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韵研究的若干重要问题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外语系，广州510303)

语义韵(semantic prosody)的相关研究最早见于Sinclair 的文献①详见Sinclair，J.M.Looking up:An account of the COBUILD project in lexical computing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llins COBUILD English language dictionary，HarperCollins Publishers，1987。，这一概念由Sinclair 构想，经Louw 公开提出，即“由其搭配词激发出的、与搭配词相匹配的意义氛围”［1］。语义韵这一概念借鉴了Firth 的prosody(跨音段)理论。Firth 指出:“区别性语音特征并不限定于某一个音段位置。”［2］如:“Do you believe it?”为升调，此升调并不局限于该句中任一单词的各个音段音位，而是弥漫于整个句子。语义韵是指节点词习惯性与具有积极或消极评价倾向的词项同现，长期的同现使得以节点词为核心的搭配序列沉浸在积极或消极的评价倾向中。这种评价倾向不限定于某个词，而是笼罩于整个搭配序列。如:“set in”的左侧同现词多为消极事件，以“set in”为核心的搭配序列都呈现消极的评价倾向。后弗斯语料库语言学派(Post－Firthian Corpus Linguistics)Sinclair、Louw、Stubbs、Partington、Hunston 等学者发展了语义韵学说。本文就语义韵研究中的几个重要问题(语义韵与语义选择趋向的区别、语义韵与涵义的区别、语义韵分析的注意事项)进行探讨，以期为国内语义韵的深入研究提供借鉴。

一、语义韵与语义选择趋向的区别

语义选择趋向(semantic preference)是指节点词与来自某语义集合的词项的习惯性搭配关系。如:Partington 指出:“entirely 的语义选择趋向是:Absence(如alone)、Change of state(如new)、(In)dependency(如independent)”。［3］语义韵和语义选择趋向之间的区别在于:

(一)抽象程度的不同

语义选择趋向是指节点词的习惯性搭配项的共同语义特点，它与搭配现象的联系更加紧密一些。某节点词的语义选择趋向可能体现为一个或几个词汇的集合，节点词与这些词汇集中的词形成高频、惯例化的搭配关系。如:Partington 指出:“sheer 的语义选择趋向是:(1)Magnitude、weight、volume(如amount);(2)Force、strength、energy(如strength);

(3)Persistence(如determination);(4)Strong emotion(如anguish)。”［4］34－39 然而，语义韵比语义选择趋向更加抽象一些。语义韵可以控制节点词对搭配项的选择。通常情况下，语义韵能够跨越某个节点词，延伸到以节点词为核心的数个单词中去，使得以节点词为核心的搭配序列都沉浸在某种评价氛围中。如:Stubbs 指出:“动词undergo 呈现消极的语义韵。”［5］95undergo 的消极语义韵决定了其右侧宾语的语义选择趋向为消极事件，即:(1)Medicine(如:treatment、hysterectomy、brain surgery);(2)Test(如:examinations、training);(3)Change(如:dramatic changes、a historic transformation)。undergo 的消极语义韵不仅左右了其右侧宾语的选择，而且也使得undergo 的左侧搭配项一般为表达involuntariness(如:must、forced to、required to)的词。也就是说，人们被迫或不得不undergo 一些不好的事情。

(二)客观程度的不同

语义选择趋向可通过对节点词在语料库中的搭配数据的计量得到。研究人员从语义方面对搭配项进行归纳、分类、解释，这一过程一般不受研究人员个人的文化背景、立场观点等的影响。如果依据相同的语料，不同研究人员对同一节点词所归纳出的语义选择趋向应大致相同。也就是说，针对某节点词的语义选择趋向的分析结果是比较客观的。然而针对某节点词的语义韵的分析结果可能就没那么客观。语义韵的常见分析路径是:①检索语料库索引行→②提取搭配词→③建立类联接→④按不同的类联接从语义方面归纳其语义选择趋向→⑤从语用方面判断积极或消极的评价倾向。至于何为积极或消极，不同研究人员的看法可能不尽相同。如:针对GET－passives 的语义韵考察，不同研究人员对其用于消极语境的概率的考察结果存在分歧。Carter ＆ McCarthy 认为约90%的GET－passives 用于消极语境。①详见Carter R，＆ McCarthy M.The English get－passive in spoken discourse:description and implications for an interpersonal grammar，载于English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1999年第1 期。Collins 认为约70%的GET－passives 用于消极语境。②详见Collins P C.Get‐passives in English，载于World Englishes，1996年第1 期。Stubbs 认为约60%的GET－passives 用于消极语境。③详见Stubbs，M.Texts，corpora，and problems of interpretation:A response to Widdowson，载于Applied Linguistics，2001年第2期。况且，对于积极或消极的判定，多数情况下只是依据对语料库中批量索引行的分析，而这种分析脱离了索引行所在的原文，排除了原文主旨对索引行的影响，导致个别索引行的语义韵分析可能不够客观。

(三)本质属性的不同

语义选择趋向属于语义层面。某节点词的语义选择趋向是该节点词的搭配项从语义上相互关联，构成一个或几个词汇的集合。如:large 常和表示“quantities”和“sizes”的词搭配，例词如“number(s)、scale、part、amounts、quantities”等。语义韵属于语用层面，是评价性的，它评价当前的话题，传递说话人对当前话题的赞成或否定的态度。正如Stubbs 指出:“言语的主要目的是表达说话人的态度、评价、观点。这一目的由语义韵实现。”［5］198 如:

(1)Goddell says these geoengineering schemes ar efraught with scientificuncertainties and ethical issues

(2)Finally he handed me a much－revised edition with an approving smile.Now，brimming with scientificpurpose

以上两例，fraught with 和brimming with 都表示“充满”，都后接scientific，但两例的态度却截然不同。例(1)通过“uncertainties and ethical issues”暗示说话人否定的评价态度。例(2)通过“an approving smile”暗示说话人肯定的评价态度。

语义韵决定了语言单位在多数情况下的用法，言语社团的成员在下意识中共享了语义韵知识。正因如此，言语社团成员之间才能顺利交际。语义韵也使得人们能够按照语义韵的规律来预测语言单位的使用，提高交际效率。如:我们在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检索“长期处于……状态”，检索办法为将“长期处于”和“状态”的间距设为“有序且相距小于等于10 字”，共得到182 行索引，其中180 行呈现消极倾向。也就是说，“长期处于……状态”具有强烈的消极语义韵。因此，当读到“如果长期处于和平状态”，我们可以猜测，句中虽有“和平”二字，但下文未必是好事儿，结果正是如此，原索引为:“如果长期处于和平状态，则对动物的夫妻关系也很不利”。

二、语义韵与涵义的区别

涵义主要用来指一个语言单位特别是一个词项所表达的、或属于这个单位的意义的情感联想(个人的或社团的)。例如:词项December“十二月”的涵义可能包含“坏天气”、“黑得早”等意思(至少对北欧是这样)，或包含“聚会”“圣诞节”等意思。①“涵义”的定义及例子引自［英］戴维?克里斯特尔编.现代语言学词典［K］.沈家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77－78.涵义和语义韵之间的区别在于:

(一)研究单位的不同

涵义的研究单位通常是某个词。如:“urchin”的涵义是“顽皮捣蛋”。语义韵的研究单位比较宽泛，可以是词、固定短语、半固定短语、以某节点词为核心的搭配序列。各单位的语义韵研究例见表1。

表1 语义韵的研究单位示例

(二)形成机制的不同

涵义是由长期文化积淀所形成的词语内在的情感色彩。涵义是固定的、静态的，一般不随语域、文体等的变化而改变。如:“funerals are like weddings”，句中“funeral”的消极涵义和“wedding”的积极涵义是既定的。语义韵是评价性的，通过长期同现关系的影响而成。节点词习惯性吸引具有积极或消极评价倾向的词项，长期的共现致使以节点词为核心的搭配序列浸染在积极或消极的评价氛围中。如:“往往容易”的右侧搭配项多为消极评价倾向的词，如“忽视、忽略、成为、造成、激化、受骗、出现、形成、发生、轻信、失眠、陷入、误诊、腐败、吃亏、麻痹、失败、冲动、遭到、错过、沉湎于、出毛病、上当受骗”等，“往往容易”本身不具备消极倾向，而是以“往往容易”为核心的搭配序列弥漫着消极的评价倾向。语义韵是动态的，可能随语域或文体的变化而改变。如:卫乃兴的两个研究证实，在普通英语文本中“career”具有强烈的积极语义韵，然而在专业英语文本中“career”的积极语义韵隐而不漏。②详见卫乃兴《语义韵研究的一般方法》，载于《外语教学与研究》，2002年第4 期。卫乃兴《语料库数据驱动的专业文本语义韵研究》，载于《现代外语》，2002年第2 期。

(三)显隐程度的不同

涵义一般较为明显。如:“wedding/funeral”的涵义明显是积极/消极的。Louw、Partington、Xiao ＆McEnery 等指出语义韵一般较为隐蔽。③详见Louw，B.Irony in the text or insincerity in the writer?The diagnostic potential of semantic prosodies》，载于M.Baker，G.Francis ＆ E.Tognini－Bonelli.Text and Technology:In Honor of John Sinclair，John Benjamins，1993年版，第173 页。Partington，A.“Utterly content in each other＇s company”:Semantic prosody and semantic preference，载于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rpus Linguistics，2004年第1 期。Xiao，R.＆ T.Mcenery.Collocation，semantic prosody and near synonymy:A cross－linguistic perspective，载于Applied linguistic，2006年第1 期。我们认为，语义韵分析路径的复杂性、承载单位的广泛性、语义韵的语域变化性等多方面的原因造就了语义韵的隐匿性特点。虽然母语人，特别是达到一定文化水平的母语人，一般都能遵循母语语义韵的规律，但是针对某语言单位的具体的语义韵特点，则一般难以准确定性。如:当build up 用作及物动词时，其主语一般是人，呈现积极的语义韵，如“people build up better understanding/organizations”;而当build up 用作不及物动词时，其主语一般是某物或某力量，呈现消极的语义韵，如“cholesterol/toxins/armaments build up”。①“build up”一例引自Louw，B.Irony in the text or insincerity in the writer The diagnostic potential of semantic prosodies，载于M.Baker，G.Francis ＆ E.Tognini－Bonelli.Text and Technology:In Honor of John Sinclair，John Benjamins，1993年版，第173 页。再如:deeply 在乔治布什演说中呈现积的极语义韵，表现为:(1)赞扬人们;(2)暗示个人正面情感的投入。②“deeply”一例引自Pinna A.The discourse prosody of‘deeply’in GW Bush’s Presidential speeches，载于Linguistica e Filologia，2004年第18 期。上述两例显示:build up 为固定短语，它的语义韵可依据语法关系而变。deeply 为单个的词，它的语义韵可依据文体而变。类似这些多变的语义韵特点，如果不通过语料库索引行的分析，恐怕连母语人都难以言明。

三、语义韵分析的注意事项

在对语义韵进行解析的时候，常常会遇到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一)语义韵倾向的衡量角度

语义韵是评价性的，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思想观念、不同立足点的读者对同一句话的语义韵的解读可能大相径庭。如:“这一次，我的畏怯又酿成了我的大错。”此例中，说话人是“酿成”的施事，他/她对“酿成”的评价倾向明显是消极的。然而，如果此例的读者正好是说话人的死对头，那么该读者对“酿成”的评价倾向可能是积极的。再如:Stubbs 指出:“intellectuals 具有消极的语义韵，因为其习惯性搭配词(如“activists、contempt、dissident、hippie、ideology、leftist、leftwing、liberal、students、young”)在许多阶层的人士看来都是消极的。”［9］但作为中国的读者，我们可能认为“ideology、liberal、students、young”等并不那么消极，甚至有点儿偏向积极。

我们认为语义韵的分析不应依据个别读者的个人立场，也不可凭借母语的文化背景来判别外语的语义韵。语义韵的解析应该依据语料库中大量索引行所体现的共同评价特点。以“酿成”为例，“酿成”在大规模语料库中的高频同现词(如:“大祸、悲剧、事故、后果、危机、冲突”等)多为坏事儿，含有“酿成”的索引行大多呈现消极的语义韵。

(二)语义韵和语义选择趋向的矛盾

语义韵分析的步骤之一是将节点词的搭配词按其语义选择趋向进行积极或消极的划分与计量。然而，如果研究者仅依靠计量搭配词而不察看比紧邻搭配项更宽的语境，可能导致对语义韵的误判。如:brook 后常跟否定形式(如“brook no interference、will not brook any attack”)，其宾语多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如“obstruction、nonsense、criticism、delay”)。如果仅靠计量搭配词，brook 可能被定为具有消极语义韵。然而对拓展语境的考察揭示，“brook+否定形式”的主语通常是有名望或权威的人物(如“the proud Cleopatra、Eritrea’s rulers”)。无疑，这种主语所发出的“brook+否定形式”的行为都是正当的。也就是说，“brook+否定形式”呈现积极的语义韵。语义韵的分析旨在语境中考察说话人的评价态度，因而当语义韵和语义选择趋向不一致时，需要拓宽语义韵的分析单位，总结大量索引行所共同体现的评价态度。

(三)语义韵常规的违背

当某语言单位呈现某种语义韵特点时，反例是有可能存在的。当语义韵常规被故意或下意识地打破，反例就出现了。反例的出现并不能颠覆其原有的语义韵特点，因为反例的出现频次和范围都是十分有限的，且反例的出现是有一定原因的。

1.达到某种修辞效果

为了达到讽刺修辞效果，说话人可能故意偏离常规的语义韵规律。如:“How perfectly awful that Elena＇s husband had chosen him to act as her escort.”。通常perfectly 具有较强的积极语义韵，其典型搭配词为:“capable、correct、fit、good、happy、harmless、healthy、lovely、marvellous、natural”。此例中“perfectly”和具有明显消极色彩的“awful”搭配，揭示了说话人强烈的讽刺意味。

2.模糊说话人的评价态度

有时说话人力图隐藏自己的消极态度，通过语义韵分析才可能揭示说话人的真正立场。如以下访谈片段:“按照这个路子往下走，你应该是当记者，最后怎么阴差阳错上了出版这条船?”①该访谈片段引自搜狐微博:怀尧访谈录独家专访——书荣沈昌文［EB/OL］(2009－06－10)［2015－7－8］:http://wuhuaiyao.blog.sohu.com/118259817.html我们在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检索“上了……船”用于比喻义的情况，约82%的索引行呈现消极倾向。例句如:“望之久的奥克兰既在眼前了，但又不幸地被掠上了贼船，这对旅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也就是说，“上了……船”多用比喻义来表达消极的评价倾向。受访者是出版业的名人，采访者却用“上了出版这条船”来比喻受访者的辉煌事业，隐含了采访者对受访者的某种消极态度，此态度在该访谈记录的其它片段中可以得到印证。

3.语言的动态性、概率性特点

语言总是处于动态变化中，非典型用法、个性化搭配等等时有出现，一定范围内的反例是必定存在的。如:据Xiao ＆ Mcenery 的研究，“酿成”具有较强的消极语义韵。②详见Xiao，R.＆ T.Mcenery.Collocation，semantic prosody and near synonymy:A cross－linguistic perspective，载于Applied linguistic，2006年第1 期。可是我们在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检索到如下索引:“更深刻的含义是，邂逅所酿成的美好心境从未来方面介入了现实，从而成为现实的母体”。该例显然违背了“酿成”的消极语义韵，究其原因并不在于追求某种修辞效果或是隐藏某种消极态度，而是因为语言是规律与不规律的完美结合体。陶红印指出:“说某些语词具有某些类型的语义韵律并不是说它的所有的用例必须符合这种语义韵律类型。恰恰相反，例外不仅是允许的，而且从动态语义学的观点来看还是完全可以期待的。理由是，因为语言现象是动态变化的，完全整齐划一是不可能的，完美的系统是不存在的。”［18］

结 语

本文讨论了语义韵研究中的一些重要问题，结论如下:

第一，语义韵与语义选择趋向的区别在于:

(1)语义韵比语义选择趋向更为抽象;

(2)语义选择趋向比语义韵的研究结果更为客观;

(3)语义韵属于语用层面，语义选择趋向属于语义层面。

第二，语义韵与涵义的区别在于:

(1)涵义的研究单位仅限于单个的词。语义韵的研究单位既可以是单个的词，也可以是固定短语、半固定短语、以某节点词为核心的搭配序列等多种语言单位;

(2)涵义通过长期文化积淀形成，语义韵则由节点词的惯常搭配词的共同评价特点长期浸染而成;

(3)涵义显而易见;语义韵有时会隐而不露。

第三，语义韵是评价性质的，评价性质的观察应以语料库中批量索引行的共同评价特点为依据。对语义韵的解析应察看比紧邻搭配词更宽的语境。语义韵常规的打破，存在诸多原因，一定范围内的反例的存在是合理的。

［1］Louw，B.Irony in the text or insincerity in the writer?The diagnostic potential of semantic prosodies［C］//M.Baker，G.Francis ＆ E.Tognini－Bonelli.Text and Technology:In Honor of John Sinclair.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3:157.

［2］Firth J R.Sounds and prosodies［J］.Transactions of the Philological Society，1948(47/1):127－152.

［3］Partington，A.“Utterly content in each other＇s company”:Semantic prosody and semantic preference［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rpus Linguistics，2004(9/1):131－156.

［4］Partington，A.Pattern and Meanings－Using Corpora for English Language Research and Teaching［M］.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8:34－39.

［5］Stubbs，M.Words and Phrases:Corpus Studies of Lexical Semantics［M］.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 Inc，2001:89－95.

［6］Sinclair，J.M.Corpus，concordance，collocation［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109－115.

［7］Philip，G.Why prosodies aren’t always present:Insights into the idiom principle［C/OL］.Corpus Linguistics Conference.University of Liverpool，UK.(2009－07－20)［2015－7－3］.http://ucrel.lancs.ac.uk/publications/CL2009/317_FullPaper.rtf

［8］Sinclair，J.M.The search for units of meaning［J］.Textus，1996(9/1):75－106.

［9］Stubbs，M.Text and corpus analysis:Computer－assisted studies of language and culture［M］.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 Inc，1996:188.

［10］陶红印.“出现”类动词与动态语义学［J］.現代中國語研究.2001(2):89－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