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德报怨与以怨报德
2015-12-20陈占彪
陈占彪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
这里要讨论两个几乎人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当日本战败,国运淹蹇之时,中国是怎样对待日本的?与之对照,当中国动荡分裂,艰难挣扎之际,日本又是如何对待中国的。显然,这里的重点不在于提供“答案”,而在“重温”历史。
不施报复,实“不忍”也
1945年8月15日,在日皇裕仁发表投降诏书的第二天,蒋介石对全国军民及世界人士发表广播演说,他说:“我中国同胞们须知‘不念旧恶’及‘与人为善’为我民族传统至高至贵的德性。我们一贯声言,只认日本黩武的军阀为敌,不以日本的人民为敌。今天敌军已被我们盟邦共同打倒了,我们当然要严密责成他忠实执行所有的投降条款,但是我们并不要企图报复,更不可对敌国无辜人民加以污辱,我们只有对他们为他的纳粹军阀所愚弄所驱迫而表示怜悯,使他们能自拔于错误与罪恶。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复敌人从前的暴行,以奴辱来答复他们从前错误的优越感,则冤冤相报,永无终止,绝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这是我们每一个军民同胞今天所应该特别注意的。”此演讲为中国对日采取“以德报怨”政策的源头。
中国的宽大政策,部分日本人自惭形秽。1947年,朝日新闻东亚部长宫崎世龙说:“战败了不算败,战败后中国对日本如此宽大,日本人才知道是真正失败了。”日本人开始明白他们的失败不只是军事上失败,而且是精神上的失败。
按照情理,几十年来,日本侵略者的残暴劣行,令人发指,罄竹难书,凡有血性和记性的人,谁不欲食肉寝皮,报仇雪恨?日本降伏,论理说来,本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洗血”的大好时机,可是中国人却采取了令敌人也感到意外的态度和政策。这很难理解吗?并不。
中日两国虽同处东亚,但两国民族性格却在某些方面迥然相异,中国人往往是“吃软不吃硬”,日本人往往是“吃硬不吃软”,中国人是“弱者”本位,日本人是“强者”本位。或者说,“对待弱者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是观察中日两国国民性——或者说是观察人性——的一个好办法。
面对弱者,是济危扶困,还是恃强凌弱,是中日两国民族性的一个重要差别所在,中国人往往认为弱者当帮当扶,日本人往往认为弱者当虐当亡。今者,日本已经处于弱者地位,人家已经国破家亡,俯首投降,特别是人家满面笑容,言听计从,你还能下得了手吗?1945年陈凡在《大公报》发表《日本人,日本人看日本》中写到:“日本人在各方面都表现得比一个旅店、茶房还恭顺十倍,这对于中国人是一种最古老而又最廉价的武器。他们见了我们,总是张着嘴唇,总是阴沉沉地笑着,毫无表情地笑着。记者觉得日本人是有意用他们的恭顺,想把我们的人心征服,我们的警惕实在丢得太快了。在黄埔,有一个‘第二船舶输送司令部南支部长’白木久雄大佐和一个海军陆战队的大佐司令官。这两个在投降前可以擅作威福的日本军人,接待我们简直听话到像我的小弟弟。使我觉得他们比他们面目狰狞的时候还可怕。”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阴沉沉地笑着,毫无表情地笑着”。只是让人难以想象并接受的是,他昨日还面目狰狞,今天就满脸堆笑;昨日还作“大爷”,今天忽装“孙子”;昨天是恶狼,今天变乖羊;昨天用枪屠杀你,今天用笑征服你。日人的“变脸”和川剧的“变脸”有一比,难怪让记者心生疑窦,倍加警惕。其实,“恶魔的笑”原系日人一种固有的本性和习惯而已。1945年,黎秀石在《大公报》发表《日本人在想些什么》中说:“日本人当他们发觉自己处于狼狈地位时总是用笑的方法解嘲。这种民族性实在令人厌恶。假使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日本人,我真得说句道歉的话来代替奸笑。可是,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情形下,你还会想‘把他们杀个连和服都穿不上’?”
面对罪恶弱者,对中国人来说,不施报复,非不愿也,实不能也;不能之因,在于“不忍”,心宅仁厚之禀性使然。罗素当年来到中国后称,“中国人最值得称道的事情是,他们总能得到外国人的好感。欧洲人都喜欢中国,无论是到中国旅游,还是侨居多年。虽然英日订有联盟,但就我所知,在远东的英国人没有谁会像喜欢中国人一样喜欢日本人”。
小林浅三郎呈递降书
蒋介石于1945年8月15日向全世界广播
“令人不觉是骄傲的征服者”
朋友,别忘了,我们可是正义的胜利者,而日本是可耻的失败者。然而,作为胜利者,我们的神情却并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中国人的神情“温而厉”,既是庄重的、严肃的,又是温和的、宽厚的。
我们看看受降仪式上中国代表的表情。1945年9月2日,徐永昌代表中国在东京湾的密苏里舰上签字。签完字后,“当徐将军离开桌子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海员说:‘他是个大好人,他打仗打了多久了?’徐将军的确令人不觉是骄傲的征服者”。这是受降仪式上徐永昌将军给外人的印象。
9月9日,在南京举行的日本向中国投降的受降典礼上,中国的受降主官何应钦“态度从容安详”。特别是按规定何应钦是不必回礼的,但何还是对敌人回礼,这让降将冈村宁次大为感动。后来何冈二人见面时,冈村为何应钦不同于“西洋的道德观念”的“宽容敦厚”大受感动,对何的“人品风度”极为“佩服”。他说:“使我不能忘怀的,也是您的宽容敦厚,本来预先排定我们进场的时候应向全体敬礼,何先生等不必还礼。可是,最后我在投降文件上盖章而由小林参谋总长呈献您的时候,您却站起来给他回礼。”对中国人来说,人向我敬礼,我视若无人,多少有些别扭,虽然他是敌人。
8月21日,今井武夫受命前来芷江乞降,负责接待的萧毅肃参谋长的神情则是“庄严而和蔼”。招待日本降使的宿舍也是朴素而整洁,“连日方投降专使人员都觉得中国方面宽大优遇”。中国人不光生活上如此照顾,而且中国人竟然还准备用圆桌会议,而不是更具压迫性的方桌会议来接待日本降使。虽然在美国人的干涉下,以方桌会议的形式接见了日本降使,但中国人态度如何呢?
还是让今井武夫自己说吧:“我们在战败后,立即出使到敌军阵营中去,尽管我们作好了精神准备,认为蒙受战败的屈辱是理所当然的,在某种场合,会有生命危险也是迫不得已的。谁知敌国军人却出乎意料地对我们满怀友邻之爱,此时此地更加深了我们的感激之情。”后来,今井在与中国各位参谋洽商受降的会谈时同样感到,“各参谋无不表示对日方深切的谅解,始终以武士道的态度相待,与其说是对待敌国败将,不如说好像是对待朋友一样”。中国对敌国降使的宽厚显然出乎敌人意料之外,因为他们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已经作好接受威严、冷遇和受辱的心理准备。注意,徐永昌、何应钦、萧毅肃这些人都是投身行伍,出入沙场经年的赳赳武夫,但却一律的庄严而温和。
可是换作日本人,对败军之将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做法呢?我们不做猜测,还是让今井自己说:“在大东亚战争初期,我任联队长出征。传闻日军对待新加坡的英军和菲律宾的美军降将,强迫他们只准说‘是’或‘不是’,有时拒绝他们投降等情况。同时知道日俄战争中乃木将军对待俄国将军斯特塞尔和日清战争中伊东提督对待清将丁汝昌,都是名副其实的军人作风,而如今出现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了。我深深感激中国军人对我们战败军使节那种令人怀念的态度,同时,并认识到这里面隐隐蕴藏着日本战败的愿因。”
对。仁、暴之别正是中日之区别,亦是中国之胜,日本之败的根本。
如何对“败军之兵”
对“败军之将”,我们宽厚仁慈,我们又是如何对“败军之兵”呢?
冈村宁次后来对何应钦说:“还有一件事应该向您深深感谢。就是我们打了‘败仗’,却没有一个人变成‘俘虏’,这是您的鼎助所赐。照国际惯例,战败军队应被缴械,分别拘集军官与士兵,并分开受战俘待遇,一般情形都是如此,……但是我们却不同。我们所受的称呼,不是俘虏而是‘徒手官兵’,这就是说,没有武装的军人。”当缴械的日军在其他国家成为俘虏时,在中国却被称作“徒手官兵”,显然,这称谓何尝不是照顾日军的颜面?我们真可谓是时时站在战败国立场,处处为战败国着想。
至于收容、管理日军、日侨的“集中营”是怎样的情形呢?一谈起集中营,我们就想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纳粹集中营和日本集中营,可是这次关押缴械日人的集中营是中国式的集中营。陈凡说:“在那里,我们对于日本人的宽大有时恐怕会令人感到惊异!”
自然,并不是每个国家对日本战俘都如中国这般客气“体贴”。1953年11月30日,日本派驻联合国旁听大使泽田,向联合国遣俘委员会提出报告称:“日籍俘虏于第二次大战中,在苏俄境内业已死亡及行踪不明者达248,000余名。现尚生存,而确知其姓名者,计为56,000余名。据俄塔斯社最近宣布:日籍残留战犯共为2500 名,与日本调查所知的人数,相差太远,请再予详查。”试问,世上可找得到一个国家像中国那样对待战败国之军民的?
对待失势的日俘日侨,我们不念旧恶,客气对待,当遣返日本军民时,中国又如何对待他们的呢?
中国在遣返羁留在中国的125 万日军和85 万日侨时,“无论军人或侨民,都准许除了被盖外,各带行李30 公斤,及侨民1000日元,军人500日元的现款。这和从其他国家遣返的人相比较,可以说,实在是宽大的处置”。虽然,“在侨民中也有许多人久居中国,已经建立了经济基础,这时只能带这一点东西返国,自然是一件悲惨的事”,但冈村说大家该“够知足”了,“这些人一旦返抵日本,看到从其他各地区被遣返的人抵达日本港口时的样子,也许会知道中国采取的处置,是如何的宽大。”甚至于,从中国遣返的日人因行李太多,而受到驻日盟军的责难。胜利时他们大肆掠夺,失败后我们送他们生活,因为当他们回到日本,等待他们的多是一片焦土!朋友,这是我们对曾蹂蔺侮辱我们几十年,破坏糟蹋了大半个中国的仇敌的态度。
“我们一个钱也不要!”
8年抗战,日本侵华罪恶深重,对中国造成难以计算的生命财物损失。对犯下此等罪孽,日本可谓百死莫赎,然而,中国却宽宏地免去日本战争赔偿,分文不取。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关于日本赔款,夏功权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初,菲律宾总统特使Vinceti Villamin 拜见蒋介石时说,菲律宾要求日本赔款80 亿美元,蒋起初以为是8 亿,得知确是80 亿后,蒋诧异地说:“你们要赔偿80 亿美元,其他东南亚国家也要赔偿,如果中国也要赔偿的话,日本还赔得起吗?”总统特使说,菲律宾总统季里诺痛恨日本军阀,他的夫人和两个孩子都被日本炸死。他问蒋中国要求赔多少,蒋称:“我们一个钱也不要!日本战败了,它的航船都被各国瓜分了,经济完全破产,假如一般国家都要索取超过日本经济能力几十倍的赔款,日本100年都赔不完。”菲律宾总统夫人和孩子被日本炸死,蒋介石原配夫人不也是被日本炸死的?当总统特使听了这话后不由叹称:“这真是个伟大的宽恕,伟大的宽恕!”当然,中国放弃日本赔款还有其他因素。
这虽是一个“故事”,事实上,日本“赔不起”倒也是实情。1947年9月15日,在战后外交部讨论对日和约审议谈话会上,于树德就说:“据从日本回来的人所谈,日本的困苦情形,实非我们的想象所可及。若要求大量赔款,不但不能获得,而且要徒增恶感,还是值得考虑的。如果我们若把要求赔偿的数字开得很大,结果不能办到时也很笑话,倒不如采宽大的态度。”
可是想当年,甲午战败,中国割地赔款,双管齐下,哪样少得了。关于赔款,李鸿章在马关谈判时就说:“你日本报上不明明载着日本战争军费只用了8000 万两,奈何狮子大开口,提出索赔2 亿两?”后来我们不仅赔了2 亿两白银,又被勒索了3000 万两“赎辽费”,还不包括“重息”。轮到日本战败,除让其将历年侵吞他国的土地如数吐出,退回三岛老巢外,中国竟免去日本赔款,分文不取。中国对待日本的态度和甲午之际日本对中国的酷烈要求形成强烈对比。
当中国处于弱势地位时,日本又是怎么对中国呢?
当日本处于弱势地位时,我们悲悯宽容他们。可是,当中国处于弱势地位时,日本又是怎么对中国呢?
日本素来是个讲究“武士道”的国家,并以之为自豪。如上所云,就连今井武夫也不由感叹中国能以“武士道”精神对待败军之将,可就是这个讲“武士道”的国家,在中国衰弱混乱之际,做得尽是“武士道”所不屑的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事。这话是胡适说的。这个性情温和的人警告日本国民说:“只有乘人之弱,攻人之危,使人欲战不能,欲守不得,这是武士道所不屑为,也是最足使人仇恨的。仇恨到不能忍的时候,必有冲决爆发之患,中国化为焦士又岂是日本之福吗?”
你对他雪中送炭,他对你趁火打劫,中国尝尽这样的苦头。沈伯刚在劝日本要存忠厚之心时说:“60年来,中国时有水旱之灾,阋墙之祸;日本老是趁火打劫,反自诩为‘兼弱攻昧’。(东京大地震时,我们节衣缩食地慷慨输将;而日本所给予我们的报酬,却是乘中国五省大水,南京半淹之时,来靠我东北!)”还有一点沈先生未提及,这时亦正值因蒋介石扣押胡汉民而引发国家内部政治分裂的“粤变”之时,蒋在1931年9月19日的日记中这样记述:“是倭寇果乘粤逆叛变,内部分裂之时,而来侵略我东省矣。”“九一八”谋我东北自是日人既定之目标,但其爆发之时机却是精挑细选的,我们不要忘了,自然灾难,内部分裂,是日本发动“九一八”的背景。
俄事正殷之际,日本吞并琉球;欧战正酣之际,日本觊觎胶州。闻统一而色变,恐振兴而阻断。每逢中国焦头烂额之时,便是日本浑水摸鱼之机。至于阻碍中国统一,煽动中国内乱,积极分裂中国,使中国长期陷入混乱虚弱,并进而达到凌迫侵吞之目的,这样的例子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无时不有,不绝于书。
两千多年前孟子就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以孟夫子的话来看,没有同情、羞恶之心者,根本就“不是人”。
投之恩德,收之“冷恨”
对待战败的日本,中国采取“以德报怨”之政策。凡略有良知的日人,都不能不感恩戴德,彻底悔悟。1943年,有人就总结了日本民族的三个特性,它们分别是“忘恩负义”“妄自尊大”“残忍好杀”。战后,有人就提醒中国人不要一厢情愿地心存让日本感激你当年的宽宏大量的念头。李光耀说,战后日本经济崛起后,“随着国力日益增强,日本人在鞠躬时腰也没那么弯了”。
可是宽宏大量的中国收获了什么呢,“冷和恨”。日本投降不久,《大公报》记者朱启平在日本采访,他搭火车从横滨返横须贺,遇到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场景:“车站上除了我们以外,都是日人,站上本来是拥挤喧哗的,但是等到我们走上车站,大家渐渐都不动了,不交谈了,约5 分钟后,要是火车不动,汽笛不鸣,站上便是一片死寂。我们立在一处候车,不久发现我们被包围在日人圈内,离我们约四五尺,四周都站着日人,一个个木然不动,向我们怒目注视。这四五尺之地像是两军对峙的中间阵地。满眼的仇恨呀!我们候车有半小时,这样被注视了半小时,我终生都不会忘了这半小时。”
问题在于,近代以来,中国向未负于日本,而日本却大负于中国,你日本人对中国人如此既冷又恨,有何道理?历史学家郭廷以亦曾论曰:“如果就相交之道来论,中国绝无负于日本,日本大有愧于中国。80年前的两千年,中国施之于日本者甚厚,有造于日本者至大,80年来日本报之于中国者极酷,为祸于中国者独深。近代中国所受的创痛,纵不能谓均系来自日本,而实以日本所给予者为最多最巨。”
日本的冷恨在于失败,可是,他们究竟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失败呢?无非是将他们侵略的土地物归原主,使他们吞并的国家重获独立,无非是他们再不能奴役杀人,他们再不能抢劫掠夺而已,作为加害方的失败者,他们一没割地,二没赔偿,还想怎样?
或许我们可以说,直到今天日本仍未能正确认识历史,与盟国和蒋当年的“以德报怨”的“错误”政策有关。拿破仑说:“战胜者惟有戒慎恐惧,始可以保持胜利。对被征服者太严,徒增加其怨恨。对被征服者太宽,又引起其幻想,这种幻想可使其尝试作种种不能成功的行动。”虽然我们深知这层道理,但显然我们的对日政策失之过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