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促和谈与追梦民主宪政的褚辅成
2015-12-20王世铎
王世铎
(作者为九三学社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社史研究中心研究员)
6 参政员访问延安受到毛泽东、朱德等中共领导的热情款待。
1945年7月5日6 参政员结束延安访问,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到机场送行。右3 为褚辅成。
70年前,1945年8月28日,发生了一件举世瞩目并浓墨重彩载入史册的政治事件:中共领袖毛泽东接受邀请,由延安飞赴重庆,与蒋介石进行国共谈判。而为这出充满轰动与悬疑的大戏拉开序幕的一个历史节点——6 位国民参政员不辞辛劳,到延安洽商斡旋之事,则少被关注,久已淡隐。
只是近年以来,黄炎培在延安与毛泽东关于国家兴亡逃不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个周期率的谈话,却突然在网络上窜红。殊不知,那不过是一朵小小的花絮。6 参政员访问延安,当时可谓负有关乎国家前途的重大使命。迨至后来,时过境迁,天地翻覆,不仅一些论者语焉不详,甚至将6 参政员此行的主倡与领衔人物——九三学社重要创始人之一褚辅成先生,有意无意隐去,造成记忆残缺。如今,回顾这段历史,以及评骘褚辅成先生的一生功过,仍需“钩沉”和“补缀”一番。
事情且从这年的年初说起。
1945年,中国的抗战已经进入第8 个年头。元旦这天,褚辅成与黄炎培等60 余位社会贤达,在报纸上联名发表《对转捩当前时局献言》。献言满怀憧憬,思深言切,号召各党各派加强团结,迎接抗战胜利,共同进行国内和平建设:“……大家诚能一心一德,剑及履及,将以上各点同时进行,则同人敢信必能使今日成为转败为胜,转弱为强之起点。今后国运之光昌,当可与日俱进。”(1945年1月1日重庆《新华日报》)
可以说,褚辅成等人的献言,正是各界民众的心声。但是,事态的变化,竟至出乎国人所期。
4月23日,中共七大在延安召开。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的政治报告中,明确提出废止国民党一党专政,建立民主联合政府的主张。
5月5日,国民党第六次代表大会则在重庆复兴关(浮图关)中央青年干部学校开幕。为了抵制中共建立联合政府的主张,国民党六大进一步确定独裁、反共政策,并宣布在1945年11月12日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实施“宪政”,“还政于民”。
作为回应,6月16日,中共中央负责人发表声明,宣布不参加即将召开的第四届国民参政会,以示反对。
中共拒绝出席国民参政会,已经不是第一次。其实,全面抗战以来,国共两党之间的摩擦和明争暗斗,并未停歇。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为了表示抗议,毛泽东等中共参政员便曾提出,政府未予采纳解决十二条善后办法前,不再出席第二届国民参政会。为了消弭国共两党间的矛盾冲突,团结一致抗日,褚辅成与黄炎培、张君劢、左舜生、梁漱溟等人,在蒋介石与周恩来暨中共参政员之间,反复疏解,前后凡四十余日,颇费了一番功夫。
此次,抗战胜利在即,国共两党又呈尖锐对立状态,使深恐国共分裂、再开战衅的民国耆宿褚辅成,再次站了出来,力主国共两党立即恢复商谈,强调宪法必须在全国和谐一致的空气中产生,并招黄炎培等参政员详加商讨。《黄炎培日记》5月25日记述:褚慧僧就参政会邀餐,同席王若飞、左舜生、章伯钧、王云五、冷御秋、傅斯年、王雪艇、邵力子、雷儆寰,提出恢复国共商谈办法,待询取蒋主席意旨。(《黄炎培日记摘录》,见王天松编著《褚辅成年谱长编》754 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出版)
6月1日,蒋介石在其官邸,招褚辅成、黄炎培等餐前座谈。褚辅成等人表示,均愿抱持希望国共和解的好意,再次努力,远赴延安,与中共领袖当面协调洽谈。蒋介石表示并无成见,“诸君意如何,当照办”。于是,6月2日,7参政员联名致电毛泽东、周恩来:
延安毛泽东、周恩来先生惠鉴:
团结问题之政治解决,久为国人所渴望。自商谈停顿,参政会同人深为焦虑。月杪辅成等一度集商,一致希望继续商谈。先请王若飞先生电闻,计达左右。兹同人鉴于国际国内一般情形,惟有从速完成团结,俾抗战胜利早临,即建国新奠实基。于此敬掬公意,伫候明教。
褚辅成 黄炎培 冷 王云五 傅斯年 左舜生 章伯钧 巳冬
半月之后,6月18日,毛泽东和周恩来复电7 参政员,表示欢迎来延安商谈。电文如下:
褚慧僧、黄任之、冷御秋、王云五、傅孟真、左舜生、章伯钧诸先生惠鉴:
来电收悉。诸先生团结为怀,甚为钦佩。国内团结大计,由于国民党当局拒绝党派会议、联合政府及任何初步之民主改革,并以定期召开一党包办之国民大会,制造分裂,准备内战之威胁业已造成,并将进一步造成绝大的民族危机,言之实堪痛惜。倘或人民渴望团结,诸公热心呼吁,促使当局醒悟,放弃一党专政,召开党派会议,商组联合政府,并立即实行最迫切之民主改革,则敝党无不乐于商谈。诸公惠临延安赐教,不胜欢迎之至。何日启程,乞先电示。扫榻以待,不尽欲言。
毛泽东 周恩来 巳巧
(来往函电见1945年6月30日延安《解放日报》)
7月1日,褚辅成等6 位参政员(王云五称病未与同行),在王若飞陪同下,乘美驻华大使赫尔利提供的专机,飞抵延安。
73 岁的褚辅成,乘小飞机一路颠簸,到达延安后,虽感身体不适,仍勉力与中共领袖往来酬酢商谈。对于褚辅成一行的到来,延安方面可谓做足了功课。不仅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10 余位中共领导亲到机场迎接,而且招待之热情周到,“出人意外”。
据一位在延安亲与其事者记述:
我们交际处特地准备了适合老人清淡口味而营养丰富的食品,如牛奶、鸡蛋、小米粥、白面馒头、白塔油等等。又考虑到延安的气候,虽已至六月,早晚仍有些寒冷,就集中了许多厚棉被褥,每张床上都铺垫了厚厚几层……在六位先生逗留延安的五日之中,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盛大的宴席招待和群众大会、文艺晚会慰问,我党政军领导干部轮流出席作陪。国民党顽固派一贯宣传共产党人是一群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的“土匪”,不知有多么可怕!但当六参政员与共产党干部接触时,却感到他们个个稳重、朴实、谦逊、诚恳,说起话来很有见地,学识不浅,使他们感到在共产党人中间,真如古人所说“如坐春风中”了。(金城《延安交际处回忆录》,中国青年出版社1986年出版)
经过3 次正式商谈,6 参政员带着《中共代表与褚辅成、黄炎培等6 参政员延安会谈纪录》,返回重庆,面呈蒋介石。
在蒋3 次电邀毛泽东到重庆谈判,未见即允的情况下,8月25日,褚辅成又于病中致电蒋介石,建议电邀周恩来速偕中共代表来渝商谈:
蒋主席钧鉴:
病中阅报载钧座与毛泽东往还电文及朱德发来铣电,无任忧惶。辅成深虑胜利后发生内争,故不辞老病冒暑飞往延安,携回中共建议五款,面呈察夺……今钧座虽以和平宽大为怀,再电毛泽东劝驾,窃恐未必肯来。查中共建议本有先开预备会议一款,似可采纳。拟请王雪艇部长电邀周恩来速偕中共代表来渝商谈,并邀他党人士参加斡旋,在会议席上开诚商讨。团结民主之目的的相同,当无不可解决之问题。化干戈为玉帛,在此一举,如蒙嘉纳,国家甚幸。褚辅成叩(1945年8月25日重庆《大公报》)
8月28日,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来到重庆,与国民党进行谈判。9月5日,褚辅成等6参政员假座中央研究院,设宴招待毛泽东一行,答谢在延安受到的礼遇。43 天之后,国共终于达成《双十协定》……
不无遗憾的是,6 参政员的延安之行,无论当时,还是今天,评价都是有些不屑。然而,应该看到,在历史走向瞬息万变的关键时刻,褚辅成作为国民党资深元老,不存党派成见,本着“良心的使命”,联络第三方代表,不畏盛暑长途,不顾成败利钝,不计个人毁誉的这番努力,无疑强化和扩大了吁请国共两党团结的舆论压力,对蒋介石的独裁反共政策起到了一定遏制作用。同时,对于蒋介石多次电邀毛泽东和毛泽东终于亲赴重庆谈判,国共达成《双十协定》,附带产生政治协商会议,也都起到了穿针引线和助推促和的作用,自有其积极意义,是不应该忽视和一笔抹杀的。
褚辅成,字慧僧,1873年生于浙江嘉兴。戊戌变法失败,褚辅成东渡日本,入法政大学学习。同盟会在东京创立,褚辅成宣誓入盟,与孙中山“深结纳”。奉命回国,担任同盟会浙江支部长,结交志士,筹划革命。
1911年10月,武昌首义成功。褚辅成与陈其美等领导浙江起义。杭州光复,成立浙江军政府。褚辅成任政事部部长,总揽民政、财政、交通、外交、教育、实业各部门。袁世凯阴谋复辟帝制,褚辅成领衔弹劾,成为袁世凯的眼中钉。袁下令解散国会,褚辅成束装南下,遭袁世凯的心腹皖督倪嗣冲拘押安庆狱中,3年不屈。
1916年8月,褚辅成响应孙中山号召,率沈钧儒等部分国会议员南下护法,任非常国会副议长,选举孙中山为护法军政府大元帅。直系军阀曹锟贿选总统,褚辅成为拒贿议员之一。
1925年,褚辅成与沈钧儒在上海推动浙江自治,与蔡元培等筹划苏浙皖三省自治。北伐军攻克杭州,褚辅成任浙江省政府委员兼民政厅长,代理浙江省政府主席。
1926年,褚辅成与章太炎、王宠惠、蔡元培等发起成立上海法科大学,后改为上海法政学院。除了兴办教育,培养人才,褚辅成还致力于开发实业,创办嘉兴禾丰造纸厂。领导全浙公会,团结浙人,奖兴工业。
“九一八”事变,褚辅成坚决站在了抗日救亡的前列。他南北往来,组织抗日后援会,支援前线。1937年,浙江沦陷。褚辅成只身奔走浙东各地,宣传抗日救国,不遗余力。
1938年,国民参政会在武汉成立,褚辅成被遴选为代表浙江省的参政员,并任休会期间驻会委员。在历次参政会上,褚辅成就改善征兵工作、实行乡级自治、改善各级行政机构、实施外贸国营、紧缩通货、平准物价、严禁鸦片等事,提出了许多重要议案。
1939年9月,一届四次参政会通过川康建设方案,设立国民参政会川康建设期成会,褚辅成被委以常务委员、万县办事处主任。数年间,不辞劬劳,担负起地区设计、建设、视察与考核之责。
这次参政会还提出,“请政府明令定期召集国民大会,制定宪法,实行宪政为最重要”。蒋介石指定黄炎培、褚辅成等19 人为国民参政会宪政期成会委员,协助政府促成宪政。
当此之际,素怀在中国实施民主宪政之志的褚辅成,深受鼓舞,除了奉命与董必武等组成5 人小组,专对“五五宪草”详加研究修改之外,还与张澜、沈钧儒、莫德惠、张申府、王造时、章伯钧等25 人发起宪政座谈会,就宪政实施诸多问题进行研讨,提出主张,在参政会内外引发了一次宪政运动高潮。
10月18日,在重庆第二次宪政座谈会上,褚辅成提出,宪政是政府与人民的共同要求,只有民主才能动员全国人民抗战救国。他还对宪政做了如下阐释:
宪法与宪政是两件事,宪政有着更充实的内容,主要点就在:“人民参政”。有了宪法,而人民仍不能得到实际的参政权,还不能算实施宪政;独裁军政,不用说当然是与宪政违背的,但专制国家也常打出“宪法”作幌子。人民参政就是国家大事要由人民来决定——通过代表人民的议会。所谓议会政治就是宪政。(1939年10月28日《全面抗战》第94 号)
1939年底,褚辅成发表《宪政运动感言》,不无欣慰地称:“关于宪政运动,现在总算已有了初步的成就……可以认为,实施宪政,根本上已无问题。”(《战时青年》第二卷第四期)
经过多方研讨,汇集各方意见,1940年4月,在一届五次参政会上,《中华民国宪法草案》(五五宪草)修正案得以通过。然而,提交政府之后,便再无下文。中枢的操控,皖南事变的影响,不啻给褚辅成的宪政热情泼了一瓢冷水。
然而,褚辅成并未气馁。1943年10月,国防最高委员会宣布设立宪政实施协进会,蒋介石亲任会长,褚辅成任常务委员,中共方面有周恩来、董必武参加。褚辅成自感义不容辞,一如既往,联络同人,发动民众,继续极力推进宪政实施。
1944年5月,中央社消息称,自宪政实施协进会于本年元旦发起以来,各地纷纷响应,自动组织座谈会或研究会,从事宪草研讨,至为热烈。截至4月底,宪协会收到各方寄来意见颇多,其中包含各职业、宗教、社会团体及军、政、教员、学生、工人等。由于边远省份邮递困难,决定宽延收件日期,希望全国各界继续对宪草热烈研讨,尤盼各大学法学院与专家学者,尽量提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见1944年5月4日重庆《新华日报》)
9月4日,褚辅成与黄炎培、张志让、王云五等30 位工商、文化、教育、金融、交通、法律界人士,联名发表《民主与胜利宣言》,提出九项建议,第一项即明确指出:
民主为我中华早定之国体,宪政是国父手订,军政训政之后主要之政纲,实施宪政为领袖涣汗大号之政策,必须竭尽可能,尽速实行。一切设施,均须本此精神,充分发挥,使人民渴望之民主制度,尽早实现。不惟其名,务求其实,藉以范围全国之民心,使轨外纠纷之举,不因抗战结束而发生。(1944年9月4日重庆《新华日报》)
然而,历史并未按照人们的良好愿望演进,不仅《双十协定》遭到毁弃,内战的枪声也已不可遏止地在东北等地响起。褚辅成痛心疾首,与九三学社同人发表了一系列反对内战,反对独裁,争取民主和平的宣言和声明。
为了制止蒋介石一党独办国大,1946年11月10日,作为国大代表的褚辅成、孟宪章、谭平山、李济深联名致书国民政府,要求缓开国大。13日,褚辅成又对大公报记者公开发表谈话,提出在各党派一致参加的情形下再召开国大。
国民大会召开在即,褚辅成怀着再次敦促国共和解、实现政协决议精神的愿望,赴南京与各方面交换意见,力图挽回僵局。然而,国大召开已如离弦之箭,势不可挽。甚感失望的褚辅成,只得与孟宪章退会返沪。自此,先生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黄炎培前去看望褚老,褚老说:“大局到今日,还有什么话可说,吾辈不说还比说好,余衰非病,愿君珍重。”(黄炎培挽诗五首注,王天松编著《褚辅成年谱长编》799 页)然而,“只知有国宁知党”的褚老先生,又怎肯就此缄默?1947年1月1日,国民政府正式公布《中华民国宪法》,立即遭到中共、民盟以及各界人士的谴责。同日,上海《文汇报》载:上海11 个团体联合发表声明,指出:“我们坚决地主张,立即停止战争,恢复和平,根据政协决议的精神,重新召开政协会议,成立真正民主统一的联合政府……”褚辅成就是联合声明的发起者之一。
怀抱民主宪政的梦想,自称“生平但愿做大事,不愿做大官”的褚辅成先生,临终遗嘱,仍殷殷以民主宪政相期。
1948年3月29日,褚辅成在上海病逝。国民政府颁发褒扬令,称先生:“器识恢弘,襟期澹泊”,“生平持论平实,为国忘身”,“参政以来,弼成宪法,尤多贡献……”不过,邵力子所撰挽联,对先生的品性与为人,可谓知而至矣:
报国誓始终,每饭不忘真民主。
立身重名节,盖棺还是老书生。
先生身后,史家多以出席国民大会与否,判分泾渭,故不免有褚辅成失足于出席“伪国大”之贬。然而,褚辅成反对独裁,反对内战,反对一党包办国大,态度鲜明,言行磊落,有目共睹。如今,翻检保存于南京第二档案馆的《国大代表报到名册》,并未发现褚老的签名,或可佐证那个许久以来不予采信的申辩:其南京之行,非是参会,而是仍然抱持设法阻止或缓开“国大”的侥幸,本着“良心的使命”,不计毁誉,执着追梦,进行最后的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