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
2015-12-21冯飞
冯飞
杀手
冯飞
大客车隆隆启动时,她的心还是禁不住一阵砰砰跳,终于开始了,去杀了他。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她足足花费了两年时间设计、策划、选择、练习、观摩,把自己当做一个旁观者,缜密审查、研判每个步骤的逻辑性。当一个人策划某种不可告人的行动时,往往会不经意地忽略某个细节而落下蛛丝马迹,功亏一篑。许多案例证明了这一点:人们的某种无意识的习惯,常常会留下最不易觉察却最致命的破绽;所以,她不厌其烦地权衡,质疑自己,尽全力抹去留下破绽的可能性。首先就是动机,凶杀不外乎情杀、仇杀、财杀和激情杀人几种,而她的谋杀涵盖了所有上述动机,这就必须花费更多时间和手段,抹掉一切可能被人们联想的记忆痕迹;所以,她才像一条耐心的鳄鱼,在浑浊的生活沼泽里潜伏了两年,等待人们忘却她和他之间切肤的痛和不共戴天的恨。他仍在为非作歹,有恃无恐地欺诈哄骗,这么一个无耻卑劣的家伙,被任何人杀掉都是可能的;而她这两年里,尽其所能地展示她生活得风流优裕,光彩夺目,贪婪而又满足,人们丝毫觉察不到她内心的痛和恨,早已不再将她和他做任何联系,她精心地将他的痕迹从自己的世界抹得干干净净。
大客车行驶在清寂的乡间公路上,两旁的村镇还沉浸在混沌的梦里,没人看见她登上长途客车。这里更没有如今城里无处不在的监视探头,这里是个老旧古朴日渐衰败的小镇,坐落在绵延起伏的丘陵之中,尚待开发。小镇里有许多空关的院子,甚至新建的小楼,它们的主人都举家投奔城市,反倒是不少城里人跑到乡镇租下这些空荡荡的院子和小楼,节假日来过一把乡村隐士的瘾,或跟情人偷欢良宵。她也在小镇不引人注目的边缘租下一座带围墙的小楼,还养了两条牛犊般大小、食量惊人的狼犬,但她绝不是为了呼吸清新空气,品尝绿色农家饭菜,而是为了从人们视线里彻底消失几天,让人们习惯她这种不容置疑的消失而不来打扰她。这几天里她闭门不出,手机关了,也没有电脑网络,总之,让人们习惯她这种人间蒸发,认为她厌倦了城市的灯红酒绿、纵情声色,独自消失在乡野清心寡欲,直到调整好了,才又激情似火地投入新一轮的寻欢作乐。她的设计成功了,在烟幕下,她得以悄然自在行动,像一头老练凶险的狼獾,悄然出击,去杀死早已锁定的毒蛇,还要把他拖回她隐秘的洞穴,把他消灭得不留一丝痕迹。选择这个小镇,除了它偏僻人稀,还有方向和距离的因素:小镇与她所在的N市相距近百公里,而N市与他所在的C市也相距近百公里,且小镇与C市方向正相反,哪个杀手会朝目标相反方向跑近百公里,然后又掉头绕道近两百公里去杀人?所以,在谋杀设计时违背常识,就排除了被联想的可能性,这是上策。
时值入秋,天气依然有些灼热,清晨田野间低徊的雾霭,很快被血红的朝霞驱散。
她坐在窗口的位子,脸朝窗外,但支棱着耳朵留心身边的动静。窗外静谧的田野,偶见早起的农妇、散放的牛和跑着的狗。高大的黄果树肥绿浓密的叶片,在初晨透明的阳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凝视窗外祥和的乡村景色,暗自惊讶自己的宁静,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踏上了预谋已久的路程。两年里,她无数次在脑海里演绎杀死他的种种手段和过程,每个步骤都演练得那么精准、沉稳、有条不紊,使她心情激荡而彻夜难眠,恨不得立即实施,将那个可耻的家伙化为乌有;但她也常常梦里发现谋杀计划里的破绽而惊醒,冷汗涔涔,心狂跳不已,陷入一种空前的绝望和无奈,杀一个人就这么难吗?尤其是杀一个人渣!可当她真的踏上复仇之旅,内心居然如此沉静,波澜不惊,这在心理学上该怎么解释呢?
她上车就注意到,车内都是表情木讷的乡下人,而这一带的乡下人,都已习惯了她这样时髦的城里人。这些年里,厌倦了城市污浊的城里人纷纷扑向乡村,到处都可见他们怡然自得晃来荡去的身影,一副上等人的派头,所以,乡下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他们,漠视他们,而这正是她需要的。尽管她不像那些跑到乡下的城里人衣着光鲜,挂着相机,大声吆喝,而是穿着皱巴巴的普通牛仔套装,但她披着齐腰长发,戴着软边草帽和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孤单沉静,冷漠倨傲,周身没有任何首饰和挂件,显得神秘另类,因而她独占一个双人座,好像她被孤立似的。她特意选中这趟车,因为这类车属于非法营运,不敢跑有检查站的路线,也没有车载监控。
车站不能去,那里有密集的监控设施,还有安检;火车站不能去,因为实名制。
客车咣咣颠簸着疾行在落寞的乡间公路上,活像一只仓皇逃窜的野兔子。那个留着络腮胡的司机,不停大幅度地转方向盘,显得十分鲁莽。客车不断地急转弯,乘客们犹如风中的芦苇,一起东倒西歪,挤作一团。车内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汽油与人体臭混合的气味,已经多少年没闻过了。她有一辆黑色大奔,保险公司董事长送的,董事长已潜逃国外,黑色大奔还停在小镇租赁的楼院里,给人以她仍在小镇的印象,没人会想象她能忍受如此龌龊污浊、风尘仆仆的旅程去杀人。小楼院内还徘徊着两条凶恶的狼狗,没人敢侵入;两天后它们会饥饿得发狂,别说一个人,一头肥猪它们都能囫囵吞下。他将通过它们的肠胃变成狗屎,而他就是一堆臭狗屎!
客车突然刹住,上来一个胖男人,眼神迷离宿醉未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夹着一个棕色皮包,像个乡镇干部。胖男人惊讶地看到,只有她身旁一个位子还空着,喜滋滋地一屁股坐下,咧嘴笑着扭头四下张望,为自己居然挨着一个美女而坐的好运气乐不可支。她暗自冷笑,男人在美女面前都白痴,除非他一副蛇蝎心肠,而他正是这样的男人。胖男人浑身散发着腐浊气味,就像隔夜馊饭的气味,呛得她直要呕吐;更可恼的是,每当客车急转弯时,胖男人便借着惯性用肩膀碰撞她。胖男人做梦都想不到,她的右手,已悄悄伸进随身的黑色皮包里,摸住那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它能轻易割断人的脖子。刀是市委秘书长欧洲考察时买来送她的,秃头秘书长金银珠宝银行卡送遍了,实在想不出送什么,竟鬼迷心窍送她一把刀。用这外国名刀杀他、肢解他,也算他死得有面子。秃头秘书长有家室,还有升迁的机会,同样也是个该杀的家伙,但她还是做了他的情妇,通过他结识了一批局长、处长、主席、总经理、董事长、主任等等;在一大堆色眯眯的醉眼里,她尽情攫取,大肆挥霍,纵情声色,贪婪又无耻,市侩又风骚,这样一个扑腾在风尘里、贪得无厌、水性杨花的堕落女人,哪有心思密谋杀人?哪里会在乎任何人呢?
而她恰恰是个很在乎的人,尤其在乎男人。生活往往把人往相反方向塑造,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吧?
疾行颠簸的客车窗外,秋天的太阳,照耀着硕果累累的山岗、田野,清澈的河塘映着蓝天白云。胖男人睡着了,歪着的脑袋,随着客车拐弯颠簸不时碰撞她的肩。她心知肚明,这家伙是装的。透过墨镜,她鄙夷地侧目而视这颗油亮肥红的圆脑袋,手握着包里冷冰冰的瑞士军刀,刀柄光滑,镶着七粒人造宝石,杀掉他后,如何处理脑袋是个棘手问题,脑袋最容易泄露死人的身份,杀人案中警察首先就从死人身份信息摸排线索。胖男人的脖子很粗,皮肤粗糙呈酱红色,布满颗粒像砂纸,刀割时会有一种生割猪皮的手感;因肥肉丰富,皮肤会朝两边翻卷,露出油白滑润的脂肪。她特意学过人体解剖,还拿兔子、山羊练过手,能把整只动物解剖得七零八落,让两条饥饿的狼狗饱餐。为了训练它们,她一直让它们吃带血的生肉,它们也只吃血腥的肉。那些较大的骨头,比如腿骨、髋骨和颅骨,她原想过深埋,但觉得会留下后患;又想过焚烧,但老台长去世时,她和同事们去殡仪馆吊唁,亲眼看见老台长火化后仍有大块骨殖未焚化,司炉工用铁榔头将它们砸碎,再说小镇上也找不到合适的炉子。她也曾想过像一部意大利电影那样,将死人拌入混凝土砌入墙体,但这得征得房主同意对小楼进行某种改造,极易被视为行为反常。她后来想到了强酸,还是一个化工厂厂长对她五迷三道提醒了她,化工厂很容易弄到王水,就是盐酸与硫酸的混合液。她曾经用猪头做过实验,效果十分理想,于是就找借口从厂长那里弄王水,每半年弄一次,两年多已弄到了五十公升,藏在小镇楼里。他不仅将化作狗屎,还将化作污水!
沿途风光千篇一律,有人要求司机打开车载电视放碟子。司机播放一部爱情片,立即有人喊,换一个!哪个看这号烂片!司机笑道,美女不看,你龟儿子想看啥?有人说,警匪片!打仗的!也有人说,功夫片。还有人说,黄色的!车厢里一片哄笑,唯独她不动声色。司机笑骂道,龟儿啥鸡巴素质!司机换了一张碟子,却是她最不愿意看的,凶杀片。
影片开场是一位美丽少妇戴着手铐,穿着囚衣,被两名严肃的女法警押进法庭。她一脸安详站在被告席,身后的旁听席坐满了人。有人轻轻抽泣,她神色淡然,目光清澈,仿佛眺望着远方。砰!法槌落下,白发苍苍的老法官宣布开庭……镜头朝美丽女囚拉近,朝她一泓清水般黑瞳摇近,然后幻化出倒映着蓝天的潋滟湖光,一叶扁舟里坐着她和一个瘦削男人。粼粼波光在她柔美的脸庞上闪烁,她穿着淡紫色连衣长裙,戴着灰色软草帽,羞涩,妩媚(她觉得她矫情、做作得肉麻!),瘦削男人舒缓地划动双桨,动情地说,你是我生命中永不凋谢的花,我愿把生命化作甘泉,滋润你的美丽。她闭上双眼,浑身起鸡皮疙瘩,多么浅薄恶俗!简直白痴啊!
匪夷所思呀!一个电视台的美女主播,每天晚上在全市人民眼前风光无限,生活中阅尽浮世,怎么就傻兮兮地被一个瘦削男人俗不可耐的甜言蜜语迷得鬼迷心窍?相信玫瑰花的女人,怎么就忘了那能扎得满手鲜血淋淋的刺呢?他出身农村,没考上大学,父母勒紧裤带上下打点送他当兵。在部队里他撞上好运,参谋长看中他朴实勤勉,脑子灵活,有意提拔他,但条件是他必须和参谋长女儿结婚。参谋长女儿风流任性,娇吟乖戾,风传多次堕胎,但他还是接受了。婚后,他不得不对老婆的风花雪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老婆的骄横懒散隐忍诺诺。老婆一直没有生育,四处散布说他有问题,他也默认了,但他私下里找医生打听,老婆多年不孕跟多次打胎有关。参谋长临退休前,通过各种渠道,将他弄进政府一个部门做公务员。参谋长去世后,他终于反戈一击离婚了。这些经历都是她后来听说的,他声泪俱下大打悲情牌,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住男人痛苦眼泪的攻势。以前,她自以为是个明智、优雅、自信得有些清高的女人,现在才知道自己也像许多女人一样,虚荣、肤浅,经不起诱惑和蛊惑。她被炫目的爱情迷惑了,全然不知自己成了一具木偶,而他才是那个提线的人。
车窗外重复着恬静的园田风光,太阳已升得很高。车内乘客们目睹着电视机里虚构的耸人听闻的精彩,剧情在延伸,美女主播在法庭上声泪俱下地控诉,激起旁听席上一片愤怒。她依然闭着眼睛,心里也是一片愤怒!她认识一些号称作家的人,知道虚构和耸人听闻是怎么回事;知道所谓的艺术永远不如生活更真实、更可怕、更耸人听闻!比如她竟然抛开忠心耿耿追随多年的男友,就因为他不够风情;比如她热情澎湃地为他四处奔走,牵线搭桥,就为了他挤进上层领域;比如她见了邻居小狗生病都会难过地落泪,却两年里处心积虑地密谋杀掉他;比如……等等。她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法律,但世界上还有许多法律的光芒照耀不到的角落,所以才有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人,依然活得神气活现!
一辆警车鸣着笛从后面疾驰而来,又超了过去。客车司机骂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
要杀人,先得具备过人的心态,冷静,心细,周密,有条不紊,否则还没下手,自己就先崩溃了。为了敢于面对鲜血,敢对鲜活的生命下手,她迄今记得第一次对活物动刀的情景,那是一只羽毛火红强壮的公鸡,它趾高气扬,瞪着蔑视一切的圆眼睛,发出威胁似的咯咯声,就像那些不可一世的该死的男人一样,在一群谄媚的小母鸡前耀武扬威。她捏着公鸡脖子,看见皮肤下蠕动的喉管,想象他干瘦脖颈里上下滑动的令人恶心的喉结,咬牙切齿抹了一刀。公鸡剧烈挣扎,尖锐的爪子有力地蹬踏,她恐惧地丢下刀子和公鸡,它怒目圆睁瞪着她,发出含糊的低鸣,脖子下滴啦着醒目的鲜血,小心翼翼地迈步。她惊慌失措爬到桌子上,哭了,一直哭到公鸡瘫软倒下,呜咽声声,双翅扑腾,双爪乱蹬,终于咽气。她哭得瘫软如泥,她从未杀过活物,没想到一只公鸡居然有那么多鲜血。面对公鸡尸体,她哭得昏头昏脑,好像死的是她至亲爱人。她记起年幼时一次到乡下过年,看到村里人杀猪,猪撕心裂肺的哀嚎把她吓坏了,夜里发起高烧。她见过爸爸杀鱼,鱼在砧板上拼命蹦跶,爸爸用刀背在鱼脑袋上狠狠一击,她却顿时脑子轰地爆炸似的,眼前漆黑浑身疼痛颤抖。她很小就庆幸自己是人,却担心传说中的转世,害怕转世为供人宰杀的牲畜。然而,人的世界里不也是要么被宰杀,要么宰杀别人吗?
大客车像头负载过重的老牛,粗喘着往前蹿。电视机里的她在哭,爱慕虚荣的女人啊,心甘情愿地为他去贿赂,敛财,上下其手。胖男人睡醒了,抹着嘴角的哈喇子,看着电视机里恸哭的女人幸灾乐祸地说,晓得哭了?晚喽!车里有个女人鄙夷地说,犯贱啊!活该!有个学生模样的大男孩说,应该取消死刑,西方早取消了。话音未落便招来一片反对声,络腮胡司机讥讽道,就咱中国人的鸡巴素质,取消死刑岂不要满大街杀人放火?胖男人扭头朝她笑问,小姐是来旅游吧?她冷冰冰地说,奔丧!胖男人愕然,似乎被什么吓住了。
阳光照耀着弯弯曲曲永无尽头的公路,通往未知的路总是这么回环曲折。
她记不清杀了多少神气活现的公鸡,直杀得心麻木手冷硬,直杀得见了羽禽类做的菜就想吐。那些被她杀死的公鸡都埋了,在她租的楼院后面有个鸡冢。不知从何时起,她莫名地有了洗手的冲动,倏地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冲进洗手间,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双手在哗哗的水声中慢慢舒张柔软,否则就抽搐僵硬不停地颤抖。开始她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反常,是同事们困惑不解提醒她,她才意识到这种可怕的强迫症,之后只好躲开人们的视线。她也知道,不论宰杀多少公鸡、兔子甚至羊,都练不成杀人的杀手。禽畜都是弱者,任人宰杀是它们的宿命,而她不可能像买一只鸡那样买个人来杀,练胆练手练技术,所以,她在众多仰慕者中格外青睐一名检察官,让检察官每次枪决死囚时带她去刑场。当枪声响起,死囚扑栽倒地,红白的鲜血和脑浆四处喷溅,她都瘫软得好像自己死了。之后她会和检察官去开房,狂热地做爱。检察官开始很不理解,一个名声显赫的美女主播,怎么对枪决死囚的血腥场面感兴趣?她给出的理由是,这让她强烈感受到信仰的力量。检察官只好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她还以电视专题片为名,采访了一名行将退休的老法医,并与他结下忘年交。老法医数十年的工作经历,积累下丰富的犯罪学经验,为侦破各种刑事案作出突出贡献。老法医告诉她,百分之九十九的罪犯在实施犯罪时,都处于弱智状态,会轻易留下各种生物检材,比如指纹、足迹、唾液、精斑、毛发、血迹、烟头等等,一个智商平平的人,犯罪而不留下蛛丝马迹是不可能的。一个高明的罪犯,不但需要超常的冷静缜密的心态,还得拥有丰富的知识,能洞悉人性的弱点。这些话在她听来,似乎都是在含蓄地点拨她,哪些细节最容易被忽略,出纰漏;提醒她,要成为一个高明的杀手,仅凭意志和耐心是远远不够的。碰巧,不久发生了一起恶性碎尸案,她赶到老法医的工作室,亲眼目睹老法医如何将一堆破碎肢体拼接成一具完整人体。尽管她呕吐不止,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但她坚持住了。她太需要直观的人体解剖知识!老法医叹服了,从没见过她这么有胆气的美丽女人。之后,每逢有案子老法医都会叫她,给她讲解人体知识,并教她如何从人体损害痕迹推断罪犯的特点,比如年龄、习惯、性别、工具、手法,甚至身高、力量和职业等等。老法医给她上了一堂又一堂生动直观的犯罪学和犯罪心理学课,而她可以从中甄别自己的密谋存在的漏洞,策划更圆满。
老法医喜欢她,是父亲般的喜欢,让她每每夜静时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大客车在路边一家简陋饭馆前停下,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仅此一家别无分店,长途客车送来食客,司机可享受免费午餐。乘客们都习惯了,虽然怨声连连,但还是纷纷下车涌进肮脏的小食店。
她下车后没有进小饭馆,而是穿过马路,跨过干涸的排水沟,到没有尽头的田野上走走,坐了半天车,双腿都麻木了。正午的阳光像长了牙齿,咬得皮肤火辣灼痛。满眼葱绿,蝉声起伏,连一丝风都没有。她舒展着四肢,微笑着深深吸入带田野清香的空气,吐出瘀滞在胸的浑浊,感觉整个人都清新透彻起来。远离了低级趣味的灯红酒绿,远离了艳俗恣肆的欲望,沐浴在乡野纯净肃穆的阳光空气里,她心里涌出莫名的、神圣的、近乎宗教般的庄严,一种来自神秘之处的使命感。她的手伸进随身包里摸到那串钥匙,再次确认它的存在,这是他在C市高档小区住房的钥匙,小妹留下的。
小妹死了,不堪沉重的心理负担而患上重度忧郁症,饱受折磨终于跳楼了。她曾经刻骨铭心地恨小妹,现在不恨了,而且为小妹的死伤心。从某种意义讲,小妹的死,她也难脱干系。
他是为单位一个电视专题报道来电视台,总编和她与他接洽策划,因而相识,因而上演了一场让人眼花缭乱的爱情好戏。他有着让女人轻易缴械的热情、幽默、细致和慷慨;他有着让女人难以拒绝的厚颜执拗,甚至跑去找她的男友摊牌,最终她和男友分手。她对男友一直迟疑不决,就因为男友像狗一样忠诚,厮守多年悬而未决也毫无怨言;她常常处在聚光灯下反衬出男友的寻常、甚至平庸;她像所有女人一样,用一生期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死相爱,而男友却甘愿用一生的寂寞陪衬她。她父亲在她还不谙世事时离开了家,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母亲对她的选择坚决反对,以过来人的目光鄙视巧言令色的男人;但她却义无反顾,甚至与母亲反目。当她抛开男友投入他火热的怀抱,母亲病倒了,不久便离世。
对母亲的愧疚,很快被他绵密得令人窒息的呵护遮蔽了,她被他的憧憬吸引住了,竭尽全力为他的仕途心愿铺路,他不但得到一个位子,还搭上副市长的线。他身处商品大潮不甘寂寞,与副市长密谋办公司,又以避嫌之名劝说用她的名义注册,公司很顺利拿到政府采购招标,实现了空手套白狼的黄金梦。她生活优裕,风花雪夜,但对公司运作没兴趣,一窍不通,也没耐心去历练,都由他幕后操盘。当财富膨胀得让她不安时,他主动提出让小妹来主管公司财务。小妹原在一家企业做会计,企业倒闭后,是她帮小妹找了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还帮小妹夫调到一个收入稳定的事业单位。小妹对她感激不尽,鞍前马后不辞辛劳,但最终还是背叛了她!当副市长被组织调查时,他和小妹席卷公司全部钱款跑掉了!至此她才知道,小妹早就是他的情妇和得力帮手。后来,副市长自杀了,案子匆匆了结,他和小妹不久又在C市浮出水面,成为一方大亨;而她却饱经折磨,不但被调查,还得偿还巨额欠款和贷款,不得不卖房卖车卖首饰,甚至委身于早就窥视她的达官土豪才脱出磨难,那真是一段罄竹难书的磨难,那是一场险恶龌龊的骗局!
于是,她彻底改变了,把自己当做筹码和武器;她每时每刻积累着毁灭的力量。
小妹注定成为弃妇,还离婚了,无家可归只能由她收留。她最终原谅了小妹,但小妹至死也没有原谅自己。
回到客车上,她强迫自己吃了几块巧克力,没有充裕体力如何实施谋杀?好在到了C市还有时间吃饭补充体力。在家时,工作之余,应酬之余,她都要坚持规定在跑步机上跑一个小时,扛杠铃负重起蹲五十次,每周两个半天去健身房。她专门聘请了一位知名的健美先生当教练,练习腰、腹、臂、腿的力量。她和健美先生训练完,就去一家高档洗浴中心,泡澡,喝红酒,按摩,当然要做爱,她非常享受健美先生近乎粗野的撞击,她以频繁的、与多人做爱来蔑视可能的自我毁灭。一天,她突然得知,健美先生竟然抢劫并杀害了一个推销保险的可怜女人,所得不过几百元!她吃惊得连续数周做恶梦,不明白怎地竟与死神擦肩而过?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次冥冥中与死神擦肩而过?
乘客们陆陆续续回到车里,吃喝一顿,人人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嘈杂声中洋溢着莫名的快乐。人在旅途,那些快活的人往往是容易满足的人。络腮胡司机发动客车,同时大声说,大家互相看看,别落下什么人,跑车的人最怕丢人!大家都笑了。她才发现,旁边那个傻哈哈的胖男人不见了,换了一个麻杆似的瘦高男人,白衬衣灰裤子,俯身专心看摊在双膝上的报纸,脸色木然,眉头紧蹙,好像很不开心,模样像个乡村中学校长。
客车再次跑起来,也像吃饱喝足了,狗一样撒欢地跑着。
热烈的阳光普照着乡野,山峦,田畴,河谷,错落层叠,明暗有致,像一幅巨大的色彩丰富的山水画。竹林掩映下的农舍,冒出袅袅炊烟;田坎上散落着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孩子。紫烟绕阡陌,农妇唤儿急。她忽地心生一种眷恋不舍的柔柔情愫,却又不知眷恋什么。车载电视机播放另一部电视剧,西方的,讲述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爱上一个风流倜谠的男子,结婚旅游时,却被男子推下密布鳄鱼的河里。男子和假冒仆人的情人结婚了,攫取了女企业家的全部资产。那女企业家虽被鳄鱼撕咬毁容,却侥幸被当地土人救命。她终于回到了文明世界,凭着土人相赠的宝石成了巨富。她做了美容术,富有又风情万种,开始了毁灭性的复仇。她在墨镜后闭目养神,这类女人向卑鄙男人复仇的片子她看得太多了,每一部都让她热血澎拜泪流满面,但看后都觉得假,现实生活里那种智力超群、能力非凡、魅力四射的复仇女神存在吗?她们就像福尔摩斯一样是虚构的。既然是谋杀,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她必须尽可能地消灭痕迹,便在脑海里再次检查谋杀需要的用具齐备与否,它们都装在那个大拉杆箱里:两副透明的医用乳胶手套;两双白棉线手套;一件绿色医用手术服和白色塑料雨衣;一卷蓝色塑料鞋套和一双高帮运动鞋;一卷黄色强力封口胶和一瓶进口安眠药;三块比床单还宽大的薄膜和三十只韧性极好的可封闭胶口袋;一只灵巧锋利的小钢斧和一只小手电筒似的电击棍,最重要的是两只大号医用针头和一卷粉色明胶软管。为了避免现场留下血液、毛发等,她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个办法:当他被安眠药催入深度睡眠不省人事,就用连接明胶软管的针头刺进他的颈动脉,他罪恶的血沿着胶管流进地漏化作污水。他应该感激她,在不知不觉没有痛苦中死去。失去血液的死尸会轻许多,把死尸弄进铺好薄膜的卫生间,开膛破肚,将他肮脏的五脏割碎,从马桶冲进下水道,让那些黑暗世界里的老鼠们美餐。老鼠们就是依赖人类的渣滓生存繁衍的。经过这两个程序,他的死尸重量减轻大半,然后肢解,放到沸水里煮,重量和面积更进一步减少,而且不会散发异味;之后就是分别装在可密封的胶口袋里,码进大拉杆箱,同时收拾好薄膜胶管之类一起带走。她应该凌晨时分离开,那时人们都还在睡梦中;还应该先步行下两层楼再进电梯,因为电梯里才有监控探头,不能在他所在的楼层进电梯;她还特意戴着披肩长发,这是一年前出差时买的,没人知道。在N市,无论在电视屏幕上还是日常生活里,她都是一头精致的短发;她还精心准备了一副仿人皮面膜,在网上买的,戴上后她就成了一个她都不认识的人。这个世界,愈来愈方便犯罪。
那个女企业家运用美色和财富,诱惑那个凶恶的英俊男子,使他与女同伙陷入嫉妒和贪婪激起的疯狂,导致又一轮凶残的谋杀。她觉得这是个绝妙的计谋,美色、财富、嫉妒、贪婪、诱惑、暗算,一切构成凶杀的元素都具备了,只可惜那是虚构的,没有可操作性。她倒是想过雇凶,有一次,一个做酒行的老板生意巨亏被债主追逼,老板竟然找到她,说追债的黑社会头目知道他因经常做电视广告,和她很熟悉,黑社会头目也很崇拜她,提出只要她肯屈尊一起吃顿饭,老板所欠的债务利息全免。她经不住老板苦苦哀求同意了,黑社会头目绰号小豹子,干瘦,光头,脖子上戴着拇指粗的金链子,一帮小兄弟个个凶神恶煞。令她惊讶的是,小豹子和一班小兄弟对她恭敬有加,小豹子更是一口一个姐,唯唯诺诺不敢放肆,还指天画地发誓,只要姐一声吩咐,他小豹子和一班兄弟赴汤蹈火,生死度外。她动过让小豹子杀了他的念头,但还是忍住了,谋杀这样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小豹子之类是在刀尖上混事,一旦犯事落到警察手里,警察有的是办法撬开他们的嘴。她还想过用枪,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等候,一枪毙命,干脆利落。在她众多情人里,有一位就是刑警队长,经常带她到江边荒地教她打枪,练到后来,她可以毫不费力一枪击碎三十米外的一枚鸡蛋。可是,看似豪爽粗犷的刑警队长,对她有求必应,俯首帖耳,但手枪绝对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她也想过毒药,老法医的工作室里就有剧毒的氰化物,但她不忍心慈祥的老法医因丢失剧毒品而蒙受屈辱。小妹曾想过用煤气,小妹不是因为被遗弃而抑郁,而是不知如何杀掉他而失常,最终杀死了自己。她不赞成使用煤气,一间充满煤气的房子,就像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一旦遇上火星,会殃及许多无辜,这无异于恐怖分子的滥杀,她还没有这么丧心病狂。
客车吼叫着疾驰,像愤怒的猎狗追击逃窜的猎物。乘客们陷入午后的困顿而沉默,只有电视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聒噪,演绎着骇人的复仇。
她闭着双眼,尽管有墨镜遮蔽,仍能感觉到阳光在眼帘明明暗暗地闪烁,那是速度的光影,身体在时光激流里穿越,朝着一团阴影逼近,急速逼近。一阵颠簸,她感觉到一只微温的影子掠过大腿,像一次猝不及防的偷袭,像一片雨云扫过。她一阵惊怵,微微睁眼,透过墨镜侧视旁边的瘦男人,这家伙竟然若无其事地仍漠然地埋头读报,双手藏在报纸下。她无声地冷笑,世间自以为聪明却在找死的人真不少啊!死神就在身边,你却不知道,这就是你所不知的存在境况!死神在你身后微笑,你还在鬼鬼祟祟地为非作歹!那只微温的手再次探过来,小心翼翼,像蛇悄悄吐着信子窥测。猛地,她浑身一颤顿时僵硬了!他!没错,就是他!报纸上登着配照片的报道:千万富豪竟是杀人凶手!那照片里,他戴着手铐正在豪华居舍内指认犯罪现场!
她顷刻间被巨大的阴云吞噬了,就像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她拼尽全力从汹涌的黑潮里挣扎出来,再次定睛细看报纸,就是他!他杀人了!猛地,她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昏昏然的乘客们大惊,纷纷投来惊恐的目光。她狂笑不止,怎么也收刹不住,淤积胸中的污秽剧烈喷发呼啸!她狂暴地大笑,热泪喷涌!
瘦男人吓得逃得远远的,面若死灰。乘客里有人惶恐地低语,她是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