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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草青未央(外二篇)

2015-12-24刘醒龙

青年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知音红叶

⊙ 文/刘醒龙

蒿草青未央(外二篇)

⊙ 文/刘醒龙

刘醒龙:生于湖北古城黄州,现为《芳草》文学杂志总编辑,华中师范大学客座教授。著有长篇小说《圣天门口》(三卷)、《一棵树的爱情史》,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等。出版有小说集《刘醒龙文集》、散文集《寂寞如重金属》等数十种。散文《抱着父亲回故乡》获老舍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长篇小说《蟠虺》获中国小说学会2014年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第一棵荒草用细细的根须抵达千年史实,一行黄叶用小小的叶面采集千年的荣光,一瓣野花用嫩嫩的蕊丝扰动千年的芬芳。

这就是长安城,荣华末路唯有荒草。

这就是未央宫,历史日后尽是浮尘!

千百年前,这里曾是龙首山。

千百年后,这里又是龙首山。

岁月之间,肯定有过那座方方正正,四面筑围墙的未央宫;也肯定有过东西长二千一百五十米,南北宽二千二百五十米,面积约五平方公里内有四十多座建筑的未央宫。同样宫城之内,肯定有过居全宫正中,台基南北长三百五十米,东西宽二百米,最高处达十五米前殿。这一刻,脚下的所有和全部,又都回复成平常人也能察觉风水极好的龙首山模样。并且,当地人还不肯将其称作山,只管与黄土叠叠的汉中大地一样,笼统地叫作塬。

站在这样的山上或者说是塬上,秋天刚刚来到,花儿们连忙开谢了,叶子们却不着急染上红黄。满眼之中的绿自然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一阵风吹来,甚至是一片阳光刮来,就会显出深处里已经在弥漫的枯瘦。

这情景,正如南方楚地民谣所唱:风吹麻叶一片白。下一句唱词是:葫芦开花假的多。从南方楚地一种攻城略地,率先攻陷长安城的刘邦,果然依着“怀王之约”抢得“秦王”位置而号令诸侯,中华天下岂不是将要跟着称为说“秦语”的“秦人”与“秦族”?好在西楚霸王倚天怒吼,顷刻间山河倒置沧海横流。面对英雄愤怒,刘邦只得领了“汉王”衔,一时憋屈的无奈,竟然成就了千年万代的“汉人”“汉语”与“汉族”。诎寸信尺,小枉大直,莫非善忍,哪得长安?一棵葫芦藤蔓铺天盖地开花,到头来只结得几只瓜果,那些结不了果的花儿,鲜也鲜过,艳也艳过,也招过蜂,也惹过蝶,最终还是逃不脱作假的命。历史高高在上,在现实的眼光里,如同上面青黛、下面粉白的麻叶,有风吹与无风吹,景致大不相同。

分得清的是前世,分不清的是重生。荒草再猛怎么生长千百代?一丛丛狗尾草偏偏要光鲜地摇滚,宛如未央宫内六大殿中的大汉重臣。芳菲再浓如何弥漫万万岁?一片片瘦芭茅在炫耀地飘扬,好比未央宫外十八阁里的汉室小吏。

左手捡起一只瓦砾,掌心里有了一座殿的沉重;右手拾得半个瓦当,指缝中夹带着一处阁的优雅。抬起左脚,无论是不是小心翼翼,都会将东阙踢得空空回响;落下右脚,无论有没有故意,注定要将柏梁台踩得踏踏实实。向西一声喷嚏,足以让西司马门风雨飘摇;向东一下咳嗽,定招致东司马门草木惊心。

帝宫未央,周回多少兴衰。

焦土一抔,拂一拂就得见天禄。老尘一捧,闻一闻就想起石渠。泥巴一坨,捏一捏就造就金华。沙砾一撮,数一数就数出玉堂。浮灰一团,吹一吹就飘来白虎。流沙一把,漏一漏就变成麒麟。离宫别殿,崇台闳馆,总记得星宿般列列环绕。

王者长乐,更知岁月无敌。

飞灰一阵,如裙袂飘落掖庭。汀泞一掬,如胭脂抹到椒房。土骨一堆,像英姿锦绣合欢。石子一粒,像玛瑙闪耀昭阳。残垣一列,似淑女窈窕鸳鸾。枯沟一带,似珊瑚出浴披香。荒径一路,为红玉流连蕙草。兽迹一行,为白玉圆润兰林。断墙一面,当长袖画眉飞翔。青石一方,当翡翠夜映凤凰。后妃闺室,粉阁香楼,忘不了虹彩般灿灿流霞。

雁过留声,那些早已开过花的舞蹈得汪洋恣肆而累得歇季的虞美人,除非来了赵家飞燕,还有什么可以再叹三十六宫秋夜长!风过留痕,那些早已飘香过的芬芳得醉生梦死的野蔷薇,若是迎不来陈家女儿,也就没有人留恋金屋修成贮阿娇!天涯望断,正在不远处悄然伫立的雪花与梅花,等待的是那位步出长安,千载琵琶作胡语,永远出塞的美妙昭君!

不知从何处刮来的秋风醉了,仿佛刚刚穿越汉武大帝流连过的三千余种名果异卉,棠枣、梬枣、西王母枣;紫梨、青梨、芳梨;霜桃、含桃、绮叶桃;紫李、绿李、金枝李;赤棠、白棠、青棠、沙棠、朱梅、燕梅、猴梅、紫叶梅、同心梅;白银树,黄银树,千年生长树、万年生长树、扶老树、金明树、摇风树、鸣风树、琉璃树。百里长安,铺陈绿蕙、江篱、芜藨和留夷。十里未央,尽是揭车、衡兰、结缕和戾莎。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苎青薠,天下奇花妙草,世上国色天香,可以遮蔽江湖大泽,可以蔓延帝国原野,只是抵不过一夜风尘。树还是树,草还是草,花还是花,却——还原成树中杨柳、草中青蒿和花中酢浆。

荒郊旧址,古来绝唱。

野遗之上,满目无常。

那天,在未央宫遗旁,同行的一位朋友忽然说起,曾有甘肃朋友送他一只汉代陶罐,摆在家中的日子,一家人天天做噩梦。有一回惊醒时还记得梦中之人对自己说的话:若无鬼魂,何来惊扰?一旁的另一位朋友接着说,她曾留一位女友独自住在自家的另一处房子。女友住了一晚,临别时与她说,夜里曾被某种软体东西抚摸。女友也是见过世面的,她镇定地将那软体东西推开,还说不要这样,三番五次之后才没动静。这处房子只有八十平方米,放了许多古物。女友走后,她马上去那里“开会”,对着屋里的古物说话,要它们守纪律守规矩,否则就请出门外。朋友此处房子是否再有软体东西出没不得而知,得到汉罐的朋友将其放到地下室后,家中一切便重回安宁。

来自楚地的刘邦,大概更在乎中国南方的魔幻之于自身及汉王朝的现实。于楚地中心湖北随州孔家坡出土的汉简中有几只简记载用鸡血祭祀土地神,其中有简文“央邪”,表明其时“央”与“殃”相通,“殃邪”当然是指殃祟与灾祸。如此例证还有云梦睡虎地的秦简、长沙马王堆的帛书,既然秦汉时期普遍将“殃”写成“央”,堂堂汉高祖,肯定对身后之事有所预见,“未央宫”就应当是没有灾难,没有殃祸的王宫了。

经历吕氏之乱、七国之变、巫蛊之祸,待到商人杜吴于宫中酒池杀了王莽,校尉公宾斩其首级,未央的意义,无论解释为没有尽头,还是理解成没有祸患,都不过是传说了。

正如朋友们所遭遇的,百代千年的未央宫存于当下、活在当下的意义,重要的是在长乐长安之上,不使那些历史中的邪恶再犯人间。史遗所在,宁肯葳蕤酢浆作了国色,唯愿棽离青蒿是为栋梁,也不让前朝奸佞重享半缕阳光。一棵草的未央,于过往是莫大遗恨,对历史则要摛笔穷鞫。人文烝会,瑰异日新。如此芳草积积,嘉木满庭,才有天下兴盛、无极长安的深远寓意。焦土累累,雁碛遥遥,那些生长在历史中的狗尾草,飘荡在时光里的蒲公英,都将具备现实的强大力量。

⊙ 萧言中·“我爱你”系列

本期插图作者 / 萧言中:台湾著名漫画家,艺术家。北京电影学院、中国传媒大学、吉林动画学院客座教授。创作有系列漫画《童话短路》《笨贼一箩筐》《整形BAR》《疯狂日记》等经典作品,其中《笨贼一箩筐》系列已被改编成真人表演的舞台剧、网络剧,大电影系列三部曲《笨贼一箩筐》亦于2015年正式启航。此次呈现的“The MOMENT”系列是萧言中创作的不同主题系列数码绘画作品,他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他脑海里的画面和心中的那份“我爱你”。

天姿

深情莫过深秋,红颜哪堪红叶。

沿着巴河水线边雪一样洁白的细沙,一程程逆流向上。将城市尘嚣丢在汽车的尾气里,再从纷乱如麻的通途中,选择一条用忧郁藏起残春的平常道路,远望大别山,伫对大别水,抢在偌大的北风到来之前,寻一寻温柔过往。直到那些像细沙一样多的传说,变成天堂寨下坚冰般纯情的巨石。

那些名叫九资河的田畈,那些名叫圣人堂的山冲,那些名叫千基坪的林场,凡此种种细微的地理,春风拂拂时,大小如同一朵花苞;此刻,因为秋已深,因为霜已近,才变得如同一片向着天空瑟瑟的红叶。

清风缕缕掠过,丝丝情意分不清是微寒或者稍暖,悄然颤抖只在心中,谁让她变成参天大树的摇晃,留下落叶漫天飘散,更使落叶幻化群山。青山座座扑来,重重喟叹想必是为着前世与来生,环顾求索才上眉梢,恍然间流泉飞溅白云横渡,只见得薄雾浓霞搂去了丰腴山坳,高挑峰峦。

五角枫红了,刺毛栗红了,鸡爪槭红了,茅草葛藤灌木林,一丛丛一片片地红了,最红最红的却是山间道道田埂上,处处土岸边,用一棵棵孤独聚集而成的乌桕林海。奔着秋色而来,可是为了追究人生某个元素?是少年用竹筢将太多太多的乌桕落叶收拢来,铺在自家门前晒成过日子的薪火?是青春将太艳太艳的乌桕落叶铺陈开来,陶醉成对所有岁月的倾情浪漫?那样的红叶,是任何一棵树都会拥有的火热之心。那样的红叶,是任何一个人都能点燃的蜡烛青灯。那样的红叶是藏得太久的心在轮回,那样的红叶是迸发太多的情在凝眸。

是昨日晚霞的宿醉,还是今朝晨露的浓妆?或者是二者合谋将天堂迷倒,摔落银河里的许多星斗,暂且栖身乌桕树梢。风不来时,绵绵红叶可忘情。雨不落时,磅礴红叶胜雨声。片片只只,层层叠叠,团团簇簇。终于能够不必相信灿烂等于匆匆,匆匆过后还有足以撼动心魄的重逢。终于明白夏天偶尔可忆春花,冬日永远记得秋色。

无所谓欢乐,欢乐再多,红叶也不会为了某种心情而特殊热烈。也不必矜持,含蓄再美,红叶也不会为了某种性格而改变明艳。平平常常踏踏实实就行,用挤满水稻酽香的沃土铺路,款款地走向用红叶燃烧的山野。轻轻松松明明白白亦可,受丛生花草芳菲的季节拥戴,悠悠然迈向用红叶拥抱的胸怀。没有忍耐,也不需要急躁。没有伤感,也不需要快乐。唯独不能缺席的是记忆中的怀念,或者是怀念中的记忆。红叶是情怀中的一颗心,红叶是一颗心中的情怀。记住了红叶,就不会有对赤诚的遗忘。

不用盼望,明年,明年的明年,还会在这里;不用纪念,去年,去年的去年,总会在这里。红叶让春花的来世提前,又让其前缘重现。百年乌桕将一切愁苦尽数冬眠在斑驳的树干上,又将红叶高擎于天,就像人世间总是需要的信心与信念。

秋叶一树,正如那座天堂大山的掌心红痣!

重来

最苍茫那句:知音去我先,愁绝伯牙弦!那一年,夜宿这湖边,秋月初凉,清露微香,偶然得获此诗此意。并非月移花影的约定,前几天,重来旧时湖畔,天光似雪,水色如霜,心情被雁翼掉下不太久的寒风吹得瑟瑟时,忽然想起曾经的咏叹,沧桑之心免不了平添一种忧郁。

一段小小时光,配得上任何程度的纪念。

高山上,流水下,知己忘我,琴断情长。在此之前,记得与不记得、知道或不知道,都与别处物种人事相差不多。因为过来,因为看见,风情小俗,风流大雅,便镂刻在凝固后的分分秒秒之间。能去地狱拯救生命的,一定要知其何以成为天使。敢于嘲笑记忆衰减、相思偾张的,并不清楚往事是如何羁押在尘封的典籍中泣不成声。弱枝古树,前十年红尘际会;旧石新流,后十年灵肉相对。整整二十载过去,草木秋枯,留下的唯有松柏傲骨。

一种离去的东西被长久怀念,定是有灵魂在流传。

临水小楼依旧以水清为邻,流星湖岸还在用星光烛照。

此时此刻,听得见当初水边浅窗内纸笔厮磨沙沙声慢。

斯情斯意,孤独倚涛人可曾心动于咫尺天涯窃窃弦疾?

兰亭竹掩,梅子霓裳。珊瑚红静,紫霞汪洋。泛觞荷野,邀醉雁霜。有曲琴断,无上嵩阳。廊桥情义,渔舟思想。细雨诗篇,大水文章。

那些用白发蘸着老血抒写的文字,注定是这个人的苦命相知。马鸣时马来回应,牛哞时牛来回应;如若幻想马鸣而牛应,抑或牛哞而马应,只能解释为丰草不秀瘠土,蛟龙不生小水。鲍鱼兰芷,不箧而藏。君子小人,怎能共处?譬如,黄昏灯暗,《挑担茶叶上北京》的字与字中,有心鸣冤,无处擂鼓,让相知变成面向良知的一种渴盼。譬如,黎明初上,《分享艰难》的行与行里,两瞽相扶,不陷井阱,则成了相知的另一番凄美景象。天下心心相印也好,惺惺相惜也罢,莫不是如此。

凄美不是催化知音的妙方,而是莫非凄美无以验证。那些自扫门前雪的饮食男女,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市井贵胄,只求一己活得舒坦,还要知音典范做甚!如此想来子期伯牙定非伶官,那年头善琴者必是君子!世事重来何止琴瑟共鸣,那些天将与之、必先苦之之人,是将命运做了知音。世态百相中天将毁之,必先累之;任他不可一世,终不如草芥一枚,最符合万般知音中的人伦天理逻辑。所谓国色何须粉饰,天音不必强弹,是将人世做了人格的知音。所谓播种有不收者,而稼穑不可废,是将品行做了世道的知音。

沉湖纵深处,芦荻飞天,为铭记鬼火能焚云梦。

江汉横流时,洪荒亘古,以警觉贼蚁能决长堤。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本质是阴险虚伪,知天知地知你知我倾诉的才是心声。

愿做情痴自然会相遇红颜知己,深陷情魔少不了聚合狐朋狗友。大包大揽大彻大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相知者肯定从未有过,否则颂为知音始祖的伯牙怎么无法预测子期命之将绝?俞公摔琴,流芳百世;如心血之作遭人谬读便愤然焚书,肯定会成为现实笑料。钟君早去,遗恨无边,若身心受到诋毁就厌世变态,会错失自证自清的良机。沧海混沌,不必计较些许污垢,更不可以此否定其深广无涯。世人都在叹息钟俞二君,殊不知二位一直在为刚愎矫情的后来者扼腕。历史总在寻觅相知,却不在意相知或许正是能开花则花、不能开花便青翠得老老实实的那棵草。

一丝一弦,山为气节独立攀高。

一滚一沸,水因秉性自由流远。

依随千古绝唱旧迹,续上肝肠寸断心弦。知音之魂,在山知山,在水知水,在家须知白石似玉,在国当知奸佞似贤。

留恋才思泉涌的二十年前,尊崇老成练达的二十年后;用十个冷暖人间,加上十个炎凉世态作相隔,前离不得,后弃不得。如果忘掉夹在中间这个叫我的人,被二十个春夏秋冬隔断的此端与彼端,正如湖心冷月相遇霜天红枫,深的大水与薄的冰花,肯定无法阻挡两情相悦两心相知。人孤零零来到这个世界时,从未有过签约保证其朋友多多,处处春暖,处处花开,也从未有过公开告示其孤苦伶仃似落叶秋风。天长地久的一座湖,也做不出才子佳人锦绣文章承诺。而我,在与这湖最亲密的时候,日后且看且回眸的念头也曾难得一见。人之所在,唯有时光是随处可见又无所追逐的终极知音。只可惜指缝太宽,时光也好,知音也罢,全都瘦得厉害,到头来免不了漏成一段地老天荒。这时候,静是唯一的相知,偌大一座湖,偌大一面琴,鸳鸯来弹,织女来弹,柳絮鹅绒来弹,鸿鹄来听,婵娟来听,雨雪雷电来听,还有那些思念、那些重来!

(附记:1995年国庆节后在南湖边武汉职工疗养院小住半月,于10月9日完成中篇小说《分享艰难》的写作,紧接着于10月16日完成《挑担茶叶上北京》的写作。故二十年后写此文纪念。)

⊙ 萧言中·“我爱你”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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