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地

◎石丽娜

分地

◎石丽娜

当地里的最后一个玉米穗被掰下来后，每五年一度的分地工作也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这天，快中午11点了，父亲把最后一车玉米秆刚拉进家里，还没顾得上喝口水，就被通知去村委会抓阄分地。

“他爹，俺告诉你今年你抽的签跟谁家也不许换，你要是再跟那年一样，俺跟你没完。”父亲刚走到街口，母亲就迈着大步如一阵风般急急追了上来，伴随着一阵细碎的唠叨。

“知道咧，知道咧，这在街上也不怕人笑话，赶紧回家。”父亲瞪着眼睛朝母亲挥挥手，转身走了。

“你给俺好好记着！”母亲不死心地对着父亲已然消失的背影空喊着。

母亲这样的担心是有原因的。望着她不安的身影，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六岁那年村里分地时的场景。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大人们被召集在村委会抓阄分地。在我的极力央求之下，父亲也把我给带了过去，但只许在屋外和小伙伴们玩耍。父亲老实木讷，待众人都抓完阄后，自己才最后一个过去拿起了剩在桌上的一个小纸团。看着大家打开纸团后，脸上或喜或悲的表情，父亲走到门后默然地打开了手中的那团纸，低头看了一眼后，依然是一脸的淡然。

这时人群中的敬恩叔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闷声呜咽起来。原来是不幸的他抽到了村里最让人头疼的东三地。说东三地让人挠头皮是因为偌大的程家坟就在其中。不足15亩的地里， 26个土坟外加5个丘子（农村中死者若为年轻人时，用砖把棺材垒在里面，只在外面留一小孔）。在这块地里农作费时费力不说，更重要的是瘆人。以往，谁家分到这块地时都会哭天抢地地闹上一通，更不要说敬恩叔家了。谁都知道，敬恩叔媳妇彪悍泼辣，村里有名的“无理搅三分”，平日里敬恩叔总是一副受气包的模样。今日又抓得这样一块地，自然是不敢回去交代了。大家看着蹲在地上伤心欲绝的敬恩叔，有心上去劝慰却始终都没能迈开步子。谁都心知此时此刻无论任何劝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与敬恩叔换地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可是，谁又愿意把那样一块烫手的山芋换到自己的怀中呢？这时，突然从门后走出一个人，把自己手中的纸团塞进了敬恩叔的手里。

“三弟，你看我这块地你中意不？”说话的是父亲。

“二哥，你这是？”敬恩叔吃惊地抬起头，用抽噎的声音不解地询问着父亲。

“先看看中意不。”说着，父亲抽走了敬恩叔手中的那张纸团。

敬恩叔颤抖着双手摊平了那张纸团，上面赫然写着：北二地。这块地算不上村里最好的地块，但绝对是上中等。距离家近且地里只有一两个土坟。

“谢谢二哥，谢谢，我……”

“啥都别说了，这块地是你的了，好好种。回家就跟你媳妇说这就是你抓的地块，千万不要说是跟我换的。”父亲不待敬恩叔说完，细细地嘱咐着，接着又转身对大伙说，“今儿的事儿谁也别说出去，免得家里头闹腾。”

说完，父亲就推门而去。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换地这件事最终还是被母亲知道了。但是事已成定局，加之母亲性情温和，哭着埋怨了父亲几次也就过去了。只是，每到春耕秋播之时，看着父亲在这些坟头间艰难地开着拖拉机忙碌时；每当浇地至深夜，看着身边一座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坟丘时；每当清明祭奠，地里的庄稼遭到毁坏之时，母亲免不了又会数落父亲一番，父亲也从来都不回嘴，只是低头憨笑。母亲眼看着自己满腹的牢骚犹如打在了棉花上，换不来父亲的一点儿回声，很是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彼时的屋外的我什么都不懂，单纯地以为是敬恩叔欺负了父亲，于是执意地讨厌起了他。每当敬恩叔逗我玩时，我都会狠狠地甩他一个白眼，便扭头离去，弄得敬恩叔很是尴尬。

长大后，有一年在地里收玉米，累了与父亲坐在地头休息。闲聊中，我重提起了当年的那件事。起初父亲仍坚决表示那块地就是当年自己抓来的，与敬恩叔无关。架不住我援引出的众多人证，后来父亲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爹，你当时为什么会决定跟敬恩叔换地，你明知道那块地有多差有多难耕种。再说，平日里也不见你们关系有多好啊。”我禁不住问出了埋藏心中多年的疑问。

“傻闺女，地哪分什么好和坏？你没吃过苦，不晓得有一块地的重要。在我眼中，这地啊都一样，块块都是宝，都能种出好庄稼，它是养活我们的根儿。一日不见它，就好像屋顶上没了大梁，这心里不踏实啊。它辛辛苦苦地给我们结了粮食，你却这样说它，它该有多伤心。”父亲抽口烟，笑着接着道，“都说那块地难耕种，能有多难种啊？无非是多用些时间和力气罢了。你爹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别的本事没有，有的就是时间和个把子力气侍弄它，只要肯下功夫，庄稼一点都不会少收，这有啥啊。现在国家的政策一天比一天好，对咱农民的优惠越来越多，这让我们的奔头更足了，心里头更加敞亮了，恨不得每天长在地里看着一片片地庄稼生长，看着它们，心里头觉得啥都值了。再者说了，你敬恩叔和咱都是一个村里的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家家都过得和睦些，这日子不是更红火吗？”

“爸，我懂了！”父亲的一番话，使我心中瞬间豁然开朗。

于是，我快步走到依然对着街口低低唠叨的母亲身旁，挽着她的胳膊轻轻地说：“妈，快回家吧，这村里的哪块地不都一样好？只要勤恳侍弄都会大丰收的。”

母亲转过头不解地看着我：“闺女，我觉得你这话咋跟你爹当年说的一模一样？”

“我是爹的亲闺女嘛，这父女自然是一条心了。”我望着父亲的方向笑道。

母亲拍拍我环在她胳膊上的手，眼角的笑意一点点开始放大。

（作者单位：南乐县国土资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