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 日
2015-12-24端木赐
⊙ 文/端木赐
虫 日
⊙ 文/端木赐
端木赐:本名孙韧,一九九〇年出生,医学学士,现居北京。
在广州郊区,我过着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南国已入夏末,草木依旧繁盛而雨水充沛,晨光耀眼而万物生辉,这样的晨曦再平常不过。我以穿越的方式,回忆整个套房里的窗和门。它们诚然敞开着,既是入口也是出口,而我却迷失其中。我静静躺在木板床上,仿佛压直了脊柱的几个生理弯曲,松散得像一条毛毛虫。我想我的灵魂此时是圆柱形的,正在分泌一些黏性物质。我好像患了一种和“懒惰”有关的疾病。
我突然想找个借口不去工作,诸如生了重病。但感冒这样的理由,在这样的季节里还是有些反常。我脑海里有诸多病理名词,可偏偏要像标签一样把它们贴在自己身上,却多少有些讽刺。而且我不大确定在与上级通话的过程中,能否始终保持笃定,并成功伪装出生病时的气若游丝。科长皮肤白皙,看起来就像一个清癯的书生。我知道他昨晚,又约了几个女实习生去唱歌喝酒。他就像藏在尖细钉螺里的吸血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随着窗外一声巨响,我还是决定逃离出门。出租屋的不远处,拆了梁,倒了墙。我们似乎总想要在有限的土地上,尽量去扩展生存空间,一层又一层。太阳如火时,一群男人正打着赤膊,沾了满身泥浆和白色粉尘,散发出雄性气味。他们好似蛾类,肌肤上生长着灰白色的花纹,如鳞如羽,他们是趋光的谦卑者,闪现在最明亮的阳光里。太阳有些刺眼,苍白的画面里,有人站在高处冲我吼叫,我听不大清楚,估计是要我离得远些。那些飘浮在空中的粉尘,似乎随着呼吸进入我的肺叶里,渐渐积累成了一个坟墓。我不自觉想要捂住口鼻。
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某处“防治白蚁”的广告。那是同样的某日清晨里,赫然出现在某栋楼房上的红色油漆大字,鲜红如血。这样的符号,时常会以神迹般的形式降临在小镇某处,然后渐渐以稳固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我想,或许那旧宅是遭了白蚁的害,被虫挖空了房梁和柱子,才需要拆了重建。想到细微处,是无数只白蚁整日整夜里,无法控制食欲在饱餐。白蚁把牙齿磨得更锋利了,可以消化木头。木屑就这样变成了组成柔软身体的一部分。而与此相对的房梁下,活动着老人、夫妇和孩子。或许除却婚娶和丧葬习俗,这里已经失去了旧时印记。这样的房子终归会有一天,以各种借口被倒塌。一座房子就像一本书。我还记得偶然在门梁上看到的字——“民国十三年”。村里的房子挨得很近,就像无数只巨大的集装箱,不知道哪一天会流落何处,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
时间有些紧,我加快了脚步,这也让街边的气味变得紧密起来。垃圾收集处堆着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一股酸腐的气味无风扩散。蝇虫飞舞间,是几个分拣垃圾的女人。她们如蛹般封闭自己,口罩、袖套、手套、黑色长筒雨靴。拐角处正开了几片极香的玉兰,在空气中混合出诡异的尖锐。途中有一家私人工厂,蓝色围板旁,一只狗非正常死亡了,背景是一条淌着黑水的河。那具尸体在各种昆虫的包围啃噬下,散发出一股恶臭。今天,它终于从褐色的毛发中,露出了白色头骨。我总是忍不住要瞅一眼,一天两次。不远处客家猪肚鸡餐厅开张,门前鞭炮欢喜地爆开,留下了满地破碎的红纸屑,空气中还弥漫着二氧化硫的味道。洒水车从马路一边缓缓开过,终于压住了空气中的躁动和不安。运货的汽车开得飞快,闯了红灯。一辆摩托车突然停在身边,男人笑着问我,要苹果手机吗?
终于到单位。上午的工作要出车,到某家医院做流行病的个案调查。医院里一家四口,确诊为登革热。最近,我对花斑蚊子有些过于敏感,因为我可不想无缘无故发烧。医院的走廊上沾着一层湿润的水汽,沾了很多细碎的脏的泥。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鼻腔黏膜,让人想打喷嚏。我站在这里显然有些思绪游离。我一寸一寸打量空气,寻找着那些隐匿的飞虫。
只是简单的问答和记录,医院里的带教老师显得有些忙乱。我对这个男人并不熟悉,可我知道科室里的其他人常常在背后嘲笑他,他们笑的时候捂着口鼻。那时我也笑,附和着笑。但是,总有人比我更加谄媚,看向我的时候眉眼间充满得意。
我对面坐着的男人,抱着四五岁的女儿。女孩穿着一双红皮鞋。男人有些委顿地倚靠在塑料椅上,嘴唇发青,有些恍惚并喃喃自语。
“我们这病是怎么得的?”男人有些费解。生病当然也需要正当理由。
“哦,登革热是一种由病毒引起的急性传染病,主要由那种花斑蚊子传播。”我说道。
“我就知道,我和小区物业说了多少次,要杀光那些可恶的蚊子。”
“注意家里不要养水生植物,蚊子会在有水的地方产卵。”我心想,真是可笑,蚊子怎么可能被杀光。一颗虫卵足以演化出千军万马,藏在你喜爱的水仙花下,在你呼出的暖气中,在万籁俱寂中,繁衍生息。脑海中,我看到一只花斑蚊子静悄悄醒来,白色的条纹缠在每一条深黑而修长的腿上。它沾过那水,嗅着淡淡花香,抬头感受屋子里的人气,并开始酝酿毒素。它偷偷笑了,有些痒痒的,如同隐匿在人类内心的想法,不被察觉。
一旁的病房里,躺着还在发热的老人,我透过蚊帐看到他脸色发白,我知道他的血液里,含有可以致病的活物。这些细小的东西,难以被察觉,却总是丧心病狂地想要侵占我们的躯体。我们的身体里烧起大火,要烧死异类,也灼痛我们自己。我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医院里总是弥散着一股晦暗的气氛。那些医生仿若圣人般存在,病人则如同受到了污秽的诅咒,而化验的机器就像裁决的利器。
下午,我躲在单位花园的长椅上打发时间,我相信没有人在意我消失。我看完日报的每一个版面。报纸常常避重就轻,着实有些无趣。我似乎天生对蚊虫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我顺手捏死腿上一只正在吸血的花斑蚊子,一滴血就这样晕染在指尖,然后慢慢干涸。没有切肤之痛,麻木的人们可以放过苍蝇,可对于这吸血的蚊虫呢?
有人在微博上发照片,广州的街道上正塞着游行示威的人群,随处写着“捍卫国土”的字样。可我知道这样的活动,很快就会偃旗息鼓,就像一堆虚弱的肥皂泡。手机响了,学校发来短消息,禁止学生参加任何集会活动。这样的消息屡见不鲜,说是要保护我们。听说《记念刘和珍君》已经从中学课本中删掉。如今,愤青已经不多见了,而保留血性的大多是土匪,是喜欢动刀子的。果不其然,他们又开始打砸抢劫了,几辆车,几家店,但终归是无关痛痒的。真正的切肤之痛是什么?现在,爱国不是出于自然流露,也需要被理性。
傍晚的地铁拥挤如潮,一如平常。洗衣店、面包店还有报刊铺,同样开在了地底深处。人类的脚步蔓延到越来越深,土地会不会轰塌?有人撞到我,留下一个背影。上车时有人戳我的腰,并没有抱歉的言语。在车上,我们又像情人一样相拥,调情般呼吸相触。门开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炮弹被弹出,要去炸开一个缺口。眼前一位母亲正推着一辆婴儿车奔跑,像一只气宇轩昂的甲壳虫。画面中,我们像虫子般张狂四散。推搡这个动作,变成了一种快意的释放。我不认识眼前的他们,他们到底急着去哪里?列车一辆一辆,在地底徘徊交错。大地中涌动着风。我加快了脚步,嘴上想说出些咒骂,心里却想着,等等我,等等我。
回到出租屋,我感到一股深深的疲倦。在相对漫长的黑夜里,我选择关去所有的灯。我喝了一整瓶矿泉水,吸了一支卷烟,洗过一个冷水澡,始终未踏出房门半步。出租屋完美展现了一个未婚男人的形象,家具简洁而物品凌乱。我赤裸地躺在床上,拿出听诊器,听了心音,第一心音低而长,第二心音高而短。我还活着,并且健康。卧室处于整栋房子的角落,我却可以从窗口感知到邻居的活动。
楼下有两只脚板噼啪拍着地板,一只乒乓球弹着滚向远处。一定又是那个散养的男孩,光着屁股跑动。隔壁的男人和女人洗过澡,短暂的三五分钟里,他们低吟喘息,一旁还睡着小女孩。随着一阵颤抖,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他说,这次一定要生个男孩。对门有个年轻曼妙的女子,总是后半夜两三点才回家,她的鞋跟细而长,踩在乌黑的走廊里,优雅又令人着迷。铲子与锅壁触碰,饭菜香就不断逸散出来,飘到我的屋子里。她似乎把桌子摆满了,就像盛大的婚宴一般。
我决定把灯打开,看看时间,照照镜子。我怀疑哪里出了错,或许是我生了病。白炽灯照在房间里,有雨飘进屋打湿了白墙。随着脚步,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浑身汗毛直立。眼前是无数只蟑螂张皇而逃,它们速度极快,遽然消失了大多,剩下几只无所遁形的,闪着棕色的油光。面包屑散落着,桃子少了半颗,白日里毫无痕迹的书桌,竟然在夜晚成了虫的天堂。我踩碎了它的身体,我听到了酥脆的响声。对于这些丑陋的生物,我生出了巨大的恐惧。原来我一直不是一个人生活,在这房间里,一直藏着无数只眼睛,每天看着我吃喝和行走,并等待暗夜到来,成为主人,模仿我的生活。它们悄然潜伏着,暗藏杀机,就像病毒。
我开始挪动每一个盒子,每一本书。我试图拍打每一处,甚至用声音去恐吓。我请求它们不要再出现。而那只分明被踩扁的虫,竟然复苏站了起来,它的触须摆动着,似乎在挑衅我的尊严。我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神经过敏,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每一处,精神有些崩溃。我不敢想象,我还要如此度过无数个日夜。最终,我还是放弃了,选择把所有的灯关掉,回归黑暗。我躺在木板床上,夜色如棉被般覆盖我的躯体,我的额头渐渐渗出汗珠。我等待更细微的声音出现,我听到虫子在地板上走动起来,它们仿佛在舞蹈,用牙齿啃噬我的余生。我有些痛恨失眠,可太阳就要降临。但我又害怕天亮,因为我又将开始,重复这相同的一日。我的生活,似乎成了一个无法停下来的循环。那些白天出现过的静物,开始不断出现在我眼前,蝗虫过境般咬着心。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无知的存在,总是披着虚伪的壳。
我决定白天就去买虫药,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我要杀尽它们,得到解脱。
这一天我请了假没有去上班,因为我果真得了重感冒需要休息。
⊙ 萧言中·“我爱你”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