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有灵
2015-12-24宋长征
⊙ 文/宋长征
大地有灵
⊙ 文/宋长征
宋长征: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百家》《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
木耳是探听风声的耳朵
我熟悉那些小小的耳朵,贴附在木头上,倾听大地的风声。村庄的历史是木耳听来的,辗转,飘零,动荡与金戈铁马,都曾在木耳的耳郭里交响。木耳无奈。作为一截不能行走的木头,如果一旦生出木耳来,就消失了功用,只能藏匿在村庄的一角,日夜聆听。
那排架子车,是父亲当木匠的时候做的,车把是桑木,车框是榆木,车板是柳木。父亲年轻时,拉着架子车去过砀山,用晒干的地瓜换来一眼石臼,舂捣粮食,舂蒜,舂胡萝卜辣萝卜,也舂捣过年喝羊汤时用的红辣椒。还拉着那排架子车走亲戚,去十几里地外的北张庄,父亲载我一段,我载父亲一段,蹚着地上厚厚的黄沙土,晌午之前也算到了。
这是木耳提供的记忆。直到某天,当我发现弃之不用多年的架子车生出一簇簇的木耳,才想起父亲走了很久。他是走的村前,还是村后,手里拄着我专门打造的白蜡条棍子,混入了哪片茫茫的暮色?他的身后是否跟着喂养多年的黑犍牛,一声长长哞鸣,唤醒单薄的黎明?架子车上的木耳,在经历了一场夏雨之后,更见蓬勃,桑木的车把上,榆木的车框上,柳木的车板上,到处是新生的、敞向天空与大地的小小耳郭。
母亲吃木耳,一般在雨后采摘,随手丢弃在窗台,任凭游荡的季风风干(其实这里面亦有科学的成分,虽然乡村的母亲不一定能懂,但是在冗长的乡村生活里,还是积累了太多的生存智慧。新鲜的木耳含有毒素,所以不能直接食用)。或者是来了重要的亲戚,母亲才从窗台上拢下那些干瘪的木耳,在水中泡发,烹炒鸡蛋。或者今年的雨季漫长,木耳放满了窗台,三姐就会拿来炒木耳蒜苗。蒜苗青,木耳紫,青紫之间像那些旧年的时光,简陋却极富韵致。
你能想象,一只木耳在滴答的雨声中醒来,看见青色的瓦当,雨水顺流而下,像一位用情太深的女子,止不住伤心的泪水。院子里的石榴树,像大型的吊金钟花朵在风雨中沉默,积蓄力量,期冀哪天发出清越的声响。唯有木耳是安静的,在一段赋闲的朽木之上,看春花秋月,云卷云舒。
善于倾听的木耳,是村庄最好的陪伴。听见杂沓的脚步声远了,能分辨出走向村庄之外的哪个方向;听见噔噔的脚步声近了,能知晓谁家的娃儿今年混得不错,皮鞋锃亮返回了村庄。放在四爷门楼子底下的几块木板,小心着小心着还是迸溅了雨水,生出几只苍白的蛾子,蛾子也是木耳,听见了四爷最后喊疼,听见了斧子咣当一声,揳上了棺材盖。
埋入地下的木耳,不知是否还能听见村庄里的笑、村庄里的哭,听见暗夜深处传来的风声?
蝉与禅
蝉不像禅,禅是一个人对世间喧嚣产生了厌倦,看破红尘,有意撇开儿女情长,亲恩眷恋,而后坐化成缥缈的烟云。蝉又极像禅,一个人坐在漫长的黑暗中,在思考,在体悟,在啜饮树汁滴露,从透明的襁褓时光长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乡间素食主义者。
蝉想要出发的时候,也就是灵魂将要飞升的时刻,七月流火,村庄里蒸腾着一股股燥热之气。不知从何时起,村庄里的人们不再醉心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荷锄而归在长长的田埂上。嘴里交谈的,是你今年出门做生意赚了多少钱,我今年是赔了,来年就是把家底搭进去也要翻本。风听着,夏日里的风无头无绪,在村庄和田野里乱窜。
蝉醒来,醒来的时候还不叫蝉,就像一个尚未看破红尘的凡夫俗子,介于坐化之间。——除非能冲破厚厚的泥土,除非能冲破浓密的夜色,除非能冲破乡间那些捉蝉人的雷电之眼。
(我们村人爱吃蝉几乎到了极致,每逢夏日,村外树林到处是捉蝉人的影子,手电筒成千上万只,镇街上的超市卖到缺货。由此带动了家电产业,捉来的蝉无处放便冷藏起来,一年到头可吃到色鲜味美的油炸金蝉。这吃法我在法布尔的《昆虫记》里见过,可见蝉即使出生在外国,也难逃人类锋利的牙齿。)
村庄与蝉相互依存着,村庄里的树提供给蝉充足的汁液和营养,村庄里的蝉便肆意在村庄的周围繁衍。小时候,常见从树上落下细细的树枝,鲜绿的叶子已经干枯,枝干上遍布小小的针眼,那就是蝉寄生的方式了,密集的、细小的卵在等待一场雨,迅速钻入地下,开始漫长的坐化时光。
我有时会陷入长长的空洞,在想是否能像一只蝉那样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贫日月里的生长。渴了,有滴露可饮,饿了,有植物的汁液可以吮吸,不必关心大地上发生的事件,也不用太多精力去思考未来。
未来就在未来,村庄在漫长的时光中几乎活成了一位哲人。拼争是徒劳的,到最后还是藏身一座小小的坟墓;权势是虚无的,到最后才会感觉到卸了枷锁般轻松;名利是把双刃剑,握剑在手的一刻,难免沾上自己的血液。
你听不懂一只附在树干上的蝉在诉说什么,它的叫声几乎没有舒缓,往往显示出非凡的凌厉,你会想那么小的鼓膜为何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穿越村庄,穿越山林,穿越田野,直飞到云霄。
你能听懂蝉在诉说什么,从漫长的黑暗中醒来,葆有一颗点化俗世的心灵,逃脱鸡鸭的逡巡,逃脱村人的手掌,以灵便的腿脚,瞬间爬上最高的枝头。那是灵魂在飞升,一个人一旦醉心于某种事情就会忘记了肉体的真实与繁重,灵魂在飞,双臂在飞,整个躯壳都已脱离肉体,飞上高高的云层。
蜕变,一只蝉蜕变只需要短短的时间,蝉衣轻薄,倒挂在叶子上,蝉翼轻盈,在晨风中舒展,身体由透明而白,而渐绿,而黧黑,一如浓重的夜色。
村庄里的事物几乎都改变了,老式家具变成了锃亮的壁橱,低矮的土屋变成了宽敞的瓦屋或者两层小楼,村子里很少看见年轻人的身影,只有在过年的间隙在村口一晃,而后坐上火车轮船飞机去了四面八方。
村庄里的蝉一点也没变,照常在炎热的夏季醒来,破土而出,羽化,在高高的树枝上长鸣。
总有一些是不需要改变的,尽管我们从来未曾满足。
地有衣
苔藓沉默,苔藓是村庄的留守者,就像那些倚靠在土墙上晒太阳的老人,不曾走出村庄方圆几里。老人们衣着简单,村庄也衣着单调,单调的土黄,守护着村庄里里外外,如果还有一点颜色的话,就是土墙上的苔藓了。
苔藓有根,和众多生活在村庄里的植物一样,不能看见泥土,一看见泥土就像孩儿遇见娘,钻进怀里,含着母亲的乳头,吮吸,见风就长。苔藓生长的季节,大约从阳春三月开始,阳春始,惊蛰动,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村庄醒来,有的以翅膀为笛,弹奏春江流水,有的以口器为号,鼓动万物萌生。
我是在一场雨后和苔藓邂逅的,母亲让我去老井边打水,老井深深,映照月光也能映照出人的身影。人在面对一口井时,要保持极度虔诚,生活是一面镜子,老井就是一面活着的照妖镜,不能心中有鬼。有鬼之人会脚下打滑,腿肚子转筋,一不留神,就被老井摄了魂魄,在村庄里活得不鬼不人。
我不怕,我只是怕井台边上的那些苔藓,年深日久,竟长成一张墨绿的毯子,遇水而滑。小心翼翼,好歹我在老井里照见清澈的自己,乱草一样的头发,随波荡漾的影子,一直荡漾许多年,如今还在村庄里游荡。
对于老井,苔藓就是老井墨绿色的衣领,每到春天,稍一休整,村庄便又一次鲜活起来。
鲜活起来的还有村庄之外的阡陌。阡陌蜿蜒,走过咯噔咯噔的车马,也走过村庄车轮滚滚的历史,在弥漫的烟尘中,村庄迎来过丰收的喜悦,也面对过饥寒与忧患。
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世界,每一个村庄里走出来的人,都曾与世界发生过千丝万缕的关联。二奶奶总是在榆钱蹿上树梢的季节想起二爷,叹口气,手腕轻盈绾上发髻,说,你二爷走时就是这个时节,你二爷最喜欢吃我做的榆钱饭,你二爷是被征兵的强行带走的,那是我结婚的第三天。你二爷走了啊,就没有个准信,有人说在东北饿死的,有人说跟着去了台湾。
二爷走的那天,阡陌上的苔藓一定刚刚开始萌绿,那些不起眼的植物生成一种叫乡恋的情节,一路蜿蜒。我在阡陌上行走,踏着二爷走过的脚印,歪歪扭扭。他一定很不情愿,他一定在阡陌上耍赖,打滑,两行清晰的印痕,在雨后的苔藓上一如大地之泪。
地有衣,村庄也需要御寒的衣衫,大地也需要干净整洁。每一场雨中,苔藓都在密密织补村庄的寒衣,大地的寒衣,以供我们的村庄能在一蓑烟雨中度过寒凉之境。
苔藓见多了人世寒凉,积郁于心,也使大地保持了畅然呼吸。我小时患鼻炎,二奶从土墙上抠下墨绿的苔藓,塞进空荡的鸭蛋壳,在火烬中煨熟,塞进呼吸不畅的鼻孔,后来竟通通透透。那是草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甚或夹杂着母亲的气息,形成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游荡。
本色是什么?本色即是一个人要葆有天生的那份纯真,一个村庄要葆有村庄的内涵和古朴的民风。本色即是泥土的大地上不一定需要太多冷漠的水泥钢筋,邻里谦和,万物相生,人与大地同舟共济。
苔藓就是村庄的本色,大地的本色。诞生于泥盆纪的苔藓,一直充当着万物之母的身份,给村庄和大地披上一件薄薄的衣,才有了我们今天的生活。
如果给我一支画笔,我会在蒙蒙烟雨中画下我们的村庄,瓦垄上,土墙上,老井边,还有那条蜿蜒的阡陌,施以浓浓的绿,流淌的绿。墨绿的苔藓在雨中醒来,村庄醒来,大地醒来。
而或,我们在苔藓的森林中醒来,面对纤细的分枝上一滴巨大的露珠,照见虫蚁般奔忙的自己。
树瘿之疼
树瘿长在树身上,就像人一辈子活在村庄里。丢不掉的树瘿长得很难看,如同一个人,年深日久在田野上劳作,累弯了腰,脊背上隆起一个大大的肉包,背负着走向暮年。
村庄到处都是这样的老人,他们追赶时间,同时也被时间追赶着。谁能跑得过时间呢?一个人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和时间竞走。男人在土地上劳作,高高挥起洋镐,在土里刨食,刨暖,刨一家人的烟火日子。女人在家做饭,带孩子,纺棉织布,织经、织纬、织补御寒的衣衫。
生在乡村的树,都不是什么名贵树种,随便一阵风,飘落几粒种子,就会落地生根。落地生根是一个坚强、坚忍的词语,意思就是树的命、天注定,从此就成了村庄里的一员。长相好的,用来做梁,做檩,做盛放旧时光的木箱木柜。被一阵风吹歪的,被一头牛顶倒的,也没人管,顺应时势,就那么青青绿绿长了起来;最后做了烧柴,化作一缕炊烟,风吹云散。
瘿是树的结绳记事,记住疼,记住一些刻骨铭心的日子,积郁于心,就长成了一个大大的树瘤。夜里,有人听见树在风声里哭,叶子悲悲戚戚,诉说悲伤。黎明,就看见树皮上淌了行行清泪,日头升起,只要还有阳光雨露,一棵树又怎能舍得和村庄别离呢?挺直了腰杆,要做就做一株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树。
村庄记录着男人女人走过的路,把失散在风中的脚印一一收藏,就像每一片树叶都记录着树的成长史。哪一年村里搞运动,挖台田,哪一年去几十里外的大沙河清淤,哪一年天降暴雨淹没大片大片的庄稼,村里人四处逃荒要饭,村庄都记录在案。即使村庄不记得,高高隆起的腰也记得,听见骨头咯嘣一声响,血脉断了河流。从此越来越深地弯下去,只能看见远方的地平线。
人的疼没人说,说了也没用。除了在土地上劳作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清晨,顶着星光上路,蹚着露水启程。夜晚,披着月光回家,肩上永远荷着一把形而上的锄头。
村庄看惯了这些,村庄有时也会心疼,老屋的土墙立了百年不倒,风中的篱笆青绿了千年依旧蜿蜒,为的就是给村庄里的男人女人遮挡一下风寒,为的就是让被时间压弯的腰躺在炕上,做一个暖暖的梦。那梦虽然单薄,也足以温暖一个农人的一生。
树老了,也看惯了日升月落,听惯了风声雨声,在一天黄昏倒下。倒下的树也没说疼,尘归尘土归土,一棵树在大地上完满了一生。那只树瘿留下来,被祖父打磨得珠圆玉润,做成了一只壶的形状,放置在案头。
树瘿是树活着的灵魂,祖父在把玩时听见阵阵风声。祖父面对它的感受就像李白的诗句所写的那样: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当有一天村庄里的人老了,去世了,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佝偻的腰身一点点伸直。那些疼啊,苦啊,累啊,就此别过,再悲恸的哭泣也不能挽回。
树有瘿,只有在夜幕降临时,听见有人在弥散的风中隐隐喊疼。一个伤疤就是一次淬火,一次弯腰就是向天地磕下一个长头,拜的是天,祭的是地,信仰的是人间草木。
⊙ 萧言中·“我爱你”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