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故乡》,直面惨淡的人生
2015-12-22周红星
周红星
鲁迅的《故乡》是中学教材中的名篇,它以“我”的一次回乡之旅为主要内容,通过描绘故乡环境、闰土与杨二嫂的变化,来反映中国农村经济日益破败、中国农民日益贫困的现实,从而批判了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表达了鲁迅对新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之情。通常,我会引导学生在对比中分析人物思想、性格特征,并探讨形成原因,从而直触人与人隔膜、经济衰败、探索新生活的主旨。似乎一切很透彻,读到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飞也似的跑了……”甚至笑了:杨二嫂还是那么爱占便宜!
母亲说起的“藏碗碟”一事并不是本课教学的重点,只是不相干的边边角角,一般不作过多理会。但当有学生提到闰土不会去偷“我“家的碗碟时,我还是大加赞赏他的质疑精神。兴之所至,我们还进一步佐证:杨二嫂是一个势利、贪婪的小市民形象,偷碗碟当是她惯常行为的延续。而闰土,虽不善言辞,但朴实、善良,来我们家还带来一包自产的干青豆,而且“我”也答应给他东西,他没理由偷。还有学生很兴奋地说,也可能是宏儿藏的,他不是跟水生好么,想偷偷帮他……文章没有给出定论,我说“都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皆大欢喜!且慢,我们再来读读文章:
“母亲问他……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他出去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
先来看闰土在得知迅哥儿家“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送他之后所挑拣的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都是迅哥儿搬家不必搬走的东西,也是进城里后用不着的东西,而这些正是生活非常艰难的闰土所缺少的,闰土真是很用心地“挑拣”东西,这是他本分、善良的天性使然。我们读到了他的自尊,虽贫穷、木讷,但还有尊严。草灰对于迅哥儿家更是如同垃圾一样,而闰土却可以用它来做肥料。而碗碟呢?家家户户、城里乡下都少不了,价值也不菲,实属一个家庭中珍贵的物件。鲁迅先生的小说《风波》一文中孩子因把碗摔了个缺口挨了揍,这碗还要送到城里去钉合,共花去四十八文钱,而九文大钱孔乙己就可以要两碗酒、一碟茴香豆。十多个碗碟,既舍不下老脸张不了口要,何不藏在灰堆里,据为己有?谁能相信本分的闰土会这么干?可是闰土一个人去厨房做饭、要所有的草灰等细节,这些原本无关紧要的细节现在看来却是致命的:闰土去厨房炒饭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迅哥家的东西可以尽他拣择,就是在他自己独自一人出去做饭那个时间段,他一人亲临涉案现场。
而关于杨二嫂呢,文章交代说“自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我”到家的第一天,她来了,张口直接索要东西,“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吧”,离开时“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毫不掩饰。估计她已把迅哥儿家四处搜寻了无数遍,我们临启程之前的一天,她竟然去掏厨房的灰堆,最终也没有空手而归,“便拿了那狗气杀,飞也似的跑了”,明索明拿,这是作者笔下的杨二嫂的做事风格。这么看来认为碗碟是杨二嫂藏的,完全是读者的臆想,她没有如此做事的习惯,而且她并无致命的“作案嫌疑”。
还有更要命的, “我”听母亲谈了藏碗碟事件之后,立马这样感慨道:“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这里所谓的“现在”,无疑是指在离乡的船中听母亲谈起藏碗碟事件之后。闰土喊“老爷”已使“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但银项圈小英雄的影像当时依然存在。在听母亲说起藏碗碟事件之后,那影像才“忽地模糊了”,难道不是因为 “我”内心也认同碗碟是闰土藏的?所谓“隔绝到这地步了”,不仅是指“我”与木偶人般的中年闰土之间的隔绝,更是指“我”与一个麻木、堕落的中年闰土之间的隔绝!
《故乡》通过插叙先让读者一开始就对少年闰土留下了无忧无虑、天真活泼、机灵聪明、热情开朗、富有活力等近乎完美的印象,而二十多年后见到的中年闰土是那样的生活困苦、精神麻木、神情呆滞、寡言少语,我们读者通过作者的文字,内心充满着对闰土深深的同情,对造成他深重苦难的原因“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予以最有力的斥责,这样一个苦难的人怎么会偷藏儿时好友家里的碗碟呢?不能接受。失望至极。作者为什么要把闰土的毁灭呈现在读者面前啊?
困惑和失望之情充溢在我们读者心头。其实,作者之所以不在文章中明说碗碟是闰土所藏的,是否也有情感上的考虑呢?但相比这种对个人命运的担忧,作者更心痛的是当时那个吃人的社会。闰土精神上的堕落,正是他麻木、不觉醒的体现,难道不也是当时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所致?这样的社会陷人们于困苦贫穷的生活中,而麻木的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有损人格的事情来。作者借《故乡》一文发出的呐喊是否能使铁屋子里昏睡的人们清醒过来?清醒过来投入到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洪流中去,而新生活要靠更多的有志之士一起去创造啊!读者对闰土越是失望,便越能深深地体会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弊病之严重,就越有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迫切愿望吧。不得不佩服鲁迅先生的冷峻、深刻。
鲁迅先生的文学作品丰富而有深度,是不厌百回读的经典,充满着大智慧,其中值得品味、推敲,令人深思的细节读者若无视,既是对不起经典、大师,更是我们麻木、不觉醒的罪过,作为教师如此草草教学更有损于中华文化传承。至此,梳理一下在断“藏碗碟”一案的过程中,我们应有的阅读上的体验和收获:从文本出发细读文章,独立思考,这是阅读的基本要求,凭感觉或感情臆测文章不足取;作者的愿望藏而不露,以最简短的语句来补叙“藏碗碟”这一事实,把想象与思考全部留给了读者,使得文章意味深长;读者能更深刻感受到作者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愿望。
参考资料:
1.张丽军《鲁迅〈故乡〉“藏碗碟”悬案新解》,《中文自学指导》2005年第5期。
2.张宇鹏《〈故乡〉叙事阐释:插叙·延迟·补叙》,《中学语文教学》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