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朋友
2015-12-24⊙文/李晁
⊙ 文/李 晁
童年朋友
⊙ 文/李 晁
李 晁:一九八六年出生。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小说界》《大家》《青年文学》等刊。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
她找到了我,报纸上看来的我的信息和邮箱,她给我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信的标题是“一个童年朋友”。这当即引起了我的注意。信的开头,她用一种老人般的语气问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肖婕——
如她所说,我们是童年朋友,在父母单位,这样的儿时伙伴几乎能奠定一生的友谊,至今我的朋友里还有几个这样的家伙。我和她是小学三年级认识的,她刚转学来,班主任身后一个瘦弱颀长的身影,鹅蛋脸,脸颊一侧有明显的成人式鬓角,一对大眼睛,游离闪烁,那目光里有我熟悉的落落寡合和令人难以接近的冷漠气息。几乎是刚见到她,我就猜想到她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后来果然如此。我们作为不合群的落后分子多次被留下打扫教室,我扫地,她擦桌子,嘴唇紧扣,好像没什么话想跟我说,也没有我口中的怨言。
我们熟悉是后来的事情。
那时她住在吊装队大楼里,而我家则在机电队大院,两家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相隔同样一扇破败的杉木门。燠热的中午时光,她会来找我,写午间作业,在老妈那架光滑的蝴蝶牌缝纫机上默写生涩的英文单词,后来是解一元一次方程,再后来,两手空空,拎一袋瓜子,只是来看电视了。
我还记得其中一个场景,来自一部当时热播的电视剧,剧里一个操广东话手握提包脖戴金项链的男子猥琐地对一个面相轻佻的女人说,小姐啦,玩玩啦。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捕捉到了这句话的笑点,无法不笑出来,她则匪夷所思地望着我,一脸嗔怒,我只好鹦鹉学舌,用怪异的广东腔复述,肖婕啦,玩玩啦(虽然当时我并不懂“玩玩啦”到底是什么意思)。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她当时的反应,我只是没想到一年后,她离开了我们,而这一别,就是十三年。
此间,我没有遇见过她,也再没有她的消息,工作以后,才又渐渐想起她来,我也不知道为何独独怀念起她,向人打探,可是一些人竟连她的名字也忘记了,只是一说起她是那个消失的人时,他们才恍然大悟,然后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揶揄我,你想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
有一年我回小城,还遇见过她的母亲。在单位留守处,一栋栋的苏式楼房还是那样,看不出更多的岁月痕迹,只是一扇扇的杉木门被拆卸一空,一座座院子就裸露出残破的门户,菱形墙洞上也被塞满了杂物,职工们迁走,生活其间的已是我所陌生的另一拨人,可她母亲还在,顽固的,仍是我记忆中那样,病态的身躯,头发却过早地白,拎一只上世纪流行的编织篮,篮子里是满满的蔬菜,红绿搭配,十分鲜艳,不像女人的穿着,一年四季的黑,夏天里也是那样一件罩衫、布鞋。看见她,我没有了上前询问的勇气,我怕女人告诉我的就是我所知道的。
她在信里没有透露出更多信息,人在哪里,从事什么职业,是否嫁了人?这些本该出现的内容通通被寒暄和回忆占据,她甚至没有提及我们能否见面,就好像她依然是我记忆中那个腼腆而又敏感的女孩儿,永不会主动。
这确实像一个梦,我们再次联系上竟然在我们依旧称得上年轻的年纪,这美妙得有些过分,我们终究没有像小说或电影里的桥段那样,两鬓斑白,目光浑浊,走路都开始蹒跚,才能遇上。
时间好像也不如想象中过得那么快。我想。
我立即给她回了邮件,表达了自己激动的心情和迫切见到她的愿望,我也回答了她小心翼翼的提问(虽然那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候:你怎么样?),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一一罗列。我还说起我想象过我们可能会这样遇上,在我的信息出现在报纸上的那一天,也就是说,我幻想中的这封信终于来了。我还在心里难得地表扬了我的单位,这张发行量不过二十万份的都市报。更多情绪我却无法表达,只能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都附在了那封回信里,并一再交代,需要时,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可一天过去,跟着是第二天第三天一个礼拜,没有电话,也没有回信。我想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突然静默。我很快给她写了第二封信,询问她是否还有所顾虑,毕竟这么多年未见,我们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一时也说不清楚。
我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夏天里,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衫被发育过早的身体衬得恰到好处,有了沙盘的质感,她的眼白那么宽阔,波光在眼眶里有了流转的余地,我总捉摸不透这让人亲近而又令人退避三舍的目光。
最后一次见她,她已经离家多日,她站在校门口的巨型法国梧桐下,像是等人,我走出绿漆斑驳的铁门时,并没有认出她来。她化了妆,高跟鞋增加了她原本的高度,我以为她只是哪个打扮妖娆的同学的母亲,却不想她在路旁轻声唤住了我,皇甫——
我的眼睛瞪得游戏币那么圆,好一会儿才从她那扑了粉的脸庞中辨认出她来,她刷了睫毛膏的眼睛更加蛊惑人心,好像陡然间变大,成了一位货真价实的成年人,而我还穿着那身不合时宜的宽大学生装,人就显得更小了,我们间的差距如此之大。我问她说,你还不回家吗?
她轻轻回一句,我要走了。我就问她,你一个人能去哪里?
她摇头,脸上有着和我一样的茫然,将一只信封交给我,你给我妈,叫她不要再找我了,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口气里有赌气的成分。记住,她又说,别让那个人看见。
她口中的那个人并不是她的父亲,我们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他从未出现过。那个男人是她的继父,单位上的一个合同工,这本来就矮人一等了,加上他又是这一带臭名昭著的酒鬼,醉了睡大街的一个角色,即便清醒时,嘴里也是骂骂咧咧的,还借遍了周边所有人的钱,从十块到一百不等,而且从不还,找他理论也是白搭,他一副死皮赖脸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急了还会动手。我就见过她手臂上的青色伤痕,在她白皙的皮肤中尤为显眼,我问她什么,她只是不答,脸上也没有自怜自叹的神情,连恨也没有。
她的母亲,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人,佝偻着身子,一张黑黢黢的脸歪斜着(所有人都奇怪如此不堪的一个女人缘何生出如此水灵的女儿),从女儿出走那天起,女人的脚步就贯穿了铁葫芦街,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大坝下的河运码头到繁华的桥头地带总能见到她忧戚如焚的身影,可她早已离开,据明珠夜总会老板姜坤说,我这里店小,她早攀高枝啦,谁知道去了哪里。
可她母亲仍顽固地盘桓在夜总会周围,在霓虹灯下守候,盯着那些出入的女人,有时还迈着细碎的步伐追逐着一个个背影酷似她女儿的女人。这样一次次无功而返,围观的人无不唏嘘。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笨到极点的女人。一些人还支招说,你该报警,让警察去找,失踪人口懂不懂?女人只是摇头,谁也猜不透那双含混的小眼睛里到底藏有怎样的心思。人一靠上来,女人就颤巍巍地躲开了。
我木讷地接过那封信,跟着她才上了路旁一辆黑色桑塔纳,我都不知道车子原来一直跟着我们走走停停,车里一个光头男子,抽着烟,下巴上一颗大痦子,连痦子也显得那么不耐烦。
就这么走了,车门一关,白色背影消失,甚至没有和我说再见。
那只信封一连几天都锁在我的抽屉里,我想着怎样才能避开男人的眼目将这封信顺利地交给她的母亲,就好像这封信的顺利交接比她的离去更令人苦恼。那时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在外面是待不长久的,她肯定还会回来,和我一同上学,并在白辣辣的中午时分再度慢悠悠地推开我的家门。
虽然顾虑重重,但那封信还是交到了她母亲手里,在一个礼拜六清晨,她去早市,一个人拎一只编织篮,背影看上去像个老人,身旁并没有男人的身影,虽然当时男人奇怪地拥有一辆嘉陵500cc,他也从不带她,从早市到单位这片住宅区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女人从来只是走路,舍不得搭两块钱的三轮车。
我早早就将信封塞进裤袋,信封不薄,有叠状人民币的手感,我猜想那里除了钱之外应该还有一封信,写给她母亲的。我几乎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早市里寻找她的身影,不仅要找到她,还要避开周边熟人的目光,我们这里的人完全谈不上保密可言,一件事一旦落入了一个人的眼里等于落进了傍晚单位的广播中。
我找到了她,在一排散发血腥气的猪肉柜台前,她瘦小的身子比柜台高不了多少,她站在一溜儿悬浮的排骨下,对着案板上的肉挑挑拣拣,不放心似的翻来拣去,最终手指一处,比了一个下刀的手势。她身旁无人,我就抓住机会钻了过去,可来到她跟前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她看见了不安的我,我慌张的神色肯定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果然不再盯着案板上的肉和刀子,而是用一种既惊且喜的目光回视我,眼神里有无限期待,她知道我和她女儿的关系,我接近她,肯定是有目的的吧。
她很快用一种含混的好像嘴里含着核桃似的发音问我,皇甫——
她咿咿呀呀说着令人费解的话,这些话得调动全身每一个细胞才能听懂,我好不容易才听出大概意思,却无从回答,我知道的不比她更多,我只是飞快地掏出了那封信,以迅猛的速度塞进了那口空空的编织篮,然后飞快地跑开,我不想见到任何难过的表情。
那以后,女人看见我是既想靠近又有些障碍的表情,我只好躲着她,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可关于她女儿,我也只是见了她最后一面而已。
等她真正出现后,我问她,那时为何有这般勇气,可以不顾一切。这个问题,她离开了多少年,就藏在我心里多久了。那时关于她离家的说法几乎一天一个样,你也分不清这些说法孰真孰假。有的说她离家是为了寻找她的亲生父亲,这消息言之凿凿,说她的生父在省城的一所农机学校教书,目前依然单身;还有的猜测,她是她继父暴力的牺牲品,因为谁也忍受不了那个屁本事没有打骂起人来却有一套的老家伙;最后一种说法源自她的母亲,他们说其实她压根儿就不是她的母亲,她只是她花了半年工资从码头的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婴儿而已……各种议论声在铁葫芦街经久不散。
然而此刻,我们坐在酒店咖啡馆的僻静角落,她面对着我,以一种微微审视的姿态说,皇甫,你还是没变的。可她却不复从前模样,白皙的皮肤从她的肤色中一点点褪去,暗沉色的肌肤和她的高原生活息息相关,也和她的经历融为一体。她完全都不用说,我就能猜到她这些年来的日子,她的不苟言笑,她的看上去逐渐枯萎的长发,给人的感觉总是风尘仆仆,她的眼神在历经十余年的流浪生涯并一次婚姻之后,已渐趋沉寂,但心中的芥蒂始终没有因为时间的消逝而有所缓解。所以才见到她,我就准备好了她向我再度告辞。
她显然知道我想问什么,身子跟着一点点缩到沙发绵软的衬垫里,以如此退缩的方式问我,关于我走,你知道什么?
我说,金露露。
她终于点点头,默许了这个人的出现。
你还记得她。她说。
我很奇怪她会这么说,我当然记得这个人,不是这个人,她怎么会是眼下的样子,虽然我也说不好她眼下是好是坏,但一定是不同的人生。
她也是单位上的孩子,与她同住一栋楼,却比她大两岁,在高中部念高一,父母离异,父亲远在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援建电站,她跟着她母亲,而她母亲你几乎一年四季见不到人,这个叫金露露的女孩儿就一个人过。
金露露的名声和她母亲一样不佳,这是事实,来找她的人都是骑着摩托车,声响震天,烟尘滚滚,飞扬跋扈的。我不知道她为何和这样的人搅到一起,是彼此吸引吗?因为家庭,她们都向往一种无拘无束自由散漫的生活?
她们成为朋友之后,就鲜少在大院露面,不再出没在令人昏沉的午后。偶尔见到她时,她的身旁就围绕了那些令人胆寒的角色。黄昏时刻,他们在电影院前的广场上乘凉,旁若无人地聊着什么,为数不多的女生里,有她和金露露的身影,她们竟还抽着烟,在傍晚凝固的空气里吐出一个个烟圈,跟着一窝蜂上了摩托车。我盯着她的背影看,她却没有回头,就好像我们间的友情随着年岁增长已经走到尽头。那以后,她即便出现在学校,也只是为了消磨时光,上课时分她总是一头趴在桌子上,散乱开来的头发垂挂到桌腿上,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再接着,就是那轰动一时的一幕了,那一幕我并没有目睹,只是听人转述。他们说在街上她的母亲竟给她下跪了,而她却视若无睹,依旧埋头走路,从百货大楼到邮电局那段不短的距离里,她母亲跪下了无数次,可她心硬得一次也没有回头,对她母亲的凄厉呼喊也无动于衷,最后竟然跑起来,上了一辆路边等待着她的摩托车。
没多久,就传出她在夜总会里做事的消息,这消息是金露露散布出来的,说她和那帮外地来的小姐在明珠夜总会里接起了客,取了一个甜得腻人的名字。金露露还不无讽刺地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做小姐,算她厉害。
这消息一时遮天蔽日,在铁葫芦街炸开了锅,人们惶惶不已,而她的消失,仿佛也印证了金露露所言。人们还猜测说,金露露之所以没走那条路全因了她爸爸,有一个在国外挣美金的爸爸,金露露又怎么会缺钱呢?一时众说纷纭,所有不利因素都指向了她。只有那个男人在听闻了此事之后,扬言要打上门去,把金露露给宰了,可金露露早躲了起来,寻到了城北的母亲,搬离了铁葫芦街,此事才不了了之。两年后才又传来她的消息,金露露竟考上了省城的警官学校,这让人哑口无言,再回忆起她时,一些往事就被一笔带过。
谁也不知道那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我还见过金露露一次,那时她已是警察系统里树立的新标兵,她的履历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报道,溢美之词集中出现在各大媒体。我不知道当我提及儿时的一位伙伴时,她会做何感想?可我没有问出口,那次推介会上,金露露多次瞄着媒体席中的我,流露出疑虑的神色,我知道她认出了我,我们的目光有片刻的交融,我疲软的目光终究不敌金露露那坚毅的充满正义的灼灼之光。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她和她的故事,不比任何一位昔日邻居知道得更多。她离开后,对于她的种种传闻我只是充耳不闻,哪怕只牵涉到关于她的一个字,我也会一声不响地走掉。可眼下,我却急于知道她的过去,就好像只有面对当事人,淤积在我心中的疑虑才能得到化解。
我问她,这一切真的和金露露有关?
她点头又摇头,脸上是淡漠的神情,那神情仿佛告诉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有兴趣?
这神情让我哑口无言,我知道关于过去,她还有些摇摆,没有做好充足准备,她以遗忘的姿态过了这么多年,肯定不愿意我就这么旧事重提。
我只好转而问起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这次回来想做点什么?
她说她也说不好,她回来只是为了见她母亲最后一面,她母亲住院,胰腺出了问题,已动过一次手术,但前景很不乐观,恐怕来日无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每当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总是无法做出得体的反应,所以再开口时,我一如既往跑题,我说我还见过你母亲一次,有一次回小城,她还是一个人,拎一只篮子,那个男人没有出现。我很快问起了那个男人的情况,他现在如何?还是那样一副样子吗?
他早死了,车祸。她说。
说到那个男人时,她有着和我同样的漠不关心,就好像他的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对于他的罹难,我似乎也早做好了准备,他那个样子,终究是没法儿活得更长久的吧。
我眼前又浮现出他的身影来,一个一年四季不修边幅的男人,浑身散发出近乎糜烂的酒糟气,鼻子像一只新鲜草莓,加上满口胡言,逢人不知避讳,没人愿意搭理他。这样的人活着,也确实没有太大的意义吧。我想。
你妈妈终于解脱了。我说。
她冷冷地笑,嘴角微微上扬。
我说,你们都恨他吧。
她却不再对此发表看法,看得出她对过去的人和事感到深深厌倦,对我想必也如此,我这个老同学老邻居一见面就一味追问令她心烦意乱的往事,全然不顾她的感受,显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们开始有些心猿意马,见面的意味也随着天光一点点稀薄,傍晚到来时,她终于说她累了,想休息。我这才知趣地提出分手,其实有更多话,我们还来不及说,但眼下,我们好像失去了所有兴致。
她再次联系我,已是三个月后,我的信箱里又冒出一封她的信来,标题还是那样,童年朋友。
她在信中感谢了我,说母事已办妥,还说我想知道的事情,她一直不知怎么对我说,如今,她母亲已离开,似乎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已做好准备。
她在信中提及了两个词,强暴和复仇。分别属于她的继父和她的母亲。她说,你完全没有想到吧,我走,只是为了让我妈好过一点,她那个样子,自身难保,又怎样保护我呢……你说得对,我们都恨他,但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走开,没想到最后解决问题的还是我妈。——他那辆嘉陵还记得吧,我妈动了手脚,刹车失灵,他去大坝钓鱼,回来的路上就一头扎下了路基……还有金露露,你多少也误解了她,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坏,她只是嫉妒,她当时的男朋友喜欢我,所以她做那些事情,说那些话,我都能理解……
最后,关于她的身世,她说她也是在她母亲弥留之际才最后得知,想不到吧,她说,我是试管婴儿。
⊙ 徐俊国·钢笔画8
无数朵绽放的幻象,
否定了一只具体的蝴蝶。
斑斓的肉身,
迷恋自身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