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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置

2015-12-21韩向阳

躬耕 2015年4期
关键词:尼科夫朱莉豆豆

◆ 韩向阳

悬置

◆ 韩向阳

A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讲一个故事。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受雇于某个老板去杀一个人,这个年轻人找了很长时间找到了这个人,在约定的时间内把他杀了,可是当他到老板那里领取佣金时却发现事情出现了要命的差错……

B

事情非常糟糕,故事却十分简单。但是,当我在一个秋雨淅沥的黄昏听到那个人讲了这个故事后就难以释怀了,而且有一种立刻把它再讲给别人听的冲动。这个冲动一直折磨着我,让我食不甘味坐不安席。这并非是因为这个故事多么精彩,而是因为这里面有一个杀人的情节。不知为什么,我对杀人的故事十分喜欢,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我怀疑自己的精神可能出了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年我讲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一大半都与杀人有关。而且一旦里边有杀人的情节时,我的故事就讲得格外精彩,讲的时候我也感到格外痛快。我为什么这么迷恋于杀人的故事?难道在我潜意识的黑洞里蛰伏着一条杀人的毒蛇吗?我不由得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一旦提出来又把我自己吓得目瞪口呆——我,这样一个个头瘦小,体弱多病,形容猥琐,胆小怕事,一事无成的男人居然还想杀人吗?假若果真有这样一种想法,那么对我来说不仅是十分荒唐的而且是十分危险的。要知道,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首先,它是需要具备一定的能力和条件的,比如说,你得心狠手辣,无论是用刀用枪用毒药用板砖用铁棍用斧子用纵火,你都能够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使用这些工具和手段向你的对象发起致命的攻击。其次,你得有强壮的体魄,这样的体魄足以使你在面对你的剌杀对象时不至于反过来被他杀掉。而上述这两点我都不具备。

另外,还有很要命的一点:既然你杀了人,就得承担后果。事实上总是这样:你一旦把一个人杀了,至少会出现两种情况:第一,被杀人的亲人,比如说他的老婆、父亲、儿子什么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了了之,更不会请你吃饭足疗泡妞唱卡拉O K,正相反,他们是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也就是说,他们会采取某种方式、甚至比你杀人时更为残忍的方式把你也杀掉。第二,人所共知,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是一个法治社会,我们这个国家是一个法治国家,照此推理,杀了人自然就触犯了法律,比如说,触犯了刑法第X条第N款,犯了故意杀人罪。故意杀人罪一般是要处以极刑的……处以极刑,知道吗?本来极刑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就令人毛骨耸然,而有些极刑所采用的方式可能造成的痛苦更加恐怖。很早我就听人说过,世界上极刑的方式五花八门,但多数都是以折磨人为目的的。在西方好像大多使用绞刑或电刑,当然也有斩首和枪决。而在我们中国极刑的方式就更多了,有砍头的,活埋的,车裂的,凌迟的,气闭的,腰斩的,点天灯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这些年开始实行所谓比较富有人情味的注射方式了。但是对注射这种方式其实也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很人性,很舒服,甚至在注射了药物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还会产生类似性高潮那样的飘飘欲仙的快感。也有的人说情况完全不是那样,不但不舒服,而且很痛苦,比挨枪子还痛苦。我私下认为这样的说法倒更加合情合理,因为既然极刑是一种最严厉的惩罚,就不可能还让你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但不管怎样,结果终久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被执行极刑的人是要死的,而我,却非常害怕死亡,从小就非常害怕死亡。培根说过:成年人害怕死亡就像孩子们害怕黑洞一样。他老人家这是在说宽心话。死亡与黑洞固然有某些相似之处,但终久还是不同的。比如说,人一旦掉进一般意义上的黑洞里折腾折腾说不定还能爬出来,而一旦掉进死亡的黑洞里可就爬不出来了。所以,我想,如果一定要杀人的话(时常有这样的情况:杀不杀人并不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我是不会自已去干的。如果一定要干,那就只能在一个故事里头过过瘾罢了。——说到底,还是得讲故事,讲一个杀人的故事。当然,我心里也很清楚,这样的做法显得十分卑鄙可笑,几乎就是小人之举懦夫所为,但既然非要杀人又害怕杀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首先得有个主人公,这是讲故事的规则。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也就是那个杀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想来想去,我将“他”确定为一个男性青年。是的,男性青年,年令大致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生活在一个熙熙攘攘的中等城市里面。我看到过很多杀人案例,大多数的杀人犯都是这个年令段的男性公民。当然,也有人主张将这个杀手设定为一个女性,最好是年轻漂亮的女性,这样的话,这个故事无论是讲起来还是听起来都会很过瘾。当初那个给我讲故事的人就多次建议我这样做。他是一个小报记者,名叫拉斯科尼科夫,一个从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剽窃来的名字。他说在影视剧里面就有很多妩媚的或冷艳的女杀手——她们大都身材修长又健壮柔韧,更重要的是有一双勾人的眼睛和肥硕的胸部,只要看一眼就忍不住想同她们上床,哪怕事后被她们咯吧一声扭断脖子也在所不惜——当初我差点就接受了他的想法,但是,思来想去,考虑到杀人行为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我觉得还是把这个活儿交给一个爷儿们去干比较合适。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给这个主人公起一个名字(听巴尔扎克说,给小说里的人物取名字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经他这么一说我反而六神无主了,想了半个多月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为了图个省事,干脆就叫他X,用汉语读音直译过来就叫艾可思吧(或者艾克斯,艾克四,艾可丝……随便什么的。我这样做也是有道理的,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杀人,所以你无法用一个具体的名字将他固定下来)。

记得拉斯科尼科夫给我讲这个故事的那天黄昏,刚见面时天气还是好好的,用通常的说法就是晴空万里,可是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就下起雨来了,而且接着就起了大雾,很浓很重的雾,天地万物一下子变得昏暗阴晦模糊不清,仿佛被突然间丢进了一个潮湿的深不见底的山洞里。拉斯科尼科夫就坐在我对面,可是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过来,像是来自很久以前的一口枯井或者深更半夜的一个梦中。而且在此之前他已经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总是这样,整天不停地喝酒,喝过之后要么躲在他的出租屋里写小说,要么就找我讲故事。他坐在一张布满污垢吱呀作响的破沙发上,伸着长长的鸡脖子,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听天由命,像是一个死刑犯在最后时刻等着刀斧手砍他的脑袋……

C

有一天,好像是在吃过晚饭的时候,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那个名叫艾可思的年轻人站在街边上,望着满街的人群车流出神发呆,想往前走下去却拿不定主意是朝东还是朝西。他看见一轮巨大的古铜色的月亮正从两座高楼的夹缝里犹犹豫豫心事重重地往上攀升,而且恰巧有一群黑色的鸟从月亮表面呼啸而过。

在艾可思的感觉里,这样的月光之夜总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个名叫豆豆的人给他打来电话,说是请他到一个名叫伊甸园洗浴中心去洗澡,或者说玩玩。豆豆对他说过,伊甸园是这个小城市里最好玩的地方,而艾可思对他这个看法完全赞同。艾可思认识这个豆豆,他们在一起喝过酒,好像喝酒时他说过他和他的老板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关系,似乎是姨家老表或姑家老表什么的,现在在老板公司下面一个什么部里当什么总管,年薪好几十万。

艾可思没有车,是豆豆开着宝马把他接过来的。豆豆问他:“伊甸园最近又来了几个小妞,听说是从乌克兰那边过来的,漂亮得很,想不想玩玩?”艾可思没有回答,因为一提到女人艾可思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自己说她叫梦露,玛丽莲·梦露,但是在艾可思的心里则更倾向于叫她安吉丽娜·朱莉。她的样子与安吉丽娜·朱莉十分相像,差不多就是照着朱莉的样子长的。也有人说她做过整容手术,做手术的时候朱莉的大幅照片就放在手术台上,医生每割一刀就要看一眼照片,基本上就是比葫芦画瓢了。

朱莉原来是一个时装模特,后来又去拍电视连续剧。有一天夜里在与导演做爱时她把导演的嘴唇咬掉了一块。她在高潮到来时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咬点什么,有时候咬住被角,有进候咬住枕头,有时候咬住自己的头发,这要看当时什么东西离她的牙齿距离最近。那天晚上导演的嘴唇就在她嘴里边,从空间距离上讲较之被角枕头头发都近得多,于是她顺势就咬了——大概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块——完全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的。然而后果很严重,导演的嘴巴像啃了西瓜似地鲜血淋漓,他一边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噢噢大叫,一边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对朱莉拳打脚踢,直到她的一根右肋轻微骨折,第二天,导演就把她给炒掉了。

其实导演并非那种情短义薄的人,他有自己的打算,这个打算他也曾含而不露地对朱莉说过,他打算在同朱莉上床的次数达到一个吉利数字时,比如说66次,比如说88次,比如说99次,就让朱莉演女一号,但是离这个吉利数字还远远没凑够呢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其实,命运早就告诉过我们,干什么事都同骑马一样,你得控制住屁股底下的骏马,否则它就会把你甩出去,弄不好还会踢你一脚。朱莉没能控制得住,表面上看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性高潮,其实是没控制住导演,再往深处说一点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命运,结果她就被自己的性高潮或者说是导演或者说是命运给甩出去了。导演是一个资深导演,在影视界里极有影响力,差不多就是圈里的大佬。当他把朱莉甩出去时就不仅仅是甩到了床下甩出了那部电视剧,而是甩出了整个影视圈。这一点朱莉自己也清清楚楚,第二天就热泪盈眶咬牙切齿地离开了那个演出团队,先是在这个城市里糊里糊涂地混了一阵子,白天睡大觉,晚上喝酒吸烟唱歌跳舞,同随便遇到的哪个男人上床做爱,直到后来也就是一年后她干脆留到了一个歌厅里坐台。

老板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遇到朱莉的。老板不但有钱,还是一个很有文化品味文艺素养的人,比如说他的舞就跳得很好,新疆的蒙古的,拉丁的布鲁斯的,都会。歌也唱得很好。老板身材高大,胸宽背厚,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进口音箱,声音发出来时就像是帕瓦罗蒂卡雷拉斯在举行演唱会。两人在歌厅相遇时,最初其实不是朱莉迷住了老板,而是老板迷住了朱莉,至少也是互相着迷的。朱莉陪老板唱了几首歌跳过几曲舞后,就被老板熟练优雅的舞步和富有磁性的声音吸引住了,舞跳着跳着步法就有些乱套了,身体先是发热后来就发软,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直往老板怀里倒。女人们总是这样,一旦被什么东西迷住身体就很容易失去平衡。朱莉胸前的那两砣肥肉本来就触目惊心,再加上那天晚上她身上那件紫色紧身上衣领口特别低,所以当她以眩晕的方式倒在老板怀里时,老板以乎也产生了同样的眩晕感。不过他没有倒下,右手还揽着朱莉的腰,只是他的左手不听使唤,不知怎么地就伸进她的胸脯里了……后来朱莉干脆就做了老板的干女儿,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巫山云雨,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完全就是如胶似漆的情人关系……

朱莉跟了老板后,第一件事就是请求老板替她报仇雪恨,具体讲就是把那个导演收拾一顿。朱莉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同老板上床时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头发噙在嘴里,咬别人的嘴唇不行,咬自己的头发总还是可以的,因此在同老板上床期间也就安全地度过了危险期,同老板的亲密关系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过当朱莉提出报仇雪恨的要求时,老板却未置可否。未置可否的潜台词大概是老板对此不以为然,或者他认为导演的做法也情有可原,想想看,换上谁嘴唇被咬了也不会不了了之。

……当艾可思想起朱莉时,心里真是又甜蜜又疼痛。他和她相遇发生在富有戏剧性的电梯间里的。那天夜里,艾可思从歌厅里出来时正好就同朱莉坐在一个电梯里。他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她一眼,然后他笑了一下,然后她也笑了一下,再然后他就伸手去摸她的屁股。朱莉的屁股算得上是那种所谓的“美臀”,有一种同她的胸部一样的引吸力和煽动性。但是朱莉这时候可没有眩晕感,正相反,她清醒得很。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女人们应该向110报警,但是朱莉没有向110报警,而是向她的干爸报了警。然后就有十来个年轻人开着车飞驰而至,在歌厅外面的广场上以急风暴雨的方式对艾可思拳脚相加,一直打到朱莉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朱莉回去后抽抽答答梨花春雨般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给老板说了,奇怪的是老板不但没有发火反而笑了。“哎这个小兄弟,有个性!”老板居然称艾可思为小兄弟。他不但没有继续惩罚艾可思,还请他到伊甸园去玩耍,洗澡搓背按摩跳舞唱歌喝洋酒,简直跟遇到多年不见的朋友一样。“男人嘛,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哎,朱莉,你过来,”他把朱莉叫到跟前,把手伸进她的胸部,“我们朱莉这俩咪咪就是长得好!来,朱莉,让小弟摸摸!”他把朱莉推到艾可思跟前。朱莉这时候也显得温顺贤惠了,顺势坐到了艾可思怀里,抓起他的手往自己的胸上按……从那儿以后,朱莉的影子就总在艾可思的眼前挥之不去。不过他也很清楚,朱莉对于他来说只是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有个活儿,” 进了包间之后豆豆递给艾可思一只烟,“干不干?”

“活儿?啥活儿?”

“…………”

豆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烟。豆豆的神情告诉艾可思,这”活儿“肯定是一桩大活儿。

“找一个人……做了。”

艾可思感到心脏像蛇一样痉挛了一下。 一年多之后,当艾可思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时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豆豆的右手在他眼前比划出一把虚拟的砍刀,做了一个往下猛劈的动作,这个动作让他的内心产生了一阵难以抑制的隐秘的兴奋。

豆豆的名字叫得有些玲珑可爱,乍一听像是一个还不太懂事的黄毛丫头。这些都是语言上的问题(语言总是误导思维)。豆豆其实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几乎高出艾可思一头。老板原本是将他当做保镖使的,干过几年后豆豆突然像发酵的面包一样发胖了,以至于连走路说话都气喘嘘嘘。保镖工作对他自然就不合适了,老板让他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部门当总管。他同艾可思说那件事的时候尽说半截话,且发音不清含糊其辞。艾可思一边听一边猜,拨冗析杂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总算抓住了事情的核心和关键,虽然云雾缭绕困难重重但至少有两点他听明白了,一是要杀一个人,二是他可以得到二百万和朱莉。那么问题就集中到这样一点上了:为什么要杀人。尽管豆豆在给艾可思交代这个活儿时故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问起这件事的雇主是谁时豆豆王顾左右而言他,但是艾可思还是听明白了,这个剌杀活动的幕后主使其实就是老板,那么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这个将被剌杀掉的人确定为那个可恶的导演了。

艾可思平时是不喜欢思考的,更重要的是思考了也没用,他的身体总是不听使唤,他做的许多事情总是与他事前思考的相去甚远甚至毫不相干。但是这一次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事情有点大,或者说有点奇怪,就不由自主地思考了一下。思考的结果是他决定接下这个活儿。当然,做活儿的条件豆豆对他讲清楚了,事成之后付给他二百万人民币,同时,如果他喜欢朱莉,也可以把朱莉给他。二百万,这对于眼下的艾可思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现在的经济状况非常糟糕,糟糕透顶的时候吃饭都成了问题。然而即便如此,让他怦然心动并且很快答应的不是那二百万人民币,而是朱莉,是朱莉的眼睛、嘴唇、臀部和乳房,是朱莉一切的一切。艾可思甚至都有一点悲壮感了,他想,假若他真的能够得到朱莉,不是让朱莉献给他,而是他要把一切献给朱莉,包括在性高潮的时候,只要朱莉想咬他就让她咬,随便咬,咬哪里都行,咬死都行。

D

到了这一步事情的大致轮廓和基本脉络就变得一目了然了。艾可思曾经在一个推介电视剧的电视栏目里见过这个导演,一个身材细高、脊背微驼、脸盘窄长、脑袋留了一圈长发而头顶光亮可鉴的男人,看上去有点像莎士比亚,只是眼睛小了点。艾可思记不清他叫什么,干脆就叫他莎士比亚了。花花绿绿的灯光照亮了演播厅的舞台,他走在一帮人的最前面,两条细长的腿有些弯曲,走起来软软的好像随时都会跪下去。那次介绍他导的那个电视剧名叫《粉红灾难》,主持人介绍过之后,导演跨出一步站到了一排人的前面,捋了一把围在脑袋四周的长发,干咳两声开始说话。导演的眼睛虽小眼神却很有意味,诗情洋溢又像是充满淫邪。因为他的眼神还因为他的嘴唇上还贴着胶布,艾可思看过一眼就把他记住了。

其实当时全城的人几乎都知道了导演嘴唇上那个类似兔唇的豁口是叫一个女演员咬的,但是导演还自以为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秘密呢。或许主持人真的还不知道实情,在问了一大堆有关电视剧剧情的废话后竟盯住了他受伤的嘴唇,刨根问底地想从中掏出一些拍摄花絮来。导演却顺水推舟借梯上楼,讲了一个夜间拍摄时因为环境恶劣又过于劳累一不小掉进山沟里被一块带尖的石头割破嘴唇的故事,进而引伸出作为一个著名导演对艺术的执著追求和牺牲奉献的高尚情怀和伟大人格,进而他又觉得他要感谢一个人并且在这里向她深深地鞠一躬,这个他要感谢的人就是他亲爱的老婆,因为这个勤劳善良惠内秀外的女人年复一年地支撑着家庭照护着先天痴呆而且经常走失的孩子,使他能够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他的事业中,因此没有他的老婆也就没有他的事业,也就没有《粉红灾难》,因此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半也有他老婆的一半。当艾可思从豆豆那里接受这个活儿时,那个头顶光亮身材瘦高脸盘窄长的形象就像蚱蜢一样跳进他的脑海里,而且他一下子就认定他要杀的就是这个男人。甚至当时他在看那个介绍《粉红灾难》的节目时就觉得这个男人该杀,而且特别适合杀,无论是用枪用刀用砖用绳用钢管都非常合适,可以说这个导演天生就是一个挨宰的料。艾可思问豆豆:“要不要签个协议?”豆豆用那双小眯缝眼看了他一下,“签协议?懂不懂规矩?活儿做成了,你用手机拍个照片,让我看一下就行。”艾可思明白了,这是道上的规矩,意识到自己是兴奋过度头脑发昏以至于说了蠢话,咧嘴笑笑就不再说话了。

那天晚上艾可思和豆豆在洗浴中心泡到了深夜,该玩的项目都玩了。但是他却没有去泡妞。豆豆同伊甸园的老板是哥们儿(豆豆在这个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哥们儿),他打了个电话让这个哥们儿安排了几个不但漂亮迷人温柔清纯而且功夫过硬业务熟练的小妞在他们的包间里一字排开,其中还有一个据说是刚从日本引进的,在日本的知名度同苍井空不相上下。小妹妹们刚一进门豆豆就触电似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妹妹们面前走来走去,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那些近乎一丝不挂的肉体,嘴里不停地叫着“哟唏哟唏”。艾可思只顾躺在沙发上叼着烟卷吞云吐雾,把自己装进一片朦胧之中,心中想的还是朱莉、朱莉、朱莉。自从他决定接下活儿那一刻起,他就下决心不去接近别的女人了。他要把那一刻留给朱莉。这是在他一生中很罕见的富有诗意的一个想法。一旦生活允许,艾可思其实是那种很重视生活意义的人。下面艾可思要做的就是大致考虑一个剌杀方案,然后付出实施。其实,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并不需要什么方案,因为在此以前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受雇于人接过活儿,那些活儿虽说不是要哪个人的性命,但推磨推碾都一样,做起来也就大同小异。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不一样不是因为要杀人,而是因为朱莉。由于朱莉的原因使这一次剌杀变得严肃而重大起来,像是具有了某种历史意义。所以他要认真考虑,反反复复地考虑。

其实他要做的方案并不复杂,目标已经确定,要求已经明确,下面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高个秃顶驼背豁嘴的男人,然后在一个合适的场合恰当的时机让他心脏停止跳动肺叶停止呼吸。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艾可思眼下会这么激动,这么兴奋。他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没有激动过兴奋过了,现在这样的心情让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豆豆搂着一个妹妹离开房间时,他挥挥手让其余那些仍站在那里用既扭扭捏捏又放荡不羁的笑眼看着他的小妞们离开了。然后他走出伊甸园那座金碧辉煌霓虹闪烁的大楼,独自一人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好像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从街边茂密的梧桐树香樟树的枝叶间望去,他看见了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挂在天河旁边,四周密密麻麻的星星钻石一样地闪闪烁烁。月光像水一样淌得满地都是。

这些年艾可思对季节已经没有了确切的意识,甚至对时间也没有了确切的意识,但是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忽然变得异常清醒,就像是大病初愈,就像是刚刚从一场深沉透彻的甜梦中醒来。他不但恢复了对季节的意识,甚至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此时此刻的精确时间。他看了一下手机,证明了他对时间判断的准确无误。现在是夜里一点了。街道上除了少数一些门店的霓虹灯还在惺忪地闪闪烁烁,大街上连一只夜狗也看不到了,偶尔有一辆汽车飞驰而过,但接踵而来的寂静让人觉得那辆刚刚消失在夜幕中的有着四个轮子的机器也如梦幻一样虚假。是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包括这街道,这树木,这矗立在两边的高楼,这闪闪烁烁的霓虹广告。艾可思感到有时候过于清晰反而显得虚假了。他的心头忽然动了一下,随之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涌满了胸腔,紧接着眼泪便模糊了双眼。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什么?想起了儿时,想起了奶奶,想起了父亲和母亲,想起了很久以前家乡门前那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和那条不停流淌的小河。小时候家乡那月光如昼的夜晚——那时候夜晚的天空是多么地清澈呀——奶奶将他搂在怀里,给他讲天上的故事,讲月亮和星星。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奶奶那时候唱给他的歌谣:月奶奶,明晃晃,读四书,念文章,赶京考,题金榜,骑大马,回故乡,旗杆插在咱门上,你看排场不排场……但是奶奶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已经变成天空上的一颗星星了。小时候艾可思对奶奶的话坚信不疑,真的相信人死后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星,包括自己将来也会成为天空上的一颗星星,他甚至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自己变成星星以后去到哪个位置,应该发出怎样的光茫。那时候他有一个很单纯的想法,就是到了天上以后自己熟悉的那些人还能待在一起,包括他喜欢的村里的小屁孩儿们都能待在一起,如果实在做不到至少能同奶奶和母亲待在一起。但后来他长大了,成熟了,知道那些关于人和星星的说法都不过是人类虚妄的想像,是人类内心对生死的诗意的超越。他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人一旦咽下那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连那副穿了几十年的臭皮囊不是埋到地下腐烂为土就是烧成一把灰飘向空中。他想不起来自已是什么时候成熟起来的,也就是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天哪一刻开始不相信歌谣和童话的。也许一个人长大的标志就是开始不相信歌谣和童话。他发现一个人一旦开始不相信歌谣和童话就什么也不相信了,什么都不信差不多就接近死亡了,或者说是变成活死人了。所以说人是不能长大的,一长大就麻烦了。

艾可思想到了父亲,那个原来本本份份的庄稼人,后来当包工头进城发财了,钱多得把他自己都吓懵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每天夜里独自一人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一大堆成捆的钞票抓耳挠腮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于是他先是勾搭女人接着沉迷赌场,等把钱抛撒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喝酒,一天到晚不停地喝,喝醉了回到家里就对他和母亲大吼大叫,拳脚相加,直到有一天他看见母亲同另一个男人抱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莺歌燕舞春光明媚的上午,他从外面回到家里,推开门看见客厅的沙发上两个赤裸的身体蛇一样纠缠在一起。他愣了一下,然后坐到客厅另一边的茶几旁。有现成的茶,他倒茶,喝茶,嚼着滞留在口中的茶叶渣,看着两条蛇样的身体慢慢分开,然后爬起来穿好了衣裳。那个男人显然是精疲力竭了,连扣子都赖得扣了,半躺在沙发上,斜了艾可思一眼之后就自顾自地皱着眉头抽烟。烟灰掉在他的光肚皮上,他很敷衍地伸手拨拉了一下。母亲捋了一把散在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盯着儿子看了好一阵子,突然咯儿一声笑了。“你回来干什么?”然后开始扣扣子,整理衣裳,趿拉着鞋子到洗手间里梳头。艾可思依稀看见母亲那双曾经清澈透明如今却变得浑浊模糊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母亲其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笑起来和哭起来的时候都十分迷人。他真的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不停地骂她打她。他并没有正眼看母亲,而是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个半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等电炉上那壶水烧开了之后,他起身拿起茶壶走过去,将开水倒进那个男人的裤裆里……其实,假设完全按照艾可思的意思,他会把那个要剌杀的人设定为这个不要脸的男人,他甚至不用想就知道他会怎样把这个男人杀死,可是他是替老板干活儿,这个男人虽然该杀却与老板无关,那么这种假设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那天晚上艾可思没有回家睡觉,他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一直走到天亮。剌杀是有时间表的,豆豆的话虽然说得含含糊糊断断续续却把基本意思表达完整了,也就是说他必须在一个月内把活儿干完。一个月是一个说不上长也说不上短的时间,这要看他要用多长时间找到这个人。艾可思虽然在电视上见过那个导演,但毕竟中间隔着一层萤光屏,对他的具体情况并不十分清楚。他在一个名叫《小道消息》的报纸上读过一篇介绍这个导演的小块文章,依稀记得这个导演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为了确定这个信息他试图去寻找那天的报纸,结果费了很大的工夫也没能找到。听报亭里卖杂志的那个老头说,《小道消息报》已经停办了,原因是报社的总编被车撞死了。这个小报的总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总喜欢在他的烂报纸上发一些所谓愤世疾俗、鞭挞时弊的文章,他不被车撞才怪呢。

其实在此以前艾可思就听说过这个报纸的总编被车撞过好几次,但每次都是只擦破了点皮,这回终于被撞死了,但死的很不是时候,要不然他可以去这个报社打听一下那个导演的具体情况,他的家庭住址,他的活动规律。在什么地方动手剌杀当然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艾可思在设想这个剌杀地点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人的家里。这样做最大的好处就是被杀的人一般不大防备,而且在现场的人有可能很少因而意外的干扰因素也会很少,局面便于掌控,活儿做完了可以不动声色地跑掉。他当然不能被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并且让警察抓住,那么这场剌杀就会变得荒唐可笑荒诞无稽了,不仅显得他太过愚蠢,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得到他的安吉丽娜·朱莉了。他曾经试着向豆豆打听,但是豆豆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艾可思知道,自已既然接了这活儿,一切都得靠自己想办法了。

E

为方便行动,三天之后艾可思花了八千块钱买了一辆二手车,一些需要秘密进行的事情总是离不开一辆汽车的。其实不光艾可思是这样,所有的电视剧里那些偷偷摸摸的行为基本上都是这样——他们通常都是开着一辆车,借助车体的掩护进行跟踪、盯梢、行剌,必要时还把他们要捕捉的对象抓起来塞进车里,拉到一些荒无人烟的地方要么扔下悬崖要么点火烧掉或者索性活埋了。车到手后艾可思便开始了他的第一步——寻找他要剌杀的那个人。这当然是一个复杂曲折的过程。

我们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艾可思在上大学的时候居然学的是哲学专业,而且是西方哲学。这个年代像哲学这类专业基本上就没人问津了,可是艾可思偏偏就报了这个专业。事情说来有点奇巧,他在上中学时曾听过一个也是哲学系毕业的老师说过哲学是“智慧的学问”。艾可思那时还没有必要考虑金钱和女人的问题,因此一个人有没有智慧对他来说自然就显得最为重要了。既然学了哲学后可以比其他人更聪明,他便从心底里对哲学产生了一种近乎热恋般的向往。上大学期间,他读到了一本介绍胡塞尔的专著,“我们且不可因为时代而放弃永恒”,胡塞尔的这句话曾让他热泪盈眶。于是他便狂热地迷上了“永恒”,迷上了哲学家们所说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本质”,具体体现为迷上了胡塞尔,迷上了他的现象学方法,他的意向性理论,他的“悬置”的方法,于是他也想试着返回到直接直观的最初来源,回到由直接直观得来的对本质结构的洞察。但是他觉得,事实上胡塞尔唠唠叨叨地说了那么多也只是讲了意向性的原则和方向,并没有把方法问题说清楚,比如他说直观事物的本质和内在结构,可是他的话只有理论意义而没有实践意义,直观,究竟如何直观?如果在实践上没有意义那么胡塞尔的全部理论就只能是一个虚拟的理论神话和一连串编织得花里胡哨的文字游戏,除了愉悦心智全无别的用处。而哲学如果只停留在愉悦心智的层面上那么它就只能是哲学家们自娱自乐的玩具和自爱自怜的借口。艾可思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有必要把胡塞尔没有讲清楚的东西讲清楚,没有说完整的话说完整,没有完成的工程完成了,这样的话老胡的现象学才能成为一个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的体系。

产生这个想法是一个晚上他在图书馆里读完了《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的时候,合上书本的那一刻他的大脑里就灵光一闪,认定伟大的胡塞尔的体系是有缺陷的,而这个缺陷恰恰就是成就他的机会。发现普通人的缺陷是聪明的,而发现大师的缺陷则是伟大的。艾可思是读过哲学史的,他知道所有的哲学家都是有缺陷的,有的哲学家生前就能发现自己的缺陷却没有办法解决或者来不及解决,有的哲学家则以为自己已经解决了人类思想上的全部问题以至于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而后世的新的哲学伟人的产生恰恰就是在对前辈哲学大师的批判中实现了突破,形成了新的思想体系,建成了自己的哲学大厦。而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跳便聚然加速,身体突然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起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哲学史上一场伟大的革命就要到来,而他,艾可思,正是这场革命的发动者。因为他发现了胡塞尔的毛病,他的缺陷,他的阿基里斯之踵,这就意味着一个新的哲学大师的诞生,而这个大师的名字很可能就叫艾可思!

艾可思血脉贲张热血沸腾,艾可思心潮澎湃激情飞扬。这位不满二十岁的大学生心高气傲年轻气盛,压根儿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以为既然进了这样的名牌大学就一定是人类精英思想天才,既然读了哲学就肩负着寻求真理的伟大使命。他满脸通红气喘嘘嘘地找到了他的老师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但是由于太过激动见了面后反而说出不话来。老师姓茅,他自己说他的名字叫“猫(茅)头鹰”,是黑格尔说的那种“只在黄昏时起飞的密涅瓦的猫头鹰”。“猫头鹰”老师几乎大半生都在研究哲学这门“能使人聪明的学问”,然而不知是走火入魔还是修炼未到,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的哲学研究让他聪明起来了,正相反,他好像比他穿开裆裤时候还要愚蠢。比如说直到现在他连个老婆都娶不来,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还是一只形单影只地飞来飞去的孤独的“猫头鹰”。寡妇门前是非多,其实光棍男人更容易出问题。老师虽然年过半百却人格完整身体强壮,这就意味着对于老师来说仅仅有了“使人聪明的学问”是远远不够的。由于弗洛伊德那古怪的利比多,老师在研究哲学的同时还时常产生性妄想,不是摸了女学生的小手就是像阿Q见了吴妈那样跪到了女助教面前,搞得异性们见了他都像见了瘟神一样避之不及。

不过那天艾可思去见他时,他的性冲动还暂时处在休眠状态,这使他有能力对哲学的状态和整个世界的看法保持一种相对清醒的态度。他从艾可思哆哆嗦嗦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表述中听明白了他的大致意思,瞪着眼睛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他知道这个傻小子同他当年一样由于年轻气盛心火过旺而产生了哲学妄想,这种妄想与性妄想相比虽然内涵不同但表现形态如出一辙,在迷恋对象的时候妄想对象也在同样迷恋自己。他突然将手中的书本摔到地上,以类似弹射的方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伸长着鸡脖子朝艾可思大喊大叫。“我操你八辈祖宗!你胡扯八道个啥?你读懂了胡塞尔了吗?你读懂了布伦塔诺了吗?你读懂了贝克莱康德斯宾诺莎叔本华了吗?我操你八辈祖宗!”艾可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发这么大的无名火,更对他操八辈子祖宗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老师的本意是不想让他纠缠什么胡塞尔了。

老师慢慢平静下来之后,告诉他哲学好像是一门让人聪明的学问,但是一旦聪明起来之后就必须放弃哲学,因为哲学除了给你带来贫穷和苦恼之外别的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说如果你要继续学哲学那就说明你还是个傻瓜,是个混蛋,是个操你八辈祖宗的大熊包!老师说胡塞尔的意向性有什么用,直观本质又有什么用?人的本质是什么?是要吃山珍海味要喝美酒佳酿,要穿皮尔卡丹金利来,要开宝马奔驰卡迪拉克,要住有中央空调花岗岩游泳池洗浴间栽满热带植物大花园的别墅,要在意大利的床上同女人做爱,做爱做爱做爱做爱做爱,你懂吗?!他脸红耳赤,唾沫四溅,深度近视镜片后边一双眼珠充气似地直往外鼓,公牛般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艾可思听见“猫头鹰”老师在咆哮和发喘时一连喊出了五个做爱,担心他的性妄想症又发作了。

艾可思一溜烟地逃离了老师的办公室,回到图书馆,然后抱着《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呜呜呜地哭起来。艾可思当时的状况非常类似热恋中的少女,进入这充满诗意与梦想的大学校园里第一个邂逅相遇且一见钟情的便是胡塞尔,两个人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了这么长时间,都准备进洞房了却被冷水浇头棒打鸳,真是叫人肝肠寸断了。

不过最终使艾可思放弃胡塞尔的,不是他的老师而是他的父亲。在他刚上大学时父亲还没来得及进赌场搞女人,上学期间他有足够的钱供他花销,所以对老师讲的肉呀酒呀车呀房呀做爱呀什么的还没有太多的感觉。但是等到他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被父亲挥霍殆尽,包括他的老婆也就是艾可思的母亲也忍无可忍地跟别人上床了。这时候艾可思才明白其实他的“猫头鹰”老师说的那些话比胡塞尔讲的“永恒”要实在得多,因为他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永恒。学没上完他就提前“毕业”了,就是在这当间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同他母亲沙发上的那一幕活剧。这一幕活剧比他读几百本哲学著作还管用,他茅塞顿开,恍然大悟,耳边再次响起了老师的话,他觉得老师的“操你八辈祖宗”比胡塞尔的本质直观更接近科学更贴近真理,他觉得自己根本勿需像胡塞尔那样直观,有时候一个人只需要随便瞄一眼就可以完全明白生活的本质了。

有一天晚上,父亲满脸是血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推开门看见儿子坐在客厅里翻看胡塞尔的《现象学》,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大哭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像个受尽委屈的小毛孩儿。艾可思不仅失望之极而且厌恶之极,一把将书本摔在地上,“哭啥呢?死人啦?!”父亲愣了一下但仍然抑制不住悲伤,抽抽嗒嗒地向儿子诉说着什么。儿子听明白了,父亲无意中撞见自己的老婆也就是艾可思的母亲同一个男人勾肩搭背地走进了一家宾馆里,随后走进电梯上了十三楼钻进了一个显然是事先预定好了的房间。像所有遇到这类事情的男人一样,他二话没说便冲进房间同那个男人撕打起来。那个男人长得跟《水浒传》里的西门庆一模一样,无论是个头还是体力都远在父亲之上,再加上还有老婆在一旁帮忙,最后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自己的老婆与她的情人联手作战相互配合,把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跪地求饶,最后干脆连轰带扔赶了出来。

父亲以前是搞建筑的,家里有的是废弃的螺纹钢三角铁钢丝绳。艾可思听完父亲的哭诉后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二话没说从废物间抄起一根螺纹钢筋便朝那个宾馆跑去,一脚踢开房门冲进去对准那个男人的脑袋就抡了起来。幸亏那个男人躲闪得快,要不然第一下他的脑袋就鲜花盛开了。不过他的肩膀和胳膊反应还是慢了点,在钢筋的连续击打下锁骨和尺骨粉碎性骨折,要不是母亲嗷嗷大叫直呼救命把一群保安招了过来,那个小子恐怕当时就上西天去了……艾可思被判了五年徒刑,从监狱里出来那一天刚好二十六岁……

其实,即使在这样的时候,艾可思也并没有完全忘掉胡塞尔。塞尔真的是他的初恋,已经融到血液和骨髓里面了,不是贫穷、饥饿、挨打、寒冷、住监能让他忘掉的,相反,这些的生活经验反而使他对胡塞尔的一些观点有了新的也是更为深刻的领悟。比如他明白了,本质直观在实践上的途经不是能过思维 而是能过感觉,在饥饿的时候是通过肠胃带来的痉挛的感觉,在被人殴打的时候是通过皮肤、肌肉、骨骼疼痛的感觉,在住监的时候是通过长时间注视牢房墙壁上方那一扇小窗户、通过触摸那坚硬而冰冷的墙壁和地板、通过倾听牢门定时开关时发出的金属声时的感觉……就是在这样冷热饥寒甜酸苦辣中,他对这个世界才有了真正的“本质直观”。这些感觉告诉他: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这样的。

F

……豆豆限定的时间是一个月。这些年艾可思已经没有了计算时间的习惯,他甚至没有了时间的知觉,可是现在他得计算时间了。原来时间只与生死有关,只有在需要杀人的时候时间的意义才能凸显出来。见到豆豆之后,一不留心几天时间便过去了。艾可思忽然觉得时间有点像是河里的泥鳅,你去抓它时它就哧溜一下溜掉了。

他第一次有了一种神推鬼催般的紧迫感,每天情不自禁地开始翻时历,看钟表,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列出一张时间表,每过一晌就是在上面的方格上打一个勾。他马不停蹄地到处打听导演莎士比亚的行踪,可是忙乎了几天一丁点儿信息也没有,好像这个该死的导演听到什么风声似的,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俗话说,时间不等人,必须抓紧行动。可是他眼下面临着许多形而下的问题,比如说他很需要钱。钱,钱,钱,钱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没有钱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无法进行下去。比如说,他得吃饭,而吃饭是需要钱的。比如说,他得租房子,而租房子也是需要钱的。再比如说他买的那辆二手车,轮子只要转动一圈就需要汽油,而汽油也是需要钱的。眼下的情况是:买了车之后他几乎就是囊中如洗。他通常吃饭就在他住的那条巷子里的一个小饭铺里,小饭铺的主人他很熟悉,说他可以在那里赊帐,但赊了三天之后就开始追着要钱了。

艾可思本来是可以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撬一个店铺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搞点钱的,但是他又怕一旦出了岔子会误了大事。于是他打电话给豆豆,说能不能先预支他点费用,但是豆豆说不管办啥事儿都得按道上的规矩来,而道上的规矩说是活儿办成了再付钱。没办法,艾可思只得冒了点风险,选了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爬上了一家首饰店的房顶,揭开了上面的屋瓦溜进店里抓了几条项链、手镯什么的,然后抵押到豆豆那里换了五六万块钱。这样做虽然暂时缓解了他的生活困境,但也让他产生了一种无聊的感觉。本来刺杀是一桩非常富有诗意的事情,中间却不得不夹杂这样一些如此猥琐、低级、无聊的东西。但是生活也许就是这样。维特根斯坦说“要贴着地面行走不在云端舞蹈”,这话或许有些道理。

刚接到这个活儿的时候,艾可思大脑中可全都是朱莉的形象,但是现在他意识到其实那二百万对于他来说更加要命。他大致计算了一下,有了那二百万,基本上就可以保证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衣食无忧了,如果做得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拿这笔钱做本钱开一个公司什么的,那么他或许可以做点正经生意,即使做不到比尔盖茨李嘉诚那个份上,起码也能过上体面一点生活。更何况,就是朱莉跟了他也得让人家吃饱穿暖吧。不,不光是让她吃饱穿暖,还要让她金衣玉食珠光宝气,让她荣华富贵仪态万方!这些年来艾可思觉得自己的那颗心脏早已变成石头了,可一想到朱莉那块装在胸腔里的石头就立刻变得柔软了,而且充满了甜蜜和温暧。是呀,他怎么能舍得让这样一个宝贝忍饥挨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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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已经计划好的那样,艾可思必须先找到那个该死的导演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其实就是他走向幸福之路的金色桥梁。他设想了很多办法,这些办法听起来颇有些像世界上那些著名侦探或特工们的所作所为。比如说像福尔摩斯,完全依靠他超群的智慧和过人的洞察力,通过对一些时常被人忽略的蛛丝马迹进行分析推理然而得出惊人的结论从而将疑犯锁定逼进墙角使其原形毕露。或者像英俊潇洒聪明睿智胆略过人又身手敏捷身怀绝技的詹姆斯·邦德,通过天涯海角上天入地的盯梢追踪设局诱骗将目标擒获。

总之,这件事的本质一开始就决定整个过程要么曲折起伏扑朔迷离,要么扣人心弦惊心动魄。艾可思认定他最初的侦察思路是无可挑剔的,至少说大方向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他要继续围绕《小道消息报》提供的相关信息去发现有效线索查找蛛丝马迹。《小道消息报》的总编虽然死了,报社也关门了,但是报社原来的那一班人马还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从一个喜欢收集影视信息的影迷那里找到了一份旧《小道消息报》,并且在上面查到了一则关于那个该死的导演的消息。消息在报纸上只有火柴盒那么大一块,大致意思是说著名的莎士比亚导演正在准备一部一百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剧情似乎是描写一个色艺俱佳智慧超群大概相当于玛塔哈莉或玛加利达科涅库娃的女间谍,利用自己的色相打入敌人内部勾引敌方高级官员最后又迷倒了敌国国王和首相以及外交大臣国防大臣等等最后使这个国家土崩瓦解江山倾覆甚至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力量对比和政治格局。故事情节超惊险超曲折超引人入胜,票房价值绝对可观。然而这么精彩的电视剧之所以迟迟没有开拍只是因为他现在还在为一个事纠结犯难——女一号还没有定住。女一号定不住是莎士比亚拍摄每一部电影或电视剧都要遇到的共同难题,男一号固然重要但并不难选,男配角更不在话下,但是女演员就不好选了,尤其是女一号。消息虽然很短但其价值不可低估,对于一个善于剥茧抽丝洞察秋毫的侦探来说,这块火柴盒大小的消息其实就是一扇可以洞微观火的窗户。

首先,这个消息告诉了他那个导演在干什么,其次通过消息发布的时间可以知道他干什么的大致时间,再次他可以找到一些与这个导演相关的其他人员,比如说采写这篇消息的记者。这个记者肯定与他很熟悉,至少与他有过一定的接触或联系,那么只要找到这个记者,就等于找到了与这个导演相关的有价值的线索。老天帮忙,报亭里的老头告诉他,那个记者好像就住在S大街上的一个小胡同里。这让艾可思顿生一喜。正如老鼠特别熟悉下水道,艾可思特别熟悉这个城市里的小胡同(他自己就住是一个小胡同里)。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小胡同,是一条像深山峡谷一样深不见底像下水道一样曲里拐弯的小巷道(几天前他就是在这里从屋顶溜进了那家首饰商店搞到了他的活动经费)。艾可思在这条胡同的尽头找到了那座房子。是一座当地市民的出租房,低矮,狭窄,阴暗,潮湿,有点像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写的那个名叫拉斯科尼科夫租住的地方。艾可思抬头看了看四周大山一样高耸的大楼,心想这地方在过去或许是一个很不错的居民区,如今被开发商用高楼大厦这么一围立马就变得像是地狱了。

艾可思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一个男人沙哑的吼叫声。“要命啊?下个月给房租,晚一天都不行吗?!”他把艾可思当成房东了。艾可思告诉他,他不是房东,自然也不会问他要房租。门迟迟疑疑打开了,门框中间出现了一个个头瘦长、脸色苍白、满头尽是火燎一般卷发的年轻人。他用惊讶的眼光盯着艾可思,既不让他进屋也不赶他走开,直到艾可思自己侧身挤进屋去他才关上门。艾可思听人说过,被人们称为狗仔队的小报记者其实是很会赚钱的,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假若在一个城市里干上几年,即使成不了大富翁也会变成小财主。显而易见眼前这个小报记者要么刚刚入道要么财运不佳,看上去又穷酸又猥琐。艾可思在一张破沙发上坐下来,说明了来意。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记者就像冷得难受似地一直站在那里瑟瑟发抖,以至于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保持平衡。当他明白艾可思的意思时,忽然咧嘴笑了。

“你说的是莎士比亚?”

小报记者说着,向艾可思伸出一只鸡爪样的小手来。艾可思一点儿也不明白他的意思,瞪眼看着他。

“看什么看?不懂规矩呀?钱,给钱,信息费!”

艾可思愣了一下,还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问他要钱呢。他笑了起来。“问我要钱呀?知道我是干啥的?”

“我知道你是干啥的,我刚才一打开门我就知道你是干啥的。你叫艾可思,怎么说呢,上过三年多大学,懂得点尼采叔本华胡塞尔什么的,没混毕业就滚回来了。住过五年监狱,出来后就在这座该死的城市里鬼混,打架,偷窃,喝酒,嫖娼,泡网吧,现在的身份嘛,算是个什么呢?杀手?这个称呼对你来说还不大确切,准杀手?准杀手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个市井里打架斗殴的小泼皮吧……”

小记者的话让艾可思惊讶了半天,等回过神来慌忙在身上一阵乱摸,在裤兜里摸出了二百元钱。

“就这么多?”

小记者接过钱,鸡爪样的手仍不肯缩回去。艾可思又在身上摸了起来,最后在上衣兜里又摸出了几块零钱。小记者叫了起来。

“你他妈的比我还穷呀!算了,那点钱你留下吧。”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在艾可思对面的另一张破沙发上坐下来。“我知道你。我估计今天要来,只是有点拿不准。刚才敲门我还以为是房东呢,你一说莎士比亚,我就知道你是谁啦。”小记者呲了呲牙,得意地笑了起来。“最近我正在写一篇小说,名字就叫《剌杀莎士比亚》,主人公就叫艾可思,一个命运同我差不多的大学肄业生。你叫艾可思,是吧?”

艾可思点了点头,小记者又笑了。

“这就对了嘛!——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按照我这篇小说的构思,你一找到我这个地方,就会产生一种同老陀的《罪与罚》里描写的情境很相似的感觉。这样很好,你就叫我拉斯科尼科夫吧!”小记者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声音小得像蚊虫一样。“知道嘛,这个房东也是个女的,最近老是不停地向我催要房租。我正准备……嚓,做了她——用斧头,像拉斯科尼科夫一样的斧头!”拉斯科尼科夫的脸上露出了狞狰的笑容,他的右手举起一把虚拟的斧子向下砸去。“脑浆四溅……”

他把脸贴近艾可思,用一双浑浊的小眼睛盯着艾可思看了好长一阵子,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站了起来,围着那张破沙发转了好几圈,好像在寻找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找到,重新坐了下来,点了一只烟。

“我知道莎士比亚住在哪里,而且我也非常清楚他的活动规律。”拉斯科尼科夫深吸了一口烟,“他知道有人早晚要杀他,整天总是躲来躲去的。可是他躲有什么用?这样的人该杀!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们太有钱啦!而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有很多人没有钱,比如说,你和我,而这些人却有着花不完的钱,所以,他们该杀!”

艾可思觉得拉斯科尼科夫的话很有意思,咧嘴笑了起来。拉斯科尼科夫忽然怒不可遏。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你想想看,他们有钱,钱多得花不完!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我们呢?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说,你想过没有?是的,你肯定想,是他们赚来的。可是,为什么我们赚不来?难道我们没有出力没有流汗没有像牲口一样劳作吗?难道我们是傻瓜吗?难道我们天生就应该受穷吗?你不要研究什么狗屁胡塞尔了好不好……”

“我已经很、很长时候没有研、研究那些狗屁东西啦……”

“别给我扯淡啦!你是没有研究了,可是你的骨子里头满是胡塞尔,你满脑子都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说的不对吗?可是那此抽象的虚无的飘在天上的东西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生活就是生活,生活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搞女人,生活不是概念,不是逻辑,不是范畴!你研究马克思和卢卡奇,研究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研究他的革命理论。莎士比亚为什么那么有钱,剥削,知道吗,他靠的是剥削。他是剥削阶级,是依靠对劳动人民敲榨勒索敲骨吸髓发起来的!他们是吸血鬼,寄生虫,他们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了肮脏的东西!试问,吸血鬼该不该杀?寄生虫该不该杀?所以,在我的这部小说里,一开始那个莎士比亚就无可争议地被判了死刑!老弟,”他伸手拍了拍艾可思的肩膀,脸上满是深沉悲壮的表情。“重任在肩,重任在肩呀!”他又深抽了一口烟,然后扔掉烟头仰躺在沙发上。

“不过,胡塞尔的……”拉斯科尼科夫是想说说马克思和胡塞尔的相似之处。这家伙的思维还真有些邪门儿,能把马克思和胡塞尔拉扯到一起。这个时候艾可思还真不想说什么胡塞尔了,但是经拉斯科尼科夫这么一提,倒让已经告别他很长时间的胡塞尔像一只虫子一样又钻到了他心里。虽然他觉得拉斯科尼科夫说得还有些道理,但不同意他对胡塞尔的看法,甚至他对于这个小记者对胡塞尔的评价还有一丝不满和愤怒,以至于他想替那个德国老头辩护几句。但是他的话刚一出口就被拉斯科尼科夫打断了。“别废话了,你要说什么我都清清楚楚,但是那都是些费话——哎,”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你就不想看看我那个东西?”还没等艾可思回答,他就起身围着屋子转了起来,大概转到第五圈的时候在一张用木板支起来的小床前俯下身子,爬在地上,脸贴着地面朝里边看,后来干脆把半个身子都塞了进去,折腾半天终于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来。

那东西用两张旧《小道消息报》包得严严实实,外面还缠了几道绳子。“武器,这是我的武器。”拉斯科尼科夫站起身,解开绳子和报纸,艾可思的眼前出现了一把斧子。斧子有根一尺来长的粗糙的木柄,但是斧头崭新发亮,显然是经常被他的主人打磨过。“杀人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杀人,而武器的杀人也代替不了杀人的武器!这个臭婆娘也该杀,她也是个吸血鬼……”他无比爱惜地抚摸着铮亮的斧刃,就像在抚摸亲生儿子的小脑袋。“不过,你的活儿比较紧,这斧子你可以先拿去用,用过了再还我……”

“不用。我收拾哪个人从来不事先准备啥工具,到时候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你只需要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莎士比亚就行。”艾可思急于想知道那个导演的下落。

“还是有所准备的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去年我的一个朋友去收拾一个赖他工钱的老板,他不听我劝告,没有事先带上斧子,结果反被人家给干掉啦!”拉斯科尼科夫用衣袖擦了擦斧子上的灰尘,然后眯起一只眼瞄了瞄斧刃,用这一系列的动作来强调斧子的重要性。“这样吧,我给你画一幅图,你按照这个图,肯定能找到他。”他轻拿轻放地将斧子放在床上,找到一片稿纸伏在茶几上画了起来,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一张地图就完成了。“看一下,有没有不清楚的地方。”

艾可思接过地图,看见上面画了很多蚯蚓一样的曲线和棋盘一样的方格,并且上面还做了许多诸如圆圈、三角、五角星之类的标记以及标在不同位置的一些地名。艾可思接过地图看了好半天,然后折叠起来装进上衣的内兜里。他看见拉斯科尼科夫又在盯着他看。

“朱莉,她叫朱莉,安吉丽娜·朱莉,是吧?”拉斯科尼科夫点只烟深吸了一口。“一个在性高潮时总是忍不住要咬人的女人。其实我也挺喜欢这个女人的,我见过她一次,他妈的,只一次就叫我终生难忘了!所以我把她安排在我的《剌杀莎士比亚》中,这也许对她有点不公平,这个小尤物!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我也没办法!”拉斯科尼科夫两手一摊,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艾可思对他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说到朱莉感到很不舒服,正想说什么,他看见拉斯科尼科夫转过身来死死地盯住他,拉斯科尼科夫突然像发了高烧似的两只眼睛变得湿漉漉的而且灼灼闪光。“我知道你爱着朱莉,可是,按照我这篇小说的写法,你在杀了莎士比亚后很快就被警察抓住了,你被关进了监狱,而且很快被判了死刑……你怎么能得到她?最终你是得不到她的!这一点难道你从来没想到过吗?你不杀莎士比亚得不到朱莉,你杀了莎士比亚同样得不到朱莉——这是一个背律,一个死结,一个无解之题,你想到过吗?而且我告诉你,最终你是被执行枪决的,在枪决你的时候,有可能……我也在现场……”

艾可思情不自禁地也盯着拉斯科尼科夫看了起来。艾可思不知道如何回答拉斯科尼科夫,但是他觉得这个家伙说话倒是很有意思。在此之前他还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呢。沉默了一阵后他忽然笑了。

“你的小说能不能不这样写:等我收拾了那个家伙后就跑掉了——我已经做了周密的计划,比如说,我可以带着朱莉逃到一个荒岛上去,或者,到国外去,到西伯利亚,到南极也可以……”

拉斯科尼科夫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转过身拿起床上的斧子递给艾可思。拉斯科尼科夫在他接过斧子的那一瞬间抓住了他的手,很劲地握着,握了很长时间。艾可思觉得拉斯科尼科夫的手又潮湿又灼热。

“尽量吧……”

拉斯科尼科夫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了一句,然后拉过艾可思将他推向门口。 艾可思感到,拉斯科尼科夫忽然变得烦躁不安,急于让他离开这里。

“胡塞尔的本质直观没有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下楼梯时他听见拉斯科尼科夫在后面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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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拉斯科尼科夫的地图事情就变得省事多了。其实这不光是一张线路图,还是一份时间表,上面清清楚楚地标明了莎士比亚所有的行动路线、作息时间和行动特点,更重要的是在艾可思寻找莎士比亚期间,拉斯科尼科夫还不间断地与他保持着联系,过问他每一步行动的情况,分析研究下一步行动的具体步骤,就有关注意事项向他提出意见和建议,给人的感觉拉斯科尼科夫比艾可思更急于杀死莎士比亚。

艾可思明白,拉斯科尼科夫无非是想按照他事先的构思完成他的小说创作。其实拉斯科尼科夫的绝大多数建议倒更像是指令,大多数情况下艾可思只能言听计从。他觉得拉斯科尼科夫的思路总体上是冷静而清晰的,他的多数建议都是正确的,除此之外,艾可思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希望拉斯科尼科夫的那部小说有一个对他有利的能让他如愿以偿的结局。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在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内莎士比亚的踪迹就已经显露端倪,尽管还不能确定他的确切位置,但是艾可思已经把他要寻找的范围大幅度地缩小了,就像在河边钓鱼,他已经锁定了他要钓的那条鱼所在的区域了,已经不需要顺着河岸跑来跑去、尽可以把鱼钩抛向这个位置了。

按照拉斯科尼科夫的构思,艾可思最后杀死莎士比亚的位置应该是在S市郊区的一个小酒馆里。将地点按排在这个位置是合情合理。拉斯科尼科夫知道,作为导演的莎士比亚虽然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经赚足了钱,但是这些年他却特别喜欢到一些不起眼的小店里吃一些地方小吃和农家小菜。但是这样的按排也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因为即使是小饭店也是人群聚集的地方,这样的话艾可思的剌杀就更容易给警察留下很多线索,那天两人见面时,虽然拉斯科尼科夫没有对艾可思承诺什么,但是他也在想方设法让艾可思尽量避免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拉斯科尼科夫反复对艾可思讲,动手的时候一定要戴上头套,穿上与平时不同的衣服,包括穿什么鞋子也要精心考虑。即便如此,在这样一个场合动手也是有很大风险的。不过艾可思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场合,他的内心深处不仅希望完成这项剌杀,还希望扮演一个西部牛仔或都市大侠的角色。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扮演什么角色。

他看过很多美国西部牛仔片,也看过很多香港的警匪片,那里面有很多剌杀行动不是在大赌场里就是在小酒馆里。然而做牛仔也好做大侠也好,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更重要的是弄不好还会影响计划的实施。拉斯科尼科夫虽然在实施剌杀这件事上充满激情与想象,但本质上讲他是一个很务实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他又觉得追求那些诗意的激情的暴力美学固然无可厚非,但终久不是最终目的。于是他又设想了第二个方案,或者说对他最初的构思进行了修改。他知道那个导演不仅饮食上喜欢猎奇求新,在女人问题上也同样喜欢寻求剌激,这也正是他每拍摄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时女一号总是迟迟定不下来的主要原因。导演莎士比亚拍电影电视剧二十多年了,他快乐了二十多年,也纠结烦恼了二十多年,每次确定女主角时,他刚刚打算使用某一个女演员另一个女演员就又出现了,或者干脆好几个女演员同时出现了,要命的是每一个女演员都美艳如花鬼媚如妖,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眼神都足以让他灵魂出窍神不附体,不由自主地就想同她们上床。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讲良心的人,他的原则是只要同一个小妞上了床,就不能对不起人家(当然,咬他的人除外)。不过日子久了,影视圈里的大鱼大肉吃腻了,我们的伟大的艺术家也想换换口味,有一段时间,导演莎士比亚很喜欢到那些城中村中的背街小巷里找一些小妞,不是喜欢,是着迷,是上瘾,隔上三天不到那些地方转一转玩一玩,他就会觉得生活完全没有了意义,拍戏的时候也没精打彩。

搞艺术的人骨子里总是带着不同常人的浪漫气质。这些小妞多是从乡下来,为了过上梦想中的好日子进城后就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开起了按摩店美容店,说是打工其实也就是出卖肉体,再说直白一点也就是当“野鸡”。这些人自小在乡下长大,就是进城再久身上也免不掉还带着乡下人的生涩懵懂粗俗野气,这让导演莎士比亚在这样的游戏中还真是体验到了“野鸡”的味道。拉斯科尼科夫喜出望外,他敏锐地感觉到艾可思的好机会来了。

他夜以继日,燃膏继晷,为艾可思设计了第二套剌杀方案:让艾可思在莎士比亚经常经过的路线上选一处行人稀少灯光昏暗的角落埋伏下来,以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莎士比亚去的到来,然后瞅准时机以猛虎扑羊的方式将活儿做了。这样做虽然阴森恐怖丑恶肮脏,简直就像伦敦东区的开膛手杰克的所作所为,但安全系数相对很高。拉斯科尼科夫用街头公用电话将第二套方案传达给了艾可思。

艾可思起初不以为然,觉得那样做离吴宇森和塔伦蒂诺式的美学追求太远了,一点也不痛快。拉斯科尼科夫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告诉他,这样做连他本人也觉得羞耻,但为了安全他必须这样做,否则他根本没有机会得到朱莉和那二百万人民币。他告诉艾可思,这些天他对那条路线进行了至少三次的实地勘察,连埋伏的具体地点都为他选好了。他将标注了埋伏地点的路线图装在一个信封里,放在他租住的那个名叫快乐天地的小区门口的垃圾箱里,让艾可思在当天晚上清洁工清运垃圾之前把信封取走。

“那个地方有一个下水窨井,我目测了一下,足以盛得下那个鸟货的尸体。”

他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艾可思是一个从来不喜欢别人对他指指点点的人,但是这一次他忽然有了一种宿命的感觉,他觉得除了听从拉斯科尼科夫的安排他别无选择。

I

在开着二手车马不停蹄地四处寻找他的剌杀目标的过程中,艾可思有一天在一个小饭店里很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他大学时的哲学老师“猫头鹰”。上大学是在另外一个城市,距这个城市有千里之遥。他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之后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里遇到了这个“只在黄昏时起飞”的怪人。

看上去这位思想怪人显得苍老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也落魄了许多。其实天气还不算太冷,但是他的身上已经裹着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长长的花格围巾,一头花白的蓬乱的长发差不多把那张清瘦的长脸都遮住了。艾可思走进那家饭店时,看见哲学老师“猫头鹰”正在靠近窗户的一个角落里吃饭,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了的米饭和一条大约一长的煎鱼。但是他好像主要不是在吃饭,而是借着吃饭的机会在思考着什么。他有意无意地吃上一口就放下筷子(一些米粒和菜渣掉到了他的衣襟上),两眼盯着饭碗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显然是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思之中。烟雾在他的脑袋四周形成了一片雾霭。他的嘴唇时而微微动几下,好像在自言自语着什么。也有的时候他的脸上忽然呈现出极其愤怒的表情,转而又浮现出一丝雨后阳光般的微笑,仿佛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是的,是这样的……回到事情本身……像事情呈现出的那样……Edos……悬置起来,是的,悬置起来……”

艾可思走了过去。“茅老师……”他叫了一声。

猫头鹰弹跳般地站立起来。“可是,问题是,意识本身的结构有没有问题?!”他伸出鸡爪样的右手搭在艾可思的肩上,两眼从一大蓬乱发后面咄咄逼人地盯着艾可思,“这种意识的内在结构为什么就具有超验性,纯粹性,或者,这种超验性纯粹性意味着什么……”

老师又重新坐下了,拿起筷子要去夹饭却又停了下来。艾可思看见老师的眼神瞬间又陷入一片迷茫,他想问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还没等开口猫头鹰却先叫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艾可思在对面坐了下来,他告诉他的哲学老师,他就是这里的人。然后他问老师怎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老师像是吃了一惊,瞪着两眼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然后又神色警觉地四下看了看,隔着桌子探过身子来。

“我来寻找一个人,一个天使,不,一个女神……”

“女神?”艾可思从他的头发里嗅到一种酸腐的气味。“现在还有女神?”

“对,女神,”哲学老师又四下看了看,“我是从网上与她相遇相识的,也可以说……我们已经相爱了……”老师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艾可思看见,他的手有些哆嗦。“这是她的照片——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艾可思看见了,手机屏上真的有一个看上去相当漂亮的女人,两只水灵灵的大眼里满是挑逗的神色。不过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 艾可思笑了,身体靠在椅背上。“那不是女神,是个妓女…… ……”

哲学老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操你妈的,我警告你,不许污辱我的女神!”

“…………”

艾可思没有再说什么。看得出来,如果他再说什么,他的哲学老师说不定就会同他决斗。

哲学老师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了他很长时间,在确信对方没有再污辱他的女神之后坐端正了身子。“知道吗,为了证明我对她的爱,一千多里的路,我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靠我的两条腿,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跑到这个城市……”他仰起脸朝空中望去,仿佛他的头顶上方是一片神圣的星空,艾可思看见,他的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我的女神,我的女神……今天晚上我们就要见面了,啊,我也仿佛可能/获得再生/你的来临/使坟墓似乎也不再安全……”哲学老师自己的语言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内心波涛般的情感,只好借助别人的诗句了。但是,诗歌也无法再朗诵下去了,艾可思看见老师忽然趴在饭桌上,将脸埋在臂湾里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艾可思依稀记得,老师朗诵的好像是意大利诗人萨巴的《春天》。哲学家“猫头鹰”的春天来了吗?他大概不知道他的女神已经抛弃了她的家庭和孩子同别的男人鬼混去了,说白了她其实就是一个娼妇。艾可思想把这些告诉老师,但是老师在感情的波涛上颠簸起伏的惨状让他失去了说话的欲望。面对一个独自沉浸在自己情感波涛中的男人,眼前的这种状况实在很尴尬。艾可思只好坐等。老师毕竟是一位来自千里之外的客人,他想问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说存在不存在食宿方面的困难。但是老师一直伏案痛哭,哭的过程时起时伏时强时弱,但总体呈现出一种越哭越伤心的态势,而且何时终止尚无法预期。

“如果需要我就打电话。”

艾可思等了一阵子后,掏出笔在一片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放在桌上。

“见不到她,我就自杀!!”

艾可思在走出饭店门口时,听见身后老师夹杂着哭声的叫喊。他停下脚步,但最终还是走掉了。

J

艾可思最终决定接受拉斯科尼科夫的第二套方案。不是拉斯科尼科夫说服了他,是朱莉说服了他。一想到第二套方案主要是考虑到他与朱莉的问题,他就立刻被打动了。在这中间豆豆打来电话,说是老板在催问进度,并且说如果有困难的话他可以另找他人。艾可思告诉他,一切都在进行之中,让他不要着急,他会在约定的时间内履行合同的。

夜幕初降的时候他回到了租住的“快乐天地”小区,在垃圾箱靠墙的内侧取出了那个信封。昏暗的路灯下,艾可思看见线路图上用一面小旗帜图案标明了剌杀地点。按照这个线路图,艾可思开着他的二手车,用了将近一晌的时间找到了那个地方。听人们说二十多年前这里是一个大货运场,后来货运公司倒闭了,公司老板被讨债的债主们逼得无路可走,想从公司办公楼后面的雨水管道上溜下来逃跑,结果人溜到九楼的时候水管断了,人掉下来摔死了,这个货运场随后也被遗弃了,留下一个被红砖围墙包围着的近百亩大小的场院、一片横七竖八的货运轨道、一排排鼠穴遍布的库房。散布在旧货运场四周的是一些低矮破旧的居民区。居民区中大部分是外地进城来做生意的,打工的,捡破烂的,躲债的,逃避计划生育的,当然还有在那些沿街开办的五花八门的美容店按摩店足疗店里卖淫的。

艾可思在那片区域里走了几遭后,觉得这个地方还真有些像十九世纪伦敦东区白教堂附近的那片著名的移民集散地。有很多地方是一些弯弯曲曲的小街巷,说不定某一段不知为什么关门闭户无人居住,道路坑坑洼洼,污水横流,垃圾遍地,野猫野狗横窜。路灯早已毁坏,一到夜晚就剩下浓雾般弥漫的黑暗。艾可思走到那里老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脚步声甚至呼吸声似有若无,不由得脊背发凉。他找到了那个地图上小红旗标示的地方——过去的一大片排泄污水的泥沼地,如今成了一个废物遍地的垃圾场。艾可思站在那里前后左右看了看,连拉斯科尼科夫说的那个下水窨井都找到了。这里还真是一个下手的好地方。他朝那个窨井里扔了块砖头,井里随之传出的声响说明里面有足够的空间,估计就是装进十个八个人也绰绰有余。那个莎士比亚真是拍电视剧拍出毛病了,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来寻欢作乐,一不小心把他自己和艾可思带进了《开膛手杰克》的情境里。艾可思找地方坐了下来,燃支烟连吸了几口,忽然,他笑了。

那天晚上艾可思做了个梦,他看见一张脸,一张有些浮肿的比常人几乎大一倍的脸。那张脸上有一双巨蜥一样湿漉漉亮晶晶、几乎可以转动三百六十度的大眼睛,一只拳头大小的鼻子,一张微笑着的总也合不上的大嘴巴。艾可思走进了一间有着花岗岩墙壁和穹形屋顶的大客厅。他看见那双巨蜥的眼睛好像刚刚睡醒,眼皮重重地耷拉着,眼神还有些惺忪迷糊,那张大嘴巴里正噙着一根雪茄烟。雪茄的味道弥漫在那间宽大的装饰豪华的大客厅里。一个男人半躺在沙发上,疲惫不堪,像是一件搭在沙发靠背上的空荡荡的衣服,左胳膊横放在沙发靠背上,怀里躺着一个近乎裸体的女人。女人穿着一件透明的短上衣,没有纽扣,前襟敞开,悬在胸前的两个柚果样的乳房摇摇欲坠。艾可思记得,自他进来到现在,这个女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时不时地将艳红的嘴唇贴到大哥的脸颊上(好像她根本就不会说话,或者她的全部的语言就是将两片肥厚艳红的嘴唇贴向那张大脸),同时将一条裸露的长腿斜跨在那个男人身上,身体蚕蛹一样不停地扭动着。艾可思看见,那个女人的下半身只穿着像巴蕾舞演员一样的有着荷叶样的皱褶的短裙。艾可思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朱莉,那个让他曾经无数次在梦中惊醒的女人:两片艳红的肥厚的嘴唇,下巴偏左的地方有一颗浅浅的红痣,睫毛像两片鸟翅不停地闪动着,眼神像水一样四处流淌。

艾可思记得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见过这个名叫朱莉的女人,而且几乎是同样的状态,好像除了吃饭和大小便,她就一直这样在那个男人的怀里厮摩纠缠。当她看到艾可思在看她时,便伸出蛇一样细长而柔软的胳膊搂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两片肥厚的艳红的嘴唇再次贴向了那张大脸上。那个男人吸了一口烟,并没有咽下,而是对准朱莉的眼睛吹过去。他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对这个女人的爱意。朱莉将脸用力拱进男人敞开的胸脯里,嗲声嗲气地叫了起来。艾可思看得出来,这对男女已经习惯于玩这样的游戏了,而且肯定经常就在这个客厅的沙发上玩这样的游戏。艾可思感到,朱莉似乎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看见,就好像他根本就没走进这个客厅里一样。

“大哥……”

他叫了一声。他感觉得到,那个半躺着的被称作大哥的男人是从那两片耷拉着的眼皮的隙缝里看着他。

“…………”

他用下巴指了一下对面的沙发,很费劲地嘟囔了一声,不像是说话,倒像是在艰难地咀嚼着什么,或者即使在说话,也是一种类似梦呓的自言自语。艾可思迟疑了一下,坐下了,然后望着那个他称作“大哥”的男人(事实上几乎艾可思知道的所有的人都称他为大哥,就好像大哥是一种名誉,一种社会身份,一种地位)。那个男人忽然笑了,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笑声好像被脖子周围的肥肉堵在气管里,费了很大的气力企图冲出喉咙,结果还是被阻滞在里面,以致于他的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艾可思觉得,大哥的无声的笑足足持续了三四分钟,直到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是我小弟,艾、艾什么呀,噢,艾可思……”

大哥笑过之后,像是忽然想了起什么,对那个名叫朱莉的女人说。

朱莉看了艾可思一眼,然后又用两片艳红的嘴唇在那个男人的脸颊上贴了一下。艾可思看见,这时候大哥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疲惫的神情。他很费力地将右臂从朱莉的脖颈下抽出来,然后同样费力地支撑起身体坐了起来。“我交代给你的那事儿……”艾可思以为他要问他这样的话,可是大哥张了张嘴,只是咳嗽了一下。艾可思迟疑了一下,自己把那件事说了。“大哥,那件事儿……”他的意思是想告诉大哥,他交代的那件事儿正在做着,而且抓得很紧,虽然稍显慢了一点却还没有超出时限。他想在大哥面前再次承诺他一定会在约定的时间内把活儿做了。可是大哥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艾可思说话,或者即使听见了也根本不在意他说的话。雪茄冒出的烟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重,很短的时间内变得像某个冬天早晨的大雾一样。

“我说话是算数的,人,交给你啦……”

大哥咕哝了一句,惺忪的眼睛里像是有些许泪水。艾可思根本看不清那张大脸了,甚至连他呼吸的声音听起来也非常遥远。但是那个女人,也就是朱莉的身影却像是放进显影液中的照片,先是不太清楚,慢慢地变得清晰了,就像是她刚刚在一座大浴池里洗完澡,正从升腾的烟雾中款款走出一样。艾可思心中泛起一阵隐秘的难以自持的激动。朱莉微笑着,那双致命的眼神看了艾可思一下,然后她的全裸的完全是那种异国情调的古铜色的身体慢慢地靠近了他,她的胸部,那两块硕大的颤动着的肉团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他甚至嗅到了她肌肤上散发出的洗澡水般的味道。

艾可思感到全身燥热起来,伸开胳膊去拥抱那个身体,但是那个身体滑了一下,像块滑溜的肥肉那样溜掉了。当他再次努力去捕捉时,那个身体却像一片飘浮的羽毛一样离他而去,慢慢地消失在那一大片浓重的烟雾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烟雾后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清脆的叽叽咯咯的笑声,就好像那个名叫朱莉的女人正沿着一道长廊向远处逃去,并且很快就消失在廊道的尽头……然后浓雾消散了,有些晃眼的冬日阳光般的光亮到处飘洒。艾可思发现他不是站在那个宽大的客厅里,而是站在一片刚刚收割过的空旷的庄稼地里。他前后左右望去,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突然,一股无名火从他心底升起——他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骗局,一个早已谋划好了的骗局。

“朱莉……朱莉……”

艾可思站在那片空旷的田野里大叫起来,直到他的叫声把自己惊醒。

K

拉斯科尼科夫设计的前半部分,或者说他构思的小说《剌杀莎士比亚》的前半部分,基本上是成功的。但是这个中间却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也就是说事情没有完全按照他事先构思的方向发展,而是在接近成功的时候意外地出现了偏转。是的,意外,总是有些意外,这就是这个世界所固有的本性。

事情起因于拉斯科尼科夫的那个可恶的女房东。女房东大概有四十多岁,因为太过肥胖,拉斯科尼科夫暗中给她送了个外号叫“老母猪”。拉斯科尼科夫本来是要杀那个房东的,但是因为斧子借给艾可思了,同时更是为了协助艾可思完成他的剌杀,杀掉房东的时间就向后推延了。可是显然那个房东的死期是命定的,这些天她像着了魔似地不停地来拉斯科尼科夫这里催要房租。实事求是地说,拉斯科尼科夫在这里已经住了七八年了,尽管他手头总是很拮据,有时候付钱稍晚了点,但是从来没有带赖过她的钱。

拉斯科尼科夫是个讲信用的人。但是这一次他不大想讲什么狗屁信用了,几个月前,他决意要杀掉女房东了。既然要杀了她,那么房租也好,信用也好,还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星期前,“老母猪”再次来向他催要房租时,他同她说过,半个月后就把房租给她。如果“老母猪”稍微留意一下拉斯科尼科夫说话时的表情就应该有所警觉的。但是当时她只顾吃东西,一点儿也没感到自己正在同死神谈话。她的胖得有些肿胀的手上永远拿着一包炒瓜籽,嘴巴永远在不住地嗑着、嚼着,瓜籽壳永远在时不时地蚱蜢一样地从她嘴巴里跳到地上。

拉斯科尼科夫觉得她是一个既讨厌又可笑的蠢女人。每次她来催要房租时好像总是刚刚洗过澡,一块粉红色手绢将湿漉漉的头发束在脑后,浑身散发着洗发液沐浴露指甲油之类的混合气味,同她呆在一起就好像呆在热气腾腾的洗澡堂里一样。她走上楼来,气喘吁吁,敲开房门就直往屋里闯,没有半点顾虑和迟疑,然后靠在那个小房间后墙旁的一扇柜门上,一边嗑瓜籽一边笑眯眯地盯着拉斯科尼科夫看,冬瓜一样的身体蛆虫似地扭来扭去,好像身体深处的某个部位痒得难受似的。“小记者,”她总是这么称呼拉斯科尼科夫,“房租,又超快一星期啦……”拉斯科尼科夫一闻到那种低劣的洗发液沐浴露之类的气味就胸闷气短了。“你喘啥鸡巴气儿呢,我在给你说房租呢……”女房东的胖脸蛋红红的,两眼像两只手似地在拉斯科尼科夫的身上身下摸来摸去。“手头又紧了是不是?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再延缓你几天……”说着就开始往拉斯科尼科夫身上蹭。拉斯科尼科夫像是要倒下似地朝后面躲着,并且真的呕吐起来。“咋?看不上你老娘是吧?告诉你,老娘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多少人想碰都碰不上呢。现在你们这些不要脸男人都嫌弃我了是吧?那好,给钱!给钱!”有一次拉斯科尼科夫还真是动了点小心思,差点儿把这头母猪按到床上了。但是洗发液之类的混合气味立刻让他的冲动疲软了,他赶忙把身上用作吃饭的钱掏出来塞给女房东,打发她走了。

这种场面几乎每个月都要上演那么两三次,直到一周前,洗发液沐浴露的气味让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当那一身颤抖的肥肉再一次凑到跟前时,拉斯科尼科夫一怒之下将“老母猪”推到衣柜上,双手卡住了她的脖子。这时候他的那双手几乎不是手了,而是在瞬间变成了一把无法控制的不断收紧的铁钳子……女房东手中的瓜籽撒了一地,四肢像仰面螃蟹那样挣扎着,那张总是涂得鲜红的嘴巴喇叭花似地绽放了,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下水管道阻塞般的咯噜咯噜的响声,接着那堆肥肉开始往地上滑,再滑,最后坐在了地上,双腿平伸,脑袋朝一旁歪去……

女房东死了。虽然不是被斧子砍死的,但是她实实在在地死了。拉斯科尼科夫愤怒之极,笼子里的狼一样在那个十来平米的房间里绕着圈子转来转去。这头臭母猪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迫使他把自己的行动提前了。原计划等艾可思得手之后再帮他跑掉,现在他自己得先跑了。夜深人静鸡犬不鸣的时候,拉斯科尼科夫找了一辆三轮车,把女房东拉到城西一片树林里扔进一个废水坑,然后坐在林中草地上点了只烟,开始考虑着如何才能逃掉。当随身携带的两盒香烟吸光之后,他的脑袋里便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个既剌激又有趣的好主意。于是他扔下烟头回到那间小屋子里,打开电脑——电脑上是那篇他写了一半的小说稿子。他顿了一会儿,接着那篇稿子写了下去……

L

艾可思突然与拉斯科尼科夫失去了联系,像是航行在大海上丢掉了罗盘,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了。他去找过拉斯科尼科夫,第一次没找到。第二次,当他走近那个胡同深处的出租屋时,看见几辆警车和七八个警察围在那里,四周还站有许多围观的男男女女。从围观人群中传出的压低声音的议论中,艾可思知道这里发生了一桩凶杀案。他立即意识到是拉斯科尼科夫出了问题了,赶忙离开了现场。他的脑袋开始膨胀,整个颅腔像是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嗡嗡作响的蜂笼。

“我操你奶奶的……”

他是在骂拉斯科尼科夫。他下意识地抓起那把放在座椅旁的斧子,恨不得找到那个小记者先将他砍了。但是他知道,即使出现意外,他的计划还得进行下去,而且要抓紧时间往前赶。就在这中间,一个晚上深夜时分,手机铃声将他从梦中惊醒——竟然是拉斯科尼科夫的电话!艾可思当然感到很惊讶,他以为拉斯科尼科夫早让警察抓去了,说不定都已经枪毙了。夜深人静时分,拉斯科尼科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鬼魅在窃窃私语。

“你的计划还在进行吗?我的小兄弟,我可是一直在惦记着你的事儿……”

“你在哪儿……”

“…………”

“你肯定想不到我为啥要给你打电话。告诉你吧,我是想建议你停止你的计划……”

“可、可那不是我的计划,我们是有约定的……”

“这我知道。可是我告诉你,杀了人之后你啥也得不到,金钱,美女,你都得不到,惟一能得到的就是——死刑!”

“为什么……”

“很简单,让你杀人的那个后台老板很快就要完蛋啦——我掌握了他的全部秘密,并且已经将他的秘密告诉了警察。对,是我告的密,可是直到现在他还以为是那个该死的导演告的密呢!这下你总该明白了,你说的那个老板为什么一门心思要干掉莎士比亚……”

“老板究竟怎么啦……”

“怎么啦?你说怎么啦?你问的太多啦!……算啦,到此为止,说不定警察正在监听我的电话呢。再见!”

拉斯科尼科夫关掉手机了。艾可思再打过去,无论如何也打不通了。这是他与拉斯科尼科夫的最后一次通话。艾可思心里有些不安了。他只好联系上了豆豆,想问个究竟。豆豆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听到鬼话了?十年前就有人说老板要完蛋,可是老板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还正要找你呢,老板这几天不高兴,说你的动作太慢了。这事儿你到底能不能干?”

“…………”

在艾可思的埋伏守候又持续了将近一周后,莎士比亚终于出现在那个垃圾场附近。艾可思像只蜥蜴一样躲在一堵破砖墙后面,距离那眼事先看好的窨井只有几米远的距离。除了一盏路灯像海水中的磷火一样在远处闪闪烁烁,这段小巷像幽暗的邃道一样几乎没有一丝亮光。显然是为了保密起见,导演莎士比亚将自己化装了,打扮成了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上的神秘杀手,在那里游荡时总是尽量挑行人稀少光线昏暗的地方,有时候身体贴着墙壁或者干脆躲进墙角里。大概有身份的人偷鸡摸狗时都这样。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戴着黑色的礼帽,衣领拉得很高,帽沿压得很低,但是在远处那盏路灯的微弱光亮中,艾可思还是从他那枯树枝一样弯曲的瘦高身材上,尤其是那一圈围在脑袋四周的玉米须一样的长头发上,认出了他寻找已久的目标。艾可思的心脏像瞬间苏醒的青蛙一样抽搐了一下,从那道半截砖墙后边跳出来,他用不着思考,右手捏紧了斧柄,一股阴风似地从那个瘦长身影后面跟了上去,抡起斧子狠劲砸了下去,……后面的事情就不用细说了,导演莎士比亚应声倒地,蛤蟆似地爬在满是污水的地上,四肢不停地抽畜。艾可思搓了搓手,听见莎士比亚倒地后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于是又在他的脑袋上补了几斧。然后,他把他拖过去扔进那眼预先看好的下水窨井,看了看四周,走掉了……事后他在审讯室里面对刑警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他记得他是用斧头砸的,而不是用斧刃砍的,砸了几下记不清了,但不会少于十下。他还记得导演莎士比亚掉进窨井里时里面传出了一声闷响……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在那种情况下他自己也无可奈何……离开现场后,他来到了一条稍微宽敞一点的街道上,看见一个小饭馆里还亮着灯光,于是停下他的二手车进了饭馆。时间已经很晚了,饭馆里除了老板和一个昏昏欲睡的服务员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要了一盘尖椒炒猪肝和一瓶二锅头,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就吃喝起来。他说整个过程,包括走进那个小饭馆喝酒的情形,好像在做梦一样。他对那天晚上的尖椒炒猪肝印象很深,但是,几天过后,当他再次到那里去想再品尝一下尖椒炒猪肝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饭店了……

那天晚上回到住处,艾可思倒在床上便睡着了。显然他有些累了,又多喝了一点酒,连衣服也没顾上脱就倒在床上了,就这样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要不是豆豆给他来了电话,说不定他会继续睡下去。豆豆开口就说:“时间快到了!”他的语气里透出些不耐烦,显然是觉得艾可思的行动太慢了。艾可思一时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该如何回答豆豆。

“做了,已经做了。”

他告诉豆豆,事儿已经办妥了。豆豆咕哝了一句什么就关上了电话。

M

艾可思休息了几天之后开始给豆豆打电话——整个故事正在接近尾声——二百万,还有朱莉,这是全部事情的关键。但是豆豆的手机一直关着,直到两天后艾可思在一个歌厅里偶然碰见了豆豆。豆豆站在走廊上,正同歌厅的老板娘起劲地打情骂俏。艾可思几乎是小跑过去,一把揪住豆豆的衣裳。豆豆回过头来,一脸的迷惑不解。

“咋回事儿啦?”

“什么咋回事儿?为啥一直关机?”

“没有哇,我的手机一直开着呀!”

“是吗……”

艾可思松开手,笑了,点着烟吸了一口,一缕白烟在他和豆豆中间慢悠悠地绕来绕去。

“想玩阴的,是吧豆豆?”

烟雾迷了他的眼睛,他微眯着眼睛看着豆豆,继续在笑。豆豆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了起来。

“噢,你是说那事儿?嗨,你看我,差点给忘了。”他伸手拍了拍艾可思的肩膀,“啊,没事儿,没事儿!”

豆豆伸手揽住艾可思的后腰,和他一起出了歌厅。一辆黑色的路虎停在门口,豆豆将他推上车,自已也上了车并关上了车门。

“兄弟,出了点情况!我正准备给给你联系呢——老板找不到啦!”

“你说什么?!” 艾可思差点跳了起来。

“老板找不到啦。”豆豆又重复了一遍。“已经好几天了。二十八号那天晚上,他说出去有点事儿,然后就自己开车出去了。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开始时打手机也没人接,后来再打,干脆打不通了。弟兄们四处寻找,凡是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你大概以为我今天晚上是来这儿唱歌跳舞的吧?我是来约个人,让他帮助找……”

“…………”

豆豆转身看着坐在后排的艾可思,突然压低了声音。“老板最近在做一笔生意,是那种生意,”豆豆用手比划了一个动作,艾可思明白,豆豆是说他的老板在做毒品生意。他不说话了,两眼望着窗外,看着大街上不停地窜来窜去的人群车流,看着流淌在车辆外壳上的霓虹灯的倒影。艾可思听见了远处一个什么店里在播放着一首老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那二百万和那个叫朱莉的女人怎么办?我告诉你,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作为我,不过是老板手下一个跑腿的而已,受人之托,传个话,一切取决于能否找得到老板。如果找到了,一切都好办。如果找不到,就没办法了!”豆豆看着艾可思的眼睛,停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

艾可思叫了起来,用拳头捶打着座椅。 “可是活儿我已经做了,一条人命,弄不好还是两条人命,知道吗?”

“那我有啥办法?我他妈的也是受害者!人在这个世界上,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做不了主,我做不了主,老板他妈的也做不了主……”

“老板也做不了主?老板多牛比,呼风唤雨,跺跺脚他妈的这个城市都得地震……”

“那都是假的,或者说是暂时的,有限的,他唤来风雨了吗?他又蹦又跳的时候地震了吗?活到这份上,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人都是这个社会的奴隶,就像是一滴水,你掉进社会这条大河里,你就得随着河流走。你蹦吧,就让你蹦出一朵小浪花又能如何……”豆豆顿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艾可思的肩头。“别急,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说不定很快就会找到老板的。这样的事以前就发生过:突然之间老板不见了,就像扑通一声掉进南极的某个冰缝里。可是突然之间他又出现了,出现在他原来常呆的地方,在那里吸烟,喝茶,玩女人,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一样……”

艾可思觉得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但愿如此吧。不过,”他再一次抓住了豆豆的衣裳。“我可不喜欢别人跟我过阴招。我已经杀了一个人,你知道,一个人一旦杀了人之后,手就不大好停住了……”

“哎呀,老弟,我跟你过什么阴招?我图什么呀……”

不过艾可思没等他完话已经跳下车走远了。豆豆脸上满是无奈的表情。他知道,像艾可思这样的人,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他杀了莎士比亚,自然也可以杀掉他豆豆。这时候他心里还真有些怕艾可思呢。

在回家的路上,艾可思接到一条短信,是哲学老师“猫头鹰”发给他的。

“哦死亡,老船长,时间到了,起锚吧!

这地方让我们厌倦,哦死亡,起锚吧!即使天空和海洋晦暗如墨,

我们的心,你知道,还充满阳光……”

艾可思合上手机,笑了一下。“猫头鹰”老师真的是可爱又可笑,都活成这样了,还写诗呢。可是又走了一段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打开手机把那首诗又读了一遍。他一下子想起了,这首诗是波莱德尔一首诗中的一段,那首诗的题目叫——《死亡》……艾可思的心骤然急速跳动起来。他拨了一下老师的电话,但是对方关机了!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那个小饭馆里老师说的那句话:“见不到她,我就自杀!”艾可思知道,他见不到她,别说他跑了一个多月,就是跑一年,跑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他知道,那个女人,那个被他当作女神的娼妓,是不会见他的,即使见了他,也不过是把他当作傻瓜逗逗而已,所以……艾可思下意识地又拨了一次老师的电话——还是关机!

……艾可思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在那些浑浊的泪光中,他看见许多大学期间玻璃碎片般的零零碎碎的画面。他记得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正高声朗诵着尼采的诗句,忽然转过身去面向黑板一句话也不说了。同学们看见,他们的哲学老师“猫头鹰”先是肩膀在颤抖,接着全身都颤抖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计时工资台上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压抑的哭志愿书……

艾可思差不多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夜。回到租住屋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仔仔细细看了看屋内的一切,看了看窗外那条曲里拐弯的巷子,看了看巷子尽头那棵枝杆乌黑的光秃秃的老槐树,看了看大雾散尽后天空上剌眼的太阳,最后从一个废包装箱上捡起一本书来。书的封面已经被厚厚的灰尘遮住了,但是他看见了书的名字——胡塞尔的《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这是他在大学时从图书馆里偷来的。他随便翻一页,看到了上面的一段文字:

“……直接显现,回到事情本身——自明的东西。内在的超验性……”

…… 还有,他看到了十几年前他留在书页空白处的批语。那些批语里有他对老胡的理解,有他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批评,也有他的一些疑问,他的感叹。那是他在大学图书馆,也可能是在寝室趴在床上写下的,现在看起来这些文字既陌生又熟悉。他的鼻子突然又有些酸酸的。他觉得他在流眼泪,忍了忍最终却没能忍住,泪水竟稀里哗啦地流得一塌糊涂。

N

事情果然如豆豆说的那样,没有想像的那么糟。大约过了一周的时间,豆豆给他打来了电话,说是老板回来了。他说老板这次回来的方式同他过去失而复现完全是一模一样,他说今天早晨他到老板的别墅里,一进客厅就看见他半躺在沙发上抽雪茄,依然时不时地朝那个躺在怀里的朱莉的脸上吐烟。他说他再跟老板约一下,看看什么时候去见他。

艾可思听到这个消息时,以为他是在做梦。这段时间他老是做梦,每次都梦见豆豆对他说老板找到了。他断定这一次不是梦。他甚至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来验证他不是在做梦。他等着豆豆的电话。到了晚上他看到电视上又在播那则新闻。市电视台那个显然是做过人造双眼皮整容术的女主持人说:昨天下午河道清洁工在护城河里发现的那具男尸的身份已经被警方认定,死者就是电视剧《粉红灾难》的导演莎士比亚。电视报道还采用了那个清河工的现场同期声,“他是漂浮着趴在水里的,我看见他头上的长头发,起初还以为是个女的……”艾可思想,明明是丢在下水窨井里,怎么会跑到护城河里呢?那里的污水管网连着护城河吗?艾可思这样想着突然就笑了起来:他抛尸的那个地方距离护城河差不多有一公里远,人们很难将两个相距这么远的地点联系起来,这样的话警察要想找到凶手就几乎不可能了。艾可思认定是上帝在冥冥之中帮他的忙。是的,那样一个份量的尸体要通过这么长距离的污水管道漂到护城河里去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故事快到结尾的时候又出现了意外:有人说昨天下午天快黑时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在一条小巷道的下水井里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而那个下水井正是他抛掉莎士比亚尸体的地方!艾可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想找个什么人进一步打听打听,又怕把事情弄砸了,想了想觉得还是像冬眠的蛇一样躲在他的出租屋里好。晚间的电视新闻开始了,一则报道证明了那个关于下水井里发现男尸的消息。当艾可思终于听明白这则报道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个割了双眼皮的女主持人,她说警方已经验证了,下水井里发现的死者是本市原来那个《小道消息报》的记者拉斯科尼科夫!他是被人用钝器数次猛烈击打后脑、造成颅内大面积出血致死的……那天夜里,艾可思彻夜未眠。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直缠绕着他。他觉得好像有两个世界,他无法分清这两个世界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而他却偏偏处在这两个世界之中……

“或许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或许两个都是真的……也或许两个都是假的……或许……”

第二天早晨,豆豆的电话打过来了,说十点钟后一块儿去老板的别墅“黄金海岸”。艾可思这些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顿下来,甚至有一阵接一阵的喜悦暗泉一样从心底流过。金钱和美女都要兑现了,幸福的日子已经走到了门口。艾可思的眼前再次出现了朱莉迷人的倩影,看见她向他走过来,风情万种,将两片花瓣一样的的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鼻孔里甚至有了那天梦中出现过的洗澡水的味道。

豆豆的车停在巷口等着他。上车时他看见豆豆看了他一眼。豆豆的眼神有着很复杂的东西在里面。他觉得有些异常,盯着豆豆看。豆豆双手抱住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一句话也不说。“到底怎么啦?”艾可思又问了一句,但是豆豆直到接近黄金海岸别墅时才说了一句话。“事情可能有些糟糕——老板昨天晚上自杀了!”豆豆说这话时看了一眼艾可思。“不过,朱莉还在……二百万没办法了,朱莉还在……”汽车在一个小时后到了黄金海岸,那座座落在S城西边一片山坡下的豪华别墅。“听朱莉说老板原本是要将朱莉一块儿杀掉的,不知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又改变了主意……”

豆豆的信息是确切的,当他们走进那个贴满花岗岩的宽大客厅时,艾可思看见那个巨大的身体正像他第一次见到那样斜躺在沙发上,不同的是握在他的手中不是雪茄烟而是一把看上去很精致的手枪。当然他也不再噘着嘴巴往朱莉的脸上吹烟取乐了,他的脑袋已经被他自己的手枪打了一个大概有一颗红枣大小的洞,有很少几滴血很吝惜地从洞口淌出来。他的嘴巴半张着,眼睛半睁着,就像他平时午后在沙发上打盹一样。朱莉同另外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站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那个女人好像在无微不至地安慰朱莉,但是朱莉对她的安慰似乎没有任何感觉,身体在不停地发抖,满脸都是不知所措的表情,显然,这个雌性尤物是被眼前的一切吓坏了。艾可思觉得,朱莉似乎在一夜之间变老了,她的脸色变得乌青暗黄,眼角和嘴巴四周居然出现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几乎就是一张老太太的脸了。艾可思和她之间最多不过三四米的距离,但是朱莉显然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了。

“结局。”艾可思的脑海里跳进这样一个词,接着又跳进了一句话:“一切的结局……”再接着他自己也为这句话感到奇怪,他不知道这句话是怎样跳进他的脑海里的,更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说那个斜躺在沙发上的身体已经冷凉僵硬的男人,那个平时看上去媚艳如妖而现在却魂不附体的女人,还是说他自己。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艾可思突然大叫起来,双手抓住带豆豆的胳膊拼命地摇晃着。豆豆高大肥胖的身体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但是他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的老板看,或者说是盯着老板脑袋上的那个枪眼看,一句话也不说。当艾可思再次抓住他拼命摇晃时,他看见豆豆的脸颊上淌着两行泪水。

艾可思愣住了。

手机响了一下。艾可思打开手机盖,看见上面有一条短信。“思儿,我想你……能不能见见你!”短信竟然是他的母亲发来的。艾可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隐约可见的冷笑。他合上了手机,转身朝客厅外走去。门外是一片绿树环绕、花草似锦、布满了各种雕塑的大广场。广场中间是一个有着海螺形底座的圆形喷泉。在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下,喷泉像一朵硕大的蓬勃怒放的花朵,喷珠泄玉,兴高彩烈,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艾可思忽然想到,自己要能成为一座喷泉多好…… 可是他不是喷泉,他是一个人,一个身负命案的人。他知道眼下要紧的是赶快想办法逃掉,可是,他不知道,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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