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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秋风

2015-12-17

躬耕 2015年4期
关键词:弱水额济纳沙丘

◆ 云 鼎

弱水秋风

◆ 云 鼎

1

空旷,寥落,一派玄黄。赭色的浅丘,灰色的沙漠,褐色的戈壁,黑色的礁石,眼前这一切,似乎还没有走出远古的洪荒。这分明是时光老人未及冲洗的原色底片,也许是盘古留给人们追忆混沌时代的参照模板,抑或是上帝遗失在人间的一片苦涩记忆。

弱水何处?大戈壁连着巴丹吉林,千里孤独、万年冷月。

西出贺兰山,便是数千余里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鲜见村落人烟。南面是隐约可见、时断时续的祁连山,北望则是绵延无际的荒丘。放车西行,时而衰草连天,时而乱石杂陈、黄沙漫野。滩涂上偶有几棵羸弱的红柳在风中摇曳,显得形只影单。偶尔,从沙丘后走出几峰棕黄色的骆驼,仰脸望望天空,干吼两声,又慢悠悠地在干涸的沙地上寻觅可食的野草。天却蓝得出奇,似乎是在调侃这片干涩的玄黄大地。高原鹰在辽阔的天空飞来飞去,时而高起、时而俯冲,继而朝着天际飞去。

转过一个垭口,远远看见几团旋风从西北袭来,瞬间,天色陡然转暗,狂风大作,尘雾遮天,车窗玻璃被打得啪啪作响。近处的几座山丘被沙雾托在了半空,恰如云雾中飘渺的浮屠。太阳成了一张薄饼,戴着惨白的光晕在天上晃动,随时都有被狂风吹落的样子。一团团青灰色的骆驼草被强劲的风吹起来,在荒漠上打旋,一直滚到公路上。可怜那一片沙棘,被突来的狂风吹得前仰后合,似乎要被连根拔起……

据说,阿拉善大戈壁就是沙尘暴的源头。每年,东亚大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沙尘暴起于这里。

2

我相信,每个第一次走进阿拉善荒原戈壁的人都会被这奇异的景象所震撼,都会心生疑问,这里的本初面貌就是这样的吗?

真的是“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探望弱水的路竟然这么遥远。从银川出发,近一百码的车速整整跑了一天,遥远的弱水终于出现在巴丹吉林沙漠中。我站在弱水河畔使劲摆了摆昏沉的头颅,一任秋风带着细沙吹打着面庞。

在我的印象中,弱水是多么的美好啊。这个名字古意盎然,情趣横生,即使清雅明丽如现在的名字额济纳河,似乎也没有弱水这个名字令人向往。弱水,这个柔美的名字正好可以与阳刚的沙漠戈壁对应互补,婉约而大气,使意象和形神皆有美感。

毕竟,它是一条土尔扈特人心中的圣河。无论它曾经绿茵漫地,或如今荒漠风尘,土尔扈特人都不离不弃,忠诚地守望着这条弱弱的细流。他们用蒙语亲切地叫着额济纳、额济纳、额济纳,额济纳河岸便多了些绿色和生命。

我穿过一片枯萎的胡杨林,近前探望弱水。弱水在断断续续地流淌着,果然浅不载舟,且有点浑黄。我掬一捧弱水放在唇边尝尝,河水如刚刚融化的冰雪拔凉拔凉,还有淡淡的咸味。

清凉的河水带来的是祁连山巅冰雪的体温。额济纳一带常年干旱少雨,一年不过二百多毫升的降雨,不及江南的一天,夏天每天的蒸发量就高达七百多毫升。这里的生命靠什么,靠的是弱水——额济纳河,靠的是祁连山的冰雪。每年冬季大雪漫野,老天开始一件件给祁连山穿上厚厚的冬衣,也给河西走廊和额济纳一带的人们储备了一年的用水。冬去春来,祁连山上的冰雪开始融化,无数条涧溪顺着山崖流下来,汇成许多塘堰、湖泊、河流,流向田野,流向遥远的沙漠戈壁。秋季来临时,祁连山的冰雪眼看化到了雪线以上,山上再也没有可化的雪水了。莫急,秋去冬归,鹅毛大片的飞雪,又厚厚地盖住了祁连。

祁连山下那条蜿蜒北去的河流,便是弱水的上游——黑水河。不知当初人们为什么给它起了这个名字,也许是水深幽幽的缘故吧。黑水河一路向北不停地奔走,似乎有使命在身的样子。据《尚书·禹贡》记载,大禹治水时曾“导弱水而入合黎”。黑水河过张掖,穿合黎,走金塔,跨过河西走廊,来到巴丹吉林、来到额济纳,水流变得细弱,因而被人们称之为弱水。弱水弯弯流向居延海,于是又诞出一个曾经的“居延绿洲”。

3

一条流动的河流,引来人们逐水而居,黑水城、红城子、绿城子、居延古城……那是一串戴在巴丹吉林沙漠颈上的“天珠”。 一个个璀璨的天珠组成了丰厚的“居延文化”。然而,沙尘却把灿烂的“居延文化”磨成碎粒,混淆在漫漫黄沙里。

行走在黑水城的残垣断壁之间,每一步你都要小心翼翼,千万不要惊醒那些黄沙里的幽梦。你看,那个身披狐裘站在半壁城堞上向远方眺望的英豪,不正是统一匈奴的冒顿单于吗?那一群峨冠博带的臣僚簇拥着一驾华盖车辇,转过沙丘,滚滚而来,分明就是西夏王李元昊在巡察黑城;悠忽间,尘埃起处,锦旗蔽日,杀声震天,一个马队呼啸而过,莫不是成吉思汗西征路过此地?

是的。弱水河畔曾上演过无数令人难忘的大戏。乌孙人、大月氏人、匈奴人、党项人、西夏人、蒙古人先后来到这里经营这片土地。自从张骞两度涉过弱水联通西域之后,弱水河畔的黑水城便成了繁荣的商旅重镇。曾几何时,这里车马驼铃,商铺林立。瓷器、丝绸、茶叶、珠宝、香料、象牙琳琅满目,何等的隆盛。

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交汇的同时,弱水河两岸自然也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千百年来几无停息。卫青、霍去病、李广、李陵、李靖、高仙芝、班超、左宗棠……无数将士辞家戍边,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风霜如刀剑如虹,远离家国归无期!多少血性男儿枕戈弱水两岸、血洒河西戈壁、埋骨居延黄沙,名垂千古,气贯长空。南阳人岑参,几度出塞戍边,历尽苦寒艰难:“走马西来欲到天,此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莽莽绝人烟。”王维亦数次西来,或戍边或宣慰边将,他笔下的大漠胡天寥落旷远:“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杨凝诗里的居延亦是黄沙渺渺、碉楼点点:“怜君辞去过居延,古塞黄云共渺然。沙阔独行寻马迹,路迷遥指戍楼烟……”

弱水河畔不仅仅只有寂寥的黄沙戈壁和铁马流矢,也有过芳草茵地、胡杨遍野的绿洲。魏文帝曹丕笔下的弱水,一如婀娜的长袖淑女:“弱水潺潺,落叶翩翩。”可见,那时的弱水河畔早已绿树成林了。明朝诗人对弱水畔的大片胡杨也大加赞美:“谁云弱水不胜舟?名士居延海上游。红树梧桐盈两岸,秦川得及此间不?”呵呵,此公笔下的弱水河畔竟然可与八百里秦川相比美!

是诗人美化了弱水,还是世事无常、天道变异?如今“红树梧桐盈两岸”的景色只是达来呼布东面短短的一小段,那宏阔的“居延绿洲”只在遥远的梦里。

流到巴丹吉林沙漠里的弱水经过长途跋涉,出了许多许多“汗水”,那么的瘦弱疲惫,已经很累很累,只能弱弱而行。感谢古人创造的奇妙汉语,他们把那些羸弱而不能载舟的河流称之为弱水,赋予了水的形态和灵性。《山海经》对来自祁连山的河流做了如此的描述:“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水,本来就是一种柔态,又把柔态的水叫做弱水,弱弱的水,令人怜爱,只有华夏民族才有这种语言智慧。弱水,那么的渺远,那么的禅意,那么的诗性。

所以,后人总喜欢用弱水寄托脉脉温情。读过红楼,最难忘怀的是宝玉对黛玉的那一段富有暖意的表白。黛玉问宝玉,宝姐姐和你好、不和你好、前儿和你好今儿不和你好,你该如何?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这无疑是一段闪闪烁烁的爱情誓言。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弱水就是一股暖人心脾的清流。想那细流岸边,绿杨依依,微风熏熏,时有翩翩少年在焦灼地等待心中的女神。指天指地都不灵,惟有不息的弱水,方能照见那一颗颗纯净的心灵。

4

我沿着弯弯曲曲的弱水去寻找它的最后归宿,寻找“流沙仙踪”。然而,沙回路转,几无去处。当年,老子过了函谷关,一路骑驴到弱水,文弱的河水令人不安,他便沿着弱水来到居延海。远远望见沙漠中的居延海云雾蒸腾,十分惊异,便不再西行了,于是枯坐沙丘,观海悟道,羽化而登仙了。禅宗达摩也曾循着老子的踪迹来到弱水,看到弱水的河床宽阔却没有堤岸,渺渺汤汤的河水,嗟呀不已:“弱水三千,何以得渡?”他面水而立,犹豫良久,遂折下一束苇叶作舟,飘然而过,来到居延海。弱水和居延海便成了道、佛两家弟子神往的圣水。

居延海,真的是一片神奇的水域。四周是望不尽的荒原戈壁,浩淼无边的湖水如一块硕大无朋碧玉,镶嵌在玄黄戈壁上,湖边是错落茂密的芦苇。一条涓涓弱水从东南款款而来,为居延海输送着清凉的河水,远古至今不曾停歇,似乎,居延海就是弱水的归宿。由于它地处巴丹吉林沙漠的腹地,强劲的风沙不断改变湖水的位置,使之成为一个奇特的游移湖。多少年来,它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湖面时大时小,游移不定,甚至干涸。所以,人们便叫它“居延海”。“居延”是西夏语,为“流动的沙漠”之意。无论是天上骄阳炙烤,或是戈壁热浪蒸腾,只要弱水不断,居延海就会云蒸霞蔚、浩渺无边,鸥鹭翔集。

我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去居延海看日出。寒风瑟瑟,东天还是一派浓重的乌云,居延海与沙漠混为一体,朦胧一片,只有遥远的湖面上现出一线亮光。这一线亮光也许就是天与地的分界线,我想,混沌初开也许就是这个模样。近岸是模糊一片的芦苇荡,时有鸥鹭轻轻荡过水面,划开几缕亮波,更噶鸣叫几声,打破了晨昏的宁静。慢慢,地平线上黑色云翳变为紫云,深蓝的天幕逐渐清亮碧透,染上了淡淡的曙色。我循着白鹭的鸣叫声走近水边,嚯,像一下子进入芦苇森林里,足足有两米多高的芦苇地,开满了蓬松松的芦花,密密实实,错错落落蔓延在整个湖区的岸边。当我登上一个高高的凉亭时,太阳如一团朱红的火球已经跳上水面。刹那间,云霞流丽,天光柔美,芦荻披红,一望无际的湖水里到处闪动着碎碎的金片。

也许,老子就是在样一个天光旖旎的早晨,羽化登仙的吧。

5

我徜徉于居延海边,希望能找到弱水与居延海的连接处。

爬上一座沙丘,朦胧的尘雾中一位老人正在沙丘上忙碌着。我走过去,看见老人弓着腰,满脸的汗水,用耙子在沙地上掘出一道道沙沟,然后再把一撮撮干枯的芦苇杆扦插在沙地上。偌大一面黄色沙丘已被他扦插成一个个方斗形,方斗连着方斗很是壮观。

我感到很奇怪。走过去问道,老先生,芦苇这样种会活吗?老人没有直腰,只扭头看我一眼,多一会儿才说,芦苇虽然栽不活,其他草木却可以活起来。我不理解,走上沙丘往远处观看,眼前不禁一亮,高高低低的几片沙丘上都是芦苇杆扦插的方形图案。一个个方形连在一起,竟然蓬松松一片绿色。细看,只是一些文弱的小草,小草紧紧地贴在沙地上,连成一片,竟然现出一片绿色生机来。那些没有扦插芦杆的地方,虽然与之毗连,却仍是一派黄沙。

我走回老人身边,拿起他的耙子:老先生,我曾经是个农民。老人用疑问的眼神看看我。我笑笑,学着他的方法,挖出几条深深的沙沟来。老人便把那些截成短段的芦苇杆插在沙沟里,不一会儿,几块新的方格子出现在沙丘上。老人直起腰,看着这一片新插好的方格子沙地自言自语地说,到来年一夏一秋草籽随风飞来,再撒上几次水,草芽就会慢慢长起来了。

老人告诉我,他的家在达来呼布,是土尔扈特人。自己一个人在居延海景区当看护,游客很少到他这一段来。十多年来,沙尘暴一次次来袭,居延海岸基不断被沙漠吞食。别的看护员,饲养几头骆驼拉客挣钱,他没有,他一直在琢磨怎样才能把沙漠捆着,居延海不能再缩小了。如果没有了居延海,达来呼布、额济纳可能也就难保了。想来想去他就想出了这个办法,把芦苇截成一节节,一撮撮栽在沙里。栽了几片后发现效果不错,不仅捆着了沙,而且还能长出青草来。于是他就日复一日地干,四五年间差不多捆着了四百多亩沙坡……

我非常震惊,如果更多的人都来加入老人的行动,弱水两岸何愁不见绿色?我问,你这种治沙办法政府知道吗?老人说,旗里知道了,夸赞了我的办法,只是没有那么多的芦苇……

我问老人,弱水流入居延海的入水口在哪里?他指了指很远很远的一片沙丘,我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忽然,一股尘雾从东北方向贴地卷来,霎间周围的景物一片模糊。我回头望望那位老人,沙雾中的他,仍然佝偻着身子,化成了一个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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