些,一看这些文化人玩的高档产品就眩晕。不过,好在他记住了自己是联想的雇员,周末临时工,这就够了。其他商家也纷纷陈列出产品,拉派出自己的促销手段。好在只有联想一家安排了活雕塑这个节目,也还抢眼。
清明化好装后,就很敬业地往产品边一靠,做一个姿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十点半是上午展会的高潮,驻足活雕塑前的人越来越多,大胆的顾客还上前捏捏他,清明也不死板,他走上前去,往观众身上一靠,有点亲和力又有点轰动效应。怎么说联想集团的活雕塑节目,也要比海尔集团的大头娃娃来得出众。大头娃娃式的节目都搞了几十年了,从春节的传统游园节目沦落到如今的街头耍杂,不仅可悲可怜还可恨,也难怪观众不买账。不过清明的这份工,还是大头娃娃给介绍的,所以清明会在展示活雕塑的过程中,走到大头娃娃身边表示感谢,然后两人一起摆个姿势,这下就更引来别人的一片注目。不过喝彩声也引来了片场经理的不满,总会不失时机地拉清明到攀岩壁附近,提醒他继续为那些产品演绎。
下午两点是今天最后一个高潮,所以清明要多吃点饭,以备精力充沛。
上午的表现还不错。片场经理很客气地赞扬了清明几句。
今年不景气了。大头娃娃趁着间隙,跟清明套近乎。
什么?清明的耳朵还在那片音乐声中没缓解过来。回头看看油彩有些掉了,饭后还要去补。
前几年还有些大网站来展台,人家才叫阔绰,动不动就送东西,现在不行了,一个笔盒,一个鼠标垫,小家子气。大头娃娃一副老江湖的语气,摇着头说。大头娃娃的扮演者是个在校学生,趁周末出来打工,对电脑器材很是感兴趣。清明有些奇怪地问,你这样也能挣够学费?大头娃娃做了个不屑一顾的姿态。打工呗,哪里有钱就哪里去打工,饿不死来事的人。清明点点头表示赞同。又看看自己的肌肉,来事吧,饿不死来事的人。他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午饭的时间很短,大伙继续开工。清明只有十分钟的补妆时间,好在电脑城不如艺术展那么正规,妆彩上也可以不用太讲究。邻间华硕集团的促销小姐也在补妆闲聊,她们在上午跳了几支拉丁舞,下午还要继续。有个女孩很轻佻地把腿跨在清明的腿上,说,大哥,你今天比我们还转。清明讪讪地笑笑,想掏心窝子,又怕她们嫌他老,就在清明这么犹豫的时候,她们已经有点嫌弃的神色了。清明估计这些女孩的年纪应该和那些艺术学院的学生差不多,只是有些卖弄的世故和火气,惹不得。另外一个女孩挑起清明的下巴,戏谑地问,怎么,你是演哑剧的?清明说,差不多了,活雕塑一开口会吓死人的。三个女孩没防着清明的幽默,愣了下,又都张狂地笑起来,她们在大笑的当儿又迅速转换到另外的话题上了。清明想,她们可能不是艺术院校的,不然怎么会不认识他呢。
二
卸装是件麻烦的事,尤其是黄枚不在场的情况下,一个人就像套着链子的猴子。展览结束后,片场经理就把工资结清了,一共六百元,并承诺下次如果有活动一定会再次请他。大头娃娃偷偷告诉清明,联想多半不会请了,因为他们总是希望玩促销花样,不过可以借此机会和其他商家保持一种联系,看今天这个势头肯定有人跟风。清明心里感激,表示愿意请酒致谢,大头娃娃摇头说算了,他今天晚上还要跑一个场子,下次有机会再聚。散去的广场满是金粉银屑,空气稍微一流动,它们就跟着跑起来,一滚二,二滚三的,没完没了,保洁员似乎很憋气,不骂脏话,也不劳动,立着扫帚,死瞅着地面。清明一个哆嗦,马上给黄枚打了电话,哄哄哄,吱吱吱,黄枚那头声音嘈杂,仿佛喧闹了两天的电脑产品展销会已经转战到她那儿了。清明尽量保持着好心情,说,小黄,我回家了,你过来帮我卸装。黄枚高叫,这么早就完了?他们都没请你吃饭?清明受不了她尖厉的声音,没好气地说,累得很哪,你在哪儿喝酒?快点过来。黄枚还是尖着嗓音,不如你过来吧,几个记者朋友。清明有些生气了,满身油彩让他很不舒服。我要死了。他冲着话筒嚷道,就把电话掐了。
不到两分钟黄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怕你了,行吗?这下又要得罪人家了,我打个招呼就过来。说完,就收了线。
妆是黄枚上的,这场清洁工作自然也要黄枚来做。清明不是不会卸装,只是有些懒,等待的时间清明就朝镜子努努嘴,扯扯脸。他并不满意今天的表现,如果要打分的话,他想顶多就是六十分,除了上午和下午的两处高潮外,他自己都没什么精神,因为片场经理对他说,他今天的表演主要是销售,如果能把那些产品送到顾客手上更好。但是清明这样做的时候,反而让那些观众反感。其实,清明最想展示的还是他那些肌肉,那些他自认为是艺术品的肌肉。凹凸有致,是他辛勤劳动的杰作。那是比电脑更金贵的东西。
清明又对着镜子做了几个表情,完美,他在心里暗念,如果镜子能够实时拍摄就好了。墙上挂贴了百余张大头照,各种表情的,不留神还会把它们当成是映象连环画。这些照片有的是学生拍的,有的是艺术照,全部陈列在墙上,倒有一种不断的自得和欣赏。清明又走到照片面前,喜怒哀乐各种表情应有尽有,熟悉极了,他闭上眼睛都是这些表情,像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一样,又能够准确无误地反映出来。清明又对着几个照片做了表情。
墙角是一副十五公斤的哑铃,清明走过去,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只要看到,他就一定会去提。镜子里还是那个完美的活雕塑,充满了力量与美感,有谁能看出这是个五十好几的男人,这三角肌,这小腹,紧凑结实,连健身房的老板都说像个三十岁的小伙。清明现在是健身房的常客,和老板混熟了,相当于半个教练。老板说,你就是我们店的活标本。清明是喜欢他这身肌肉的,他的身体就是艺术品,他不需要用其他方式展示什么,他只展示自己的身体就足够了。不管每天消耗了多少体力,他只要来到墙角举举哑铃,就仿佛又能看到初升太阳一样,崭新的激情又涌动出来。黄枚在十五分钟后出现在清明的小居室里,还提着三个快餐盒,清明心里有些感动,黄枚到底还是心细,不过他没表现出来。
黄枚,我昨天做了个梦。清明面不改色地走过来,坐下,将饭盒子腾出来。
黄枚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她讨厌他现在这样,一把年纪了,还跟小青年斗心眼。
你猜怎么了?他尽量让自己声音平和。
能怎么了?我又抢你钱了。她现在连跟他说话都嫌多余。
你一猜就中。你把我的钱抢了,跑得远远的,把我急坏了。清明比画着着急的动作。
行了,行了。都说好几次了。她不耐烦地站起来。
你说我这人真的小心眼,对谁都信不过,咱们这么好,你说……清明走到她背后。
是呀,你对谁都信不过,尤其是女人!黄枚转过头来,没好气地说。你吃好了,喝足了,就睡吧,我晚上要回学校。
怎么,你不陪我?
你明天还要坐课时,别闹了,再说我今天真有事。
黄枚,你说人活一辈子为什么?他说这话时,并不十分严肃。
你问我?你都活了一辈子还问我?她看见清明的脸色黄黄的,不知是油彩没洗干净,还是光线的作用。那些更尖刻的话,想了想,没说。
就是问你啊,问问你的理想,你的目标。
怎么反复问这些。
说说,说说。清明一边啃着黄枚带来的鸡腿,一边努着嘴,显示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扯什么淡,你这人吧,就爱瞎糊弄。
什么瞎糊弄,我又不是你的经纪人。关我什么事?费力不讨好!
清明眯着眼,像打量一件易碎花瓶一样地瞅黄枚,嘴里咂巴咂巴,那些黄枚想听的话,就这么被他咂巴咂巴着嚼碎了,随着鸡骨头吐落在了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骨头之外的意思却纷纷掉进了黄枚的耳朵里。黄枚剜了一眼,眼睛落在墙上的照片上。
三
清明是艺术学院里最好的模特,光比耐力就数第一,不仅如此,这位模特还特别富于表情,他的身体里总有种力量,让人误以为他以前就是搞表演的。其实不然,清明根本就没有什么艺术细胞,这之前他不过是个小学体育老师。人生总是有很多机遇,清明不知道自己的机遇应该归结为自己良好的曲线还是那帮学画的孩子,总之他就让他们画了,画了就画了,没想到还画出了名堂,一个学生的画被评了奖,各大媒体发文捧场“有张力,有激情”,作为模特的清明也终于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走出了那个黯淡的小学操场,成为XX大学艺术学院或临时或正式的模特。小学体育老师的身份对清明而言并不耻辱,今天的一切怎么也该得益于这个身份,尽管今天的一切并不得意,但还是有些始料未及的惊喜。
⊙ 徐俊国·钢笔画3
夜幕降临,
马立即安静下来。
每一粒星辰,
都是一声黄金的叹息。
清明的前半生可以说相当平淡,甚至,在别人眼里还有些败落。像清明这样勤练身体的人,在小学教职工中不多,可惜勤奋有余天分不足,他连市级运动员都没入选,好在他这一健朗的体魄颇有吸引力,清明决定培养自己的苗裔。也不知是幼苗选得不好,还是耕者不力,这些经过筛选的种子竟然没有一个扎根到国家级运动员这片肥沃的大地上,最好的一个被选送到了省级,后来听说家人不愿意,要孩子吃文化饭,就给硬生生地退了。多少有些讽刺。但清明照样乐此不疲,依然从二年级开始到各个班上物色种子,拉着孩子们长跑,自己也在一旁弯腰压腿。四季里,清明就着一套运动服,四处走走,热了,露出他黝黑的肱二头肌,仿佛那里藏着一触即发的激情。尤其是行走时,饱含着力量和健康的起伏,他喜欢展示身体,就像父母喜欢炫耀得意的孩子一样,那是他唯一的孩子。
尽管清明朝气蓬勃,天天向上,但婚姻却迟迟不肯光顾,等到同辈人生子养女了,才有一个女人来共结连理。这场婚姻来得悄无声息,连同三年后的无故散场,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当事人反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马照跑,鸡照跳。清明不悲伤不急躁,像个辛勤的农民一样,固然是往年受涝受旱,并不影响他耕耘的勇气,种子照样地选,照样地播,直到来了一帮写生的孩子,就画了他,生活出现了契机。
出了名的孩子把清明介绍给更多的人,清明也顺带出名了。但是现在的人出名就跟蚂蚁出洞一样多,活雕塑清明一把年纪了,不像年轻人那样跟风,但是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是有些小小的变动。这个小小的变动就是黄枚。
黄枚也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也给清明画过素描。清明喜欢跟学生在一起的感觉,浸淫久了,也有些感悟,休息的时候他会问,刚才这个动作这么表现如何,或者自己又设计出一个姿势。清明从老师和同学那里知道,原来自己有股天然的艺术气息,这比那些天资平平而勤奋学习的学生来,要可贵得多。虽然清明对艺术的领悟只局限于自身,但这并不妨碍他琢磨艺术。同学们都觉得清明是个老小孩,开始的时候叫他清明老师,后来干脆叫他明哥了。清明乐意,也喜欢别人赞扬他的肌肉,敞开胸膛让别人去摸。同学们就说,明哥是个好模特,应该有更好的发展。他被路上塞广告的拉进了健身房,不需要推销员多费唇舌,他就自动迷恋进去。清明爱上了健身房,爱上了一切跟艺术沾边的活动。
黄枚是艺术系的文艺部部长,生就一双慧眼,偏偏画画儿不是专长,她的心思在别处。黄枚说,明哥,你这身体真棒,比那些搞行为艺术的好多了。清明说,我不搞什么行为艺术,也不懂,要搞就搞形体艺术。黄枚大笑说,明哥真是与众不同。清明知道黄枚的来头,就说,你看我这么副好身材,总想做点什么。黄枚说,真该做点什么,否则就是暴殄天物了。清明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缝,眨巴眨巴地笑,心里想这小丫头还真是的。黄枚也笑。清明说,来摸摸,看看多结实。清明说着就鼓起胸大肌,硬得像两本精装书搁在皮肤下。黄枚的手放上去,眼神就化成一摊水了。
四
活雕塑个人展并不是首创,但是在大学里这样的先锋行为还是能赚不少噱头。黄枚最擅长的就是搞策划。黄枚说,明哥你别紧张,总之到时给你全身涂黑,你就尽管和那个雕塑拉手拥抱就可以了。清明说,好像太简单了。黄枚说意义深远呢。你想雕塑是死的,你人是活的,只要你一动,故事不就有了吗?还有人串词呢,这就是你的个人专长,你出了名后,低俗地说吧,一些商业活动会请你,高雅点,就到处举办专长表演,拉赞助,你的余生就不愁了。到时可别忘了我。
与罗丹同台表演的事情,很快就在艺术学院里传开了。给清明画过像的、没画过像的,都纷纷支持他。他们还借给清明一些关于艺术的书,带他去观摩罗丹的雕像。黄枚得到学院同学的支持后,在周末例会上公布了这个方案,并且按照分工招聘相应的人员,比如剧本、剧务、外联等。声势浩大又平安顺利,校广播站提前预告了这次活动。黄枚发动了几个主要学生干事去拉赞助,这几个学生干事家境优越,目标自然是经营一方生意的家长,作为总策划的黄枚联系了几个吃媒体饭的师兄师姐届时捧场,拉着清明去拍照,总算有一家国产胶卷公司出三千元赞助。雕塑问题不大,和院办老师说一下,清明就可以获得每天两小时与罗丹艺术品同台表演的机会。
清明的小居室明显是少了女人的混乱,即使黄枚有时来,也并不帮他收拾,不像普通女人一样心怀怜悯。不过黄枚每次来都是兴致勃勃地,激情澎湃地讨论活雕塑展览的事宜和前景。她说,明哥,你这下火了,我也跟着火了,我还第一次筹办这么大型的活动,以前那些都是小打小闹。不过没以前的小打小闹也没有今天。黄枚把两人关系说得越近乎,清明就觉得她疏远,一会儿是拽着清明在跑,一会儿又想甩开他,嫌他拖后腿。清明眼前的这个黄枚已经不是普通大学生了,她的口气和野心直逼他的胸膛,清明有点莫名的担心和恐惧,具体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前两天台湾某个文化大师来艺术学院做演讲,清明被学生们带动去听了。人家说的什么?文化大师说,我喜欢跟年轻人交朋友,可是年轻人总觉得我丑,有一次,一个年轻朋友就说,你怎么长得这样丑啊?我说那是你不懂鉴赏,不过要是你有鉴赏力了,我就不找你了。清明没有跟着台下的学生瞎鼓掌,但在心里他觉得这人还很有意思,说得有道理,要用框尺来量的话,黄枚就当属有鉴赏力的,没男人敢找。但是他们还是睡了,没什么天崩地裂。第二夜,黄枚就说,感觉咱们像老夫老妻一样。清明就觉得这小女生厉害,经她这么一说,好像自己也有了这样的感觉。黄枚支着胳膊说,这样的感觉不好,坏大事呢,我们应该互相帮助,互相关心,尝也尝过了,就到此打住了。
搞艺术的人都爱谈点什么热爱,清明开始还不理解,跟这帮学生混久了,觉得自己也熏陶出来了,但清明不说热爱,这词太严肃,总觉得跟政治有什么牵连,可他能体会这种感觉,把所有时间精力搭进去,都觉得欠的那样东西,揪着心窝子朝它奔,都还欠。——清明这奔的方向,就是他的这副好皮囊。现在就是这身皮、这身肉,要着清明的命一样地爱。他的爱,是张扬的、裸露的,拽着别人眼光瞅的。他是虹乐健身房年纪最大的一个会员,摘除上衣,坚硬的、白皙的肤色就像是枯水季节里袒露的光洁岩石,让人惊诧原来这平顺的河流下竟然藏着这么多的内容。只是他的头发和鬓角斑白,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这也是清明坚持不染发的原因,别人越羡慕他就越高兴。他乐观地和每个人打招呼,意气风发,胸膛里蹦跶的是二十岁的心。人前的清明非常快乐,不仅自己快乐,还要把快乐感染给其他人,看见别人不高兴了,他一定要上前去逗人家乐一乐。他并不是真心的,可是他做得就跟真心的一样。有他在的地方就笑声连连。有时健完身后,他也不穿上衣,就把上衣往腰上一束,赤胳膊打光背地就出去了,不管周围什么眼光,清明都把他们看成羡慕和嫉妒,他喜欢活在这样的眼光当中,被聚焦的感觉真好。
活雕塑展览如期举办。当天引起了学校的万人空巷。校报、校电台、校电视台纷纷到场,轰炸式地报道,礼堂内人头攒动,虽然不时有笑场的也有人中途退场的,但总体还是不错。表演结束后,是主创人员和观众的交流时间,清明黑着身体,频频向观众招手致意。因为事先有所安排,交流会还是比较满意,只有个别同学说没看懂。然而本市的教育频道播出该新闻的时候,只看出观众的狼狈。这条新闻三十秒就结束了,报道说反映不太好,因为缺乏故事性,所以价值不大。新闻就是新闻,永远跟着时间的潮流跑,昨天的事情很快就被今天的新鲜事所覆盖,凡是发生的事情无一例外地朝着遗忘的角落奔去。
临摹课依然进行,清明是学院里的艺术名人,只要他做模特的时候,门口就会有人围观,不过都是一些学生,等待着和他说几句话。休息的时候,清明就冲他们笑笑。有学生眼红说,明哥,你要是二十来岁的话,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另外有人打断他的话说,瞧你说的,清明哥现在就开始星光大道了,现在就挺有噱头的,不过需要和外界联系才好。每到这里,清明都会谦卑地说,是呀,我和你们不一样,不能总在学校里混吧。学生就说,不如问问我们老师,看看他有什么关系。
找谁都不如找黄枚关系稳妥,知识分子都太不靠谱,女人例外。清明说,新闻就是过眼云烟,看不看都得忘,最好整一个能记得住的。黄枚说,要不去和乌头剧院的老板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在那里租个场子表演一下。清明说,行,这事就交给你了。黄枚就不高兴地说,光交给我不成啊,你自己也得跑跑,再说现在就这么等下去,没准你这活雕塑的菜就凉了。
联系电影院的事情并不顺利,黄枚找一帮哥们成天吃饭,见面就唠叨,一把年纪了还真以为自己是摇钱树呢。哥们就安慰她,谁叫你这么能干呢?黄枚撇撇嘴,很不了然。
⊙ 徐俊国·钢笔画4
年轻的心,
爱上年迈的时光。
向白云学习,
缓慢地放任理想。
活雕塑的风光转瞬即逝,清明很有点不甘平淡的焦躁,他找到黄枚问,你每天都在打通关系,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黄枚不屑一顾地说,我这是前期投入呢,上课都没这么积极过呢,我旷课缺课还不都为你,真是好心没好报!清明从黄枚那里读出了不耐烦,这丫头以前还说着“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呢,他觉得自己太傻了,他妈的对她太好了。他有几分恶从胆边生,要给她好看,可一时又没想到具体的损招。
五
日子还和平常一样地过,一周总有两三天到学校里坐课时,有两三天去健身房,还有临时的一些商家促销的活动。有空的时候,清明去找过电影院的老板,老板对清明的展览挺感兴趣,但是谈到具体安排时间却面露难色,影片的档期都还不够排的,不如去小戏院试试,那里可以出租场地的。到最后愿意出租场地的是几个落魄的小戏院,租是可以租,但是不知道宣传怎么做。
五月的天,有些反常的骄阳似火,连续几天来的空手而归,让清明很不是滋味。步行街上人头攒动,梧桐树的新芽已经抽完,他走在其中,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百货商店的门口立着几个等待下力的民工,赤着胳膊,吹着嘴壳子,清明鬼使神差地走到他们中间去,玻璃门上反射着他强健的体格,那几个等候的民工没好眼色地瞅瞅他。有个中年妇女上来颐指气使,叫他进去抬冰箱,他冷漠地看她,朝空气里扬扬手,女人跳起来,要投诉他。她的尖叫像噼啪燃烧的干柴,清明刚才在空气里扬过的手,又再次扬了起来,这次女人的面容露出了胆怯,但嘴上仍十分强硬,她的目光迎着五月的骄阳,发出灼人的光芒,清明的头皮汗涔涔的,感到那堆火简直就在往自己头上烤,他举起自己的双手,想把那个太阳从头上移开,但怎么都移不动,倒是有个人一直在他身后发出指令:捏!合手!向上分开!捏!五月的太阳原来是这样的坚硬和灼热,他每更换一次动作,女人的分贝就更上一个台阶,像是礼堂里的那些一浪胜一浪的喝彩。
当保安和商场员工围拢过来的时候,地上已经满是玻璃碎片,整整三个玻璃大门都被眼前这个肌肉强健的疯子打破了,清明垂着流血的胳膊,好像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甩甩手,想大踏步前进,被几个穿制服的人按在了地上。一扭头,他看见了摄像镜头,傻傻地冲着它笑。
他被强行在医院里滞留了七天。
我是活雕塑,知道吗?他对来打针的护士说。我是活雕塑。他对医生也这样说。那医生接近三十的年纪,风华正茂,是最被看好的泌尿科医生。清明不是他的病人,但他有一个主意,于是,他决定来试探一下。
我是活雕塑。他严肃而直接地对坐到病床沿的医生说。
我们来签个协议。泌尿科医生同样严肃而直接地盯着他。你的肌肉很好,他试探性地碰了碰。清明没有排斥,相反,将那肌肉不自觉地迎了上去。泌尿科医生笑了笑,更大胆地摸了摸。我们来签个协议,他又提到了那句话。
你有什么亲属吗?或者,他们能给你一些建议。清明像个正常人一样一言不发,让泌尿科医生有些担心。他迟疑着,要不要告诉他,关于他们科室的一些情况,比如目前正在争创评优,以及以往的战斗业绩。这时,清明低下了头,爱抚地摸起了那两块骄傲的胸大肌。泌尿科医生觉得没必要说了。
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们会有一个仪式。我会通知电视台、报纸的记者。我看过关于你的报道,泌尿科医生接着说,这次合作,对我们,都会更上一个台阶。
清明走下床来,朝窗前走去,那里没有哑铃,只有一个痰盂。他朝空气里伸手抓了抓,吐了一口痰,蹲起了马步。
你有充分的时间考虑,但是,不要太久。泌尿科医生在背后说。清明这时将双手侧平举。顺便说一句,你已经恢复健康了,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六
决定性的一天来临了。院里的几个头头儿都来了,一开始他们还坐在车上,不愿意下来,对泌尿科医生策划的这件事情,他们并没太大把握,当然事情能够成功,对医院和荣誉和创收都将有益。他们在茶色车窗玻璃里看见展台,气派,正式,“生为艺用人体,死为医用人体”的红色横幅迎风招展,整体效果宛如慈善资金的筹备会。有那么一刻,头头儿们有些冲动,想下车去,坐到主席台中间,听说记者们都来了,他们一定会提前采访。
这时有人过来说,主角清明还没到,他们于是按兵不动。
泌尿科医生踌躇满志地招呼着现场,他身兼主持人。几个媒体的记者交头接耳,对这样的报道不以为意。艺术院校的学生也来了,黄枚也隐匿其中。
他来了!人群里发出一声喊叫。清明赤裸着上身,上了黑油的肌肤在骄阳下闪闪发光,他有条不紊地走来,显得十分超脱。
头头儿摇下了车窗,确定主角已经到了,缓缓地拉开了车门。
泌尿科医生看到头头儿们走来,问清明,要不要先来一段表演暖暖场?
清明的目光扫过人群,这边看看,那边瞧瞧,由于脸也涂上了黑色,很难猜测他此时的想法。
泌尿科医生又问了第二遍。
我是要来点表演。
人群都向前挤了过去,不管怎么说这是场免费的活雕塑表演。几个头头儿被拥挤的人群撞了一下,脸上挂着怒色,十分不满,可又不便发作。几个小护士眼见控制不住现场,索性站在一边不动。
泌尿科医生站在台中央,宣布签订仪式开始前,先欣赏一下活雕塑的表演。
“这出于高尚的情操和伟大的奉献精神,不仅展现了力之美,也体现了心之美。”扩音器里发出预先录制好的解说词,“在我国医疗事业急需发展的契机,需要更多的志愿者,有素质的志愿者贡献出他们美好的心灵和身体。”
人群里发出一声哄笑。有几个下力的循声围过来:“嘿,这里等会儿要请帮工。”他们小声议论,站在人群外围。清明面无表情,他做了几个动作,因为解说不匹配,他有些生气地停下来。
扩音器还在继续播放:“活雕塑演员清明,将自愿捐献出他的肝脏、心脏、视网膜、脾脏、睾丸,以供本院医学研究,为中国医学事业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人群里爆发出“啊——”的一声。
前排的头头儿,皱了皱眉,这是谁写的解说词,其中一个给泌尿科医生做了个手势,赶紧往下。
泌尿科医生有点尴尬,他走到还在生闷气的清明身旁,话筒放在中间:“我们开始签字吧。”全场都听见了。
清明转过身来,鼓起了他的肱二头肌,一上一下,几个扛照相机的摄像机的,大快步冲上前来,准备捕捉这精彩的一幕。几个小护士,也把一直放在兜里的手拿了出来,等了这么久,活动终于快结束了,她们准备着随时散人,互相约着趁最后的周末时光去采购一下。
“来吧!”泌尿科医生说。
清明看看天,太阳被云遮住了半张脸,但是光芒依然犀利地透过云层射下来。
“来吧!”泌尿科医生又说了一次。
“我要一段音乐。”清明斩钉截铁地说,“音乐。”
泌尿科医生面露难色,几个艺术院校的学生起哄着:“给他点音乐!睾丸都给你了。”人群里又是一阵乱笑。泌尿科医生看看扩音器,又看看前排的头头儿,讪讪地走到音响设置旁去。清明闭上眼睛,蹲起马步,双手合十,人群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扩音器里除了发出刺耳的啸叫声,没有什么音乐。泌尿科医生嗓子眼一阵干涩,好像唱不出歌的是他。
“我来!”黄枚突然从人群里跳出来,“我有音乐。”她挥挥手,经过清明身旁的时候,跟他说,“你要的音乐。”但清明并没有睁眼。
黄枚把光盘放进光驱了,指示灯闪了几下,音乐就流出来了。
“来吧。”泌尿科医生额头是汗,大功告成地说。
清明还在蹲马步,双目紧闭,好像世外高人,人群中响起了口哨声。
“你不是要音乐吗?”泌尿科医生有些恼怒了,“来吧。”
几个小护士又把手放进了兜里,她们互相说着“早就知道今天玄”一类的猜疑,艺术院校的学生叫了起来:“清明,下来,清明,下来。”起哄声还没完,他们看见清明缓缓地睁开眼睛,收起身,朝人群最里圈走了一遭,汗水从胸脯中间缓缓流下,像没完没了的井水,看得人触目惊心。头头儿们衣冠整齐地等待着,眼睛却一直冒火。记者又回归原地,好像刚才被耍了一道,开始张望街上有没有美女。
但是,马步毕,清明径直走到音箱设备旁,弯腰,取出那张光盘,对着阳光仔细地看了看。
“签字吧!”泌尿科医生说着,夺下了清明手中的光盘,转手递给了他一支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