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鸦
2015-12-24⊙文/文珍
⊙ 文/文 珍
乌 鸦
⊙ 文/文 珍
文 珍:一九八二年出生,北京大学中文系首位文学研究与创作方向硕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山花》《南方人物周刊》等报刊。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新人奖、第二届《西湖》新锐文学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现居北京。
关于乌鸦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比如我去年冬天所看到的那一只
它披着一生的黑暗
吊死在一棵树上
唉,它为什么要一条道走到黑呢
——白舟《乌鸦》
浪漫主义的第一部分
一
有好长一阵子,我都住在树上,谁叫我也不下来,就笑眯眯地在树枝间看着底下的他们。有人非要进攻上来,我就随手拿树上的果儿掷他们。有时候准头很好,有时候差一点,但多扔几个,总能扔中。忘了说了,那树不算矮,是一棵柿子树,所以柿子扔中对方头顶的时候,会很疼,万一扔的是熟透了的柿子呢,也容易造成一种稀里哗啦头顶开花的恶劣印象。一来二去的,就没几个人愿意过来进攻我的领地了。这领地贫瘠,高寒,狭小,而且交通也不大方便——本来也没有什么值得攻占的——所以,我就得以继续住在柿子树上。
柿子树夏天的时候很茂密,我藏在树上,除了邻居喜鹊和麻雀,一般没人看得见我。可是到了秋天,叶子每天都在扑簌簌地往下掉,渐渐地,我的小房间就暴露在了越来越寒冷干燥的空气中。我有点沮丧,但难道能够凭借一己之力,使得季节倒流吗?每当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怀念盛夏时的浓荫啊,哪怕有蝉声在耳边没完没了地聒噪也仍然怀念。而且,北京的夏天对我而言也很相宜,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我可以躲在树荫里,高处的气流微妙地荡过,总能给青枝绿叶带来一丝清凉的颤抖。当夜里有大风刮过树梢,更是风语不绝于耳,我身上的衣服被吹得飞扬起来,头发也是,只要稍微探出头来,简直就有要掉下来的危险,我只好继续蜷伏在属于我的小屋子里,了无生趣地在沙发上看着鸟报。作为一只有点文化的乌鸦,我不怎么爱看鸟视——广告和综艺节目实在太多了。
喜鹊小灰先生是离我最近的一个邻居,就住在我家左下方第二棵栗树的第三个枝杈上。小灰先生最近过来拜访说,栗树公寓的房间采暖最近越来越差,它年纪也大了——按人类的计算方法已经四十五岁半了——有点受不了了,正考虑住在矮一点、叶子茂密一点,同时所处小区也更安静的核桃树公寓上去。我问小灰先生:难道核桃树不掉叶子吗?到了秋天,难道不是每个公寓都面临着同样恶劣的生存困境吗?
小灰先生摇摇头,耸耸肩膀,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它最近总是这样,从一只外来的长耳鸮那儿学会了不少外国派头。问题是那鸮也不过是只东北鸟,何至于就这样洋派起来,难道和日本鸮混过血?我懒得搭理它们,打开电视开始看鸟视。最近园子里的虫子越来越少,鸟视一台的主持人鸟京先生说,这是植物上洒的农药越来越多的缘故。人们早已不再需要我们捕食害虫了,倒是觉得我们飞来飞去掉落的鸟粪经常威胁到行人和汽车。整个夏天,除了知了和小青虫我几乎没再吃过别的新鲜美味,每天的食谱都一样,让人腻味。燕南园的其他昆虫也不是没有:天牛、金龟子、螳螂,以及雨过天晴时露面的红蜻蜓。不过这些虫子或者太大,或者太难捕捉,都不是我的心头好。尤其是红蜻蜓,长得颇有几分姿色,真舍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你们看,乌鸦先生也是懂得欣赏美的呀。
好吧说漏嘴了,我的本名就是乌鸦。不是绰号,也不是诨名,大号就是乌——鸦。非要问我和别的乌鸦之间有什么区分,那就以我所住的地段划分吧:我住在一个人类叫它燕南园的园子里,而这个园子,又位于一所叫作燕园的大园子里。其实燕南园也并不在燕园的南边,不知道何以得名;命名这事实在太复杂了,搞不清楚人类都是怎么想的。对于我们乌鸦或者别的鸟类来说,事情则很简单。因为我是唯一一只住在燕南园里的乌鸦,所以鸟儿们都尊称我为“南鸦先生”。个别亲热一点的同类就叫我“小南”。有一只乌鸦住在燕南园前面的24栋学生宿舍前头的树上——我们就叫它“24号”。这种命名方法简单,有点像人类中的日本人,渡边、山口、松下什么的。而喜鹊的命名法就是另一个系统了,比如说小灰,就是因为它的毛色在所有喜鹊中偏灰,而它有个兄弟叫小蓝,也是同理。喜鹊中还有灰小蓝,就说明这只鹊同时又有灰色,又有蓝色。再如大黑、大白、杂毛、断翅,诸如此类都是以外观得名。当然,这样的命名法对于我们乌鸦就不适用了:众所周知,天下乌鸦一般黑,嘿嘿。
麻雀多数以大小论之。最胖的那只叫大胖,最瘦的那只叫小瘦,大部分都是中不溜,可以按身上斑点区分。看上去个头、颜色都差不离的麻雀,事实上每只的斑点都有细微的不同,有些甚至很耐看。我有一次觅食时就差点踩瞎一只头顶特别红、脸颊分外白,且有很明显的冠眼纹的母麻雀——它长得就算是同类中的翘楚了。那次差点踩到它,是因为它和我同时看中一条小青虫,但麻雀个头小,要观察很久才能下嘴,正好我路过时看见了,轻轻一嘴就掠了去,它吓了一跳,往我脚上直扑腾,我只顾着嘴里叼着的虫,忘了收爪子,差点踩坏了它的眼珠子。
快走!快走!我含着虫子含混不清地说,否则我就踢你啦!它这才晕头转向地掉了个头儿,往下直直地坠去。
我追着它还调戏了一句:小样儿,长得不赖,就是本领差点!
呵呵,作为一只公乌鸦,我认为耍流氓才是一只乌鸦的要务。我们是园子里最大的雀形鸟之一,在觅食方面没有特别大的障碍,多数鸟辈看见我们,都得绕着走。学校里那些个学生老师,也不大愿意与我们为敌,偶尔出门看见我们,只喃喃几句或吐一口唾沫就赶紧离开:谁让我们千百年来赚得了十足的恶名声呢?我是乌鸦,我怕谁?——这句式据说和人类的某个著名句式很像,但是我忘记是谁说的了。
刚说过,我乌鸦先生也是懂得寻找美、欣赏美,并且创造美的。我还曾经去三教室和四教室听过中文系的课,好像就是在窗户外的电线杆上听了那么一耳朵。中文系的女生很多,有些长得还很好看。——当然和麻雀的好看不是一回事,麻雀全以花纹取胜,连冠眼纹眼线都是天生的,可人类姑娘们呢,却多以外在修饰吸引别人(当然,也包括我乌鸦先生)的眼球。这些外在修饰包括花花绿绿的衣服,精致的妆容,亮闪闪的耳环项链什么的,还包括一阵一阵让人心动的香气。就因为此,除了中文系上课的课堂外,我最爱待的地方,就是各个女生宿舍楼。著名的公主楼27栋是我的天堂,许多个夏日的午后和傍晚,我都痴痴地待在女生楼外,闻着她们刚洗好的衣服散发出来的中性洗涤剂和肥皂的清香。透过窗帘,能看见一些姑娘穿着布料很少的衣服,正慵懒地倚靠在墙角或者床边给不知名的某人打电话,和她们平时对舍友说话的腔调完全不同。那种腔调,怎么形容呢?就是……就算是一只公老鸦,听了以后也要觉得浑身麻酥酥的飞不动的调调。我不知道人类怎么形容,好像是“diǎ”?作为乌鸦我文化水平有限,不会写这个字,但是仍然要举起双翅,为这个只知其音而不知其形的“diǎ”字猛烈鼓掌一番。人类作为比我们鸟类高等的生物,连女性化的程度也要高级得多。我见过发情时节来找我的母乌鸦,那种蓬松作势的丑态完全是不能看。而且,母乌鸦也不会用中性洗衣液洗衣服呀,更不会洗澡打电话!
好吧承认了吧:我就是一个迷恋人类的乌鸦变态。乌鸦中的贾宝玉,慕女狂。一点点特殊的女用香水味就会让我追三里地,一直在树梢上不断地跳跃,从一个树顶跳跃到另一个树顶,只为了偶尔低飞下来用翅膀沾染一点点特别的香味因子,比如,某种比豆蔻、芍药、莲花、木香、麝香、龙涎等各种动植物精华全部加在一起还要更香的芬芳,那让我夜晚回到我的小屋里,仍然能够为之目眩神摇、魂飞魄散的万香之香。但如上所述的香味我只闻到过一次。那次的经历实在过于惊艳了,导致我甚至忘记了看那个女生的脸,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俊是丑一概不知,只是万分焦急地从一棵树跟到另一棵树,终于跟到了百年讲堂上方,她步履款款地走过一排低矮的冬青林,我的机会才终于来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低低斜飞下去,用黑漆漆的翅尖轻倩地掠过她光洁的耳后,掠走了好大一片香味因子。
那女生吓了一跳,回头也不知道看到我没有,疑惑地把头发往后一拢,继续抱着一摞书往前走。我躲藏在沉沉暮色掩映着的冬青树上,反复嗅闻着自己的翅膀陶醉了,整只鸟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太香了,这样的香让我眩晕,差点儿一头栽在讲堂前面的水泥地上。
二
有很长一阵子,我认为我是一个被造物主弄错的形体,拥有一个不小心被装进乌鸦体内的人类的灵魂,本质上仍然还是一个人。否则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只对和人类有关的一切事物,尤其是人类中的女性感兴趣。我每天高高地盘踞在柿子树的顶端,冥思苦想着各种关于物种起源的问题。有一个人类哲学家叫什么庄子的,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以后很迷茫,不知道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他,还是他梦见自己成了蝴蝶。这话我觉得挺中听,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一只乌鸦梦里变成了人,还是一个人梦见自己住在了树上,变成了乌鸦。
这故事我也是在三教二楼窗外的天台上听来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从柿子公寓飞过来听课,比里面大多数学生听得都认真。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听古代文学,里面偶尔还会有一些章节提到乌鸦,著名的“枯藤老树昏鸦”就不提了,还有一个唐代诗人叫韦应物的,写过一首杂言诗:
日出照东城,春乌鸦鸦雏和鸣。
雏和鸣,羽犹短。
巢在深林春正寒,引飞欲集东城暖。
群雏缡褷睥睨高,
举翅不及坠蓬蒿。雄雌来去飞又引,
音声上下惧鹰隼。
引赶雏乌,尔心急急将何如,何得比日
搜索雀卵噉尔雏。
借用一个人类成语来说,这诗真真算得上是佶屈聱牙!里面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相比之下一个叫杜牧的诗人写的这一首,就要通俗得多了: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首诗我就很感伤,仿佛真的在等待一个机会,比如一个月色深沉的夜晚,对着一个我心爱的女孩儿忧愁眠去。我发疯地渴望去爱一个姑娘:我的性取向一直很明确。住在燕南园里,夜里经常能够看见女生偶尔独自踯躅,唉声叹气。我清楚她们多半是爱上了什么不该爱的人,或者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烦恼。更经常的时候,我知道爱本身就是一种烦恼,这两者之间可以画等号。然而我仍然为她们在黑暗里清晰可见的悲伤心动不已:她们是在爱着,并且因为爱而绝望着。这绝望的姿态是多么美啊,超过了所有鸟类可以到达的美的极限。
而我是一只乌鸦。
我只不过是只丑陋的、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乌鸦。
我低低地飞下去,停在离她们月亮一样光洁的脸庞最近的枝头,着迷地观看眼前具象的痛苦。她们的痛苦和身体一样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我渴望用我的黑翅膀整个地拥抱她们,抚摸她们,用最粗哑和最温柔的嗓音安慰她们,让她们悲痛地揪扯我的黑羽毛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和哀伤,我愿意死在任何一个她的手中,因为我爱她们。——实在找不到一个具体对象爱恋,我爱这园子里所有动人的姑娘,以及那些瘦弱躯壳里面藏着的所有脆弱的灵魂。可惜只要我降落得离她们近一点,她们就受惊一样地迅速逃开,就好像看见了耗子、蛇、蟑螂之类可怕的物事,那种显而易见的嫌恶一点点撕碎了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
无数次我悲痛地想:为什么我偏偏就是一只乌鸦而不是别的什么鸟呢?哪怕就是一只最常见的喜鹊、麻雀也好,她们至少不会对我过于狼伉的黑身子感到恐惧;哪怕是只流浪猫也好啊,我亲眼看到许多姑娘来到园子里,看见那些丑陋肮脏的猫咪们,却像看到了什么最可爱的东西一样蹲下来,亲亲热热地招呼它们过来吃食。——再不济,哪怕就是只蝴蝶呢,哪怕寿命很短,就算朝生暮死,至少可以轻盈美丽地活上一个夏天,并在阳光下靠近任何一个我感兴趣的姑娘,甚至可以轻轻地停落在她们白皙的裸露的肩、胸,甚至纤细的锁骨上。不管当什么,似乎都比当一只丑陋的乌鸦要美妙得多。
三
日子就在我不断的哀叹中如水一般滔滔地流淌而去,每天我都寂寞得发疯。
距离上次小灰先生来找我,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个礼拜。这段时间里,夏天分外迅速地流逝了,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在燕南园的泥地上看到新鲜的蝉尸。它们死得直挺挺的,我对如此短暂的生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泥地里苦等十几年,出来待一个夏天就迫不及待地死掉,到底有何意义?每日震天价群体聒噪,更体现不出个体价值,死了活该。我连把这些家伙当早餐都不屑,每天继续不辞辛苦地出去奔波,寻找最后还没有死透的几条青虫果腹(大部分青虫都变成轻佻的花蝴蝶了)。我真想对那些还没蜕皮的青虫说:化蝶也没用,到了深秋,都一样。本质上,作为一只热爱美、追求美,并且思考美的高等动物,我讨厌这种旋生旋死。
自然做一只乌鸦也无望长命百岁,但是至少我活过,思考过,爱过。爱,对于一只乌鸦来说是过于酸腐的字眼,简直像硫酸一样一点点腐蚀了我的肌肤,我的黝黑发亮的羽毛根,我高傲的坚硬的喙,让我一寸寸全部烂掉,烂掉在对于这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毒药的向往中。有一些夜晚,我沉浸在对于爱的狂想中,几乎忘了看鸟视。
有一只母乌鸦,就是住在24楼的那只24号,好像暗恋我。照她的说法,她每天都过来找我,讨好地陪我逗哏——这就是爱了。我不屑一顾地问:燕园里有好几十只乌鸦,你为什么偏偏爱我?
果然是低智商生物,脑容量有限,24号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生气地说:因为你是整个燕园里长得最健壮的一只乌鸦,身体好,遗传基因就好,回头我生蛋孵出的小乌鸦就越容易长得高大,多好!多荣耀!
你想得还真长远。我更鄙视她了:你来看我就是为了繁衍后代?你这示爱也太赤裸了吧。
不为了繁衍后代生小鸟,那还能为了什么呢?24号明显地困惑了,南鸦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开始用喙梳理乌黑发亮的羽毛,都懒得继续搭理她。
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嘛说嘛!
别撒娇。我警告她。你撒娇对我没用,你对47号撒娇去。
47号是另一只和她差不多蠢的公乌鸦,身体也很好,块儿也挺大。
24号娇羞地说:去年我已经和47号生过一窝了。鸟视都说了,老找同一只公鸟生蛋不好,这样生出来的都是兄弟姐妹,不利于下一代自由择偶,弄不好就是同父同母,多不健康。
健康健康健康。她的养生理论还真多。说真的,我觉得和这只蠢母鸟多说一句话都是侮辱我的智商,干脆别过头去,把头埋在羽毛里,一声不吭地装睡。
24号却以为我被说动了心,又羞又喜,在树枝上一点点挪过来,用喙仔细替我理胸口一撮弄乱了的杂毛。她的嘴巴刚靠近我,我就暴跳起来:滚开!你这个想生蛋想疯了的蠢母鸟!
她吓了一跳,弹身跳起,在空气中对我狠狠撇了一下喙:神气什么神气什么?你别忘了你和我一样,也不过是只人人不待见的乌老鸦!谁见了都得吐口唾沫说晦气!
她飞远了,这句伤人的话却还停留在我耳边。我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树下,眼睛都湿了。是的,24号说得对,也许真正走火入魔的,是我。我是一只痴心妄想的蠢鸟,而且是只人人不待见的乌鸦,却妄想过人类的生活,这不是愚不可及是什么?
他们说:见到乌鸦就意味着这一整天都是坏运气。所以我就像一个大号的坏运气,每天都在园子的上空飞来飞去。没人愿意多看我一眼。尤其是那些可爱的姑娘,她们怕我。
怕我。
眼眶里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掉下来了。那个黄昏,我躲在我的柿子树公寓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为了我先天被判定有罪的身份,为了我对人类无望的恋慕和爱情。
四
那是秋天的一个早上,我走出我的公寓,站在作为露台的一根长长的柿子枝上,一滴清晨的露水悄悄从上面的叶子上落下来,打湿了我的尾羽,洁净,微妙,轻盈。我回身啄着那滴水,顺势好好洗了个脸,神清气爽。
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南先生你好!
我看见麻雀大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了过来,也许它偷偷地蛰伏在树叶丛中好久了。它真的很胖,整个身体都呈现一种圆肿形。我正在梳洗打扮呢,被这胖子冷不丁吓了一跳。
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我问。
南先生,是这样的。大胖叽叽喳喳地说。那与身材不相匹配的细嗓门一听就让人头疼。它说:眼看秋天就要到了,每个秋天都是我们鸟族贴膘的大好时节,如果不抓紧时间在秋天多长几两,那么接下来的冬天能不能过去就成了大问题。可这个学校的资源越来越贫瘠,砍了好多树不说,还四处洒药,能吃进嘴的虫越来越少,以前还能偶尔偷点流浪猫的残羹,但是最近接连发生了几起流浪猫扑杀麻雀、喜鹊的惨剧,所以猫食盆附近也成了禁地。而且越来越多的猫下了崽,整个学校到处都是猫的天下,即使我们不惹它们,它们也很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食物匮乏的秋冬拿我们填肚子,所以……
所以什么?对于它的抱怨我有点听不入耳,因为一般猫不敢惹我们乌鸦。所以我说道,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我们麻雀族和喜鹊族商量过了,必须得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和乌鸦家族也都说了,24号说你住得离它们远怕通知不到,要我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明天下午三点半,就在英东会议中心后面的一片空地上,咱们三大家族一起开个碰头会。
就三家?啄木鸟、猫头鹰、布谷它们呢?
毕竟我们三大家族是园子里乃至附近这一带势力最为庞大的鸟族了,其他啄木鸟啊文鸟啊布谷之类的数量都太少,用不着投票,到时候有了结果通知它们就成。
虽然听上去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我本质上就讨厌这种不民主的行为:大家都是鸟嘛,干吗厚此薄彼,不和它们一起商量?这个园子是属于所有鸟的,大家的。我本来就懒得开会,现在这种鬼鬼祟祟的商量方式更让我生不出好感来。我说:你们爱商量就商量去,商量好了通知我一声就成。
大胖叽叽叽地说:你真不去?真不去?
真不去。我无比肯定地说。我今天还很忙,明天也很忙,后天很忙,大后天也忙……哎呀,今天还有一节唐诗讲读呢,我得走了。
我没骗它,今天真的有课,明天下午四教也有课。我是一只有理想有情操有追求的乌鸦。
到了下午,喜鹊灰小蓝也破天荒地跑过来找我了:听说你不去开明天的会了?
灰小蓝是只母喜鹊,身材纤巧,尾羽长长的,很是俏丽。我对她的态度自然比对大胖好得多。我说:当然不去,这种破会。
这次大会很重要,是关于怎么防御抵抗流浪猫的。她急急地说。
我说:流浪猫怎么了?流浪猫又打不过我。
可是你至少也应该听听大会是什么内容。你别的同类也都说要去,你一个人缺席,多不好!
谢谢你了灰小蓝。我笑眯眯地说。可我明天下午要上课,真没空。你开完会再告诉我,好不好?
灰小蓝为难地用喙轻轻地啄了一下树皮:好吧,那明天黄昏见。
五
第二天下午我真的去上了课,但是上得并不好。原因不在于203那个古代文学的老师讲得不够抑扬顿挫、慷慨激昂,问题出在我自己。我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摄魂夺魄的香味,远远的,隔着窗子。
里面的学生坐得很满,女生占了大多数。我躲在窗台上,尽量小心地靠近窗内。那香味似有还无地飘出窗外,让我心神不定,偷眼一个个地打量里面端坐着的女生:那么多,到底是谁?其中有好几个长得很漂亮,我在校道上也跟过几次,似乎香味都不大对。不过也不排除她们中有人改用香水的可能性。203是个大教室,坐了有五六十号人,其中还包括男生,这香味儿像一缕游魂飘散在其中,鼻子再灵也无法精确定位,只觉得心痒难搔。老师在讲台上讲一首宋词,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心只想确定香源。但我不敢飞进去,因为我没有隐身法。若当真将狂想付诸实践了,恐怕到时候那句著名的人类歇后语就得改成:乌鸦上堂,人人喊打。
于是我隐忍着,蛰伏在窗外,一动不动,只等下课铃响。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偶然想起:这时候麻雀、喜鹊和我那些同类,没准正在英东会议中心后边慷慨激昂地开会呢。我很庆幸我最终决定了来听课,而不是和那些蠢鸟一起商量什么防猫大计。本来嘛,物竞天择,一只鸟要想活下去,除了机灵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及早发现可能的危险,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才不相信那么多笨鸟欢聚一堂,就能想出什么管用的灭猫大计。
铃声终于响起来。学生们开始收拾书包,也不对台上辛苦脱口秀了两小时的老师表达谢意,就匆匆地一哄而散。我一边忙着包抄堵截那香味,一边忍不住对这种不尊师重道的行为表示愤慨。我曾经去101中学那边溜达过,人家高中生下课还知道给老师鞠躬呢!这些大学生研究生,真是!
只有一个貌不惊人的女生没有那么急着收拾书包,走到讲台面前微笑地向老师请教什么问题。人潮汹涌,我又忙着去堵截香源,急匆匆地飞走了。
那些饥肠辘辘的学生走出教室的时候,一定顾不上注意头顶的平台上停着一只乌老鸦。他们逐一经过我,而我在闭目深呼吸。一个一个闻过去,几乎教室的人都走空了,却没有再闻到那奇妙的、好闻的香气。有很多女生都喷了香水,平时也许心旷神怡,这时却陡觉扰乱心智,极不耐烦。那个有特别香味的人到底去哪里了?我想飞回教室看看,又害怕在我飞回去的过程中,这女生正好走出大楼去,这样一交错,就再也没有可能知道她是谁了。
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我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嗅觉:那香味是幻觉吗?到底那个女生存不存在?就在我疑虑时,那香味重又出现了。一开始很淡,逐渐地,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如同人形站在面前,我醉心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在香味视觉最清晰的瞬间,猛地睁开眼:原来就是刚才问问题的那个女生,正和老师说笑着,一起离开了教学大楼。
她长得不算太美。看清楚她脸的一瞬间,我有些失望地想。但是异香属于她则确凿无疑。为那香所惑,我一直低低地滑翔着,尾随她。到了农园食堂的时候她要进去吃饭,就和那个老师分开了,我不能飞进食堂,就耐心地蹲在食堂正对面的一棵松树上。松树的味道再香,也压不过食堂潲水堆传来的一阵一阵复杂气味。莫名其妙地,我开始有一种古怪的不适应感,过了好一阵子才想明白,平时这里总会聚集一大堆等着吃学生饭盆漏下食物的麻雀,今天这里却空空荡荡,一只鸟也没有。有一只松鼠快速跑过,我和它一样无聊地蹲守着,直到那个女生再次走出来。
那时是黄昏的六七点钟。已经九月底了,晚风越来越凉,天也黑得比盛夏要早一个多小时。在四合暮色里我远远地看着那个姑娘向我走来,心底一阵激动,那香味离我越来越近了,近得我将要掠向她的翅膀尖都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
她的步态很从容——和第一次一样。我现在越来越确定第一次见到的就是这个姑娘。如果我会说人话,我一定会忍不住问问她:敢问这位姑娘,你用的是什么香水?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要搞一瓶飞回我的公寓里。喜鹊是著名的鸟类窃贼,其实乌鸦也是。我们这类智商比较高的鸟,其实都有顺手牵羊的习惯。
我的公寓里藏着一个宝贝,当然不是随处可见闪亮的扣子、硬币之类的小玩意儿,而是一枚落单的耳环,绿色的,船锚形状,镶嵌着同色琉璃,很精致。那一定曾经是属于某个美丽的姑娘的,却被遗失在了阳光灿烂的校道上。这耳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唯一的宝藏,象征着我对于人类中的女性全部的倾慕。我收藏它,每日用喙和翅膀细细擦拭落在它上面的尘埃。此时这姑娘的芬芳,就让我想起这耳环:它们一样都是美好的极致,足以令人疯魔。我想收藏每一缕香,正如我想找到那被遗失耳环的另一只,因为不可能,反而成为最大的渴望。
我依然跟着那姑娘。低低盘旋在她头顶。她还没有发现我。
好几次,我都把翅膀伸出去了,却又缩回来。上次掠香时就把她吓了一跳,这次再如法炮制,不知道会不会引起疑心。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让她疑心到我,疑心一只丑陋的、古怪的、浑身黑漆漆的乌老鸦,居然对她的香气产生了某种占有欲。在这曼妙的香气里我的确自惭形秽。
就这样犹犹豫豫的,我一路跟着她,直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领域:废园的边缘。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废弃的池塘,草木也年久失管地疯长,荒烟蔓草,少有人迹,因此而得名。这里早已成了流浪猫的天堂,猫类分布密度比燕南园还要大得多,但也有几只胆大的乌鸦把这里的几棵白杨树当成自己的领地。其中有一只还是我的表兄,但我很少拜访它。也罢——我想,今天既然来了,就顺便去看看它吧。只是不知道那群傻鸟会开完了没有。
姑娘在废园门口停了下来。我发现那是一栋家属楼的前面。看我停在低处,几只流浪猫探头探脑地出现了,目光很阴鸷,眼睛在夜色里油光闪闪的。我装作没有看见它们。
那姑娘穿着牛仔裤的细腿,此时正孤零零地交叉叠站着,看上去百无聊赖。她的香气还在,闻久了,就像一层雾一样笼罩在她周围,弥散不去。我痴痴地站在她旁边的水泥台子上,就好像被香气的飞镖钉住了一样。她不动,我也不动,这一刻时光是静止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没有声音,有声音她也听不到。谁会在意一只貌不惊人的乌老鸦的喘息声呢?我又忍不住悲伤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了。
正沉迷间,一阵剧痛猛地把我从美梦里拉回神来:一只流浪猫的爪子够着了我最边缘的羽毛!此事不妙,得赶紧奋力震动翅膀。我这才发现黑暗中还有另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紧接着,还有一双,再一双!
如果把所有黑暗中发光的猫眼都算上,至少也有六七只流浪猫,在黑暗里静静地伺机潜伏着。我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一飞冲天,可我一动猫眼就跟着转动,我总算知道什么叫“虎视眈眈”了。作为一只鸟辈我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过这么久,看来“爱”这东西果然累人不浅!
就这么一念之差祸害了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三四只流浪猫一齐扑将上来。我眼前一黑,奋力扑打翅膀,可是已经迟了。
好痛!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仿佛被一种特别的东西唤醒,和以前的醒法完全不同。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唤醒我的是什么:是那种特殊的香气。
就是那种差点把我害死的香气。
那个姑娘独有的,让人闻了以后丧失理智的香气。
眼下,正是那个姑娘,双眼一眨也不眨关切地看着我。我一阵眼热,眼泪几乎要从绿豆眼睛里滚出来:我的梦中情人……救了我?
六
后来我才知道,我表兄那时已经回来了。它也看到了流浪猫们对我所做的一切。然而它没下来救我。他害怕了。
一切的一切,都缘于下午开的那个邪恶的会。会议上三种鸟类代表公决说:因为喜鹊、麻雀和乌鸦在燕园里的数量占据绝对优势,因此它们三种鸟对于别的鸟群就有了绝对的处置权力。它们决定——并且居然有一只流浪猫与会!——以后可以有条件地牺牲一部分别的鸟类,供给猫咪扑食,以保持燕园鸟族和猫族之间相处的平衡。现场所有鸟都提交了基因密码给猫代表,除此之外的所有鸟——也包括我——也就是协议外成员,则将很有可能被随时牺牲掉。
在这个大会开完之后的三个小时内,已经有一只文鸟、一只灰鹡鸰死于非命。如果加上我就是第三只,因为我身体比较健壮,应该够好几只猫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你们怎么可以制定如此自私自利的协议?我质问过来通风报信的灰小蓝。难道除了你们,别的鸟命都不是命?
灰小蓝委屈地说:都是鸟头们定的,我哪有反对权啊。
也罢。我气愤地说。那些鸟头还真不是东西,我差点就死在猫嘴里!
听说是一个人救了你?灰小蓝好奇地问。
是啊,是个女生。一提起她,我的高腔大气都软下来:她救了我。
那天晚上我很没出息地吓昏过去了,再醒来时,她正关切地望着直挺挺倒在水泥台子上的我。我翅膀受了一点轻伤。她为什么在那里我不知道,总之,她好像是扔了好多石头,才把那些邪恶的流浪猫打跑的。见我的爪子和翅膀都受了伤,她就连夜骑车把我送去了动物医院。我无力地躺在她手心里,在那香气之间一次又一次幸福地眩晕过去。
这是……只乌鸦?动物医院的医生看到我时不敢置信。
是啊。
它怎么了?
它被流浪猫围攻,我好不容易才把猫打跑。它飞不起来了,您救救它吧。
医生匪夷所思地摇着头,检查了我的翅膀,确保没有受重伤,喷了一些气雾剂,再敷上一层淡黄色的粉末——后来才知道是云南白药——紧接着用绷带将翅膀缠起来。不算疼。姑娘交钱签名的时候我偷眼看到了她的姓名:欧阳小乐。
名字真好听啊。我闻着她的味道,感激地想。
她担心我飞不起来有危险,就暂时把我带回了她的宿舍,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从食堂打回的盒饭分出一小半给我。乌鸦是杂食动物,基本上不挑嘴,她对此喜出望外。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宁静的几天。她甚至给我起了名字,叫什么小黑。这个名字是喜鹊专用的!我真想告诉她,可惜不能。在她眼中,我只是一只懂得嘎嘎叫的乌鸦罢了。她的舍友对她把我带回来这件事既不解也不满:你干吗?听说乌鸦吃死人,还会带来厄运。你可别连累整个宿舍都找不到工作!
这是短头发王艳说的。我正站在桌子沿儿,从饭盒盖里啄食呢,听后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吃死人的那是秃鹫……我们乌鸦嘛,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偶尔为之。
小乐说:小黑它受伤了。如果我不救它的话,它会被流浪猫吃掉的。
另一个叫李雪的撇了撇嘴:那流浪猫没东西吃怎么办?你就不怕把猫都饿死?
小乐不说话了。
才几分钟工夫,我看似乖顺地吃着食,已经悄悄把这宿舍整个状况弄了个门儿清:王艳和李雪两个人是北京本地人,特傲,基本谁都看不上。书呆子宋晓丽在图书馆还没回来。王艳和李雪抱团,欺负来自西北的外地生小乐,而宋晓丽是四川人,平时傻乎乎的就知道看书写字,一般不参与任何明争暗斗。
三天之后我就差不多好了。医生让小乐一星期之后带我去拆绷带,结果不到三天就痊愈了。从宠物医院出来的那天,小乐轻轻地把我托在手心里,我预感到了什么,温顺地趴着一动不动。
你飞吧小黑。医生说你全好了。
我貌似委顿地伏在她手心,假装听不明白。
小黑你飞吧。她耐心地说。大胆地飞吧,至少试试。
我轻轻用喙啄着她的手心,如果我们都会人类的摩尔密码就好了,她就能知道我在说什么了:我舍不得你,小乐……她当然不懂我的意思,蹲下身子,在离地三四十厘米的地方把我轻轻一抛。她蹲那么低,是担心我飞不起来摔伤吧。我真想赖皮到底,可即将落地的那一刹那还是本能发挥了作用。——展开翅膀,稳稳地落在地上。
你果然好啦!她笑靥如花。
我在地上蹒跚地走了几步,复又依依不舍地转头看着她。
飞吧,回到你的天空里去吧。
我开始慢慢扑扇着翅膀。头一次恨自己的翅膀如此宽大有力,没扑扇几下就能离地。飞过她头顶的那一刹那,我回头看了小乐一眼。她的笑脸在暮色里显得特别洁净,特别美,也特别芬芳。我浑身带着她的香气低低盘旋在她的上空,久久不忍离去。她也一直抬头看着。
再会,小黑!
再会,小乐。我会一直守护你的。我默默对她说。
然后我蓦地腾空,展翅而去。
现实主义的第二部分
一
这事说起来挺丢人的。我都不敢对我妈妈说。
我要在号称全中国最好的大学毕业了,可居然怎么都找不到工作。哪儿跟哪儿都不要女生,我拿着的,偏偏又是最不吃香的历史系文凭。按理说这种专业的最好出路应该是继续留校读研,可是妈妈的病又重了,我得赶紧上班,减轻她的负担。
昨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妈妈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我说:快了。快定了。
妈妈说:嗯,我女儿这么出色,一定能找到最称心如意的工作。
每次听见妈妈这么说我都想哭。我是我们镇上的骄傲,一直都是。从小到大我都是班上的第一名,镇里考到县中学总共三个名额,其他两个男生总分和我相差几十分。后来我又从县里直接考到了北京,还是北京最好的大学,市上奖励了县里一笔钱,县里又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颁给了我。我们那个地方不富裕,可也奖了整整两万元。妈妈说她一辈子都没拿到过这么多钱,领奖那天都哭了。
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所有人都对我微笑,我上了市里的报纸,戴着大红花,大家都说,欧阳小乐前途无量。我不知道这个无量到底有多无量,就觉得头晕目眩,好像前面的路一下子都看不清楚了。
历史这专业是高中的班主任给我选的。他自己就是历史老师,说读史使人明智。可四年过去,我才知道读史最不明智——毕业直接面临失业。
班上其他同学考研的考研,保研的保研,考公务员的考公务员,去报社的去报社。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机会我都比别人晚一步知道,再去争,早就截止或者招满了。公务员我也考了,算来算去只有某社科院一个党史研究岗勉强对口,可万万想不到有那么多本系学生去争这么一个看上去冷僻的岗位。我考了最高分,可差额面试的有三个人,两女一男。后来据说就是要了那个笔试分才第三名的男生。说是处长想要男的干活儿,嫌女生太娇气,毕业没几年又要结婚生孩子,事忒多。
也考了报社。可大部分媒体都重男轻女,有时候笔试都不批卷,看名字像女生直接就刷了。加之我后来又病了一场。所有人都忙着去招聘会的时候我突然发烧了……因为急火攻心,病老是不好。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就能体会到妈妈在老家生病的心情。原来生病是人最无奈又绝望的事,没有身体,就什么都没有了。
很奇怪地,有时候我会想起曾经被我救过的一只乌鸦。它是我在这个寂寞的校园里唯一救过的活物。它看上去很聪明,而且驯顺。我渴望像它一样展翅飞走,离开这灰暗破败的人生。
宿舍里经常一个人都没有。谁偶尔回来一下,也急匆匆地走掉了……最难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躺在一个荒漠里,毫无得救的希望,但是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关切的,担忧的,饱含情感的眼神……当我被敲门声惊醒时,我发现同班同学晓明站在门外。
他一直喜欢我,我知道。可是这样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他面前十分窘迫。我涨红了脸,没想好让不让他进。他先开了口:我是在招聘会看不到你,问你舍友才知道你病了的。她们也真是的,怎么没一个人陪你去看医生?
我知道在对自己有好感的男生面前流泪不太好,可是一闭眼它就自己淌了出来,大颗大颗滚烫地打在胸口上,完全控制不住。
走,我陪你去看医生。
我让他在门外等着,挣扎着回去换衣服鞋子,低头时太阳穴一阵刺痛。出去后晓明一直搀着我。他个子虽然不高,但力气不小。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刚才是一直在窗外看着我吗?
他莫名其妙:我从走廊直接到你们宿舍门口,没经过窗外啊。
那……那双在外看着我的眼睛是谁的呢?我茫然地摸索下床,一双巨大的黑色的翅膀在脑海里一掠,眼前一黑。
晓明一把搀住了我。
那天晚上多亏晓明,我才去了校医院挂了急诊。医生说,这么高的温度,再烧两天脑子就烧坏啦。
是晓明去缴的费。有好些钱用校园医疗卡是报销不了的,他都交了。我问他多少钱,他含糊地只说没多少。我一定要给他,他说,你这就没劲啦。
我的烧还没退,在医院里住了院。那天晚上晓明没走,夜里探手摸了我的额头,紧接着,凑过来吻了我的额头,我的脸颊,我的嘴。
脑子里总有一双翅膀在扑腾,就像我的心跳一样大而剧烈,扑通,扑通。又虚弱,又混乱。病了一场才陡然觉得,两个人在这个城市里漂着,总比一个人要强。
我就是这么想的。
二
晓明早就找到了工作,他是学计算机的,在上地一个软件公司里当技术人员。我病好后没多久,也终于在中关村一家英语培训机构找到了工作。他说都是因为他是我的福星。也许吧。
我俩决定一起租房。在学校附近看了很多地方,蔚秀园、上地、肖家河……都挺贵,一个单间怎么也得一千二百元以上。最后我们在唐家岭租了一间房子。也是在网上找的,才四百元。
于是就去看房。网上说很多大学生都住那儿,的确如此。晚上去看房,众多低矮的三四层楼密密麻麻,到处都是纵横交错遮天蔽日的天线、网线和电线杆,地上污水横流,渐渐汇流到低洼处,一楼临街的一个窗子突然挑出一根竹竿,晾着花花绿绿的内衣裤,行人为了不碰到衣服只能侧身而过,不知道这样洗了比不洗更干净还是更脏。到处都是阴影和亮光、响声、各种各样的食物气味。更多的是,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手里提着菜的人、手拉手逛夜市的人,挤挤挨挨,摩肩接踵,走来走去。
⊙ 萧言中·“我爱你”系列
晓明是河南人,喜欢吃米粉,找了找,果然有米粉店,还不止一家。这里的米粉店普遍比中关村那边便宜两块钱,酸辣笋尖能便宜三块钱,他很满意。沙县小吃,成都米线,杭州小笼包,麻辣烫,灌饼,样样有,都不贵。
晓明看着我:就这儿?
我说:嗯。
我没告诉他,我老家不是在县城,也不是村里,是镇上。住在这儿让我感到惶恐,好像一步就踏回到了往昔岁月。我没告诉他我家里的情况,他一直以为我至少是个县城姑娘。
他说他家也在一个地级市的城乡接合部。这里环境有点杂乱,但胜在方便。他说。
我们租的房子很小,三楼,房东没告诉我们面积,目测比四个人的宿舍大不了多少,最多十五六平方米,连厨房带洗手间。是在一片房子的最后一排,后窗外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听说树林再过去,就是航天部大院,高楼大厂,飞机导弹。那些科学家知道一墙之隔我们这边的情形吗?
树林里鸟很多。有时候我早上起来上班,不是被预设的闹钟吵醒的,而是被叽叽喳喳分不清楚是什么鸟的叫声吵醒的。此外还有楼下渐渐由小到大的说话声,卖豆浆的吆喝声,公交车到站的报站声。
在学校时晓明老赖床。他一天到晚都睡不够,但自从到大唐——唐家岭居民都管这儿叫大唐——就不再赖床了。因为在这儿赶去单位上班是场鏖战,迟了就别想挤上公交车。有时候早上天还没亮他就惊醒过来推我:快起床洗漱!要不然挤不上车迟到了!
摸过闹钟揉眼一看,才四点半。
刚住过来是七月,现在是十月,天也渐渐凉了。批发市场买回来的印花窗帘在初秋的冷风里微微颤动着,我看不到,但知道上面有很多小鸟。绿脖子,红嘴,花尾巴,现在都一律隐没在黑色里。被推醒了以后再也睡不着,心想,这窗帘的背后,那些鸟儿大概都还没醒吧?
晓明倒是重新睡着了,很快传来了鼾声。我背过身,觉得睡着了的他离我甚是遥远。一闭眼脑海中那双又小又亮的眼睛又回来了,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问出声:你是谁?窗帘的缝隙微微动了一下,又长久地静默下去了。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你到底是谁?推了推晓明,他哼了一声没醒。
也许一切都是凌晨的幻觉。等那双古怪的小眼睛在脑海里渐渐退去时,已经不知道五点还是六点了。再醒来时只听见晓明气急败坏地大喊:快起来,真赶不上365了!
匆匆洗漱完冲下去,车站前已经水泄不通。至少要提前三辆车的发车时间,才有可能挤得上车并且不迟到。现在正是交通高峰时期,得再等五辆车。已经八点一刻,我和晓明都只剩十五分钟就迟到了。他更惨,得打卡,迟一分钟扣二十块钱。
晓明一直在埋怨我不起床,闹钟也听不到。我没敢和他说窗帘背后好像有人。整个大唐的街道上摩肩接踵到处是人,连梦里梦外都是人,哪儿没有人?
一辆674来了。674也能到晓明单位,只是不像365也能顺路到我公司。他平时都尽量和我坐一趟车去上班,现在实在着急,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边跑边冲我喊:先走了!晚上见!
我在人群中艰难地挥了挥手:晚上见。下一辆365五分钟后来了,我身不由己地被人群巨大的惯性拥向那一边。但我知道我一定挤不上去。
三
那个收水费的人喜欢你吧。晓明说。
他老是不乐意给那个收水费的男孩钱。总是同一个,又小又瘦,永远斜叼着烟,耳朵后边还夹一根,眼神明明老实巴交却努力装出吊儿郎当的神气。其他收水费的人管他叫老四,看上去好像还不到二十岁,平时没固定工作。
晓明也一定看出他老实来了。在村里遇到别人收就二话不说给了,如果是老四来收总不痛快给。
收过了。晓明总是这么说。出门忘带水票了。
老四取下嘴边的烟,涨红了脸:没带按规定就得再买一次。
这个月真买过了。
老大知道要骂我哩。老四有点央求的神气了。
你们老大是谁?还老大老三老四,真把自己当黑社会了?晓明不屑一顾道。他就是对着老四口齿特别伶俐。他说:就是不交!不能惯你们这毛病。你们这是犯法的知道吗?
老四涨红了脸,好像要发火。但看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我一眼,终究没发作,他把烟放回嘴里,走了。
晓明说他老偷偷看我。他也从来不向我收水费,只有看见晓明的时候才上前纠缠,而且也不真的凶,蔫不唧地你一句我一句,实在不给也就算了。十月、十一月的水费就这样被我们赖掉了。
在大唐的时候最开心的就是穿过树林去航天大院那边散步。离村子不算远,走过去就是柏油大路,林荫道,马路宽了,人也少了,一下子就把昼夜喧哗的唐家岭扔在身后了。晓明老对我说,将来买房子还是在北边买。上地,或者肖家河那边。那边租房的人多,出租贵,但是买房的话,房价不贵,和中关村、双榆树或者万柳那边比,价格还有上升空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像个指点江山的君王。我取笑他:有价格上升空间又怎样?你现在能买得起一套房?这辈子能还清房贷就不错了,还卖?
他就呵呵地笑。他有时候老实起来也像老四。也许喜欢我的人都一样。
其实我俩都知道,就凭现在的收入大概哪儿的房都买不起。最多能买下唐家岭村民的房子,可是这种房子又何必买?租几年也就够了。我们那个小屋房东非说有二十五平方米,年后说随时可能要拆,涨成五百元一个月。水费按人头一人十块,电费八毛钱一度,比外边的贵四毛。房东是个大婶,晓明也和她争过。她不像老四那么好说话,多说几句就立眉毛:我们这儿的电费就这么个价!全唐家岭都一样!有本事你住小区去!
晓明气得说不出话。我也说不出来,因为的确家家都是这样的。房东不管收水费,所谓水费,其实就是村里人对外来住户变相收的一种保护费,按人头收,不管用多少,好几万人,算下来每个月也得收几十万,能养活不少村里闲散人口。我们还算幸运的,因为管我们这片的是老四,最老实的收水费队员。水费能赖掉就赖掉,多少也是钱呢。一人十块,都够吃一顿了。
但是有一天我下班看见老四和几个同伙在打人。围着一个同样瘦弱的男人,拳打脚踢。老四不算打得最狠的,但是也在外围虚张声势踢了几脚。
我走过去说,老四,你怎么打人呢?
他回头看见是我,忙住了脚。他同伴取笑他:这就是那个你老收不上钱来的姑娘?看样子是个大学生呢,真秀气,怪不得你手下留情。
老四说不出话。我脸一阵发烫,立刻走开了。后面一阵哄笑。那个被打的人还躺在地上没爬起来,我心里直替他可惜:也没趁乱之际爬起来就跑。但是,他跑也跑不出大唐去。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总归是在这里,吃喝拉撒,摸爬滚打。
我晚上和晓明说:今天老四在街上打人了。
晓明哦了一声。过一会儿说,以后你遇到他就给他水费吧,他们也有规矩,不容易。
四
很久没有同学聚会,因为远,也因为出不起份子钱。晓明说,省下来的一分一厘,将来就是我们房子的一砖一瓦。电费高,我们不怎么在出租屋里用电脑。最多有时候坐在床上看看电影。时值冬天,顶楼的暖气烧得不太好,不知道什么地方就飕飕地漏风。又不敢买电暖气,八毛钱一度的电谁烧得起?
夜里睡不踏实,早上又醒得早,两个人都渐渐没精打采起来。早上费尽力气挤上车也没座,只能一直在人堆里以扭曲的姿势站着,下车浑身疼。
晓明感冒了。起初觉得只是普通的感冒,后来越来越严重,一直咳嗽。我听见他给他妈打电话时也在咳。房间就那么大,走出去站在楼道里打电话又冷得够呛,只能慢慢地踅回来,继续在屋角打。我听见他妈在那边哭,说宁可在老家托关系找个好工作,也别在北京受洋罪。以前从没觉得晓明的手机那么漏音,在这样寂静的寒冬,一句句都清晰得好像对着我耳朵说的。我假装看书,没看他。
他放下电话,哆哆嗦嗦地爬上床,搂着我。过一会儿说:真对不起,我没用,让你吃苦了。
我说,等租完这一年,咱们也都转正了,工资也高了,就换个好点儿的房子,不住这儿了,这样你也就不感冒了,好不好?
晓明说,好。但那天他睡得不踏实,直翻身。
我没碰他。每当这时,我就觉得一双晶亮的小眼睛在暗处看着我。渐渐习惯了,我也不害怕了,甚至觉得那眼神有一点儿像老四。有点儿羡慕,也有点儿畏缩,更多的却是偷偷地关切。
我对它说:晚安。
每次对那双眼睛说完晚安,睡意便沉沉袭来。梦里面总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翅膀掠过梦境。呼扇着,有风,不冷,很快活。
五
快过年了,晓明的感冒终于渐渐地好了。我们照常手拉手地到楼下去吃砂锅米线,吃麻辣烫,发年终奖那天,还吃了一次涮羊肉;晓明脸都吃红了,眼睛非常亮。
他对我说:我妈让我回去,我不回。有你在,唐家岭也是天堂。
我说:咱们还年轻,吃几年苦,就都过去了,将来没准儿还会怀念这儿呢。
除了365和暖气以外的一切,我都怀念。他哼了一声。
我说,也许我会怀念365路。
那是真的。有时候为了车上不挤,我晚上会特意晚一点回,过了九点半,再坐365的人就少了,空荡荡的车厢不开灯,带着零星几个疲惫的躯壳,一路晃悠到我们的唐家岭。在车上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陪着我,一双眼睛,注视着我的奋斗、我的疲惫和我的迷惘。下车时晓明站在路牌下面等着,我一下车他就握着我的手,说怎么这么凉?快去吃饭。
有时候我在公司附近吃过了,有时候没有。我们都特别喜欢那家砂锅店,比别家要多一个鹌鹑蛋,米线也更粗,有嚼头。我一边吃,一边把米线都捞出来给他。他口里说不要不要,但是也都吃下去了。我们吃完饭再拉着手穿过主街,走过几条小道,三次左拐一次右拐,就到我们小屋。有一天我下班早,去批发市场买了几十块铺地板的泡沫塑料,彩色的,没入冬前还能盘腿坐在上面,把电脑搁在床上,看电影。入了冬就不敢坐地上了,凉。
这是离开学校宿舍以后第一个冬天,才知道北方的冷是真的寒彻骨髓。那是一种让人坐立难安的冷,怎么待着,坐着,站着,躺着,都不合适,不知道哪里就有一股阴险的小风悄悄从门缝里钻进来,像只坏鸟用尖利的指爪挠伤裸露的皮肤,冻得发痛。连鸡皮疙瘩都被冻住了,得钻进被窝里稍微暖和一点才跟着知觉醒过来,齐刷刷地在手臂和大腿上立起来。
我说,冷,真冷。晓明不说话,搂紧我。他身上也没什么温度。入了冬洗澡变得很困难,用“热得快”烧一次水只够洗一个人的澡。一个人洗完,又得等半天才烧好第二桶,够第二个人洗。差不多得一两个钟头才能把两个人的洗澡大业完成,这时候好容易洗热的身体早就凉下来了,连同欲望一起。
春节他公司放假晚,我早两天,白天和晓明一起出去,他上班,我在中关村家乐福里转悠,或者回学校图书馆,用校友卡进阅览室看书。很难得的清静日子,就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等他下班,我对他说,上班不好玩,真想再考个研,还能住学校。他说,女硕士也留不了校,你想继续读博,成为第三类人?
你性别歧视。我说。
没有。他看上去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暴躁。公司刚招了个女博士,代替了我的组长,结果一接手就休了产假。领导说了,以后再不招女的了,哪怕是博士。可我的组长还是她顶着的,也没给我涨钱。
那是他放春节假的前三天,他很少见地迟到了两次,说我不按时起床,挤不上365,耽误了他。
我们分头回家。我回湖南,他回河南。在离大唐最近的售票点挤破头排了半宿队才从黄牛那里买到了票,每张加了五百元。总共一千块钱,够两个月房租,还能买老四一百张水票,可以省掉一百次讨价还价。买到票的当天晓明脸色灰败,说在北京太难了,真他妈太难了。
回来的票晓明说他在网上订好了。让我也订自己的。我没订着卧铺,还是花了点钱从黄牛那里买了一张硬座。
过年的时候他给我打过两次电话,短信也有一天没一天地发。我对自己说这很正常,晓明就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打电话。
妈妈问,爸爸也问:男朋友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们见见?
我笑着说:等明年。明年一起回来。
大年初三,我问晓明,你别忘了,初六回北京上班。
他过了好久好久才回复我。上一次他主动发短信还是群发拜年祝福。
他说:小乐啊。
就是这么欲言又止的语气。先叫一声,想说又说不出口。我心里咯噔一下,静静坐着等他下面的话。十五分钟之后才终于来了第二条。
北京太苦了。唐家岭的日子太苦了。我不回去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过了一会儿又发了一条:原谅我。永远爱你的晓明。
六
湖南的冬天很冷,可就这冷也比大唐要暖和,因为家里会烧炭火。妈妈喜欢在火边煨新剥好的橘子皮,一种又暖又甜的香慢慢充满整个屋子,她就在这香气里烘腊肉,更香。
我睡了好几天。一睡着,就梦见大唐那个阴冷的小房子。我害怕回去,可又不得不回去。毕业以后的书没地方搁,都搬过去了,在那个小房子里放着,整整齐齐地码着,和晓明的书放在一起,冬天受了潮气,好像连书页都冻住了,不大翻得开。我们平时也不怎么看书。我们什么都干不了,除了哆哆嗦嗦地坐在被子里。十一月份才铺好的塑料泡沫地板,没在地上踏几天,严冬就来了。只能进屋就换成棉鞋踏在上面。晓明不信邪继续穿袜子上去,就感冒了。感冒了好久。又想起那次他和我吃火锅,笑着对我说:有你在,唐家岭也是天堂。不知怎的,这些琐事一点点浮现在眼前。一想起来眼泪就流个没完。
我对自己说,逃兵,他原来是个逃兵呀。
回到北京,将晓明剩下的东西打包寄回他老家的那个周末,北京极冷,但是天气极好。万里无云的高天下面,柿子树的枯枝高高挑着几点红,是去年没落下来的打霜柿子,衬得蓝天迢远。一只乌鸦还是喜鹊稳稳地站在最高处,纹丝不动。老四和几个收水费的人靠在墙角懒洋洋地晒太阳,看见我,一个人吹了声口哨:姑娘,你男朋友没回来?光剩你一人在大唐受苦?
那个人不是老四。老四的表情我没看,转身回到小屋。在床上拥着被子坐着,当那些冰凉的被子是城墙,可以拼命挡住我想要回家的冲动。牙关都咬痛了,没出血。疼极了是不会出血的,也喊不出,就是被打了一记闷棍的疼。
我不能回家。我也无家可回。妈妈根本不要我回家,她充满期待地问:什么时候你和晓明结婚?等你们生了小孩,买了房,我和你爸就不打工了,去北京照顾你。
她永远都不知道我住在大唐这样的地方,比我们镇上还糟糕的地方。
有个周日我实在懒得出门,就睡了很久,很久。一直睡到半夜被冻醒。这房子的暖气还不好,可春天其实很快就要来了。为什么晓明不愿意等到春暖花开再回老家呢?他都没有看到那片树林开花的样子。那片林子原来是一大片桃树啊。春天里开桃红的花,粉白的花,好多蜜蜂蝴蝶飞来飞去,我远远地看着,没进去。没人陪我进去。
晓明回老家以后我总迟到。夜里失眠,早上老起不来。天气暖和起来后,我甚至焦虑到每晚穿戴整齐和衣而睡,预备闹钟一响就冲下楼,可总是定了闹钟也听不见。梦里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更奇怪的是在梦里我变成了一只鸟,扑扇着翅膀,飞过北京城,等到了公司上空,就轻轻落下来,收束翅膀,重新变成一个正常的上班族。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天,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真的已经在单位的工位上了。那天我是公司第一个到的。好像是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刚醒。离上班还有十五分钟。衣服是昨晚就穿好的,身上只有略微一点皱。一切仿佛都很正常。只是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了。
记忆里一整段完全空白,让那一整天我都工作得心神不宁。事又特别多,等交完最后一张表格,我又累又困,在工位上又趴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夜里八点半。周围黑黢黢一片。我突然想:不会又在家里了吧?打开灯,还好周围办公桌的杂乱无章在光明里一览无余。白天人来人往的繁忙此刻被超现实主义的寂静取代。我收拾东西,坐已经变空的365路车回家。
此后,和那天一样的情形始终没有再发生过。
因为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所以给人一种过得飞快的错觉。又过了一段时间,差不多都是夏天了,村里有人来找我收水票。不是老四了,换成了一个更魁梧,年龄也更大的男人,自我介绍说是大刘。文刀刘。以后就是他管这片儿的水费,水费也涨了,每人头每月二十。
我一边给钱,一边问:老四呢?
你不知道老四去哪儿了?大唐要拆迁了,老四已经去南方打工啦。
我去找房东,想要回预付的房租和押金,但房东一直不接电话,好几天。村里面乱成一片,陆续有人开始搬走。在大唐住了快一年,深居简出,也没交什么朋友。和我住同一栋楼的也都是年轻人,看样子有打工的,也有和我一样的大学生。有一家住了五个人,男的女的都有,嘻嘻哈哈地经常同进同出。大概也是公司职员,房间内部结构都不会相差太多,难以想象那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地方怎么挤得下五个活人。
他们是这栋楼里最先搬走的。紧接着,楼下的一对小夫妻也搬走了。房东的这四层楼一共住了八户人家,一家一家地看见他们往外搬东西,喊来小货车运走。我因为一直找不到房东,就一直没搬。
更糟糕的是,就在那个月我失业了。公司裁员,裁的都是女生。我还不到一年,没过试用期,裁我是成本最小的。所有的倒霉事就好像约好了一样接二连三地来到我面前,手拉着手,跳着舞。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这么倒霉。
房东那里还有两千块钱押金。我现在需要这笔钱。
但那位大姐不接我的电话。她一定是故意躲起来了。一直躲到房子倒下的那一天,我不走也得走。
我恨她。
既不魔幻也不现实的结尾部分
我站在树林里最高的一棵白杨树的顶上,看见整个大唐那边硝烟弥漫,推土机像个迟来的主角轰隆隆地上了命定的舞台。收束翅膀,爪子抠住窗棂——这一套杂耍动作我现在已经相当熟练了——能瞅见窗帘背后的小乐照常住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小屋里,用“热得快”烧热水洗澡,周末睡到中午,晃悠悠下楼去村里还开着的几家小吃店吃饭。主道两边的饭馆,最先拆掉的是晓明爱去吃的桂林米粉店,随即是沙县小吃店,几家川菜馆子,一个湘菜馆,接着轮到驴肉火烧铺,最后又倒闭了两家东北饺子馆。所有人都在离开,但我一直和小乐一起待在大唐,像在等待着什么终将发生的奇迹。
最近听说,唐家岭是被什么人写进报告文学、出了书以后才被拆的。写书的人原意好像只是说大唐子民——他们叫蚁族——的生活现状多么糟糕,结果造成的客观事实是蚁巢捣毁,蚁群四散。
不知道制定人类的游戏规则的是哪一些人,也许和我们鸟类大会一样,总有一些人,能够随意决定另外一些人的命运。小乐也不过是人类中的一只鸟,而且还是比较弱小的,随时可能被牺牲掉的族群里的一只鸟。
少数村里人和外来租户维持现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着,但每一天都有人在离开。小乐似乎在等什么人,如果我没有猜错,要不是晓明,那么应该是她的房东。
我一直不敢告诉她,有一天我突然间看到了晓明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我怕认错人,还一直飞到很低很低的地方,直到认清楚那个胖了至少十斤的男人真的是晓明为止。他又回到了北京,他家里人给他找了另一份挣钱多的工作,而且还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在银行上班的北京姑娘。他现在住在一个叫望京的小区,朝九晚五,偶尔吃吃望京小腰、韩国烧烤,挽着另一个姑娘的手,回姑娘家给她在一个漂亮小区里买的房子。当然不用月租。那地方我听那边的乌鸦闲聊时提到过,一居室月租四五千呢。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越走越顺,就总有些人会慢慢走到走投无路的情况里去吧。我对自己耸耸翅膀,人的一生这么长,遇到点儿倒霉事,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小乐就是当好学生当得太久,一直在等一个人过来正式告诉她一声:大唐没法住啦,你得搬走啦;不能陪你过苦日子,一起挨穷到老啦;诸如此类的,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但是她不知道人世间有好多事情都是没有解释也没有交代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摊到你头上,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对错,也没有为什么。但是小乐并不这么想。我常常发现她坐在出租屋的床边上一个人哭。哭累了再沉沉睡去。
就是发现晓明的那一天,我回到唐家岭,看到在小屋里挂着泪痕昏睡的小乐,心里特别特别难过。她那天早上太累了,没有听到闹钟,我想法子把她变得很小,驮在背上送到了公司。那次带人飞翔比我想象中还要累得多,后来就再也没有试过。
我的梦想就是带她离开这儿,用飞翔的方式。
还有一件事小乐也不知道。唐家岭拆迁以后,因为老四家里没多少宅基地——家里兄弟太多了,不够分——他跑到孙河去打工,结果从最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住了两天院,还是死了。他再也不会腼腆地站在人面前,轻声嘟囔着收水费了。
所有人都在离开,离开唐家岭、北京或者人世间,只有欧阳小乐在原地不动,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房东。欧阳小乐以前陆陆续续攒的一些钱,早去银行全寄回家了。随着搬离大唐的人越来越多,她每天去上班坐的车也渐渐有了空位。但她上班时间越来越晚,望向窗外的表情也总是很茫然。直到我有一天跟踪她到单位,才发现她已经失业了。
她有时会坐车回学校,去听研究生的课。学校里还有几个上了研的同班同学,她看到认识的人,总是远远避开。下课后她一个人走在校道上,因为没有学生饭卡,外来的人要加收百分之二十,所以她也不常在学校吃饭。她有时也一连几天都在唐家岭的小屋上网、不出去。上了很久很久之后,她的身体突然无力地朝后仰靠在椅背上,失神地望向窗外。她打开的网站全都是求职网站。
大唐差不多拆了一多半了。每天都是机器制造的新的废墟,新的烟云,新的碎为齑粉。那个女房东的老公其实总在村里晃荡,但是小乐不认识他。她就在租房时见过他一次,根本没记住他的脸,而且他瘦了很多很多。女房东去了城里女儿家帮忙带孩子,男房东之前在村里赌博输了,想和政府要更多的拆迁款,所以一直撑着不拆楼。他没给小乐留过电话,女房东进城后也早换了电话号码,懒得再管大唐这边房客的事。男房东有一天贴了张告示在楼下,说这房子不日就要拆迁,以为房客们看到早就陆续走掉了,却没发现还有一个女孩孤零零地住在顶楼,一个人。为了要回两千块钱押金,也因为偌大的一个北京城无处可去。
小乐不知道当时晓明好说歹说,其实只给了房东一千块钱。和她说两千,是因为怕她觉得房租便宜,乱花钱。
谁都不记得那一千块钱了。只有小乐记得。因为她没钱。
她被没钱和无法回乡的自尊心困死在这个城中村,就像一个没死透的大唐的游魂。
唐家岭拆迁后也有很多流浪猫和流浪狗被抛弃。它们没能力离开这个地方,就像她。她不能回老家,没别的地方可去,更无法向晓明或者任何同学借钱。
她渐渐开始觉得无望,索性用剩下的最后几百块钱给几只被抛弃的猫狗每天买火腿肠。我想劝她先顾自己,又无能为力。她连被猫扑伤的乌鸦都救,何况这些情状凄惨连我都看不下去的猫狗。
我最伤心的,是她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淡,渐渐至于没有。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饿死的瞎眼小猫。它曾经被一对情侣收养过,被遗弃后,很快被别的流浪猫抓伤了眼睛。它好的时候我见过,眼睛是蓝色的,毛是白色的,还不到三个月,很可爱。我害怕小乐路过时看见难过,费劲地叼来一大块石棉瓦盖在它的身体上。很快就有很多人踏着石棉瓦走过去了。他们不知道那瓦下面有一只正在慢慢腐烂的小猫,蓝眼睛的。
同样没人知道欧阳小乐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处境。所有认识她的人,包括她老家的父母。
还有最后两三家小饭馆没关门,她每天只吃一顿,省下钱来买火腿肠,喂那些挨饿的被遗弃的猫狗。她起初每天花十块钱买五根火腿肠。后来就花五块钱买两根。再后来只能花三块钱买一根,三分之一给猫,三分之一给狗,三分之一给自己。到后来,她什么也不买了,光和那些流浪猫狗一起坐在废墟上发呆。那个夏天北京的天气特别特别晴朗,傍晚十之八九总有绚烂的火烧云。我站在远处的树梢上,和她一起看天边那些美丽得要人命的云彩,像兔子,像狮子,像老虎,像狗,像碎成一绺绺、一块块没法修补的心。
男房东昨天已经和政府来的人最后谈判过了,谈妥了价钱,签了字。拆迁队很快就要过来了。
我一直不敢和我的女神——欧阳小乐——说话,但是已经火烧眉毛,因为,我亲爱的,亲爱的姑娘马上就要置身于危险之中了。
自从我从柿子树公寓搬到大唐这边临时搭建的白杨林公寓后,因为担心小乐,我好久没顾得上梳洗打扮了。我就着清晨的露水把黯淡的毛梳通梳通,又蓬松起胸口的毛,虚弱地在风里抖动几下,希望自己在她面前能多少显得体面点儿。
那天是我第一次尝试说人话。我已经练习了很多很多天。
我飞到她面前去。
狗叫二黄,这几天一直跟着她。还有两只猫,一只小花,一只大白,也都跟着。它们仨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我深情地望着她,刚嘎了一声,大白和小花神情为之一变,弓起身子,奓起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说,嘎,别激动,嘎。小乐你好,我是南鸦先生。二黄、小花、大白,你们也好。
小乐明显受了惊吓,瞪大了眼睛,和猫狗们一起看着我。
你救过我。我用翅膀指指她,又指指自己。你还给我起过一个名字叫小黑,记得吗?
狗的眼神开始变了,龇出牙齿,偷偷向我走了几步。
小乐及时地发现了,制止道:二黄!
小花和大白本来也打算悄悄从后面包抄我,此时见势不妙,不满地嚎叫几声,姑且按兵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
我说,小乐,唐家岭马上就要拆掉了,你知道吗?嘎?
知道。她还是很惊诧。
所以小乐,我邀请你和我一起住到树上去……柿子树公寓,就在燕园,私家住宅,条件很不错。我一时间语无伦次。啊对了,你喜欢的、有个歌手叫什么周云蓬的,还唱过一首意思和这差不多的歌呢。
小乐说,听过,《买房子》。
我说,《买房子》是这样的。遂殷勤唱道:
买了一套房子,花了三十多万
买房子的钱,全靠银行贷款
从今天以后,不能随便请人吃饭了
不能多喝酒,不能去旅游
从今天以后,我要努力地还钱
我要拼命地还清,我要还清这贷款
我嘶哑着嗓子唱完了这首歌。唱人类的歌比说人类的话容易多了,只是我的声音听上去像左小祖咒唱的,而不大像周云蓬。
小乐呆呆地说,里面没提住到树上去的事啊。
那是《买房子》。还有《卖房子》。我说。
卖了一套房子,赚了一百多万
卖房子赚的钱,八辈子我都花不完
从今天以后,吃肉要吃天鹅肉
喝粥要喝黄金粥,喝酒要喝XO
从今天以后,我要努力地花钱咯
我要拼命地花钱咯,我要雇一个人来花钱
……
直到有一天,一平米房子涨到了一百万
你们都住在树枝上,只有我在树下面
直到有一天,一平米房子涨到了一千万
你们都住在大海里,只有我在陆地上
直到有一天,一平米房子涨到了一万万
你们都住在太空里,只有我在地球上
这地球就是我一个人的,我是地球的主人
小乐笑起来:这歌真逗。不过,现在贷款三十多万已经买不到房子了,买不起房子也租不起房子的人,真的只能住到树枝上?
我连忙笑道:我们柿子树别墅很好的。你去了一定喜欢,就是身体得变小点儿。
她恍惚地笑起来,有点微醉的神情,大概不能区分这是真实还是梦境。或许她在想:是她原本是人,梦见了变成乌鸦的我,还是她原本是一只乌鸦,之前做梦以为自己是人?
二黄、小白、小花在我唱歌的时候,已经夹着尾巴悄悄走远了。住到树枝上去,对于它们来说是过于遥远和陌生的议题。小乐继续面朝虚空笑了一会儿。她看上去很饿,精神不大好。
她问我:住到树上去,会有吃的吗?
我连忙说:有啊!有鸟类餐厅,如果你不爱吃鲜嫩的虫子刺身,也有纯素菜,最受欢迎的是蕨菜大馅饼和荠菜小馄饨。
听上去还不错。她好像渐渐想通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好。我们一起住在树上去。
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我那一刻的狂喜。我身体战栗而心无比轻盈,又和上次带她上班一样,把她变得很小很小,稳稳地负着她飞到了枝头,再奋力展翅,飞过了她所住房子的房顶,飞过北五环,飞过中关村,回到了燕南园,轻轻地落在了核桃树第三根枝子上,打开了我小屋的门,殷勤地一伸翅膀说:请进!
屋里有鸟视,有最新送来的鸟报,还有鸟类最喜欢的沙浴盆。等她也变成一只鸟,就可以快乐地在里面洗澡了,也无须再用“热得快”这种危险的东西烧水了。
小乐走进去,像一个真正的女王一般骄傲而审慎地环顾四周,一一摩挲过家具:胡桃木沙发,黄杨木桌子,桃心木的衣柜和床。完了她对我说,她还想再变回去一次,拜托了。
我说,不能再变了,再变就变不回来了。
她坚持说还是希望变回正常人最后一次。我怎么劝说都无效。
这个变来变去的法术,是我用了好些乌鸦最有用的、像黄金一样贵重的长翎羽,从一只鹩哥那儿换来的,最多能变三次。上次为了让小乐不迟到已经将她变了一次小人儿,现在又变了一次小人儿,假如剩下的那个机会再用掉,也就是说再将她变回正常人,那么她就永远不能变成鸟了。
但是她苦苦哀求。后来我就心软了:法术这种东西,鹩哥有,斑鸠好像也有,大不了以后再想办法去换就是。
于是我就念念有词道:@#¥%&***……
说时迟,那时快,欧阳小乐变回了正常大小的人。
她重新回到地上,站在核桃树下仰头往上呆望我。我深情款款地站在树杈上,神气得像个王子,俯视着她姣好的容颜。我喜欢上这个好闻的姑娘两年了。四、五、六月是北京最好的天气,等她再设法变成鸟,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一起飞,一起住在这个永远也不会拆迁,也不会坐地起价的柿子树公寓里了……我要教她捉虫子的法子,从冬到夏,永远也捉不完,永不失业。我会永远爱她,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离开她;直到油亮健壮的身体,彻底变成一堆朽烂不堪的羽毛。
我想了很多很多,长远,而且快乐。
可是小乐突然弯下腰。我还在想她是不是在系鞋带呢,突然一个石头,迅猛地直直地朝向我的窝飞来。幸好没打中。
住手!危险!小心你自己的头!我喊道。
小乐又扔了一个。她的表情陌生得可怕。
你别再跟着我了,乌鸦!我失恋又失业,眼看着就要无家可归,已经够倒霉的了,你还想拿个破鸟窝诱惑我也变成鸟?你这只邪恶发疯的乌鸦妖怪!你这可怕的不祥鸟,扫把星!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她。一着急我就说不好人话了,只能拼命地来回盘旋,扇动翅膀护卫我那可怜的、门已经破损了一小块的窝。但是她渐渐练习好了力度,石头扔得越来越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圆石落下正好击中了房顶。我的屋子轰地一下全坍了。我的胡桃木沙发,我的小小的、可以一次性收到六个鸟视频道的电视机,我的橡木架子床,我的沙浴盆,我的窗户,我的桃心木小椅子。一切的一切,全完了。我一生的积蓄,一生的努力,以及一生的梦想——关于她的。
所有园子里的鸟都出来看热闹了。喜鹊小灰、麻雀小胖、24号乌鸦,甚至还有路过的刺猬和松鼠、几只猫,都远远地藏在草丛和树枝间看着,看这个人类的姑娘伤心欲绝地向天空一下又一下地扔着石头,又不停跳来跳去地躲避落下来的石头。大部分都没扔中,但是已经足够造成破坏。我于是低低掠过她身边,用翅膀尖掠走了她耳后最后一点香气——那香早已淡得似有若无。看我如此炫技,她更生气了,捡的石头更大,下手也更重。而我知道,等这一阵对世界的怒火发作完毕,最后一块石头扔完,她的香气也就永远、永远没有了。
欧阳小乐失控地喊着:滚,离我远远的!永远也别回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不喜欢你,乌鸦!
我早就知道她不会喜欢乌鸦。唉!我只不过是一只乌鸦。
她也同样不喜欢自己。有很多夜晚我在窗帘背后看着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我很容易地就进入她的梦里,看见她的种种惊惧和忧伤,种种愤恨和不平。她不喜欢自己贫寒的来处,正因为此,让她永远失去了晓明——说实话,此人不要也罢——也让她一直钉死在唐家岭;她更不喜欢自己的性别,这性别既让她不容易找到工作,也让她始终没有安全感。当然,她最不喜欢的大概是我:一只乌鸦,一直跟在她身边,她终于发现一切厄运原来都是这只倒霉催的乌鸦带来的。
她不知道她所遇到的一切,都是这个喧嚣时代里的一个无权无势没有背景的年轻人很容易遇到的,而和我是喜鹊还是乌鸦无关。经过这阴惨可怖的一天,她马上就要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在这个现实世界无往而不利的大人,忘记那些可怜的猫狗,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寓言或童话了;而我的柿子树公寓也将和唐家岭一样被永久摧毁,没有人再钦佩我南鸦先生的存在,而我的肉身,也将一头栽倒在这尘灰扑面的园子里,永远不再恋慕虚无缥缈的香气,不再渴慕人类所谓的爱情,也永远不必练习说人话了。
小乐边扔边泪流满面。我站在第三个树杈上伤心欲绝地望向天边,突然发现西北方向腾起一片壮观的蘑菇云。她那个阁楼小屋此刻已在轰鸣声里倒塌,她的书、衣服、洗脸盆和所有可怜的家什物件,都和那三层小楼一起灰飞烟灭,永远埋葬在瓦砾堆中。一切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猛然涌出的眼泪扑簌簌打湿了我的羽毛,几滴温热的水珠直直地朝树下坠去。她还在不停地扔着,扔着,我扑扇着被打湿后过于沉重的翅膀,掉头飞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