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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美丽的港湾

2015-12-24文/王

青年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煤球骡子港湾

⊙ 文/王 陆

这是一个美丽的港湾

⊙ 文/王 陆

王 陆:教师、散文家,著有《1978年之恋》《蝴蝶有声》《讲汉语》《旅顺要塞》和《朝鲜之歌》等。

我的家靠大海,窗户能看到港湾,看到船舶。天好的时候,还能看到碧波。

有一个傍晚,天空扩散腾腾的浓烟。说是油管爆炸了,说是大火烧到了海上。第二天,第三天,看到黑色的原油一层层地铺到大海上。先是十多平方公里,然后是几百平方公里。

海带,没有办法,裹着油,死了。

贝类,裹着油,含着油,也死了。

鱼,有的死,有的没死。没死的,向着大海蓝色的方向逃亡。

港湾没变,海鸥依然飞翔。美丽的白色投影在黑色的海洋上,样子凄凉。那只最年轻的海鸥经不住,栖落到礁石上,洁白的羽毛沾满了油颗。她用尖喙去叨,叨不净。雄海鸥帮她,羽毛却弄得更黑。他们在油污中做爱,然后,准备产卵。

渔民日夜除油,不看黑小船和黑渔网,不看家园波浪几十里像皮鞋面一样黑光锃亮,泪都憋在手掌里,是不舍得。

青年肯于战斗,消防队员都是青年。第一个死亡者是消防队队长,他叫张良,挺拔,威武。他的战友和亲人哭,不敢看他死的样子,黑油塞满了他的鼻孔,头发怎么洗也洗不净,像魔鬼一样。

开学时,我把死亡的场面描绘给高三学生听。有一个女学生捂着耳朵尖声说:“老师,求你甭讲了!”

她的阻止是对的。这么黑的场面、这么伤心的情绪,怎么可能在这么年轻的心底降解?

有一个命题作文,叫“论日常之美”。学生詹涛写下这样的寓言:一条鳄霸在小河里下了一个鳄蛋,鳄蛋变成了炸弹,鱼给炸死了,仅存的一个鱼子长成了一只骡子。鳄霸表彰了骡子,骡子富了;鳄霸又在大海里下了一个鳄蛋,也爆炸了,结果从大海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骡子,它们争着会集在鳄霸的旗下,鳄霸一下子位居世界一百强。

最后,学生这样点题:骡子有钱,居日常之美榜首。乌黑的精液里捞不出一粒精子来,不做骡子还能做什么?如果不信,请看我的化验单。如果还不信,你去化验一下你自己的。

我很惊讶,一个挺木讷的学生竟能冷不丁地写出这个。我给了他满分。而且,我在全班读了。同学惊羡之后,问我:如果高考这样写,能得多少分?

我想了想高考阅卷的程序,措着词说:“好像……就是怕……文字……有点儿……这样好不好?‘鳄霸’这个词不要了吧,‘骡子’也不要了吧,‘精子’、‘精液’这些词也得改。”

詹涛同学把那页作文撕下,先擦鞋帮,再擦鞋底。

这批学生送走了,又迎来一批新学生。我却得了幻觉症,看到的总是这样的景象:一棵苹果树,结下红艳艳的苹果,我摘下一个,是煤球,再摘,还是煤球。我摘了一夜,煤球堆成山。

我问:为什么果树能长满累累的煤球?

天,很庄严。地,也是。都死不出声。我知道我精神不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学生不肯闭眼,他们爱搞笑。一个在读博的学生给我博客留言:“要是再炸一分钟,把旁边的‘必杀死’(PX项目)也点燃就好了,那家乡就庞贝了;一庞贝,就可以申遗了;一申上遗,古文明上不又添上新文明了吗?”

这点嘲弄,还能听得到。幸亏了青年。

某一天,南风转成了北风。北风南推,海浪推动油层,向南,再向南。又有了雨,波浪搅着,蒸发的蒸发,沉降的沉降。海边渐渐露出蓝色。

那些必死无疑的鱼睁着善良的眼睛,依然相信大海。

黑黝黝的石油精子——苯和甲苯,有力地沉入大海的子宫。新生代的海鲜肯定是再生了。妻子已经做了海带豆腐汤,做了海胆紫菜羹,还用它来招待我的客人。

有异味吗?这难道是异味吗?

本地有一个新编神话,说黑版水母正式诞生。一只黑水母轻轻碰了一下在海边游泳的澳洲人,澳洲人白眼都没来得及翻,死了。又碰了一下外地人,外地人喊“救命”,游出五十米,也不治了。这时,缓缓游来一位本地老寡妇,黑水母上去蜇了一下,老寡妇打了个激灵,然后挥臂击水。黑水母急了,招呼一大群围过来,拱进泳衣里上下狠狠地蜇。老寡妇一个蝶起,又一个鱼沉,直游岸边,这群黑水母却不能动了。最奇迹是在两个月后,老寡妇发现,身子有孕了。

在没有回音的时候,搞笑大概是壮胆的一个好办法。

近海的黄鱼海螺螃蟹也再生了,中海的鲭鱼鲐巴章鱼也再生了。当黑黝黝的染色悄悄涂改了蓝色的痕迹,谁能说出他们最深远的归宿?

上哪儿去找一个海洋专家来说一说,那些个赤膊裸胸除油的渔民,皮肤开始溃烂。这溃烂是不是还要放大到肺里、血液里或者神经里?是,还是不是啊?

上哪儿去找一个水产专家来讲一讲海藻的细胞,讲一讲鱼虾的毒理实验,我妻子做的这盘海带有没有超标多环芳烃?有,还是没有啊?

上哪儿去找一个婴幼儿保健专家来说一说,一大碗放了虾仁的紫菜汤,孕妇能不能喝?长期喝了,能不能像切尔诺贝利无人区的白嘴鸦一样,生出的蛋个个都是烂皮儿的?能,还是不能啊?

上哪儿去找一个石油专家或者核能专家或者什么专家来说一说,这个港湾一年爆炸了三次,还可能爆炸几次啊?N次,还是N的N次幂啊?

这些人,可上哪儿去找呢?

能找到的,都是最年轻的人。三三两两地,不约而同,他们忠于家园,肯于热肠。

有两个青年,一男一女,胸戴志愿者标志,沿蜿蜒的海滩插黄色的小旗,告诫旅游者,这里至少两年不能游泳,牡蛎至少三年不能吃。他们去年做,没有人理;今年做,有几拨的人去揍他们。这对青年包着伤口坚持,在微博上写:“莫非是你们的心肺早早有了多环芳烃的溃烂点?”像两棵纤细的海麻菜,漂立在鳄霸的牙齿之间,不讨价还价。

有一个艺术青年叫马兴科,他用废金属粘塑成一个型坯,给我看,是一个美人鱼在给一个裹满油污的死亡青年合眼。他说要把型坯放大二十倍,要它矗立在事故的现场。他让我给雕塑起一个名字。我起名叫“黑生活”,并被凿于底座。

但是,不久,我分享到一个微信MV,四十秒长。一只海鸥吃礁缝里残生的海藻。尖喙是地图斑。胸前溃烂。脊背溃烂。不能飞翔。潮水慢慢涨起。礁石被淹没。海鸥是尸首。尸首被冲向岸边。岸边阳光灿烂。最后推出名字:“这是一个美丽的港湾”。

我流下泪水,肯定这个MV一定是本地某个青年做的。“这是一个美丽的港湾”比“黑生活”好啊,是最有力的感情!我辈绝想不出来。

⊙于 坚·大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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