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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 赎

2015-12-24

东方剑 2015年4期
关键词:李三铁头小田

◆ 胡 磅

救 赎

◆ 胡 磅

心理学专家,这一批新来的30名犯人,有什么情况吗?小田问我。

想去找小田的时候,他来了。心理咨询室屏幕的门禁系统显示出他的资料,田奇强,六监区教育警务组组长,二级警员。

这5个犯人的心理量表有些问题,正想提请你们注意。特别是这个叫李三的。我从一摞材料里抽出几份递给他。按规定,监狱在罪犯入监的第一时间内会安排他们进行心理测试,这些测试主要是通过一系列的量表来分析他们的人格、情绪,帮助监狱民警了解罪犯情况,提供参考,以开展有针对性的教育矫治工作。

李三,河南息县人,小学文化,20岁,抢劫罪10年。他的心理档案上被我标注了红色记号,这是向监区发出心理预测危险的警示通知书。根据艾森克人格量表的测验结果显示,这名犯人的SAS和SDS指数异常,呈现中度焦虑、抑郁。N=80,稳定性量表极端高分,情绪波动异常,自觉痛苦无望无助,易因绝望感产生自杀行为……

你这心理测试还真准!我来找你就是要说说这家伙。他情绪的确反常,据同监犯反映,已经多次流露轻生的念头。

小田所在的六监区是监狱的新收犯监区,犯人入监后先在这里进行3个月的新收教育,再被分配至其他监区服刑改造。应该说,新收期是罪犯服刑最重要的阶段。虽然不少人在犯罪前曾会预见到被法律囚禁的结局,但他们总是心存侥幸或铤而走险,一旦进入监狱,面对失去自由的漫长刑期以及陌生的环境,会表现出紧张害怕,有的甚至产生适应不良,需要心理咨询师的介入引导。还有一点很重要,刚入监的罪犯相对来说心理防御机制较弱,还没有“老油条”,这时候进行心理测试取得的结果由于较少掩饰和虚假,相对真实有效。

进入狱政管理系统,输入番号,李三的基本情况便调了出来。

照片上的李三很年轻,五官眉清目秀的有点女性化,目光空洞苦恼,剃光的头顶心露出并排两个圆形旧痕,像是出家人的那种戒疤。小田告诉我,李三的犯罪情节比较奇怪,他和同伙一起抢劫出租车,他们带着刀具,抢走了当天的营业款。同伙逃跑时,李三却站在原地不动,同伙只好拖着他一起跑,最后实在拖不动,就扔下他自己逃了。李三是在现场被司机和警察抓获的。

为什么不跑?吓呆了?我觉得奇怪。

是啊,特殊场景下人的大脑产生应激不良,发生呆滞,但那也应该只是瞬间。犯罪后逃跑躲藏,是罪犯的本能,可这李三却束手就擒,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小田虽然不像我是心理学科班出身,但通过这两年业余学习,也考出了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证书,分析起来头头是道,颇有专业范儿。

几分钟后,我跟着小田来到六监区。新收犯人正集中在活动室学习监规纪律,他们在背诵,高低轻重的男声混在一起有口无心地呜呜呜。隔着玻璃窗,我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李三。他嘴唇紧闭,头颅低垂,脑袋沉重地俯冲地面,好像打定主意要挣脱脖颈的牵绊。他保持这个姿势半天不动一下,神情完全游离在当下环境之外。

在移交罪犯时,看守所的民警曾告诉小田,李三在看守所期间情绪就很不稳定,被捕后自称感觉轻松了,认为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获得解脱了。但得知法院没有判他死刑,而是有期徒刑10年时,李三很意外,情绪低落,并一直寻找自杀的机会。在看守所的严密监控下,李三自杀没有得逞,就说,刑期有10年了,不急,等到了监狱我总有机会的。

法院判错了!当李三终于愿意开口说话时,嚅嚅出这样一句开场白。他说,抢劫出租车是重罪,政府要严厉打击的,我一个老乡就是抢劫出租车被判死刑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有10年。

小学文化的李三分不清犯罪情节与量刑轻重之间的关联,只以为抢劫出租车一律会死,所以,当同伙倡议抢劫时,他积极跟从,然后呆在原地等着被抓。

通常犯人都嫌法院把自己判重了,有的入监后仍然不服判,想方设法要上诉,这个李三却似乎是奔着死刑去的,是什么原因,年纪轻轻的他要一心求死呢?

被捕后,李三打过两次电话回老家,第一次是弟弟接的,说父母已经睡了没去叫。第二次他妈妈接的电话,态度坚决地告诉他,她不会来上海看他,更不会参加他的庭审,他的违法犯罪让家人丢脸蒙羞。从今往后,她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你觉得家里人抛弃了你,这是你想死的原因?

反正,我活着没意思。李三有些战战兢兢,眼神躲闪飘忽,不敢停留,更不直视我。

你犯罪入狱,对于父母家人来说,肯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你妈说气话也是正常的,等气头过了,应该会慢慢原谅你接受你的。你要给他们时间消化。我试图开导他。

警官,他们早就抛弃我了。李三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警官你不知道,我是一个特别倒霉的人。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弟弟,全家人没有一个对我好的,生来我就是多余的。

李三家在农村,父母生下一双儿女后,就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李三是计划外的,而且因此还被村里罚了不少超生款,妈妈郁闷得连给他取名的心情都没了,随口就喊了李三。及至弟弟出生后,虽然也超生也罚款,但因为是家中幺儿,且活泼机灵,倒深受父母疼爱。偏就他这个夹在中间的老三,上下不落,成了处处碍手的边角料,从小就不招父母喜欢,还经常被兄弟姐姐欺负。

李三的妈妈曾做过乡村教师,能力较强,在家里具有权威。相比另外三个孩子,李三性格木讷,学习成绩很差,妈妈经常骂他没出息没前途,废物一个。妈妈一生气,爸爸便动手打李三,打完还不让他吃饭。李三一方面对妈妈积怨甚深,认为她没有公平地分给自己应得的母爱,另一方面在心理上又极度依赖和敬畏她,希望自己变得优秀以改变她对他的态度。

妈妈说得对,我是废物我没出息,我来上海这几年没有混出个样子来,还成了罪犯,如果我死掉,一切也就好了。李三神情沉郁,无论我怎样开导,都不再开口。

李三的个案符合阿德勒的理论,个体具有超越自卑寻求优越的需求。就是通常人们说的,越是自卑的人心理越敏感,自尊心越强。童年爱的需求未能得到正常满足后,李三便逐渐滋生出一种逆反的心理和反抗意识,想通过抗争来改变不公平的境遇,以得到父母的重视。他不再沉默,他开始和哥哥姐姐吵,和弟弟吵,有时候是据理力争,有时候则是小题大做,但都一律招来父母的责骂和饱揍。他觉得这个家根本容不下自己,他是多余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无一不在盼着他快点滚蛋,快点死掉。

当李三在上海无法生存下去时,又无脸回老家,走投无路,便把自己的失败都归结于父母和家庭。他抢劫出租车的动机很荒诞,想以死报复父母,结束自己的不幸。

根据李三入监后的行为表现,以及心理咨询和心理测试获得的信息,我归纳其严重的心理问题和自杀心理危机的产生,起源于童年期的不良生活体验和少年期的心理创伤。

几天后,我组织了一次犯人心理剧治疗,特地通知小田把李三带来。

心理剧治疗,是先让对象作为观众观看其他人角色扮演,而后针对其产生心理危机的问题参加有关的角色表演,让他在观看和表演中,即兴地发泄痛苦,洞察自我冲突,接受启发,达到化解问题、消除危机的干预目的。

那天心理剧主题,是子女与父母的沟通。罪犯先后分别扮演家长和子女,经过角色互换,展现了两代人观念和思想的冲突、矛盾、障碍,我注意到李三的面部表情很生动,相似的经历和内心体验被唤起,双眼含泪。听小田说,回到监舍后,李三痛哭流涕,并持续了近一个小时。

一星期后,我再次让李三参加心理剧疗法,他仍然是观众。

第三次心理剧治疗时,李三主动要求试试。于是,我安排他进行了角色扮演,在情绪宣泄中查找他的原因。

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命运总是和我过不去,你们从来没喜欢过我,更不要说父爱母爱。兄弟姐妹也和仇人差不多,一直欺负我,看我笑话。我想好好做人,却总是失败。我到上海来,希望有一天能让你们知道我是一个有用的人,但结果越来越差。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囚犯,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渐渐进入角色后,李三与“妈妈”对话。

小学四年级时李三看过一部关于武僧的电影,他想学电影里那样出家当和尚,远离父母家庭,他在脑袋上烧戒疤,烧了两个实在痛得受不了,就放弃了,这事一直被哥哥姐姐嘲笑。13岁那年,李三和哥哥姐姐都要下地干活,因为承包农田较远,他们吵着抢家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李三没抢到,看着哥哥带着姐姐骑车远去,他气恨极了,躺在地上大哭大闹,拒绝去劳动,谁劝都不听。见他这样,母亲气得摔了锄头,父亲操起木棍把他痛打一顿。当家里只剩下李三一个人时,他哭得满脸泥水,绝望极了。他想,哥姐欺负我,爸妈也不主持公道,还打我。他越想越气,便找出一瓶农药喝了下去。迷迷糊糊中他稍带快意地想,你们这样对我,我要让你们都后悔!幸亏有个邻居来他家借农具,发现了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李三……

被抢救过来的李三,从此更加沉默了,他不和哥姐说话,也回避父母,把自己封闭孤立起来。

谁都有自己的苦处,作为孩子你心里委屈了就和兄弟姐妹打架,就躺在地上哭闹,就喝农药,就一走了之,父母心里的苦你们知道吗?妈妈也是对生活有过理想的人,我高中毕业在乡小学当语文老师,生下你大哥二姐后,没想到又意外怀了你,等发现时月份已经很大了,只能生下来。为了这事,家里被罚款不说,我还被取消了教师资格,从此以后脸朝黄土背朝天做农民,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心理剧中,我换掉警服,扮演李三的妈妈。之前我做过功课,联系到李三妈妈,详细了解了他们的家庭情况和矛盾。

原指望你们几个孩子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可是,你从小就不爱读书,四个孩子里你学习成绩最差,勉强念完小学就死活不肯去上学了。为个自行车,你就喝农药,你知道村里人怎么说我和你爸?我要问你,家里四个孩子一个车,谁骑了那另外没骑到的几个都喝农药去,是不是?那年春节你因为几颗巧克力就离家出走,村里人还以为我不肯供你读书,逼你出门打工挣钱!你总记恨着你吃亏的事,记恨着你爸打你,但你仔细想想,从小到大四个孩子哪个没被打过?你哥有回被你爸扁担砸了,磕掉两颗牙,下巴缝了十几针,换成你莫非要自杀好几回才够?你们四个整天闹闹腾腾的,谁没占过便宜谁没吃过亏?你离家后几个月都不打电话回家,你爸爸急得头发都白了,我们找了很多人都没你的消息,我们也问过铁头,他说根本没见过你。你说我们不在乎你,我倒要问问,你在乎过我们不……

在我(妈妈)的追问下,李三显得不知所措,渐渐低下了头,嚅嗫道,可是,在医院抢救的时候,我听见你说的,你说,救他做啥?死掉算了!

孩子,那是气话啊!我们担心镇上医疗水平不行,特地把你送到县医院,我和你爸守在病床边整整两天两夜没敢离开,这不是事实么?

那是。李三抬起头,眼泪在打转,我醒过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你和爸爸,你们两个眼睛熬得通红,和水蜜桃一样。看我苏醒,你当场就哭出了声……

啊啊……夜晚,李三从恶梦中惊醒,惨叫声划破了监舍的宁静。

妈的,神经病!闹鬼啊!同屋的犯人被扰醒,骂骂咧咧一番又陆续沉睡。

李三坐在黑暗中,满脸汗水泪水,心脏咚咚咚地要蹦出来。他再也无法入睡。同样的梦境已经很久没有来袭了,他以为再狂再烈的暴风雨渗到土里,随着时间便悄无声息。没想到它匿藏潜息,只是为了一旦破土冲天,更有力更彻底地摧毁他。

那个外号西施的女人,满脸是血,凄厉地呜咽,在梦中向他索命。

西施是一个看公共厕所的女人,50出头了,却打扮得比20多岁的大姑娘还妖娆。铁头学着别人的样子,叫她西施。铁头见多识广,他对李三解释说,从前有个很有名的女人叫豆腐西施,因为漂亮,一边卖豆腐还一边卖风骚,这个看厕所的上海阿姨就是这类女人,所以叫她厕所西施。阿姨很受用西施这个称号,但讨厌厕所两字,听了便怒,竖起柳眉要骂人,渐渐地,大家便简称她西施。

铁头是李三的老乡,早几年就来上海打工,在居民小区做保安。铁头说自己在上海认识的人多,给李三找工作简单得就跟在牛背上抓个蚤子似的。那年春节亲戚送来一盒高级巧克力,哥哥姐姐弟弟三个人互相商量着就给分了,只留给李三两颗,不但锡纸破了,还被哥哥捏得黏乎乎的。李三吵不过他们,便赌气把巧克力扔地上用脚踩,还去抢弟弟的,想全踩稀巴烂了谁也吃不成。妈妈闻声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锅勺敲在他脑壳上,骂道,大过年的你竟敢糟蹋东西,滚出去!李三气极,偷偷拿了哥哥的牛仔裤和高领毛衣,便跟回家过年的铁头去了上海。在火车站,李三探出头去东张西望的,他既怕妈妈追来把他拽下车,又希望家里人发现自己不见了,心急懊恼地追来,好声好气地求他下车、回家……

在上海呆了两个月,一直没有家里人的音讯。李三忍不住打电话回去,正好是妈妈接的。妈妈“噢”了一声,既没有责骂他不辞而别,也没有询问他现在住哪儿,和谁一起。李三是准备好被妈妈的怒骂震聋耳朵的,没想到她这么平淡,一时讪讪的不知说啥才好,便编了些瞎话,说自己和铁头在一起,找到了工作,工作很轻松,每个月包吃包住还能拿800块钱等等。妈妈说了句挺好的。直到挂电话,她也没问李三啥时候回。

李三羡慕铁头做保安,穿着神气的制服管进出小区的人和车,还举手敬礼,像模像样的。可铁头说上海是个法治城市,你不满18岁,我就算三头六臂也没辙啊。再熬几个月吧,等你满了18,就和我一块做保安!铁头拍着胸脯对李三说。

李三不肯回老家,便给一对做早点的外地夫妇帮工,每天清晨举着长筷子在装满了地沟油的大锅里炸油条。男男女女经过早点摊,掏钱买油条买豆腐花买煎蛋饼,然后匆匆忙忙去上班上学。有人随口问,你这个不是地沟油吧?李三说,不是。真不是?真不是,你看。李三指指地上两只金龙鱼的空油桶。桶是老板夫妇特意找来做摆设的,给人以桶里的油刚刚倒进锅里的假象。那些人一看,便信了,果然不再发问。还有一个白领模样的年轻女子,长发,职业套装,她也匆忙,但就不像别人那样把硬币叮叮当当乱扔案板,她轻轻地放,每次接过油条时都要对李三说谢谢啊,啊字有点拖音,柔软极了。李三心里特别难受,他想提醒女子别买他的地沟油油条,又不想从此看不见她。李三知道自己是瞎想,他和白领女子之间的距离比从老家到上海还要遥远。

李三翻着锅里的油条,心想再熬几个月,18岁满了便熬出头,可以去做保安。

铁头上班的小区对面,是一个街道小公园,有一些运动器材,还有跑道,免费的,谁都可以进去散步、锻炼。公园靠马路边,有一个公共厕所,也免费。西施就是看这厕所的。小公园向东是某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和调度室,每天深夜司机们陆续把公共汽车停进来,清晨再来开出去。司机们是早点摊的第一批客人,他们买油条的时候总是嗓门很大地叫李三炸老一点。西施上班的时候,李三的油条基本炸完了。西施只光顾过一次他的油条摊,还皱着眉头说,哎呀,油炸食品对皮肤不好的。

没事的时候,李三就泡在门房间陪铁头上班,和铁头一起津津有味地看对面的公共厕所,那里的情形像韩国电视剧,不停地上演着轻松和好看。

西施每天换着漂亮衣服,几乎不重样。肥的瘦的司机们回站间歇时,并不呆在休息室里,而是走马灯似的去上厕所,也不嫌臭味,就靠在那里和西施聊天说段子,逗得她一阵阵地笑。司机们还给她带来各种点心和零食,那是他们出车时沿路买的。西施的笑声传到马路这边来,李三立刻想起以前学过的一句,银铃般的笑声。

要过年了,铁头打牌欠了一屁股债,没脸回家,索性就留在上海挣节日加班费。早点摊夫妇回了老家,李三正愁没处住,听铁头说不回去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顿时有了依靠。

那年的情人节和春节挨得很近。情人节那天,铁头的门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很多鲜花。铁头告诉李三说,这些花是那几个公交车司机送给西施的。他们出车的时候她还没上班,所以让铁头转交。铁头说,我在岗位上,不能脱岗,你去对面送。

情人节,玫瑰花,李三听听都要羞死了。

这有什么,李三你真是个乡巴佬!铁头啥都知道,他说,大城市里流行过情人节送玫瑰花。厕所西施是寡妇,那几个司机都是她的相好。他们比赛着给她买东西,讨她欢心,就是想那个。对了李三,不要告诉我那个你也不懂哦。

李三捧着一大束鲜花的样子很滑稽。他走过马路,西施正在打手机,今天晚上啊,我早有约了。谁约的?好奇害死猫,你呀还是不知道的好。礼物?你能送啥好东西给我啊。哦,翡翠手镯我倒是喜欢的呀,不过,得是A货冰种的才好。8000元啊,那应该还不错的,我皮肤白,戴翡翠倒是好看的……

这么冷的天,西施居然穿了一件夹棉的旗袍,喜庆的桃红色,上面有复杂的盘纽,弯弯曲曲的像她的身材。西施才不管规章制度,她穿自己的衣服上班,等中午有领导来检查工作时,再万般不情愿地把工作服套上,检查的人一走,立马又脱掉。公厕的小屋子只能露出她的上半身,于是,她就喜欢搬个凳子在外面,拧着腰肢斜坐,穿高统皮靴的脚跷得高高的,鞋跟尖得能锄地点苗。

好容易挂了电话,西施才发现毕恭毕敬侍立一边的李三。她对李三一向热情,嘴里叫他小朋友,一边打开装满零食的柜子,酸的甜的每一样都要叫他尝味道。小屋子非常狭窄,西施的香水味很浓,她转来转去,穿旗袍的身体总要碰到李三。李三紧张得浑身冒汗,西施却笑,问,小朋友,你有女朋友了吗?这些玫瑰花你要不要?你全部拿去吧……

李三逃也似的回到铁头的门房间,如此这般地学舌一番。铁头爱听,还反反复复地问细节,李三便只好把西施电话里说的、手里戴的、脖子里挂的,复读机一样倒来倒去又描述了几遍。

情人节的夜晚很快来到了,这是一个属于都市男女别样的节日,但与李三和铁头无关。

铁头用兜里最后的一点钱,请李三吃牛肉拌面,还加了瓶黄酒。饭后,两个人意犹未尽地闲逛,满街的花团锦簇、香风浪漫使空气变得蠢蠢欲动。他们很自然地聊到西施。

铁头说,西施正和人约会呢,烛光大餐。李三奇怪,你怎么知道?铁头拿出手机给李三看,西施刚刚在微信上晒出照片,西餐,烛光,碧绿的手镯。铁头告诉李三,他很早就通过“摇一摇”功能加了她微信,只聊过几句,却一直没敢约炮。啥叫约炮?李三问。哎呀,和你说话费劲,你啥也不懂!我和你说,那几个司机又不傻,整天围着西施送这送那的,还不是变相的买卖交易?这女人都老成这样了,可她还狗眼看人低。我有时故意去对面上厕所想和她搭几句吧,她根本不鸟我,还说什么你们保安门卫室有抽水马桶,公厕不给你们服务!

都是没钱给害的!没钱,连婊子也看不起!铁头狠狠地把烟掐了,沉默片刻,定定地看住李三说,兄弟,反正她来钱容易,你有没有胆量,我们做她一票,好好过年?

搞懂做一票的含义后,李三吓了一跳。西施声音很嗲,眼睛笑眯眯,连目光也有着暖暖的温度。有时李三会恍惚,心想自己妈妈要也这样该有多好啊!西施和妈妈差不多年纪,却温柔亮丽。当然,西施不是妈妈。除了眉心处都有一粒褐色的小痣以外,她俩没有一点相同之处。

你没少吃她东西。吃人嘴软!重色轻友!铁头借着酒劲,吼起来。

没有没有。李三急了,连忙表白立场,我听你的!我跟你走!

经监区领导上报同意,安排李三和他妈妈通了一次长途电话。我和小田监听。

李三是从头到尾哭着打电话的。

经过几次的心理剧治疗,李三已学会换位思考,尝试跳出自我,从其他角度看人看事,逐渐明白了自己与家人产生隔阂的主客观原因。

三儿,妈妈有责任,以前没有照料好你,请你原谅妈妈吧!李三的妈妈在电话里叮嘱道,警官们为了你的事打了好多次电话给我,他们都是关心你啊。你要听警官的话,好好改造。

妈……都是我不好,我不懂事不听话我不孝……妈对不起……李三泣不成声,只能在抽噎的间歇费劲地挤出片言只语,妈,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罪大恶极……太晚了,我只有死路一条……妈,我好后悔,我想家,我想你……

年轻人谁不犯个错啥的?别胡思乱想的,三儿。浪子回头金不换,妈妈不嫌弃你,我和爸爸都等你回家!李三妈妈也哭。

电话挂断后很久,李三才渐渐收住眼泪,恢复平静。谢谢警官,你们太伟大了,从小到大,我妈都没这么和我说过话,她就像换了一个人。我死而无憾了。谢谢警官谢谢你们!他突然弯下腰,冲我和小田深深鞠躬。

六监区的警员把李三带回监舍。看着李三的背影,我挺高兴的,应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心理危机干预。李三和他母亲的关系是问题的内核,现在已得到了有效修复,他将就此放下包袱,走出自杀危机,投入正常的改造中。

恐怕这只是表象,危机没有完全解除。小田却语出惊人:我怀疑李三身有余罪。

小田说,据同监犯反映,李三最近仍然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夜里常常做恶梦,还私下打听关于自首检举和戴罪立功方面的政策。

经小田这么一说,我想起前不久一次心理咨询时,李三走神了,突然向我了解未成年人犯罪的量刑问题。他问我,不满18周岁的人杀人,会被判死刑吗?当时,我以为监区在组织新收罪犯学法,他没理解掌握,便仔细给他解释了有关法律条款。我告诉他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放火、爆炸、投毒等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八周岁的人犯罪,依法从轻或减轻处罚。

真的吗?当时,李三屏住呼吸听得很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现在我回想起他那神情,确实是有点内容。

我沉吟片刻,翻出李三的心理档案和小田一起分析。李三的人格特征测试表明,他是一个内向胆小的人,敢为指数弱,独立性较差。如果犯有余罪,很大可能和这次抢劫出租车一样,也是与他人共同犯罪。我建议小田从这个假设入手,进行政策宣传和心理攻势,深挖余罪。

小田不愧是监管战线深挖余罪的高手,攻心为上,节奏快准狠,招招中的,成功逼出匿藏在李三灵魂深处的魔鬼——

如果你有同案犯,他在亡命天涯的潜逃过程中,也许还会犯罪,伤害无辜,罪孽越来越重……

有句老话说,一人是铁门,两人是木门,三人是纸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要有侥幸心理……

一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生活在巨大的心理阴影下,总有一天要崩溃。坦白交代,反而是救赎你自己……

你妈说她等你回家。你且想象一下,若干年后你刑满释放回家,和家人团聚了,也许还娶妻生子做了爸爸,但旧案就像定时炸弹,它随时随地会爆炸。到时候你再因东窗事发被捕入狱,伤害的就不仅仅是你爸妈……李三,你要有勇气同过去决裂,做个了断,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获得新生……

李三,你今年几岁?小田突然换个话题,冷不防喝问。

报告警官,20。李三低头答道。

想一想,当年你几岁?是不是不满18周岁?如果是,对于未成年人犯罪,是依法减轻或从轻处罚的。小田忽地站起来,告诉我李三,那年你几岁?

李三仰面,他与高大的小田目光对接。迟疑、慌乱、挣扎,风雨变幻,阴云密面。终于,他垂下脑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三年前,我17……

李三开口了。他交代了自己身上的一桩惊天血案,那镌刻在灵魂深处、无法抹去的记忆。

那天,当铁头和李三准备撬开西施家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西施惊愕地看着他俩,咦,是你们,你们要来干什么?

铁头以为西施还在浪漫晚餐,没想到这么快已经回家。俗话说,恶向胆边生,铁头心一横,推着她径直冲进屋去,重重一推,西施踉跄着仰面摔在床上。她刚要爬起来,铁头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摸了一下,欺身上前,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架住了她的脖子。

老太婆,快把钱拿出来,不许叫喊,否则就……铁头的匕首一收紧,动作和台词都像在上演一部警匪片。他示意李三用胶带把西施的嘴缠起来。

惊魂未定的西施突然发作,害怕变成了愤怒,她用力挣扎,破口大骂,你们这两个小赤佬!小瘪三!乡下人穷鬼!快点放开我,否则我叫警察抓你们去吃牢饭,相信吗?

死老太婆!铁头去捂她的嘴,被咬了一口。铁头狂怒,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一顿暴打。

李三把胶带递给铁头,他害怕得直哆嗦。之前他们的计划是趁西施不在家,撬门进去,捞点东西就撤,神不知鬼不觉。显然,现在情况完全失控了,李三的慌张和恐惧不亚于西施。

你给我们一点钱,我们就走,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报警,好吧。李三像在央告,又像是介于西施和铁头之间的调解员,不伦不类。西施被打得鼻青脸肿,她的嘴被封住了,只能拼命点头表示同意。铁头却回头啐了李三一口,李三你脑子进水,以为人家也进水?

谁叫你在家的?谁叫你认识我们的?老妖精你咋这么害人?铁头很愤怒,他每说一句都要抡起胳膊打一下西施,像是要拷问出答案。打累了,他就起身翻箱倒柜,不一会儿,找出4000多元现金和几个戒指。

钱到手了,铁头却不敢离开。西施肯定会报警,一旦安全了,她有什么理由不报警?

卸了妆的西施显得苍白和衰老,恐惧加深了她的皱纹,使她迅速接近真实年纪,满脸憔悴堪比李三的妈妈,还有眉间那颗痣。李三不敢看她。

铁头在厨房里找到做菜的料酒,咕咚咕咚地喝,逼李三也喝,说,兄弟,事情到这份上,没有退路,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真没办法!

接下来发生的事,疯狂,惨无人道,如同恶魔附体。铁头和李三已经麻木,他们化身为魔鬼,凶残地扼杀,同时自己也一步步走向深渊。一切无需剧本,模式化的警匪片中都早有演示。

铁头杀了西施,还趁着酒兴亵渎了一番。他指挥李三去买来工具,碎尸后用大号垃圾袋分装,加入石块,第二天趁着夜色把尸体沉进野河浜。春节期间放假七天,真情假意的司机们各自在家乖乖过年,有两个拨打过西施的电话,无人接听便也作罢。直到年后正常上班,人们才发现她离奇失踪……

公安很快来提审,李三交代的罪行,正是三年前的一桩沉案。

警察在那条野浜里打捞到西施尸骨的残骸,并布下天罗地网,全力通缉逃亡的犯罪嫌疑人铁头。一个月后,铁头在新疆被捕,并对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坦白交代余罪后的李三,正在等待着法院判决。我去看过他,他的眉眼间不再压抑,不再惊恐,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有符合这个年龄的稚气。他告诉我,如果法律判他死刑,他也毫无抱怨,他曾经天天活在惊悚和悔恨中,生不如死,一度精神崩溃,就去抢劫出租车,只求速死。

但如果法律给他活下去的机会,他会非常感激和珍惜。李三说,因为在监狱里警官们帮助他重新得到了亲人的爱,他看到了生命的美好,他知道了应该怎样生活。他想活下去。

滔天的罪恶就像一颗巨大的肿瘤,曾经压迫着李三,令他惶惶不可终日,把他逼上死路;切割肿瘤的过程很痛苦,代价也很大,但是,唯有这样,罪恶的灵魂才能摆脱恶魔,获得救赎,迎来真正的新生。

我现在,每天晚上睡得很沉,没有恶梦。李三说。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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