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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和眼睛

2015-12-21藤野可织金伟吴彦

四川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旧书店母亲

(日)藤野可织 著 金伟 吴彦 译

指甲和眼睛

(日)藤野可织 著 金伟 吴彦 译

藤野可织,日本女作家,1980年2月14日出生于日本京都市,毕业于同志社大学,2013年获得第149届芥川龙之介奖。

藤野可织受奖辞:

我始终认为小说即情报。情报分很多种类,但首先,我最重视的是情报这个词给人一种稍有疏离感的、带有无机物性质的印象。同时,我还认为,写小说的时候,我只为记录情报之故而存在。我的工作,在面对必须记录的对象时,不会做出好的或坏的,喜欢或是厌恶之类的评价。对事物和人物的一切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尽量做出正确的记述,仅此而已。

诚然,这不过是理想之谈。我深知要做到这样是不可能的,况且,本来所谓“必须记录的对象”,只不过是我在自己的头脑中自作主张造出来的,实可谓怪异之谈。衷心感谢诸位编辑和我的家人,他们始终耐心地守护着决意要写出那些怪异之谈的我;还要感谢评选出拙作的诸位选考委员。

父亲第一次与你发生关系的那天,要回去的时候他说:“我不能和你结婚。”你吃惊地“啊”了一声作为回答。父亲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他说自己是有妻室的人,你又“啊”了一声。那些事对你来说是无所谓的事,刚好又碰上睫毛膏的粉末落进了眼里,触到了隐形眼镜片。你突然用力睁大眼睛,低下头不停地眨眼。即便如此,还是疼痛不止,你只好取下了右眼中的镜片。从初中时代起你就喜欢戴硬镜片。在你用熟练的动作让灯光透过镜片,再用舌尖轻舔一下重新戴上的这段时间里,父亲一直不停地在道歉,有了个孩子,而且孩子还小,父亲反复不停地说着。

“嗯,明白了,”你答道。父亲始终希望能不费口舌解释,所以为了能让他安静下来你便这样回答了。其实你想说的是有没有孩子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一年半过后,情况出现了变化。父亲提出结婚的时候,你很高兴他有个小孩子,因为那时你开始渴望有个孩子。二十五岁过后,朋友中间开始有人生儿育女。不过,怎么说怀孕都像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有一位朋友因为出现先兆性流产的迹象,被强令住了三个月的医院。你去医院探望她时,那位朋友一直躺在那儿,据说禁止她起床。你俯视着她那没有化妆的面孔,她那稀疏的眉毛,她的手腕被输液针头扎得肿胀着。

“痒得简直受不了,”你朋友看着手腕活泼地说道。

你想过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碰到这种麻烦事,虽说不知道这一天会是什么时候,但怀孕这种事自古以来吞噬了那么多的身体,眼下这一时刻,还有从今往后仍会持续不断地吞噬。你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若不以明确的意志加以拒绝,早晚有一天你的身体也会被吞噬的。

不对,你想都没想过。对你来说这种事连想的必要都没有。你所考虑的是,既然眼下没有怀孕的心情,已经生下来的孩子倒也不错。

我是个三岁的女孩儿。想起以前曾渴望喂养狗呀猫呀小鸟儿的心情,你感到兴奋不已。你的父母对动物毫无兴趣,所以不同意你养,只有一次作了妥协,允许你买了仓鼠。

“因为仓鼠安静。”你父母说。

当时你还小,仓鼠更小,小得令人难以置信。你常常抓起粉色颤抖的后腿,试图弄清那不是人工精制的,而是真的腿。仓鼠只活了四个月就死了。你没收起笼子,你的父母想劝你再去买新的来养。

“哦,不买了。”

“真的吗?”

“真的。”

如果想法改变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说一声,你父母的其中一方用手摸着你的头说。你趴在床上,望着空空的笼子。仓鼠不在了,那里的巢箱、转轮车、吸水瓶子都成了你的东西,变成一个小人儿,爬到各种东西上,或是蜷起身子睡在巢箱的黑暗中。当你厌倦了这些想像的时候,笼子上已经摞满了笔记本和教科书。笼子放在那里并非为了回忆仓鼠,只不过是没人收拾它罢了。当你的母亲察觉到的时候,一年过去了。笼子被拿走以后,“啊,房间变得宽敞了,”你高兴地说着,让皮书包滑下了肩膀。

“是个性格稳重、话少老实的孩子,”父亲这样说的时候,你那端着红茶杯的手指忆起了仓鼠柔软而有芯儿的脚的触觉。父亲又说:“不挑食,什么都吃,也不会过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仓鼠的记忆早已无影无踪,而父亲当然一直在谈论着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事情。

“礼节规矩嘛,应该没有问题。作为父亲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是护犊子,但我真的觉得是个乖孩子。眼下虽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这个嘛,再过段时间会好的。”

父亲说他希望你能放松些,别把事情想得太难。他当然想结婚,不过先同居一段时间,看三个人是否能合得来。他希望你自己作出判断,但若是花太长时间作出判断的话怕又不大合适,“那样的话孩子太可怜了,”父亲说。

比起同父亲一起的生活,你让自己和我在一起的生活更快乐些。你有个弟弟,你的弟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自己也是个孩子。长大成人后,你的周围一个孩子也没有。有几次父亲带着我去同你会面,按父亲吩咐的,我很乖,回答问话时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其余的时间里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你望着我细瘦的脖子和手腕,觉得我像个动物。没错,我就是个动物,和你是同一种类的动物。你想到的是,为父亲养育孩子这件事,说不准是为日后养育自己亲生孩子做的练习。休息日回到父母家中的时候,你将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告诉了你的母亲。

“对爸爸要保密,”你说。

“这倒没问题,”你的母亲似乎有些怯生生地答道。

“说不准会分手呢,等决定结婚了再说会好些的。”

“那倒也是。”

你的母亲虽说反对这件事,但又清楚地知道你不是个能听进父母意见的孩子。禁止你或限制你做什么的话,哭闹一场便放弃的事情,上了初中以后就没再出现过。于是,你的母亲给在外县上大学的儿子打了电话。

“这事对你爸保密,你姐她……”

“姐姐想怎么做就由着她吧,”他说。

你的母亲适度地提高了声音,一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提高了声音,她怕自己的女儿。父亲在母亲死后不到两个月就向你求救了。当你的母亲得知你在父亲的妻子活着的时候就与他有关系时大喊道:

“就是说一直有不正常的关系是吗?”

“是啊,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也并非要跟他老婆抢,不过是跟他处了一阵子而已。”你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的母亲是事故死亡,至少外表看上去是的。真相嘛,连我父亲也搞不清楚。父亲当时一个人在外地工作,每隔两周坐两个小时的新干线回到等待他的我们母女的公寓来。但是,在赴任地认识你以后,为了能和你呆在一起,取消回家约定的事儿变得越来越多。每逢出现这种情况,父亲会给母亲打电话,说什么休息日不去工作不行啦,和同事们去喝酒啦,有点儿感冒在房间里睡觉啦,找些适当的理由告诉她。母亲对这些话是怎么回答的你始终不知道。父亲不说,你也不想知道。你对父亲的老婆毫不在意。当时你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得手,所以连父亲的孩子你也全不在意,常常记不得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甚至可以说你对父亲也不在意,父亲的工作,父亲热情参与的运动项目和他的队友们,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尤其是关于父亲过去曾经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也不是特别想了解。也不是不想了解,父亲谈起那些事情的时候你总是听着,应声附和着,为了让他继续谈下去适当地提些问题。若是父亲不开口的话,你从不问任何问题。父亲也是一样,你和父亲很相像。

你和父亲是在眼科诊所认识的,两人都是患者。因为长时间戴隐形眼镜你的眼球受了伤。父亲视力方面没什么问题,只是得了季节性过敏性结膜炎。候诊室里虽然只有你们两个人,却格外等了很长时间。你像个娃娃,戴了一副不搭调的黑边大眼镜,在翻一本时尚杂志。父亲的眼睛充血,一直从放在茶几上的盒子中抽出纸巾擦鼻子。你先被医生叫了进去,紧接着父亲也被叫了进去。父亲进入诊室时你已经坐在了椅子上,脸上架着一副检查视力的眼镜。护士站在你前面,稍稍俯身将镜片一会儿拔出一会儿插入。检查用的眼镜框特别圆,比先前那会儿戴的黑边眼镜更不适合你。护士用手指插入镜片后,你从他手的下方瞥见父亲,接着,嘴角突然抽动着挑起,露出了微笑。随后,父亲发现自己一直在微笑着望着你。

“请坐下稍等一会儿,”

稍稍回头侧过脸的护士朝父亲发出了指示。你的脸被护士的后背遮住了。还有另一套检查用的椅子和视力表,父亲坐下来,直直地望着视力表。父亲的眼睛即使没有背后视力表的照明也能看到下排很小的字,我也能看到。我的眼睛特别好,应该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母亲的眼睛怎么样不知道。

父亲在接下来的那一周又去了眼科诊所。

眼科诊所在一幢大楼里,父亲和你在电梯里相遇了。你还是戴着那个黑边大眼镜,和起初在眼科诊所不同的是,齐肩摆动的头发往后束成了一根马尾,肩上披了一件淡粉色的开襟毛衫,两手握着钱包和手机。你比父亲印象中的要矮好多,因此,暴露在外的脖子绝无纤柔感,倒是稍显粗短。在眼科诊所那一层下来的只有父亲,电梯门合拢前的那一瞬间,你避开父亲的视线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随后,父亲再次意识到是自己先回过头去露出了笑容。

你在位于同一座大楼的一家通信贩卖[风行日本四十余年的一种行销方式,销售商以各种媒介介绍商品,并辅以电话咨询提供订货及售后服务。]公司上班。第三次去眼科诊所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已经基本治好了,你也摘下了眼镜。你们俩这一次一起乘电梯下楼,不只你们俩,狭小的电梯里挤满了人。你两眼开始朝上向父亲望去,父亲也注意到你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女子,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朝下盯着你那从头发里冒出来的耳廓看来着。

你的长相其实并不太好,顶多算是可爱。你身上有足够吸引男性的一些东西,而你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你不仅拥有那种敏锐感知男性对你是否有性方面意欲的才能,也具有一丝不漏地将这些感觉拾起收藏的才能,就像用指尖一只一只捏死聚集在花木上的飞虫一样。你绝不会强求得不到的东西,对得手的东西也不急不火,在刚好得手的时候得到,随即又放开手,绝不自找麻烦,也绝不会毫无意义地失控。这就是你的恋爱方式。

虽然在学生时代以及不足两年的正式职员的时间里,你多次受过不好的评价,但你始终没吸取教训。身为一名派遣职员[在人才派遣公司登记在案,作为人才派遣公司的职员被其他与人才派遣公司签约的公司录用,但只和人才派遣公司存在雇佣关系,薪酬也由人才派遣公司支付。],在这间通讯贩卖公司里工作,你的声誉变得越来越差。女同僚们实在摸不着头脑,你的那副长相原本对她们毫无威胁,居然会在她们的眼前,三十来岁的已婚职员和二十出头的打零工的大学生各自找些缘由凑到你身边,明显摆出一副套近乎的架势。与他们相比你稍显低调,到底选哪一个,或者说先选哪一个,你有些拿不定主意,同僚们看得一清二楚。正因为如此,当你和父亲开始交往的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发生。

生活对你来说一直很平静,好像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消失。被人爱被人烦的事儿什么人都会碰到,因此,不管这类事情有多少你也不会把它们看作是搅乱平静生活的原因。你觉得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时间并非一天一天地过去,而像是被滞留在拉长了的一日之间。不过,时间还是过去了。你的派遣合同顺利地获得续签。国内发生了一场令人长久难忘的天灾,你通过电视上的速报得知了这个消息,夹在那些哀伤和为受害的严重程度而担忧的同僚中间,你也感到不安,整天沉浸在悲哀中。可是当一个人的时候,你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当你想到有一天,即使眼下不是这样,有那么一天,同样的惨事说不定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你一点也没感到恐惧。不,你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是哪一位同僚这么说过,你有同感,说的确如此,说真是可怕,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恐惧滑溜溜地从你的表层滑过,你玩弄恐惧于指间,全不理睬它的存在。父亲再次得了季节性过敏性结膜炎,同以前一样不得不连续几周到眼科诊所去看病。你与学生时代的男友偶然相遇,两次让他在你的房间过了夜。你的祖父死在了养老院。你连正确位置也指不出来的一个国家发生了内乱,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家里发生了和日本国内相同规模的灾害。中学时代着魔般阅读的漫画最终结束了连载。接着,有一天,我的母亲死了。

发现母亲遗体的人是父亲。那个周末,父亲以休息日加班为由原计划不回家的。不过那天确实是加班。你为了参加高中时代一位朋友的婚礼回了父母家。

父亲知道这件事,没料想加班的计划取消,他没有和家里联络便突然坐上了新干线。那是星期天的一大早,母亲似乎从没怀疑过,而父亲的策略则是能回家的话尽量回家。大衣下皮肉紧缩,那个早晨太冷,甚至可以清楚地觉察到衣服和皮肤之间的空当儿。父亲确信在这样一个早晨特地回来是有意义的。到达公寓时已近中午,屋里静悄悄的,灯没开,空调仍在运转,站在门厅处能感到有暖风吹过来。父亲摘下手套,脱下了大衣。卧室里,在父母的双人床的正中,我趴在被子上睡得正香。父亲听了一会儿我的喘息声后来到起居间,拿起放在餐桌边上的遥控器,将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一些。母亲不在,延伸到阳台的窗户是关上的,只拉了蕾丝窗帘,外层厚厚的遮光窗帘只挡了一半儿,所以屋里还有点光亮。窗子的下半截用的是磨砂玻璃,因此视线自然总是集中在上半部分。母亲说高层的视野好,为此她总是很高兴。不过,从餐桌附近随意抬眼望去的话,根本看不到任何景色,只有迷蒙的天空散发着光亮,说起来就像是没有图案的素地儿墙纸。拨通母亲的手机时,身边立即响起了尖锐的来电声。定睛一看,母亲的手机就放在餐桌旁她常坐的椅子上。父亲打开了灯,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喝了起来。水槽里泡着喝过牛奶的玻璃杯和沾着面包渣的盘子。父亲摇了一下我的肩膀叫醒我,问道:“妈妈呢?”我连眼睛也没睁,说道:“不知道,”接着又睡着了。父亲脱了衬衫,可是收纳睡衣裤的壁橱抽屉里塞满了崭新的白毛巾,父亲只好穿着汗衫和短裤睡在了我的身边。

直到傍晚时分,被我叫醒的父亲不经意间打开阳台窗户时,母亲的遗体一直僵硬而冰冷地横卧在那里。阳台的锁是父亲打开的,警察过来取了指纹,只验出了家里三人的。母亲身着亚麻长衫式连衣裙,上面罩了一件食指粗细网眼的长款开衫,紧身裤上套着毛线暖腿套,脚上趿拉着阳台用的拖鞋。母亲正上方的缀着夹子的晾衣架上什么也没晒,空荡荡地挂在那儿。

我的证词完全不得要领,问到阳台的门是否是锁的,我回答说会锁,然后用两只手抓住手柄一关一开地做给他们看。又问到母亲在外面时门是锁上的吗,我回答说可以锁也可以开,将手柄推过去又拉回来。因为出现了和平常不同的情况,我很兴奋,两颊红红的。母亲的死被当做意外事故处理了,但没人跟我提过母亲的死因。我已不记得母亲的声音了,只记得她的笑容。因为只要母亲一笑,我也会跟着笑,我俩之间的玻璃在靠近嘴边的地方就升起一片白白的雾。我们觉得那很好笑,可一笑就有更多的雾,直到两个人都藏到了雾的后面,所以只好控制住不笑。我踮起脚尖,使劲儿抬起下巴仰头望着母亲,雾气渐渐消散,母亲好像由几个零部件逐渐拼凑着出现在了玻璃对面,比方说,脖子下面先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领子,然后是瘦弱的肩头披着一件杂灰色的开衫,同样杂灰色的袖子里露出了如胆怯的小动物般的手指,那手指迅速转动着画了个圆圈儿,稍稍指向下方,然后慢慢地、大大地、和蔼地笑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摆出形状。

你的母亲始终怀疑我的母亲是不是苦于丈夫的婚外情而自杀的,越怀疑就越觉得像是真的。几种假设在你母亲脑袋里刮起了狂风,她没办法不说出来,但又太难说出口。最终她声音颤抖地开口说出,话还没说完便流下了眼泪。你苦笑着信口说道:

“可是他老婆并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别说是他老婆了,这世上也没人知道。再说了,我又不是为了结婚跟他相处的。”

你的母亲想到的是,怎能如此肯定父亲的亡妻对婚外情毫不知晓呢?我的母亲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此事。她的父母已不在世,哥哥在很远的地方成了家, 而且五年来连一个电话和邮件也没有。她也没留下日记和遗书。即使是自杀,也可能是因为对育儿问题感到绝望,也许是得了忧郁症,或是像一见钟情那样突然被死亡吸引。

我已不再是个平常的孩子,而是身负不祥之伤的孩子,不设法挽救的话,可能会被不祥吞没的孩子。你的母亲没想过自己经手来管这样的孩子,不过没用她来管,是她的女儿你来管的。

“去咨询一下,还有,到阳台上的时候一定带着手机,万一有什么事只要打个电话,听见没有?”你的母亲提醒道。“啊,嗯,”你只当是耳旁风。

你的母亲思索片刻,这回试着用明朗些的声音说道:“应该没问题吧,不过是先过半年看看再说的事,万一不行的话……”

“是啊是啊,又不是马上就结婚,”你慢悠悠地打断了对方。

“我倒想说才三岁的孩子,你不用说什么,吃完了饭自己乖乖地刷牙。这种孩子,教育得真不错。是个好母亲啊。”

那一瞬间你的母亲真恨你,接着又想起以往多次曾对你抱有强烈憎恨的那些瞬间。你把面巾纸盒递过去,你的母亲擤了鼻涕。你只不过不想说软话罢了。

不受伤。”

那些话里既有“从今往后肯定也没有问题”的鼓励之意,也有“以后这样可不行”的警告之意。你的母亲对这两层意思都寄予着希望,希望女儿什么事也没有幸福地生活的同时,又希望她跌倒、疲惫和失败。你收回面巾纸盒,递上了废纸篓。

我的心似乎确实因为母亲的死而受伤。当初父亲雇了一位保姆照顾我,很快便意识到行不通。

警察调查取证时的兴奋劲一过,我绝对不再靠近阳台了,甚至连看都不要看,所以无法再到起居间和起居间另一头的儿童房间里去。若是强拉的话,我就会大声地哭起来,而且是用不可思议的哭法。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睁着眼睛,眼泪哗哗地流出,张大着嘴巴,发出既不是“啊”也不是“呜”的声音,一口气喊到底。那声音保持一定的音程,与其说是人的声音,听上去倒像是坏掉的管道因气压或别的原因引起空气喷发时的声音。为此,父亲封掉了起居间的门,从门厅一进来便是夫妇的卧室、厕所和浴室,我的生活就全部解决了。父亲和保姆不得不把饭端到卧室里来。

从那以后我就啃起了指甲。没等保姆说什么,父亲先发觉了。当我们父女二人沉默不语的时候经常会响起咔哧咔哧咬指甲的声音。我的指尖因为唾液一天到晚都是冰冷的。

一旦有人说“别啃了”,我会把手指从嘴边拿开,可是没过一会儿又会把手指放到嘴里咔哧咔哧地咬起来。有的时候咬得太厉害了还会出血。一旦出血,指尖会更加冰冷。在父亲抢着抓住我细小的手指上提之前,我根本不在乎疼痛,吸吮着溢出的血,调整牙齿的细微角度,不停地啃着指甲。当父亲看到女儿的喉头在动时,立即明白她是随着唾液一起吞掉了咬下来的指甲。父亲从来没啃过指甲,他担心有一天女儿的胃会被积存起来的指甲断片伤到。医生保证说没必要担心,又解释说因为太不卫生了,肯定还是制止为好,不过怒骂或是拍打会适得其反。

“首先要做的是消除内心的不安,”医生说。

父亲暂且接受了同居的提案,随后便向单身赴任所在地递交了调入请求。公司方面考虑到具体情况马上就开始受理此事。父亲委托了不动产公司出售公寓。他原本打算用卖掉公寓的钱还清贷款,用这钱为你和我重新贷款买一幢独门独户的房子。尤其是对我而言,比起公寓来独门独户的家肯定更容易让我忘记亲生母亲的事情。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买主。

“所以还买不了房子,至少眼下如此,”父亲好像在道歉似的脱口说道。

“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你回应道。

父亲签约租了一套房租合理的公寓,“卖掉了房子就去找新家,”他说,似乎在用温柔的口气安慰失望的你,可是,实际上你一点儿也没失望。紧接着,父亲又鼓励起你来。

“还有,也不是马上就要办入籍手续,还有半年的考虑时间,毕竟要看合不合得来。如果考虑这些的话,也许不急着买新家倒是对的。”

“嗯,”你含糊地应道。

你想到了结婚仪式的事。虽说没有跟父亲就此事商量过,但你觉得他似乎不太希望举行结婚仪式。你的父母觉得结婚对象带着个孩子也不便过于强求吧。你觉得不举行结婚仪式多少有些冷清寂寞,不过,与此同时,你也意识到自己连个想对其展示婚礼的朋友也没有。大学时代或公司就职时的那些朋友如今是否还算得上是朋友,你自己也不清楚。你和那些朋友偶然会有电子邮件往来,极端偶然地相约见个面,如果被邀请去参加婚礼,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前往。假设你现在全部失去了他们,你可能会感到伤心,不过,悲伤只会从你身上滑过,绝不会渗入你的内心。你意识到了这一点,恐怕这时候才刚刚开始意识到。你淡淡地笑了。你总是觉得,把那些失去但又不至于受重伤的事情想象成被残酷地夺走是件快乐的事儿。

你对供职的那家通讯贩卖公司的同事们并没有提到辞职的理由。其中也有刨根问底打听的人,你只是含混地说是因为“父母那边的事情”并露出羞涩的表情,对方也就不会再追问下去了。尽管这样还不停追问的人会受到周围的责备。你将一大罐曲奇饼放在了热水间,搬出了一个人生活过的集合住宅[日语为アパット,源自美式英语的apartment house,或称为公寓,是将一幢楼房的内部隔开,分别出租给多家住户的公共住宅。],住进预备好了的三室两厅的公寓房。对手机通讯录朋友一栏中的任何人你都没有发邮件,告诉说自己搬家了。

这次我被安排住在靠近门厅的一个房间里。父亲和我比你早两天住了进去,结果我还是不愿意踏进面向阳台的起居室。家具和家电原封不动地从旧居搬了过来,甚至连原来的窗帘也因为尺寸差不多的理由又挂了起来。不过,没有大人用的床。父亲一副得意的样子说自己这两天睡的是沙发,你问为什么的时候,父亲一脸惊讶。

父亲把信用卡留给你并说不管什么只要你喜欢的都可以买。你在家附近的家居用品中心买下了头一眼看到的床,又在这家店里买了床单、被子和被套。你带着我一起去的,我老老实实的,很听话。是母亲把我教育成那样的。你尽可能把所有的被套盒子摆在一起,问我“你觉得什么颜色的好?”我说不上来,你几乎没意识到我说不上来,你一边嗯嗯应着,一边选了米色的被套。

在那之后我们转到了窗帘卖场。你心不在焉地用手触摸着挂在那儿的窗帘布往前正走着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你往前走了一段后转过身,脚步一丝不乱地慢慢又走了回来,问我在看什么。我认真地盯着面前的窗帘说:“粉色。”你随手拉过窗帘,应道:“嗯,是粉色的。”

深粉色的窗帘看似廉价但遮光性能好,拉上后整个房间让人感到压抑得喘不上气来。我在与起居室一间之隔的餐厅里一边望着窗帘一边在餐桌旁啃指甲,父亲朝坐在对面椅子上读杂志的你望去,什么也没有说。

关上窗户,拉上粉色的窗帘,我感到十分踏实。虽然不想踏入起居室半步,但进出餐厅却没有一点儿问题,生活上的不便彻底消失了。你买了一个很大的室内用折叠式晒衣架,还买了除湿机。

你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了你的母亲。

“是吗……是啊,情况确实很特殊,”你的母亲有些支支吾吾。她忍不住想提及太阳光的杀菌作用,但是,很明显女儿早已察觉母亲想要提出什么建议。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女儿总是迅速转头结束谈话,“不管晾在哪儿,干了就行。”你说完便撂了电话。

你对日晒和通风之类的事毫无兴趣,因此对于在哪里晒衣服完全不在意。用折叠式晒衣架的时候,你不得不将它斜横着摆在起居室的中间,室内的美观骤然间便被破坏了。对那样的事你也全然不放在心上,而我则兴致勃勃地望着晒衣架上的如飞机模型般展开双翼的衣服。每当折叠式晒衣架占据了起居室,你和我看上去并非因为喜欢而落座餐厅,反倒像是被逼呆在那儿似的。住在那样的房间里,外面的世界似乎完全不存在,你我二人各不为对方担心,共同分享着一份自然的沉默,感觉不到一丝紧张,简直就像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家人,或是在公共场合恰好碰到一起的陌生人。

你联系了离家最近的一所幼儿园,紧赶慢赶地办好手续,总算赶上了入园式。你每天接送我去幼儿园,照顾我换衣吃饭和洗澡,然后把我带到儿童房间的床上躺下,为我盖好被子。不过,像父亲说的那样,我已经基本上学会自己的事自己做,准确地说应该是,只要你督促一下我做什么就可以了。我说话越来越少,默默地听从你的安排。你用膨化食品驯服了我,按照我死去的母亲的习惯是不让我吃那些便宜不健康的零食的,所以我立马便上瘾了。你很爽快地给我买来果汁和巧克力,你真的很在行。我一个人不停地在那里吃,连对话的必要也没有了。而且由于那样一直不停地吃东西,啃指甲的状况也改善了不少。那并非是说我的毛病一点儿一点儿地好转了,而是因为不能同时又吃零食又啃指甲而已。这对父亲来说已经足够了。自从你来了以后,因我而感到棘手的事几乎没再发生。父亲为自己没有做错选择而甚感高兴。

不过,在那种父亲的眼中也很难说你是个好主妇。父亲的亡妻在持家方面相当拿手,很喜欢收拾整理东西,打扫房间的卫生,你不是这样的。父亲一回来,沙发上以及沙发前面的地毯上胡乱堆放着洗过晒干的衣服。叠衬衣和袜子时也不讲规则。另外,父亲的亡妻总是很用心地准备一汤三菜,而你端出来的大盘子中只有一种菜,一小堆生菜,而且常常是把超市买来的盒装生菜直接移到了盘中。饭后,你居然还能无所顾忌地当着父亲的面把那些廉价的零食拿给我吃。父亲觉得,尽管如此也无需太介意,这样的问题可以等到办完结婚手续后再慢慢地指出并设法解决。再说了,和以前相比,如今贪吃零食的我看上去更像个孩子。父亲对你不放心,他担心你还太年轻,也很清楚你情绪易变。父亲原本计划尽快让你怀孕,可是没能如愿。

母亲死了以后,父亲到最后也没能再与你有性生活。

“我受了什么样的伤啊,因为出了那样的事。”父亲说。

“嗯,我明白。”你回答道。父亲为你没有责备他而感到安心,而且也很乐观地看待这件事。他坚信在新的家里开始新的生活后会恢复正常的,但最终还是没能恢复。在你选购的床上紧紧拥抱着你,任双手游走于腹部和腰间,可怎么都无济于事。

父亲一直忘不了亡妻死后的眼睑。眼睑基本上是闭合的,眼睑和眼睛下部的睫毛之间只有一点点缝儿,恐怕是露出了白眼珠,但他记不得了。与之相比,给他留下印象的则是死后没多久眼睑就干瘪了。父亲最终明白,原来以为只有一层皮的眼睑里面也充塞着脂肪和筋肉。隔着干瘪的眼睑可以清晰地看出隐藏在下面的眼球形状。失去了水分的眼球开始变形,本应是圆润膨胀的眼睑,凸起的最顶部稍微有些凹陷,那便是我死去的母亲的眼睑。

如今,你朝下俯视的眼睑柔软而灵活地开阖着,随着眼睑的开阖湿润的眼球时隐时现。以前,在宾馆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球上罩着隐形镜片,茶色瞳仁的外缘上闪着微弱的光。在这张床上,那光已经看不到了,如今这里是你的家,以后不过只是睡觉罢了,你不需要再戴着隐形镜片。你的裸眼视力还不到0.1,父亲和你开始一起生活后才知道。那样的视力会有什么样的视野父亲没法想象。我大概知道,因为我的眼睛非常好,好到能想象出高度近视的视野。

“能看见吗?”父亲将身体稍微向后挪开一点儿,问道。

“啊,什么?”你抬头望着父亲,

“脸。”

“脸?”

“嗯,脸,我的。”

你对话时没有一点儿语塞,流畅地回答道:

“整体上能看到脸,”

“什么意思?”

“具体部分看不清楚,眼睛鼻子嘴巴都在那儿,只是看不清形状,模模糊糊的。”

你看上去啥事没有似的说着,父亲没法儿接受。他想,那自己的脸岂不变成了一个光滑平板的东西了。

父亲不能理解,你那一闭一睁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什么,但在睁开的数秒间却能准确地与视线相合同步。眼睛可以流露心灵和人格的想法对于父亲这类人来说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即使是那样的父亲,对眼睛这个器官仍抱有一份期待。可是,你那浸润在泪液中慢吞吞的、伴随细碎不稳转动的眼睛越看越觉得不过是个器官而已。被泪液濡湿也罢转动也罢都与感情和官能无关,而是出于器官机能上的需要或濡湿或转动。父亲俯视着的只不过是丝状血管构成的两个小小的器官而已。最后,父亲说了声对不起便抽身离开了。你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但没有露出悲伤的表情和不满的态度。父亲想起了最初和你在眼科诊所相遇时的情景,想起了脸上架着粗糙的视力检查镜斜视父亲的你的那双眼睛。脸不转动只是眼睛看邻座的话,眼球不是隔着镜片来看,而完全是用裸眼看到父亲的。父亲记得那时候你确实看着自己露出了微笑的,也就是说你用辨不清面孔部位的眼睛看着父亲,然后露出了笑容。

父亲不知如何来评价这个记忆,有些日子里觉得它可爱,有些日子里又觉得毛骨悚然。

父亲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和别的女人发生了性关系,然后知道自己并非无能,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会不举。看着别的女人的眼睑会想起亡妻瘦瘪的眼睑,别的女人的眼球也会像你的一样,不过是一对器官而已,但是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行。

你很快便发觉父亲在搞外遇,虽然没有抓到什么把柄,但也并非没有根据。父亲时不时地也尝试着和你亲热,虽然还是不行,但和以往相比却没有显得特别焦虑不安。接下来,很明显地可以看出父亲在等着你做出安慰他的表情,说些安慰他的话语,你按父亲期望的那样做了。父亲一边表示过意不去,一边一副满足的表情去安慰你,那态度就好像性交不顺全是你的问题,而不是父亲的问题。其实你明白父亲心里就是那样想的。

正因为这样,你从不想费劲地去搜父亲的东西或开口质问他。你觉得早晚会变成这样的,所以也就没觉得特别的失望,毋宁说倒有些温馨的同感。沾花惹草的男人只要一有机会一定会出手的,不管多少次,正如你自己那样。可偏偏你却从此爱上了父亲。那是一种类似自爱的平静的爱情。

你变得越发轻松,若是父亲不改变以往的生活方式的话,你也没有必要改变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

你对我开始感到厌烦。以前我被父母严格地训导要在客人面前老老实实地守规矩,所以有种惊人的耐力。我从来不用你指教我做什么,而且你也不懂如何来指教我。

你寻思着这孩子这辈子都会这么乖吗,接着又想到了将来。你还年轻,随时可以走出这间公寓,回到父母家里。选择进入一家与原先不同的派遣公司,或是一家接一家地寻找招聘正式员工的公司,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你总会被雇佣的。遇到男人,或者是重逢,还可以恋爱结婚。你还有各种可能性。对于我来说,有你无法相比之多的可能性,可是我吃零食的那副样子,看上去似乎正侵蚀着我所拥有的未来。

你不久便有了情人,没有特地去找,对方自然而然出现了,事情是由书引起的。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突然说:“把书处理了吧,”他朝和式房间那边望着,纸拉门没完全闭合,纸盒箱的一角被夹在缝隙处,有一部分箱体朝起居室探出了一点儿。和式房间被用作了杂物间,除了父亲不假思索地从旧居搬来的大量杂物外,还堆放着你的个人物品。

“如果把书处理了,那部分空间腾出来,整理起来就方便多了。而且,在和式房间里晒衣服不错。”

“书?”你反问道。起居室里有个书架,你刚住进来的时候上面放了几张CD和DVD碟片,还有些家电的说明书,差不多是空的。如今上面又摆了几本你买回来的烹饪书和杂志,不过多了几本,数量少得直着立不起来,都斜着侧立在那里。你自然注意到了书架的存在,不过以前上面曾放满过书籍的事情让你感到有些意外。

翌日,父亲上班去了。把我送到幼儿园后你打开了和式房间的壁橱拉门,很快发现了装满我母亲的书籍的纸盒箱。你拖出箱子打开来一看,里面装的是小说、外国的绘本和烹饪书。

你拿起一册单行本的小说,为的不是里面的内容,而是对物品的触感有点好奇而已。你从来不读小说,几乎不碰单行本小说。书比想象的要轻很多,你手掌托着书上下掂了两三下后又随便翻了翻。书中附带的书签绳呈“し”的形状,看来一次也没用过。捻起淡紫色的书签绳一看,书页上留下了相同形状的凹痕。你用手指摩挲着那浅浅的凹陷,把书签绳抻直后夹到了别的书页之间,然后合上了书。

你把纸盒箱里所有的书摆到了地上,小说类的既有文库本也有单行本。文库本不管哪本都有些脏,书页也变了色。与文库本相比,单行本看上去几乎是新的。你查了一下,书签绳原封不动躺在书里,睡觉的单行本差不多占了八成,很明显还没有读过。你陆续翻开那些单行本,把书签绳抻直并拉出书体外,然后抚平书页上留下的凹痕。你的手指随心所欲地滑过页码和一行行的文字,一如拂去尘埃或是虫子的残骸。纸张泛着潮气,手指拂过书页时指尖的水分和油分被吸走,你的指尖频繁地滑动没多久,纸张也变得干巴巴的,摸上去令人难受。你的指纹沟和纸的纤维相互摩擦,使得两边都变得粗糙了。

书签绳既有白的也有红的,另外还有黄绿色、黄色、蓝色和粉色的。所有的书整理完毕后,你又把它们一册一册地放回了纸盒箱。经过一遍整理后你发现小说没什么用场,外国绘本中封面看起来不错的只选出四本放在了榻榻米上,其余的毫无犹豫地装进了纸盒箱。

你从自己带过来的行李中拿出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搜索附近的旧书店,很快找到了一间并设咖啡屋的专营艺术类旧书的小店,似乎还是间时常被杂志登载的有名气的店。

上门来收书的男人看上去和你年龄相仿,前额的头发又长又难看,一身大学生的打扮,白色帆布旅游鞋脏得已变成灰色。就那副样子居然还是店长。他进了屋既不坐在餐桌旁也不坐在沙发上,一屁股盘腿坐在了地板上,当即开始检定那些书。你原以为取走纸盒箱就完事了,于是急忙泡了速溶咖啡。他没有喝,你自己一个人坐在餐桌旁一边喝一边朝下望着旧书店男人的后背。他的肩膀比父亲的宽很多,连房间似乎也比平时小了些。检定那些书差不多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检定结束后,旧书店男人说了句:“挺漂亮的家啊!”把纸盒箱抬了起来。你觉得把室内用晒衣架放进了和式房间是做对了。因为去幼儿园接我的时间快要到了,你跟着一起出了门。

到幼儿园步行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大部分家长把孩子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往来接送,你和我总是步行。我们俩好像独自一个人在行走,有时你走在前面,有时我走在前面,偶尔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不骑自行车是因为你不自信。学生时代你从未骑车带过人,再者,和朋友们胡闹玩一车四人时还出了事故。旧书店男人让你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席上,把你送到了幼儿园。

如果没有收购预订的话,旧书店男人的工作一般在下午晚些时候才开始。在我呆在幼儿园的这段时间里,你们一周会见两三次面,地点在他租的公寓,就是那种学生和独身者居住的单间公寓。他打开房门时头发总是乱蓬蓬的,身上穿着起毛球的T恤和软塌塌的棉线裤。看不出他为你的到来整理过房间的迹象。

“对不起,这儿不像麻衣你家那么漂亮。”他邋遢地笑着说。

从门口到房间最里面放置床铺的地方仅剩下一溜过道,其余的空间都被林立的书塔覆盖了。那些书塔很高,几乎到了腰部,走过它们的时候会微微晃动,令人担心会不会倒塌,不由得会欠身通过。旧书店男人却一副不在乎的面孔说:“没事的。”他说的“没事”可不是“倒不了,没事”的意思。书塔几次倒了下去,一个倒了,周围的基本就会跟着倒塌。旧书店男人还是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伸出大手拾起那些书来重新摞好。

“拿来卖的?自己看的?”你问道。

“要卖的,”旧书店男人说,“不过有喜欢的可以选两三本拿回去。”

“呃,不需要。”

“没什么,别客气。”

“我不怎么看书。”

“骗人。”

旧书店男人和你满脸笑容地对视着,在或似探寻或似疑惑的犹豫出现在他笑脸的前一秒,你条件反射似地开口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回过头来,眼睛一个一个地扫过书塔,但并没有特别地看哪一本,只不过在计算时间。你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和视线,装作真的是在选书的样子。你没有告诉旧书店男人我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也没有说你还没有跟父亲正式结婚,以及父亲有位死去的妻子。你未必觉得把那些事情告诉他会影响你们的相处,只是觉得说明那些事情太麻烦了而已。你静悄悄地挪着步子,探头看着两三座书塔的侧面,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确认下面的第二本书,然后又把手伸向另外的书塔,抽出上面的第四本文库本。当你看到封面时稍微有些后悔。装帧画的背景很黑,封面的下半部分印有如铁丝划伤般线条勾勒的草原景象。封面的纸上残留着用力拿书时指头的印记,边缘折痕处的颜色已经被磨掉,露出了纸的白色断面。书页侧面几乎变成了和你手指一样的黄色。

“这个,”你将书稍微折弯,拇指指肚翻弄着书页,快速翻卷的书页送出了一小股风,带着隐形眼镜的双眼瞬间感到一丝干涩。你将书稍微前倾些让封面朝着旧书店男人。

“那本?”

“这本。”

“那本是从麻衣你家买来的。”

你把封面转向自己,觉得好像有点印象。

你点头“哦”了一声,“所以这本给我吧,一直找来着,心想可能是弄错卖掉了。”

你慢悠悠地把书塞进了包里,脱下身上的开衫扔在了包上。旧书店男人向你靠近时,书塔晃得很厉害,但是没有倒塌。总是你弄倒书塔,旧书店男人没弄倒过。

你和旧书店男人缠绵过后才去幼儿园接我,因此总是错过用午餐的时间。你们二人从未一起吃过饭。旧书店男人家里的厨房看不出有使用过的痕迹,虽然有台冰箱,但插头没有通电。打开冰箱门一看,里面放的是书。他解释说吃饭多是跟咖啡屋那边搭伙的,咖啡屋另外有人经营。旧书店男人说自己对食物没什么讲究,肚子填饱了就行。

“关键是够量,吃什么都行。”

“书也吃吗?”你笑着说道。

你去见旧书店男人的那段时间里没觉得肚子特别饿,在去幼儿园接我的时限之前你想跟他呆在一起,因此你省去了午餐。那样的日子里,你把我带回家后便和我一起吃零食。可是,即便如此,我总是比你吃得多。我认真地、一心不乱地嚼着,然后咽下去。你瘦了一些,而我很明显地开始长胖了。母亲总是给我备一些质量好的大码衣服,为的是能穿久一些。我原本是个体瘦的孩子,身体好像赤裸着在衣服里游泳。我的身体很快填满了与衣服间的空隙,尽管你没有注意到。

你没有注意我,你在观察房间。在旧书店男人说了那番话后,你开始注意到,父亲从旧居搬来的那些家具绝不是漫无目标随意拼凑起来的。起居间里放置的家具有着同样的色调和风格。你放下零食,洗了手,打开了放在餐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查看后,你才知道那种掺杂了灰色的枯木色调的木材是胡桃木,或者说是胡桃木花纹的胶合板。

你走进我的房间,看到窗上挂着白地儿崧蓝绿条纹的窗帘,桌子、床和椅子都是涂了白漆的实木制品,所有家具的造型都利落简洁,看不到多余和装饰的痕迹。这些家具都是父亲那死去的妻子选的,是她凭自己特有的品位爱好精心选出来的。

你看了起居间的粉色窗帘后,又走进卧室看到床,在这套公寓房中只有这两样东西是不同质的,说得极端一点儿就是便宜货。尤其是床,和旁边放着的胡桃木椅子一比,实在是穷酸不堪。父亲的信用卡还在你手里,于是你便上网买下了看中的胡桃木材质的双人床。被套和枕套也买了新的,是北欧设计师设计的有名的布制品。很久以前你就知道那个牌子十分流行,但一直不大有兴趣。兴许是在网上看得太多了,不知不觉地想要买了。

在为房间的摆设不断检索的过程中,你逐渐发现了大量的商品样本。很多博客上展示着干净整洁的私人住宅,那些博客的管理者差不多都是女性,年龄从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跨度很大,

身份也各不相同,有独身者、专职家庭主妇、兼职的家庭主妇、没有孩子的人及有孩子的人。那些住宅虽然有出租式公寓、分期付款的公寓、新建的独户房、新装修的二手房等不同种类的差别,但那些女人们炫耀的居住空间却惊人地相似。几乎所有的管理者都喜爱选用北欧的器皿和布制品,全套家具也如同其广告宣言所说,是按照北欧风格来陈设的,有时竟会故意买来一些特别脏旧和有明显破损的古旧用具,并称之为“古董家具”。

父亲的亡妻胡桃木家具的选择无疑与网络一端流行的价值观不谋而合。你招了一下手,我手里攥着零食袋从椅子上下来,站到了你的椅子旁边。

“我打算换一下起居室的窗帘,你觉得哪个好?”

我盯着笔记本电脑的画面看了很久,其间咔哧咔哧的咀嚼声一直不断。等得时间太长了,你不禁偷看了一眼,我脸上没有表情,眼框里满是泪水。

“现在的那个粉色的,你喜欢是吗?”你询问道。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眼泪顺势流了下来。你重新抬头环视了一下房间后说:“知道了。”胡桃木和粉色窗帘看多了色调也变得和谐了。我舔净了手指上的点心渣,又啃起了小拇指。

胡桃木的双人床到货了,你将从家居用品中心买来的依旧很新的床处理了之后,又在网上买了餐具。父亲亡妻的餐具什么都是白的,这种价值观虽说在展示居住空间的那些博客中受到高度赞赏,你却觉得不满意。你订购了自己喜欢的博客照片上的盘子、茶杯和托盘,那些餐具上画有植物的图案。你还买来了陶制的小人偶和小水壶放在书架上当作摆设。不知为何没有卖掉的那四本外国绘本用买来的电线书档固定后也摆了出来。你又想起一直塞在包里的那册文库本,把它翻了出来,摆上去又觉得不起眼儿,只好将它和书架下层那些烹饪书和杂志并排摆在了一起。

从幼儿园回到家来的我还没摘下斜挎的包包便看到了摆饰出来的绘本。我先咬起拇指,接着是中指的指甲,然后从嘴里取出中指,小声地说:“这个,我喜欢的书。”

“是吗?太好了。”你答道。

“我到处找不到。”

“是吗?太好了。”你又重复说了一遍。

同居两个月后,脱下和晾干的衣服堆放在沙发或地毯上的事情变得少多了,折叠式晒衣架也只用于密闭的和式房间,不再碍眼。你浏览过的博客多是关于收纳的内容,虽说跟我死去的母亲没法相比,不过你开始参考那些博客渐渐做起了扫除和整理的工作。父亲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表现,只要提供一定的环境,女人自然而然地会作妻子和母亲,自己选择的正是这种有着正常本能的健康女性,父亲心中暗自得意。一旦如此,眼下无法让她生孩子的事实又令父亲感到可怜。父亲没有埋怨你自作主张的购物,反倒说再买些也无妨。他根本想不到你会有情人,对同居前你和学生时代友人之间的出轨之举更是毫无察觉。父亲坚信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就会有变化,化浓妆,着装露骨,内衣也会变得奢华,尽管当时你和父亲搞婚外情时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不过父亲不知你的变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对与自己搞婚外情的你的过去根本不了解。

你对旧书店男人从来不搞差别对待,并且还会灵活运用自己学到的东西。你会赤裸着端坐在他的床上,从他脱下来随意扔在那里的T恤衫里抽出一件。那些衣服被塞在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从枕头处一直延伸到脚下的位置。拿在手里的衣服有些潮湿,柔软冰凉。

“哇,皱巴巴的。”

“穿一会儿就平了。”

“据说这样的衣服最好叠起来放到抽屉里。”

“好像是的。”

在旧书店男人的面前,你的脊骨慢慢地弯曲,上身前倾着叠起了T恤衫。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你的电脑收藏了很多网址,把这些收藏浏览一遍的话真能累断了腰。你在吃着零食的我的对面默默地忙碌着,还要不停地给干燥充血的眼睛上药水。在你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经筛选和整理的时间集结物。有一位博客管理人宣布了自己怀孕的消息,还有的管理人生了孩子,更有几位管理人的儿子女儿入学或是毕了业。关于管理人的丈夫们的话题虽不像儿女的话题那么频繁地出现,但是他们的趣味及活动也发表在上面。另外还可以看到管理人的亲生父母或公公婆婆接二连三地过世,辞职、跳槽、晋升、调动、旅行及偶尔的搬迁等消息。有人开了新的博客,以往开设的博客或告知理由或一声招呼不打便停止了更新。其中或许有某位管理人已经离开了人世吧,至少有一个博客是这样的,就是我的母亲的博客,也是你喜欢的一个。

你没看过我母亲的脸,她的身高和体型你也不知道。年龄比自己大这点多少可以相像到,但是具体大几岁也不清楚。她的名字你知道,叫kana,不过究竟是写成加奈还是佳奈记不清了。其中的“奈”字应该没错,因为我的名字是“阳奈。”

但是,容貌也好年龄也好,甚至名字也好怎么着都无所谓了,那样的事我的母亲不想让人知道。偶然的一次你发现了母亲想让人了解的自己,那是在你每天浏览各种博客时胡乱点击链接时发现的,博客的名字叫“清澄的日子”,以照片为中心做成的,文章基本是一行或两行文字写成的记事。

你发现那个博客的瞬间里突然听到了我用牙齿咬碎点心的声音,也听到了我咽下点心的声音。我当时在喝饮料,那天喝的是苏打饮料。你把电脑的显示器稍微往前压低了些。我紧咬瓶口大口地喝着饮料,平常即便是喝水也不会那样喝的。你真的佩服我的喉咙,才不过用了三年多的一副喉咙,够结实的。

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朝你看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的同时把手伸进袋子里抓出点心,送到了嘴边。

“好吃吗?”你和蔼地笑着问。

“好吃。”我面无表情地答道。

“还有一袋呢。”你站了起来,手持先前买来的一袋点心走过来,放到了我的面前。

你不慌不忙地滚动着鼠标,重新专注地看起新发现的博客。你将博客上拍摄的家具同身边的家具做了对比,在末尾部分看到了管理人的名字,写着“hina*mama。”最后的更新时间是去年的秋天,随后便结束了。去年秋天的时候我那死去的母亲还活着,在最后的记事里留下的是一张照片,拍的是酷似紫色痣斑的云彩一点一点地漂浮在天空中的景象,还有一行文字记述:“喜欢从阳台看到的天空。好想有一棵榕猪苓[榕猪苓,英文名称是Ficus umbellata,桑科植物。一种在海外很有人气的观赏植物。]啊!”

我母亲死去的那一天,她的笔记本电脑不在屋子里。母亲结婚前就开始用那台电脑,她死的三周前坏了。父亲不知道这件事,警察在走访公寓楼中其他住户时,从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的母亲那里了解到了这件事。母亲好像说电脑的寿命已尽,于是把它给了免费回收的人。母亲没再买新的电脑。

数码相机留了下来,是一台小型的数码相机,死去的母亲挑选的,父亲买回来的。母亲都拍了些什么父亲不知道,内存卡被取出来了。父亲原本就不大拍照,你为了记录的时候会用手机拍照,没有使用相机的习惯。因此,这台没有内存卡的数码相机原封不动地被埋在了和式房间中堆放着的某个纸盒箱里。

“清澄的日子”大概存在了近两年,以每月四次的频度更新。

你用来放置电脑的餐桌,上面落满我吃点心时从嘴到手哩哩啦啦掉下碎渣的餐桌,母亲在拍摄的这张餐桌的照片旁这样写道:“终于买下了,很久以前就梦想得到的餐桌!”在你用北欧的碟子和陶制人偶装饰的书架上排列着已经被你卖掉的书,还有我已经不坐的沙发。博客中每每还能看到“变样了”的记述。Hina*mama所说的“变样”多半是挪动一下沙发的位置,改变一下餐桌的朝向;书架上的书按照书脊封面颜色排列,或是按作者名的发音字母排列;碗橱中的餐具和调理用具或横摆或竖摆等等。每当有这样的变化时母亲都会拍下照片上传到网上。即使没有这些改变,她也会像定点观测那样,根据窗户射入光线的变化拍摄室内的景象。衣柜的抽屉中间被匀称地分割成棋盘状,袜子、紧身裤、长筒袜被一个个地放进格子。打开冰箱的话,你会看到各种容器和托盘整齐干净地摆放在里面。有时全部衣服都拿出来摆在地板上,hina*mama为自己制定了一个规则,购置新的衣服的同时要淘汰旧衣服。买什么扔什么都以照片的形式登载出来。孩子的衣服也以同样的方式处理。照片中有几件衣服你都有印象。偶尔还会看到吃完的果酱瓶中插着茎秆被折短的花枝。

Hina*mama同你每天访问的许多博客的管理人一样打理着生活,统治着生活并建立规则。伴随这些行动的快乐引起了你的注意。她们沉溺于其中的那份快乐的分量大到你可以用眼睛看出。你对她们感到着迷,你对她们献上了自己的同感和理解。她们希望活着还是希望死去,是你完全无法了解的事情。她们的欲望是明确的,死去的Hina*mama的欲望是明确的,那是一种不会改变、不会取消、固执的欲望。

你的同感和理解,准确地说,只不过是你自认为的那种同感和理解。至于是否真的能理解,或者精准度究竟多大,都缺乏来自外部的证实。你觉得你比眼前我这个孩子、比起我的父亲、你的父母和弟弟、你的朋友和恋人们,甚至比你自身对她们更抱有同感和理解。与此同时,你完全想不出来自己究竟对什么事抱有兴趣,什么是你活着想要得到的快乐。

你回想起这之前的生活,进入大学,开始一个人过日子,直到你搬进父亲的公寓之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你肯定过得十分顺心。做做饭,打扫下房间,洗洗衣服,买些必需的东西再扔掉,扔掉了再买。保持衣装整洁,身体不出什么大的问题,时不时干点活赚些钱,所有这些事既不会给你带来痛苦也不会让你感到快乐。你连值得写下来的东西都没有,更别说是给不特定的一群人来看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你不会想到,她们展示给别人的东西其实是她们保护自身的装备。她们想要得到的是一丝伤痕都没有的干干净净的肉体和心灵。那些记录正是她们努力拼贴特别订做的肉体和心灵。

你将“榕猪苓”输入到检索框中,这个词你曾多次在其他的博客中看到过,你马上断定这是个观赏植物的名称。你朝斜上方抬起干涩刺痛的眼睛看了看起居室,然后开始检索榕猪苓图片,在刚刚熟悉的博客上搜寻关于榕猪苓的介绍,又转到网店上去浏览那些出售的榕猪苓。热销中的榕猪苓多是在桌面上摆放的那种,高度在20到30公分左右。不过,hina*mama想要的榕猪苓应该是高度在150至170公分放置在地面的那种。她肯定想把它放在阳台窗户的一侧,并打算越过那硕大丰满的叶子去眺望天空。榕猪苓若放在遮蔽的粉色窗帘与沙发之间也会很协调的,你决定要买一棵榕猪苓。

你对父亲说想放一棵观赏植物,“嗯,好啊,”父亲连是什么植物都没问就表示了赞同。你对旧书店男人说的稍微详细一些。你觉得父亲对植物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或许旧书店男人多少了解一些呢。

“我吧,想放一棵榕猪苓在家里。”你说。

“哦,那挺好啊。”正如你推测的,他有所了解。

“我那边的咖啡屋就放了一棵,是榕猪苓。好像不怎么太侍弄它,但长得很好。”旧书店男人将下唇抵在你的肩膀上说,声音似乎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透过体内传出的回响。

究竟在哪一家网店买榕猪苓,你花了三天时间才做出了决定。销售榕猪苓的店铺有很多,成千上万棵的榕猪苓正在等待送货,所有这种网店都设有顾客的评价栏。评价的内容非常多,你全部都看过一遍,因为你觉得换作是hina*mama的话肯定会这样做的。你没有时间去见旧书店男人,连续两次推掉了约会。

“怎么了?”旧书店男人问,

“有点事。”你说。

“有什么事啊?”

“忙啊,杂七杂八的事情。”

你滴了眼药水,带着隐形眼镜的眼球干得厉害。在接连不断地给眼睛滴药的过程中,你偶然察觉到了有一缕视线投过来。

“眼药水,”你摇了摇药水瓶给我看,我点了点头。

你留下了眼泪,我又一次朝你看过去,吃点心的手停了下来。你熟练地摘下隐形眼镜片,捏着举向灯光。

“这个是隐形眼镜。”说着将镜片舔干净后又戴了回去。我一直在那里看着。

“不戴这个的话,我的眼睛不好,看不清东西。”你向我作了说明。

榕猪苓到货了,长方形的纸盒箱比你还高。推着它滑过地板,把它搬进起居室的时候,我跟在后面转悠,似乎没注意到自己迈进了起居室。你用木工刀打开了包装,取出里面的填塞物,被卷裹的饱受束缚的枝叶慢慢地伸展开来。我走到跟前,触到了那硕大的叶子。你摸了一下我依然长有胎毛的脸颊,是突然间想摸一下的。我的脸颊比你预想中的干燥,有些涩巴巴的。你这样摸我还是头一次,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说榕——猪——苓,”你边说边用摸过我脸颊的手去抚摸叶子。我们俩在片刻的沉默间抚摸着靠近各自脸颊的叶子。叶子很薄,又暄又软。既不滑也不涩,软蔫蔫地回应着你的和我的手指。与书本的纸页不同的是,即使长时间触摸,手指和叶子依然是圆润而温和的。过了一会儿,你趴下身去把花盆底下垫着的托盘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推,将榕猪苓安置到了窗帘和沙发之间。

你坐在餐桌旁,看到绿色的叶子互相重叠地垂落在沙发扶手的上方。我依然站在起居室的中间,你也不管我。过了不一会儿,我便逃回了你对面的坐席上。

父亲怎么也记不住“榕猪苓”这个名字,我一次就记住了。在你一次又一次告诉父亲这个词的时间里,我则是把牙齿插进手指肉和指甲之间度过的。

我在幼儿园的这段时间里,你打开了窗帘,这几乎是头一次打开窗帘。那天正赶上梅雨季节里的一个晴天,阳光照射在你的身上,也洒满了整个起居室。你眯缝着眼睛,你的隐形眼镜片上有几处细小的划痕,这些划痕在你的眼球表面形成了光的不规则反射,所以你比不戴眼镜的人对阳光要敏感些。你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直到你的双眼完全被阳光侵犯,然后慢慢地适应并最终感觉不到疼痛,接着,你打开了手机。我们住的这套公寓套房位于三层,你开始用手机拍摄榕猪苓,根本不在意对面公寓的阳台是否会拍入镜头。

你将拍摄好的照片发送给了旧书店男人,随后看到的回复是:“下次什么时候见?”在看到那行字的瞬间,你突然感到旧书店男人好烦,就像父亲求婚的瞬间让你感到上班的重负一样。你浅坐在沙发上,从屁股到后背精疲力尽地倚靠在那儿,几乎是仰面倒在了沙发上。

“还不清楚,”你将邮件的内容输进去,又删除了,然后再次输入,“不再见面了。”你对着那封邮件看了一会儿,还是删除了。那样的说话方式可不是你的行事方式。

“也许我不想再见面了。”你重新输入了这句话,感到了话语有些尖刻,没有发送出去。你删掉了文字,决定不作回复。这是你绝交的常用手段。

你依旧仰靠在沙发上,望着书架上摆饰的北欧制的茶杯和托盘,在户外光线的照射下,它们比任何时候都光洁美丽。陶瓷白地散发着柔光,似乎会溶化在空气中。你站起来,拿起一套杯盘,盘底薄薄地积了一层灰,因为一直当作摆设,还没把它们当作饮具用过。灰尘发出微光,你把杯子拿到水槽里洗了一下,用茶包泡了一杯红茶。接着,你在书架最下面一层靠着一堆烹饪书的地方抽出了一本小说。

你在沙发的一端挨着榕猪苓坐了下来,书的封面上画着的夜幕下的草原在你看来太普通了,既不可爱也不漂亮。不过,捧在你手心中的这个小小的草原却是辽阔无际的。你朝下盯着那被涂得漆黑的夜空看了一会儿。

你像以前曾经做过的那样,将书稍微折弯,拇指按着书页,快速地翻弄起来,书页搅起一股风,令眼睛感到干燥。做过两三遍后,你发现有一页上端的角折了一点儿。是有意折的还是自然折的,因为折角很小实在难以判断,比页码的一个数字还要小。你翻到那一页,视线离开了折角往下移到了文字部分:

“你也可以闭上眼睛试试看,很简单的。甭管多严重的事儿,立刻就消失不见了。这不就是眼不见心不烦吗?至少对我自己来说如此。”

你含了一口红茶,热热的,舌头感到割裂般的麻木。你知道,那段文字闪烁出微弱的光亮,铅字似乎露出亲切的笑容,突然抬起一只手臂向你问候。你细心地又读了一遍那些文字。随后又几次翻到适当的书页,试着去读那里的几处文字。可是,没再出现相同的感觉。书页看上去就像无数人排着队列从上空往下俯视,却没看到抬起下颚往上对着你递眼色的文字行列。你把书搁到旁边,打开了电视机。在你双眼的表面,电视画面的色彩和闪光开始不停地反射,你一直面带微笑,就好像是因为看电视而发出的微笑。其实并非如此。你好像是要思考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不清楚。你没法开始思考问题,阻障言语表达的硬块压迫着你的大脑。

到此为止,你没再读下去,所以不会知道,那本书是以虚构的独裁国家为舞台的幻想小说。你发现的,同时也发现了你的那段独白,正是一步登天的独裁者对自己雇来的传记作家的耳边忠告。

手机收到了邮件,你刚好趁机停下了原打算开始的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失去了使大脑发挥作用的机会,但你没觉察到,反倒觉得可以再次启动死机状态的大脑。你拿起手机,是旧书店男人的邮件,他列出了未来半个月里方便见面的日子。你合上手机,拉上窗帘,到了去接我的时间了。

第二天,你几乎已经忘了书的事情,也没再考虑旧书店男人的事儿。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开始对“清澄的日子”做彻底的调查。你睁大带着隐形眼镜的双眼在电脑屏幕呈现的巴掌大的图片中搜寻着细节。你将吃剩的果酱倒掉,把瓶子洗净晾干,像hina*mama那样把白色地被菊的茎秆剪掉一大半,生在瓶子里。你连图片上的花的名称都不知道便去了花店,寻找同样颜色和外形的花。你还买来与hina*mama相同的亚麻衬衫。光是这些仅凭照片作参考,需要花上几个小时在电脑上粘贴,查找到底是哪家店铺出售的东西。你不再到超市去买面包,而是改成去面包店买那种hina*mama喜欢的全麦面包。用hina*mama凑齐的白色餐具,像hina*mama那样盛放药草和番茄的沙拉。虽然不能像hina*mama摆放的那么可爱漂亮,刚好你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所以并不怎么在乎。

父亲感觉迟钝得无可救药。他对待母亲从未特别的用心,在看待hina*mama喜爱的身边物品时,只觉得那些不过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东西,像是原产的衬衫、藏蓝色的连衣裙、三色条纹T恤衫、法国制帆布运动鞋、地被菊、满天星、毛茛、全麦面包、糙米、净是药草的沙拉、鹰嘴豆和西兰花菜汤等都是再常见不过的,而且到处都有。

你完全置身于快乐中,一成不变的是你品味到的仅仅是获取东西的快感。好不容易得到的装备却堆积在那里,你完全没有防备。

榕猪苓不断地在枯萎,我比你先注意到了。我还是老样子,要不吃零食,要不就啃指甲。榕猪苓长势最好的时候是送货到家的那一天,才过了一个星期,你便注意到它有些蔫儿。叶子干黄卷缩,开始哗啦哗啦地落下。因为日照不充分。你连续几天给它灌足了水,结果伞榕变得越来越弱。你丝毫没感到可惜,你不再需要它了。你还可以弄到很多其他的东西。榕猪苓上剩下来的叶子也都耷拉着,变得越来越难看。你把榕猪苓搬到了阳台上,我从幼儿园回来的时候,它已经不在沙发和粉色窗帘之间了。因为我的缘故窗帘是拉上的,所以看不到阳台上的榕猪苓。我变得比以前更加专注于吃零食了。

旧书店男人来访的时候,你以为在网店购买的东西到货了。我已经从幼儿园回到家,在餐桌前喝着牛奶,吃着脆饼干。因为时常会有人上门送货,你和我对通话机早已习惯了。我没有回头看,也没有停下吃东西的嘴巴,我的脑壳里充满了嚼碎脆饼喝下牛奶的声音。你站起来上前应对。

通话机一开始听不到声音,你按了几次按钮,最后听到了按门铃的人的声音,旧书店男人顺利地通过了外面的大门径直到了我们房间的门口。

“哎,什么?怎么回事?”你说。你已经整整一个月没理睬旧书店男人发来的邮件了,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才不会用冷酷的字眼跟男人说话。

“ 呃,对不起,不过这么突然,很难办。呃,可是,怎么办呢?稍等一下,”你用含笑的声音说道。

你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后面带笑容地跑过来,两只手拉住我坐的椅背,令椅子倾斜。椅子稍稍倾斜了一点儿,我站了起来,脆饼的碎屑从大腿处衣服的褶皱里散落下来,脆饼的碎屑也粘到了手指上,还有酱油的颜色。我一根一根地舔着手指,你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将我的身体转过来,让我和你面面相对。你稍微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任由你手的推力向后移动,接着你又跟上一步,不断地推我,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即使我的脚踩空了,你也没有手软。转眼间你把我逼到了粉色窗帘跟前。

我还在吮着沾有酱油味的手指,味道快要被吮吸干净了。你在我肩头上方拨弄着窗帘,打开窗锁,快速地打开窗户,最后再一次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湿度很高的空气立刻裹住了肌肤。我抬起头望着你。第一次,我朝你露出了反抗的表情。我光着脚,左脚后收站稳,可是,那里已经到了阳台。你迅速地哈下腰,抬起我仍留在地板上的右脚踝,然后又放下。我险些向后倒下,刚好有榕猪苓在那里,伸展开的枝叶蹭到了我的额角和胳膊肘。榕猪苓活过来了,枝叶就好像人的头发和衣服一样舒缓地晃动着。上空虽然被灰黑色的乌云覆盖着,周围却环绕着不自然的光亮。我的赤脚踏在水泥地面上,有的地方居然比我的脚心还暖。

“马上就好,马上,大概五分钟。对不起。”你说着,关上窗户,锁好,拉上了窗帘。

你边用手捋着头发边走回门厅处,把旧书店男人请进了屋。旧书店男人脱掉鞋子,抢在你前面迈着大步走进起居室。

“只有五分钟时间,孩子,我把她搁在阳台上了。”

“为什么不回复我的邮件?”旧书店男人问道。他似乎没有生气,只是实在不明白怎么回事,一副忍不住非要问一下的样子。

“太忙了。”你回答道。

“铛”的一声响,与其说是声响,倒不如说像是壁纸发出的微波般的震动。你没有回头看,旧书店男人朝着你的眼睛和额头的另一边,越过你的身体向正前方望去。接着又出现了声响和震动。那声响和震动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不见停歇的迹象。

“明天,”旧书店男人的视线在窗帘和你之间不停地转换,快速地说道,“明天,送孩子到幼儿园后到我家来一下。”

旧书店男人试图碰你的上臂,你往回缩了一下。

“如果不再见面的话也行,不过明天最后一次慢慢地说会儿话。”

旧书店男人的脸色与其说是肤色,不如说是肉色,侧面的皮肤干巴巴的,有些地方还起了薄薄的白色皮屑,这时你才开始意识到旧书店男人比你要大几岁。

你紧闭双眼,试图润一下隐形镜片。当你再睁开眼时,镜片刚好和眼皮同时从眼球处抬离一点儿,滑落时刚好贴在了合适的位置上。你点了点头,这期间声音和震动一直没有中断。旧书店男人两次微微朝你点头,一边回头看你一边走出门外。你锁上了门,整理了一下头发。

在你揭开窗帘打开锁的过程中,我始终在用两个手掌叩击着窗户。因为我一直在不停地晃动,你几次都未能打开锁,好不容易打开了窗户,我发出似乎要被压死的呻吟声死死地抓住你。以前在必要的时候我曾以清晰的语言跟你说过话,可是这一刻却怎么都不行。我的眼里闪着泪光,一个劲儿地叫着。

不过,你明白我要说的话,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是你突然明白了。你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按住,你那光滑的手指似乎快感地嵌进了我丰满的臂膀。

“唉唉,”你开口了,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唉,教给你一个好办法,权当没看见就好。你试试看,闭上眼睛就可以了。肯定可以。就这样,你试试看。”

我没有忘记你说的话。很久以后,当我找到母亲留下的书,翻到陈旧的那一页,听到了独裁者的忠告。我读完了那本书后将它保存了起来。那位独裁者如青春期少女般任意妄为,杀害了不知多少人,比铅字印出的人数要多得多。这并不等于说独裁者就特别的幸福,但也不是不幸。最后,发生了政变,他被关进监狱,只能等待着被处死。虽不能说他是幸福的,但也并非不幸。他以和先前同样的态度接受了传记作家的来访,独裁者为自己超一流的“无视”才能而得意,他甚至做到了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严酷现实视而不见。他闭上双眼,于是肉体和精神的痛苦通通消失殆尽。对我和你来说这可行不通。其实我和你都是柔弱的无用之人。

直到很久以后,当我的臂膀变得细长而伸展,失去了水润若滴的柔软,继而可以触知弹性的肌肤之下筋骨的力量,而你的指关节变皱变红,手背现出骨头的形状的时候,你看着我的脸,但不再是俯视,我对你这个抓住我的臂膀仰视我的人道出了这段珍藏之语。

不过,还没到那个时候。幼年的我被你抓住了臂膀,紧咬着牙,鼻子用力喘着粗气。

“没事了。”你说。

很快,我的手脚指尖因为麻木无法站立,是由于缺氧引起的。你用一边身子支撑着摇摇晃晃的我,把我扶到沙发上躺下。我就那样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晚上,吃过晚饭后父亲把我抱到了床上。父亲在熟睡的我的身上没有觉察到异常,持续的昏睡原本就是异常情况,但是父亲为我能在沙发上,也就是说靠近阳台的地方睡觉而感到高兴。

翌日清晨,我和平时一样起床,和平时一样被送到幼儿园。我没有对你露出笑容,也没有跟你说话,虽然平时也是这样的,但我的脸比平时绷得紧,走路时依然在啃着指甲。你没有阻止我,对我这样一个既不哭也不闹,每天老老实实的乖孩子你怎么可能挑剔。

你信守与旧书店男人的约定,前去他的公寓见面,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旧书店男人把床上的运动服呀T恤什么的扔到一边,让你躺了下来。

你有些迷迷糊糊的,一直可以感觉到眼球与眼睑之间隔着一层硬硬的镜片。你睡得很轻,微微地睁开眼,然后又闭上。旁边的旧书店男人坐了起来,他朝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的脸,接着你知道他压在了你的身上。

旧书店男人用舌尖轻轻地掀开你紧闭着的右眼眼睑,轻巧地将眼球上戴着的隐形镜片舔取下来,舔到眼睑时你感觉到一阵胀痛,过了好一会儿你才明白他要对你做什么。你同时睁开了双眼,看到上面的他,究竟哪只眼睛可以看清东西,哪只眼睛只能模糊地成像你也不知道。旧书店男人的面孔并非一个确切的影像,而是给人轮廓模糊、未凝固的高浓度液体般的印象。你试图坐起来,旧书店男人使劲地按住你的肩膀阻止了你。他的右手牢牢地按住你的额头,你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拇指朝下屈伸时戳到了你左眼眼睑,疼得你泪水直流。旧书店男人合着泪水又舔取出你左眼中的镜片,却未能像舔取右眼镜片时那么顺利,舌头过于用力压迫眼球,眼泪以不同寻常之态涌出眼眶。

因为你无法正常看东西,旧书店男人正经地将你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拾起,然后按照贴身的顺序递给了你。

“为什么要这样?”你说,

“等一下还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呢。”

最后,旧书店男人将面巾纸盒递给你,你擦了鼻子,又偷偷地抹了一下眼睛周围。

“对不起。”旧书店男人说。在门厅处,他弯下腰来给你穿上了旅游鞋。

自小学时代至今,你还是第一次不戴隐形镜片也不戴眼镜在街上行走。日光白晃晃的,柏油路面乌黑一片。眼窝里残留着一点儿擦不干的泪,眼球一直隐隐作痛。你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无论眼睛周围肿胀的感觉,明亮耀眼的白昼,经过你的身边走到你前边的那些陌生人,还是排出浓浓的尾气气味的汽车,似乎都不是现实中的存在,倒像是记忆中的景象。

即使熟悉的幼儿园也似乎失去了真实感。你置身于幼儿和成人的混杂声中,好像轻飘飘地走在水中一样,直到一个紧促的声音在叫你时,你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你朝叫你的方向望去,不知什么人对着你嗓音尖利、喋喋不休地在说话,你似乎在看,其实什么也没看。几个女人把你围了起来,其中有一位老师试图想要调解。

“如果留下了疤痕你打算怎么办呀?”一个女人说道。你在脑海中描绘出旧书店男人的喉头和从那儿咽下去的隐形眼镜残片的形状。

“差一点就碰到眼睛了,如果真的伤到眼睛的话,那真的不可设想。”另外一个女人接着说道。你在想,原来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的。

“啊?”你说,“对不起。”

你慢慢地才明白是我乱闹时伤到了几个小朋友。

“对不起。”你又说了遍。

幼儿园老师对着保育室喊了我的名字,还招了一下手。保育室里还有一些孩子没有走,你看到在蠕动的人群里现出一个很大的滚圆的形状,突然挣脱出来朝你走过来。我的体格已经超出了幼儿园的其他孩子,胖得圆滚滚的,一脸目中无人的神态。结实的身体将衣服撑得紧紧的,这便是我。

“阳奈用啃过的刺刺拉拉的指甲挠别人。”老师向你报告说。

“阳奈妈妈要当心啊,请给阳奈的指甲好好修剪一下。”

“噢,”你说,“对不起。”

“阳奈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平时她不是这样的。阳奈她怎么了?”

“对不起,”你说,“为什么不说对不起?”

我默不作声。

回家的路上,你说:“隐形眼镜弄没了,看不清楚。帮帮我。”你抓过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疼。”你说,立即将手松开。你在我的身旁蹲下来,抓过我的手靠近眼前仔细地看着。我的指甲和你的眼睛离得那么近,稍离得远些会变得模糊不清,离得再近些又无法对焦,还是模模糊糊的。对你来说,这便是唯一奏效的距离。

“真的,刺刺拉拉的。”

在此之前你从未拉过我的手,所以你不知道。你顺路去了一家药店,买了透明的指甲油和指甲锉。回到公寓后,你累得筋疲力尽,恨不得马上能睡下。

可是,入睡前你戴上眼镜,让我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我什么也没有说,按照你的吩咐坐下伸出了手。你坐在椅子上,将椅子拖到我身旁,然后一个一个地给我锉着指甲。锉好之后,用嘴吹走碎屑,再用纸巾轻轻地擦净。

“我给你涂上指甲油,啃了可不行,”你平心静气地说道。

你在我小小的指甲上抹上了粘稠的指甲油。我注视着你那完全不搭调的眼镜,任凭你摆弄着我的指甲,渐渐地我紧绷着的脸颊松弛下来。我一副轻松的神态,颈项前伸,曲着背坐在那里。

所有的指甲都涂上甲油后,你将两手的手指在面前张开,说“保持这样直到干了。”我照着你说的做了。你站起身来喝了口茶,然后把我丢在那里一个人进了卧室。等你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我手上的指甲油已经干了,你用手指肚一个一个地摩挲确认后,又涂了一层甲油。我再次把手伸到自己的面前张开所有的手指。

“漂亮吧,所以千万别啃啊!”你摘下眼镜放到了餐桌上。我的指甲确实很好看,亮亮的,没有一点儿伤。

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仍坐在椅子上张开着手指,看到你舒展着身体。你以那种姿势躺在那里一点也不奇怪,站立的东西平放的时候与沙发紧紧贴合,你的身体看上去好像原本就是沙发的附属部分。你马上闭上了眼睛,不过没有睡着。虽然很想入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你回想起自己在高中时候的事情,一台自行车上硬是载了四个人,滑下坡路时发生了事故。记忆中的光景如过度曝光般明亮,而它的远去却令你感到意外。对已是成人的你来说,曾经是高中生的这个事实变得出奇的遥远,你这才意识到许多的光阴已经逝去。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或许从某种程度来说大块儿的时间虽然在流逝,但并未离得很远。你想不到从今往后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远。

负责脚蹬和把手的是当时和你要好的一个男孩儿,他那时在橄榄球队。他站着蹬车,你和另一个女孩儿一前一后骑在车座上。剩下的一个人站在后座上,她伸出胳膊搭在你男友的肩上。你们以这个架势在大型卡车隆隆作响的国道上猛速地往下冲去。你把住男友的腰,鼻子触到他那上下左右不停扭动的屁股上。身后的女友紧贴着你的后背,她的体温使你感到火烧般炎热。两脚离地悬空,以不伦不类的角度伸开去,麻木得没法忍受。不过你最担心的是隐形眼镜,为了避免飞脱出去你一直闭着双眼,所以什么景色也没看到。站在后座的女孩儿始终大声地笑着,尖叫着。旁边有卡车通过的时候就会闻到强烈的尾气味儿,发动机的声响震得额头发麻。

你的男友试图在刚刚骑下国道的地方停下来,却翻倒了。站在后座上的女孩儿摔断了鼻子,掉了一颗门牙,只能栽了一颗假牙。紧贴你身后的孩子的右脸、右肩和肘都被柏油路面深深地擦伤,虽然没有骨折,只是擦伤,但是柏油渣深深地嵌进右脸颊的皮肤里,留下了刺青一样蓝色的瘢痕。她大学毕业后多次接受激光治疗,好不容易恢复了原来的肤色。你的男友两手扭伤,脸、胸和腹部被柏油路面划出很深的伤,另外,牛仔裤被划破,大腿正面血肉模糊。因为手腕扭伤,他没能参加退队比赛。而你却连一块瘀斑也没有。你刚好紧贴着男友的后腰,两膝像冲浪一样跪在他粗壮的大腿上保持着平衡,在完全静止之前的数秒内顺利地向前滑行,眼睛紧紧地闭着,隐形镜片也安然无事,不光连尘土没有飞进去,连位置都没有改偏离。

你感到眼睑裹覆的双眼深处一阵疼痛,到眼科医生那里配副新的隐形眼镜的话,一时半会儿也配不好,只能拿到眼药的处方。你知道自己的双眼受了伤,那样受伤的经历虽从未有过,但你已经对受伤习以为常,好在眼眼睛没有什么大碍,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不要过多用眼。你打算再找一位新的眼科医生。你让眼球在眼皮下骨碌骨碌地转动,后来,总算睡了一小会儿。

睡着的时候你觉得好像旁边有个人影,不知是谁来到你身边,一直往下盯着你看,你没在意。接着,人影朝着你的脸扑了过来。

你一边眼睛的眼睑被揭开,随后一个像毛玻璃般不透明的扁圆形的东西压在了眼球上。一阵剧痛袭来,比起来旧书店男人舔取隐形镜片时的那种疼痛根本不算什么。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像是要冲刷眼中的异物那样咕咚咕咚地冒着。你伸手想要护住眼睛,可胸部肋骨好像要被压断了一样,与此同时,肘部好像被牢牢地固定住了。我坐在你的胸部,膝盖抵住了你的肘部。由于我的身体很重,导致你肺部的逆流空气触动了声带,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我笑了起来,再次揭开你的另一只眼睑,把同刚才一样的东西慢慢地放在了你的眼球上。你的头拼命地摇动着,被你磨得薄薄的指甲在你的脸颊、眼睑和额头上划出了伤痕。

达到目的以后,我将双手的食指和拇指凑近你的眼睑,啪地一下同时打开了它,眼泪哗哗地一直不停地流出来,怎么也冲刷不掉其中的异物。你想那异物可能是鱼鳞什么的,但不是鱼鳞,而是我用训练有素的牙齿从左右拇指上剥下来的指甲油的薄片。

那薄片几乎盖住了你的黑眼珠,多亏了你,这回很难说是黑眼珠了。我身体前倾俯视着你那睁开的灰色浑浊的眼睛,泪水和鼻涕一齐不断地从你的脸颊上流下来。

“这回可以看清楚了吧?”

你没有回答。你根本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意义。只有光,你的眼前一片光亮,一种令人惊讶的平和明亮。你觉得从你的身体开始,你的过去与未来以同样的明亮度不断地呈水平状延伸开去,你的未来自然不用说,甚至关于你的过去你不去想任何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然而,你经历过的那些时间以及将要经历的时间像一块玻璃板,似乎从你腰的部位将你切断成两块。

眼下,那块相同的玻璃板出现了,并正在靠近我。我的眼睛好,那闪光在很远的地方出现的时候我便看到了。我和你之间的差异就在这里,其他的大概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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