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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人对吴梅村“诗史”的理解
——以《吴诗集览》为中心

2015-12-22朱泽宝

长治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梅村诗史史实

朱泽宝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论清人对吴梅村“诗史”的理解
——以《吴诗集览》为中心

朱泽宝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吴梅村的诗歌在清代已有“诗史”之称。靳荣藩的《吴诗集览》作为最早的吴梅村诗歌笺注本,对吴梅村“诗史”的理解颇有代表性。《吴诗集览》沿袭《本事诗》中的“诗史”观念,详证梅村诗中的史实。《吴诗集览》征引的材料仅限于《明史》及《御撰资治通鉴三编》,使梅村的“诗史”精神打上了浓厚的官方色彩。另外《吴诗集览》忽视了吴梅村“诗史”观念中对士人心态史的关注。

吴梅村;《吴诗集览》;“诗史”;心态史

吴梅村的诗歌因准确地展示了明末清初的风云变幻而被称为“诗史”。梅村的“诗史”精神与前人同中有异,清人在阐释梅村的“诗史”往往有所遮蔽甚至曲解,难见全貌。靳荣藩耗多年之功而成《吴诗集览》,在清代吴梅村诗歌的笺注本中,篇幅最大,注释最详细,被接受最广,如《瓯北诗话》就对其有专门论述。书中涉及到吴梅村诗歌中的史实、地理、章法、句法等,其中对“诗史”的阐扬是清人在这一问题上的代表看法。靳荣藩(1726—1784),字价人,号绿溪,山西黎城人。历任河南、河北等地地方官,颇有政绩。靳荣藩的著作除《吴诗集览》外,还有《绿溪语》、《潞郡旧闻》、《咏史偶稿》等。

一、忠于史实,阐幽发隐

梅村诗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即是选取明清之际的某一重要人物,以其身世沉浮为枢机,再现那段历史。如赵翼所说“梅村身阅鼎革,其所咏多有关时事之大者,如《临江参军》、《南厢园叟》、《永和宫词》、《雒阳行》、《殿上行》、《萧史青门曲》、《松山哀》、《雁门尚书行》、《临淮老妓行》、《楚两生行》、《圆圆曲》、《思陵长公主挽词》等作,皆极有关系。”[1]131吊诡之处在于,梅村诗虽有“诗史”之称,却由于诗歌语言的模糊性、多义性以及不确定性,许多真实的历史细节在宛转流畅的吟唱中渐次隐没。《吴诗集览》的宗旨就在扫除阅读中的史实障碍。《吴诗集览》产生在崇尚考据的乾隆时代,秉持《本事诗》开创的“诗史”观念,不遗余力地挖掘吴梅村诗中隐藏的史事。

吴梅村关系时事的诗歌中,有的从诗名即可知所涉及的史实,如《松山哀》、《洛阳行》、《圆圆曲》、《雁门太守行》等。而某句诗涉及到得历史细节,却非深谙史实者不能知晓,而《吴诗集览》正力争做到每句诗都了无隐义。如《洛阳行》中的“功名徒付上书人”句,后人歧见纷出。在万历立皇太子的事件中,前后上书更是络绎不绝。此句到底指涉何事,《吴诗集览》有明确的交待:“恭妃之位久居郑氏下,固有以滋天下之疑矣。姜应麟等交章力争不可,谓无羽翼功。究之郑氏,非褒骊之煽处国泰,亦无驷钧之恶戾。积疑召谤,被以恶声……梅村‘功名徒付上书人’一语足以括之。”[2]471再如《殿上行》记录的是黄道周与杨嗣昌等人的政治斗争,靳荣藩在注释时力争做到每一句诗都能坐实。聊举一例:“十年,山东、河南蝗。十一年,两畿、山东、河南大旱蝗,所谓‘梁宋邱墟长沮洳’也。十一年夏四月,张献忠僞降,总理军务熊文灿受之。良玉知其诈,请急击之,文灿不听。所谓‘降人数部花门留’也。”[3]542因身处动辄得咎的政治环境中,吴梅村在写诗时对史实多有隐晦,靳荣藩的钩沉就显得尤为重要,当得起赵翼的赞扬:“梅村身阅兴亡,时事多所忌讳,不敢显言,但撮数字为题,使阅者自得之。如《杂感》、《杂咏》、《即事》、《咏史》、《东莱行》、《洛阳行》、《殿上行》之类,题中初不指明某人某事,几于无处捉摸。介人则因诗以考史,援史以证诗,一一明白疏通,使作者本旨,显然呈露。”[4]137

如果说吴梅村的大多数长篇歌行还可以通过考察史籍来探究本事,那么其咏古咏史诗就更让人难以捉摸。梅村集中的有咏史古诗甚多,如五古《读史杂诗》(4首)、五古《咏史》(12首)、五律《读史杂感》(16首)、七绝《读史偶感》(8首)。这些诗在清代中期已难以探求其本意。如五古《读史杂诗》,袁枚过录本评为“有识有意,其有所寓而言之耶?”靳荣藩对此类诗歌的索解,往往别具卓识。如其解五古《读史杂诗》(其一)时说“此诗刺阮大铖也。”[5]402并在诗后交待出如此解读的理由,如“谁云承弊起,仍出刑余裔”指阮大铖以阉党余孽出任弘光朝要职,“钩党诸名贤,子孙为皂隶”隐喻东林党人在南明的不得志。吴梅村对南明朝局甚为熟稔且多有愤慨,其借东汉宦官与士人的斗争来反映明末东林阉党的斗争是顺理成章的。靳荣藩别具慧眼的解读,不仅符合其发掘诗史的心志,也暗示了吴梅村的咏史诗与左思开创的传统一脉相承。

二、取材狭窄、官方色彩

靳荣藩在挖掘梅村诗中史实时可谓不竭余力,阐幽发微,力探本旨。但不容忽视是,《吴诗集览》探究史实所依据的材料极其有限,此书凡例中提到,“恭录《御撰资治通鉴三编》及颁行《明史》,详为注释,期仰谕旨于万一。他如野史、小说家言,概从芟削。”[6]348可见,靳荣藩作《吴诗集览》的首要目的是以吴梅村的诗歌来印证官修史书的正确性,是为清代官方思想服务的。正缘于此,凡是不同二书的记载皆被斥为传闻。如《临江参军》,因内容涉及到崇祯十二年的明清贾庄之战,靳荣藩在注释时完全依据《明史》相关人物的传记,始终与清朝的官方口径保持一致。哪怕是对于《临江参军》中不同于《明史》的内容,靳氏只是简单地指斥诗歌内容是根据传闻,是不可信的,丝毫未作详细的史实考证。如“日暮箭镞尽,左右刀鋋集。帐下劝之走,叱谓吾死国”,写卢象升殉国前的情势,靳荣藩注:“畿南三郡父老叩军门,请移军广顺,在师未至巨鹿以前。象升死时,一军尽覆,不闻有帐下劝走之事,或传闻异词耳。”[7]386贾庄之战的重要人物杨廷麟是吴梅村好友,吴梅村创作此诗的素材主要来自杨和当时的邸报,吴梅村也正是在评价这首诗时,自许其诗歌为“诗史”。因此,诗歌中的事实的真实性毫不弱于《明史》,靳荣藩却坚定地采信后者。可见,他眼中吴梅村的“诗史”,有着浓厚的官修历史的色彩。

现存明清史料宏富,远非靳氏所举二书所能限。谢国桢《增订晚明史籍考》著录明季清初的史料文献近两千种,这些史料多是作者亲见耳闻,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吴梅村本人亦有《绥寇纪略》一书传世。靳荣藩屡称梅村诗为“诗史”,而《绥寇纪略》正是吴梅村本人撰就的史书。可惜纵观全书,竟无一处引用《绥寇纪略》。《绥寇纪略》在清朝也并未被禁,还被收入《四库全书》,靳荣藩竟一字不引,真是咄咄怪事。事实上,梅村诗歌多有涉及到明末农民战争之处,正可和《绥寇纪略》相互比照。如《哭志衍》涉及到张献忠入蜀之事,若引用《绥寇纪略》中“盐亭诛”中的史料,应更符合诗人本意的。《雁门太守行》中的描写多同于《绥寇纪略》的“通城击”。如果说注释《圆圆曲》、《松山哀》这样涉及清廷的诗歌时,只引用官修著作尚可理解,那么注释与清廷完全无涉的事实时还不广参众史,就令人不明就里。

当然,靳荣藩虽在凡例中谈到注释史实时是以《明史》和《御撰资治通鉴三编》为依据,但也偶有例外。如在注释《吴门遇刘雪舫》时多次引用魏禧的文章。例如“我幼独见遗”句注曰“魏叔子《赠刘雪舫叙》:‘甲申三月之变,君年才十有五岁。’又《新乐侯传》:‘文炳乃牵文照手,曰:“汝幼,可无死,当逃去,得奉太夫人、延刘氏祀也。’”[8]382“踪迹嗟飘零”句注曰:“魏叔子《赠刘雪舫叙》:‘君去京师,避地秦邮者二十年,劳苦患难,饥寒之状无弗身试。’”[9]382魏禧是清初古文大家,与明遗民多有交游,他的文集在清朝曾被禁毁。从此处注释可以看出,若以相同题材的文章来注释吴梅村的诗歌,对于理解吴诗大有裨益。可惜的是,《吴诗集览》相关的史实注释中仅此一处参考了清朝官修史书以外的材料。

不独《吴诗集览》,吴翌凤作《吴梅村诗集笺注》,“考订五十余年,据史传为之注。”[10]1吴翌凤是乾嘉年间著名的藏书家,他在笺注时也没有引用杂史、笔记。靳荣藩、吴翌凤等人在笺注梅村诗时对野史杂记不予采信,根源就在乾隆时期的文化生态。谢国桢提到“乾隆三十年,始同时焚销野史。三十九年八月谕云‘明季末造野史者甚多,其间惠誉任意,传闻异词,必有诋触本朝之语,正当及此一番查办,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断不宜置之不办。’”[11]7靳荣藩为清朝循吏,《吴诗集览》一书之首即为唱和乾隆题咏吴梅村之作。如此之人,自不肯去引用有大量“传闻异词”的私家著述。

三、重史轻文、难解诗史

靳荣藩屡次称赞吴梅村的诗歌堪称“诗史”,对“诗史”精神的阐扬也成了《吴诗集览》的重心。但细阅全书会发现靳荣藩理解的“诗史”与梅村本人的“诗史”观念差别甚大。

吴梅村的诗史观念并未拘守前人思想,在新的历史背景下,他对诗史观念有了新的阐发。吴梅村在《且朴斋诗稿序》中谈到:“人谓是映薇湎情结绮、缠绵宴婉时,余谓是映薇絮语连昌、唏吁慷慨时也。观其遗余诗曰:‘菰芦十载卧蘧蘧,风雨为君叹索居。’相处相商,兄弟之情,宛焉如昨。又曰:‘山中已着还初服,阙下犹悬次九书。’则又谅余前此沉浮史局,映薇之诗,可以史矣。嗟呼!以此类推之,映薇之诗,可以史矣,可以谓之史外传心之史矣。”[12]1206梅村称映薇诗为“史外传心之史”,其依据就是文中的四句诗。这四句诗并不是对重大历史事件的摹写,仅仅是关于二人友谊的记载,却从中可窥见二人在世事浮沉中的复杂情思。梅村将这样的诗句也称为史,可见梅村心中的诗史还必然会指涉心态史、情感史。事实上,吴梅村认为表现个人情感之诗也关涉着国家兴亡。他引古为援:“古者诗与史通……太史陈诗,其有关世运升降、时政得失者,虽野夫游女之诗,必入贡天子,不必其为朝廷邦国之史也。”[13]1205野夫游女直抒情感的诗歌,在史的意义上,并不逊色于有关家国兴亡的军事政治大事。在展现世运深沉的角度上看,个人的心态史、精神史的地位可比肩政治军事,表现它们的诗歌俱可称为诗史。

吴梅村常常以诗歌来表现他在那个动乱年代的灵魂波动,如《避乱》(六首)展现了清军初入江南时梅村一家仓皇逃难的辛酸和感慨,《毛子晋斋中读吴匏庵手抄宋谢翱<西台恸哭记>》借宋末遗民的恸哭来发自身之襟怀,《座主李太虚师从燕都间道北归寻以南昌兵变避乱广陵赋呈八首》以师生二人十余年来的交谊来展现时事的沧海桑田,《怀古兼吊侯朝宗》透露的是明季遗民在建功立业与独处穷山之间的挣扎与抉择,而《过淮阴有感》则是饱含一颗因失节而忏悔的心。吴梅村的这些诗,典型地体现了一类士人在世事沧桑中的心灵挣扎的艰难历程,这种心灵史,即“史外传心之史”。

在梅村那些歌咏时事的歌行中,也可窥见“史外传心之史”。梅村体的一大特征就是叙事与抒情、议论的反复交织,随着叙事的笔触,梅村随时发出深沉的感慨。吴梅村在诗歌中展示明清之际的动乱历史,他对时事的感喟也串成了一部诗人情感史。如《洛阳行》叙述福王被杀后写道“茂陵西筑望思台,月落清枫不知路”,在诗的结尾再次感慨“唯有千寻旧松栝,照人落落嵩高山”,悲叹故国之思。《永和宫词》中庆幸田贵妃在国破前早亡,“头白宫娥暗颦蹙,庸知朝露非为福。宫草明年战血腥,当时莫向西陵哭”,这未尝不是梅村对自己身世感慨的抒发。诸如此类的文字,在梅村歌行中俯仰皆是。梅村对“传心之史”的重视,靳荣藩没有理解,或者说是不愿意去理解。《吴诗集览》的自序说:“至于兴会得意,在语言文字之外,世有深于诗者,当沉潜反覆而得之。梅村云‘郦桑二小儒,著书事抄撮’,则非予之所敢辞也。”[14]237靳荣藩放弃了对诗歌兴会与本旨的探求。全书的功力集中在对考释字句与史实,可谓以史学工夫来经营集部事业,可谓偏离了诗歌笺注的本意,也难堪称梅村知己。

参考文献:

[1][4]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3.

[2][3][5][6][7][8][9][14]靳荣藩.吴诗集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0]吴翌凤.梅村诗集笺注[M].清嘉庆十九年沧浪吟榭刻本.

[11]谢国桢.增订晚明史籍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2][13]吴伟业.吴梅村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Zhu Ze-bao
(The Research Center for Chinese Ancient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

(责任编辑 卫崇文)

I207.22

A

1673-2015(2015)01-0036-04

2014—12—31

朱泽宝(1988—)男,河南固始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近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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