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一个人的词典
2015-12-21李皓
李皓
1970:一个人的词典
李皓
逛供销社
毕飞宇在《玉米》第二部《玉秀》里有这样一段文字:每天早上玉秀都要到菜市场买菜。买完了,并不着急回去,而是要利用这一段空闲逛一逛。主要是逛一逛供销社。说起来供销社可能是玉秀最喜欢的地方了。以往进镇,玉秀每一次都要在供销社逗留好半天,并不买什么。事实上,供销社是一个很不错的歇脚处,供销社可能还是一个很不错的观光场所。
读到这里,我的鼻孔里仿佛又飘荡起供销社里特有的糕点的味道。我或许去买一支铅笔,或许买一本田字格本,或许像玉秀一样,并不买什么。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神是不够用的,对什么都稀奇、新奇。据为己有的想法是绝不曾有的,只是想饱饱眼福而已。那个在供销社里,傻孩子一样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或许是我的,或许是玉秀的,或许还是毕飞宇的呢?
从我家到供销社大约五里地,通常是妈妈徒步领我去。妈妈一般都是直奔主题,该买什么就买什么,买完就走,绝不逗留。偶尔有熟人聊上几句,也绝不拖泥带水。这主要基于两点:一是妈妈怕“露富”,买了点儿稍微“奢侈”的物品,让老亲故邻见识了,保不齐哪天他们会上门来借钱的。二是怕“露怯”,虽然爸爸在外地当工人,但妈妈的零花钱极其有限,一旦耽搁时间久了,我嚷着要饼干糖豆儿吃,买也不是,不买也不是,当着外人的面儿,大人是很窘迫的。供销社是全公社消息的策源地,传出去咋说呢?
我喜欢跟一个叫庆阳的小伙伴儿一起去供销社,因为庆阳的舅舅在那里当卖货员。庆阳的舅舅长得很精神、帅气,尤其是进了供销社,当上了卖货员,给他介绍对象儿的,据说把家门都挤破了。庆阳在我们小伙伴中沾沾自喜,庆阳妈也张口闭口拿孩子舅舅说事儿。妈妈颇有些不屑,跟别个大娘婶婶嘟哝:“这还没转正,是个临时工呐!哪像俺家孩子他爸,早就是国家职工了!”大娘婶婶便鸡啄米样地点头:“就是,就是……”
1979年,爸爸与一批工友从鞍钢转业到地方,爸爸的好几个工友被安排到供销社上班。再去供销社,我就主动去跟叔叔大爷打个招呼,身边的小朋友羡慕得不得了:“啧啧,你家亲戚啊?”我不置可否,只是大摇大摆地走在他们的最前面,从文具组走到鞋帽组,从鞋帽组走到生产资料组。供销社有三个售货大厅,每个售货大厅都有各自的大门,我们一个大门一个大门地逛,常常一逛就是一个下午。除了过过眼瘾,除了一遍遍闻着商店里特有的味道,我们一无所获。
后来,我再次见到爸爸的工友,他们都已下岗多年。他们告诉我,原先供销社的大瓦房还在,只是已被个人承包,分解间壁成若干个小超市了。
我当年也跟玉秀一样,有过想上供销社上班的渴望。现在看来,这个梦是无法实现了。
雀巢往事
我这里所说的雀巢不是哪个品牌的咖啡,而是真正的鸟窝。前几日下乡,见道路两旁树上一个接着一个的鸟窝,许多回忆涌上心头,遂觉得应该写写童年的雀巢。
辽南乡下最为常见的有三种雀巢:喜鹊在树杈上用树枝搭建的窝,小燕子在屋檐下衔泥做的窝,还有麻雀在屋瓦下面用干草絮的窝。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下孩子放学后的大部分时间都要拾柴禾,以备家中烧火做饭之用。通常是黄昏一回到家,几个邻居的小伙伴就拐着柳条筐上山了。那个饥馑的年代,家家都需要上山拾柴,山上的树叶子、干枯的树枝子,基本上都被捡拾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想在晚饭前把筐装满需要费一些脑筋。有时候,我们拿着镰刀把树枝子砍下来,但这明显是“犯法”的,让护林员看到是要被罚款的。为了不冒险,“攻击”雀巢是个不错的主意,护林员是管不着雀巢的,尽管有些缺德,但也是无奈之举。
那个年代的孩子,几乎人人都有爬树的本领,多高的树都奈何不了我们。一个人上树,其他人在树下装筐。有时候喜鹊围着筑巢的那棵树直转悠,叫声很是凄惨,但我们浑然不觉,还嘻嘻哈哈地作乐。那个窝真大啊,足够我们两三个混小子把筐装满。如果太阳还不曾下山,我们就在山上玩上一会儿,然后“功成名就”地回家交差。
母亲对我们这样的做法称之为“伤天理”,但是那样无奈的年代,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烧柴,索性默认了。从喜鹊窝拆下的干树枝极其易燃,烧火做饭特别受用,听着树枝在锅底嘎巴嘎巴地燃烧,小小年纪的我,心里有一种成就感,我觉得我不再是个“白吃饱”,我能为劳累的父母分担一些家务了。
事实上,我是个野蛮的拆迁者,只是我少不更事罢了。
后来,在小学课本里,我读到了《喜鹊与寒号鸟》的故事:勤劳的喜鹊居安思危,在温暖的季节就把巢穴搭建完毕;而懒散的寒号鸟游手好闲,整日不思垒窝居家之事,到寒冷的冬天居无定所,只能到处流浪……这之后,我对喜鹊肃然起敬。
对于小燕子和麻雀,童年的我和小伙伴也是多有得罪的。
燕子在春天从稻田湿地里衔来黏土,在房檐下筑巢。由于嫌弃它们的粪便常常散落在窗台上,我们不假思索地用烧火棍子将那做了一半的窝捅碎,让小燕子半途而废。现在想想真是作孽,有时候“框架”基本完成的窝里还有一两只鸟蛋,随着燕窝的破碎,鸟蛋跌落在土地上,蛋壳碎了,蛋黄露了出来,那本来可以是又一只小燕子啊!
掏麻雀也是我们的恶作剧。晚上,我们打着手电,左手照着,右手伸进麻雀窝里,将在里面休息的小麻雀掏出来,埋到锅底灰里面捂熟了吃。味道是很鲜美,其残忍也是可以想见的……
这次经过乡村的树林子,我看到那么多的雀巢,稳稳地在树杈中间挺立,在山花将开未开时节,氤氲的山村好似一幅水墨,有雀巢的点缀,美极了。
只是,我至今也不知道哪一种鸟儿是寒号鸟。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没有人再去强拆喜鹊窝,喜鹊是不是一劳永逸,不再年年做窝了呢?喜鹊是不是也变得懒散了呢?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林子里那么多雀巢,寒号鸟是不是也拥有其中的某一个呢?
晴天烂
辽南乡下流传着一句俚语:臭鱼烂虾,啖饭冤家。说的是有臭鱼烂虾当下饭菜,人们吃起饭来就格外有胃口。在墨盘乡,我见到最多的“臭鱼”是一种叫做“晴天烂”的鱼。
大连市内的人们通常把晴天烂叫做“鲅鱼食”,起因于它是鲅鱼的主食。我查过资料,这种鱼其实应该叫鳀鱼,是黄海数量最大的鱼种,也是黄海食物网中的关键物种。
鳀鱼又名“晴天烂”,是因为它离水死亡后很容易腐烂,不易保存。然而当年,这种鱼在乡下最常见也最便宜。每当街头巷尾响起“卖鱼喽―卖鱼喽―”的叫卖声,鱼贩子卖的几乎都是晴天烂,这种鱼虽然个头不大,但很鲜,在那个没有大鱼大肉的年代,堪称美味。
乡下的鱼贩子,一般是用自行车在后座的两侧,各绑上一个水桶,到很远的海边进货。进货的时候,他必须考虑乡人的购买力。那个饥馑的年月,即使鱼再便宜,也有的人家买不起。而进货必须在当天卖完,否则这鱼说烂就烂,势必血本无归。
鱼贩子走乡串屯,边走边吆喝:“卖鱼喽―卖鱼喽―”,“新鲜的晴天烂哟―便宜喽―”听到叫卖声,家庭主妇们就端着空盆空钵走出来,先看看货,再砍砍价,合适了就买上几斤。在鱼贩子称秤的时候,吵闹着把秤杆子要得高高的,然后心满意足回家烧火炖鱼去了。其实鱼贩子大都会耍秤杆,买家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也有的婶子大娘掂量自己围裙里的几毛钱几元钱,还是放弃了改善生活的打算。当吃饭时邻家飘来海货的腥咸味道,年龄小的孩子嘟哝几句,年龄大的孩子都极为懂事,绝不会为难养家糊口的大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即是如此吧。
晴天烂晒成鱼干也极为好吃,只是晾晒的过程复杂了些。导致它腐烂的生物是细菌和真菌,家妇们如何除菌,如何腌渍,再如何晒干,我对这些细节是忽略的。只是当妈妈在大锅里煎鱼干的时候,我闻到了那个年月难得的香味,我的涎水不自然就流了出来。
鳀鱼是洄游鱼类,每年春季黄海北部水域温度回升,鳀鱼进入黄海北部近海海域,我市老虎滩一带是其密集地之一。影响鳀鱼洄游的主要环境因素是温度,一旦温度合适,就会形成鱼汛。每年的6月到9月是鳀鱼的产卵期,渔业部门通常会将这一段时间规定为休渔期。
有一年春天,正值鱼汛。两位朋友借了一辆小快艇,带上我来到老虎滩近海,每人一把鱼竿,每个鱼竿上绑着四五只鱼钩。奇妙的是,鱼钩上什么鱼饵也不拴,只要放下鱼钩,四五条晴天烂就上钩了。提上来活蹦乱跳的晴天烂,每一条都有十公分长,一时间让我们手忙脚乱的。尤其是我,第一次钓鱼,根本不会摘鱼。没办法,我们干脆让一个人专门摘鱼。也就两个来小时,我们带来的两个塑料桶子都装满了晴天烂,而我的胳膊也酸酸的。后来,我们谁也没吃这些鱼,而是把它们都送到了乡下。
前几天,几个朋友小聚。一位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朋友,点了一盘“焖鲅鱼食”,我吃着吃着,恍然开朗:这不是晴天烂吗?只是没了从前的香味,大概是少了一碗苞米碴子粥的搭配吧。
小镇
在幼时的我看来,小镇可以算作大城市,并且是离我最近的大城市,二三十里地的样子,似乎触手可及。
小镇就是城子坦,我的故乡是在城子坦北面的墨盘乡。墨盘乡离城子坦也就二三十里地,但我第一次“进城”,还是10岁以后的事儿。
当时,老舅接了姥爷的班儿,在城子坦果品公司上班。暑假里,我央求老舅带我到镇上看看。老舅就骑着自行车,载着我骑行二三十里地,来到了城子坦。
从墨盘乡到城子坦镇苗屯村这一段是土路,从苗屯到城子坦就变成了柏油路。自行车在土路上骑行得很慢,到了柏油路上就飞快起来,有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夏天的柏油路散发着一种微微的臭味儿,但那种臭味儿有区别于一般的臭味儿。我呼吸着,很享受这样的味道,因为在墨盘乡当时是闻不到这样的味道的,我觉得这就是城市的味道。那天还下了点儿小雨,不时会有黑色的泥点子溅到我的白挽霞子上,但那是“幸福的泥点子”,我不舍得抹去。
老舅首先带我到了他的工作单位―果品公司,他的工友给我几个黄里透红的大苹果,我吃了一个,那真叫香甜。剩下的被我装进书包,准备带回家给妹妹尝尝。
中午的时候,老舅带我到鱼市街一家国营饭店“下馆子”,其实就是花一两毛钱和几两粮票,给我买了一碗面条。现在想来,大概就是鸡蛋肉丝面,上面还放了几块咸黄瓜片儿。这一碗面条,在以后的许多年我都无法忘记,或许它的味道并不怎么稀奇,但那是真的美味,就连那几片咸黄瓜片,也是令我回味悠长。
吃完午饭,老舅带我到小镇上的国营照相馆,照了一张2寸黑白照片。我的胸前插了两支钢笔,戴着三好学生奖章和小红花奖章,最紧要的是我左臂上的三道杠,我按照照相师的指挥,侧身而坐,左臂在前,故意突出了三道杠。照相师让我笑一笑,我面部有些麻木,但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那么地不自然……
初中毕业,我考到小镇上的高中:新金三中。在那所当时的二类重点高中,我与两位同学成立了这个学校史上的第一个文学社。酝酿文学社的那一晚,我们仨就是在其中一位同学父亲的办公室度过的。当时,这位父亲在小镇的政府里面工作,而办公地点,就在今天的三清观里面。
不久,我家也举家搬到苗屯村,离小镇更近了。但不管离得多么近,我始终是一个农村人。那些年,由于户口的差别,城镇户口人群对农业户口人群的歧视是油然而生的。面对此情此景,我有一种强烈的改变命运的渴望,我希望成为小镇人,将来在小镇娶妻生子,吃上商品粮。
后来,我投笔从戎,离开了小镇,但小镇的鱼市街、电影院、三清观、火车站等等,总是在我的梦里萦绕。
1990年冬天,我第一次回家探亲,好友春浩在城子坦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小饭店请我吃饭,我点了一盆碧流河入海口特产的大黄蚬子。而今,据说那里的黄蚬子都转滩了,再也吃不到了。
现在,我的父母都生活在小镇上,他们很享受那里恬静的生活,一刻都不想离开。
还有一个好消息是,上级已经启动了鱼市老街的保护和文化名镇的开发。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城子坦也会像周庄、乌镇一样游人如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