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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刀

2015-12-19马镇

地火 2015年1期
关键词:山岩

■马镇

柳叶刀

■马镇

漳河水

暴雨刚过,冀东平原清爽无比,尤其那钩弯月把娴静给了大地,让白日纷飞的战火都沉静下来。但夜并不阒静,蛤蟆的鼓噪蛐蛐的争鸣,都让原野难以入睡。

让大自然喧闹起来才好呢,人走在玉米地里,不用说沙沙的叶子响动,就是踩断玉米秆儿,那“叭”的一声也会卷在蛙鸣的声浪里,掩去所有的动静。交通站站长古老忠领着山岩就在玉米地里穿行着。武工队刘队长今晨将这个年轻人送到他那里,说是八路军总部要的文化教员,叫他今晚必须送过漳河,河那边有人接。刘队长要给他派四人四枪,他说用不着。东洋狗抓不到中国狐狸。他就是漳河边的老狐狸,河出太行三十里内十沟八岔五十六道岗,哪块地有个獾子洞他都知道,小日本想捉到他,就是洋狗啃骚泥,沾了一身狐狸味儿也咬不到一根毛。

漳河北是敌占区,日本鬼子编笼子似的建满了据点,相邻的俩据点三五里的距离,庄稼地里孩子拉泡屎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漳河南是八路军的游击区,鬼子便在漳河北岸修了条直通太行山麓的公路,又在路的北面挖了条深八尺宽丈二的封锁沟,再将沟土垒成封锁墙。小鬼子以为建了这么个囚笼能把中国人关起来,岂不知古老忠早就趟平了漳河两岸。

古老忠有小五十岁,可结实得像头青骡子,走夜路如飞,山岩跟在后面不知跌了多少个跤也不见他停下歇歇,直至四更时到了封锁墙下他才住了脚。这里距平汉铁路十余里,虽然鬼子为了防偷袭把公路北一里内的庄稼都砍了,但躲身的地方是个拐脖儿的洼地,蹲下看不见两里地外的岗楼,隐蔽得很。

等到天亮前过封锁线,知道为什么吗?人这时候睡得最死,鬼子不是好人睡得更死,古老忠悄声得意地说。坐下歇,坐下歇,他催促山岩。地上都是浮土,让雨一淋坐下就是一屁股泥,而且软软的把裤子都沾在了地上。莫怕脏,莫怕脏,到漳河里一滚就净了,古老忠又安慰山岩说。

连着在青纱帐里走了三十里,腿都软了,坐下就想睡。山岩刚闭上眼睛就被古老忠捅醒,贴着他的耳朵告道,莫睡,一人睡,都要睡,睡过了,任务没完成,还叫河那边的同志着急。可真困。那就说说话,你是哪儿的人?沙河。哪学校毕业的?保定机械专科学校。机械是干啥?造枪炮。难怪部队急着要你们去。把机械说成造枪炮可以少说不少话,更何况总部调他真实的意图是要他去武器修配制造厂专事军械修造。古老忠接着夸他的闺女,虽然他很得意地念叨,但只有武艺高强一个词进入了山岩的耳鼓。山岩关心的是过河,只要没过河就在鬼子的笼子里,鬼子能轻易让你跑出笼子吗?

“过河有没有危险?”山岩问。

“有我在危险啥。”

“有船吗?”

“你以为这是大后方?甭说船,就是块木板都叫小日本烧了。”

“那怎么过河?夏天大雨刚下完,河水还不涨上来。”

古老忠闻言一怔,立时沉静下来,侧耳听去,墙后传来水声,知道水大了。失误是自信的孪兄,而且比自信还要趾高气扬,它根本不给你喘息的机会。漳河虽然有百十丈宽,但常年浅得只能在河中间行船,而且古老忠选的过河点正是平日深不过腰的地方。可他偏偏没有考虑到夏雨暴涨的时节,从太行山奔流而出的洪水能把河岸的大树连根拔起,冲得无有踪影。许久,古老忠颦蹙眉头问山岩:

“山教员,你会游泳吗?”

“冀南哪村没有河岔岔,怎能不会呢。”

古老忠还是那么自信。“会水就好,水要是深就游过去。记住用不得狗刨子,动静大怕惊住鬼子,只能踩水让膀子晃动。”

“水急咋办?晃膀子游还不给冲走了?”

“有我在多大的水也冲不走你。”他又将山岩的耳朵拽到嘴边得意地说,“我闺女扎到漳河里一个猛子能过河。”

这像是为山岩壮胆吹牛,但学机械的本能就是注重细节,山岩还是不放心。“河里黑乎乎一片,我们失散了怎么办?”

古老忠用手指捅了一下山岩的腰眼儿:“问得好。水急只能等天边透出点儿亮后下水,否则看不清方向被冲回来就只有牺牲了。游过河后如果和我走散,又没见到接应的人,你就往西面山里跑,只要进了太行山,小鬼子就是咱们笼子里的狗。”

古老忠压住嗓子慷慨激扬地说完便弯下腰不再说话,山岩立即感到了危险的逼近。死亡就在前面,你的脑海还能够进入休眠吗?年轻人的心狂奔起来,再也按捺不住,只好抬眼望着那钩弯月捱候着东方天际的微光。

两边敌人据点上的探照灯不时地扫过来,叫山岩的神经越发的紧张,倒是古老忠无事儿似的背靠着墙屁股越来越向下出溜,最后竟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泥地里。墙那边的公路上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声音渐渐逼近,就像猛虎抓到猎物后发出的瘆人的低吼。随着一声轰响,汽车停在了一墙之隔的路上,接着传过日本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刺眼的车灯灯光从封锁墙顶射过,照亮了前方光秃秃的荒地。山岩唬得抬起屁股要跑,被古老忠一手抓住脚脖子绊倒在墙下的阴影中,然后蹿起来将他压在身下。

东洋狗正踅摸兔子呢,兔崽子越胆小越死得快。古老忠压着嗓子骂,岗楼上的敌人正朝这边看,怎么敢跑?话音刚落,左右两道探照灯光便射了过来。

胆怯是深藏在人灵魂深处的精灵,无论你如何想埋葬它,它都会在你遇到死亡的突袭时流窜出来搅乱你的神经。即使男人将胆怯奉为最大的耻辱,没有过血肉横飞的历练,那小东西也会不时地在你脑海中晃动。山岩流泪了,他在为刚才的胆怯落泪。但没人知道,泪水都滚到了面颊下的泥里。不久,汽车开走了,灯光熄了,四周又陷入了黑暗和蛙噪蟋鸣的喧闹中。

冀南平原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鸡叫,因为这声音就像是诱饵,只要一响,敌人据点里就会冲出扫荡的队伍,直到把打鸣的鸡戳到枪尖上才整队回营。因此,你是无法让鸡预告天亮的。但古老忠知道,当黑暗依旧时,他突然起身招呼山岩准备过封锁线。此时果真四野平静下来,不仅远处的岗楼悄无声息,连蛤蟆都闭上了嘴,只有蛐蛐还在孤鸣,还有漳河的水声。

谁也想不到,古老忠竟从脚下的泥里扒出一把五尺长的梯子。他叫山岩先顺梯子爬过墙,待到他爬到墙顶后,又将梯子拎上来递给山岩。进到沟里,古老忠并不着急上沟,而让山岩拎着梯子在原地等他,他则沿着沟壁摸索着寻找攀登地点。须臾,他回来带山岩来到一处沟壁前,架好梯子,道:“这条路是我踩好的,上沟就是公路,过公路下坡就是漳河,好走得很。我先上去看情况,你上去后别管我,径直过路朝河跑。”

古老忠身手极好,脚蹬梯子一纵身手已扒在沟沿上,再一撑力身子已经横在了沟上。风雨总是在朗日后作孽,就在古老忠翻身欲起的瞬间,他的腿下骤然一声巨响,爆起一团耀眼的火光。

古老忠的腿炸断了。我操你小日本的奶奶,他疼得咧着嘴骂,东洋狗摸着爷爷的窝子下套了!快上,快上!他又朝沟下的山岩喊,爬上来过河,不能死在沟里!

突降的危机反把胆怯驱赶得无影无踪。

山岩脚蹬梯子想像古老忠一样蹿上沟沿,可手扒着沟沿就是撑不上去。古老忠急了,拖着断腿扭身攥住山岩的胳膊用力一拽,山岩顿时腾身而起,跃上沟沿跌倒在古老忠的身上。

快跑,管不得我!古老忠拼着气力推开山岩说。

就在山岩离开古老忠的一瞬间,东西两面岗楼的探照灯扫过来,枪声立时打爆了漳河南岸。

山岩冒着弹雨狂奔到漳河边,纵身跃入河中。

恰在这时东方透出了一线微光。

沿河据点的日伪军都向爆炸点涌来,探照灯也跟着助势,将漳河南岸照得漫天通亮。几盏灯光聚到河面上寻找山岩,机枪则顺着灯光向河面倾泻着子弹。可一切都是枉然,暴涨的漳河掀卷的浪花,在灯光下就是无数金光闪烁的龙鳞。山岩攀着龙甲腾飞而去,小日本的灯光子弹也只能像炮竹似的礼送一番。

但龙甲里并不舒服,忽儿被带到水里,忽儿被托出水面,腔中的泥水还没有吐出,大浪又封住了鼻咽。山岩不知道在用什么泳姿,古老忠禁用狗刨子的训令早就被求生的欲望抛弃在涌浪中。激流里他的腿伸不出水面做成完美的狗刨动作,只能本能地望着北岸黑黝黝的岸际用力划动着手臂。

突然,他撞击到一个庞然大物,接着一个大浪将他的头狠狠地砸在上面,世界顿时变成玫瑰色,随之坠入无底的深渊。

当山岩的视觉又出现玫瑰色时听到了说话声。

他睁开了眼睛,阳光立时像箭一样射进了他的眸子,刺得他将头扭向一旁。他又闭上眼,但感觉到有人来到他身旁,为他遮住了阳光的灼烤。他慢慢睁开眼,果真看见了一双脚。向上望去,竟是一把雪亮的柳叶刀,窄窄的刀身透着萧森的杀气,但刀头处那个漂亮的圆弧上翘起的刀尖,又令他在狂野中窥到纤纤的秀美。一只手在用布擦拭到刀身,霍地银光一闪,刀被主人插到了背后,接着一双大眼迸射出的目光蓦然与他撞击在一起。他的心一颤,倏地撑起身子,摇晃着站起来,才发觉浑身都湿透了。他的腿开始抖动,但不能倒下,因为他的面前是一个流溢着青春的女人。一顶灰白的军帽严紧地扣着她潮湿的头发,一头齐耳的短发庄正地衬着她俊俏的脸。微凸的眉骨像要护住那双张目欲飞的眼睛,将眼眶陷在它的骨身下,使她的眼神深邃而神秘。令人艳羡的是她的眉毛真如柳叶一般细软弯柔,眉尖沿着眉骨垂在鼻线上,勾出端直的鼻子。一身湿漉漉的青布衣,背后斜挎着带鞘的大刀,不用开口说话,这种与生俱来的英气便已将山岩逼得喘不过气来。他躲开对面的目光,才发现他们是在一片高粱地中,高粱被砍去一丈方圆,他刚才就躺在铺就的高粱秸上。

“你是山教员吧?”

“是。”

“谁送你过河的?”

“古老忠。”

“他人呢?”

山岩感到这个女人的语气有如峡风一样遒劲呼啸,使他不知如何回应她的问话。断腿的古老忠在豺狼窝里除了被啃噬还会有第二个结果吗?他嗫嚅着眼眶噙满了泪。

“是踩上鬼子地雷了吧?”女人逼视着山岩。

山岩点点头,哇的一声哭号着跌坐在高粱秸堆上。

女人似在吞咽着哀伤,胸膛起伏着转身冲漳河的方向大声地骂:“你这个老混球子,告诉你小心鬼子给你下套,你就是自认为本事大!”骂声霍然变成了呜咽,一种悲怆得让高粱叶子都颤抖的哭声。许久她才停息下来,哽咽着叨念道:“天没亮听见那声爆炸就知道是你中鬼子套了。娘走时让你别总逞英雄,好好看着我,可你还是逞能,还是把我丢下了。”

就像听到雏燕的吱叫就知道母燕回巢一样,不用谁再介绍,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古老忠的女儿。山岩站起来。

“老忠伯是你爹?”

“我叫古姑,”女人没有回答山岩的问话,还是那么气势逼人地背向着山岩说,“县大队二中队队长。”

古姑,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像她人一样美。

“古队长,老忠伯救了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古姑倏然转过身,严峻地盯住山岩:“那是他的任务,用不着说感谢话。”

嘴拙的山岩原本就不知怎样安慰古姑,开口刚说一句便被她呛了个水淹七军,只好咽着吐沫缩回了腹中的话。他突然感到额头很疼,伸手去摸,才发觉头上已被绷带扎上。他回忆起在河中被什么东西撞击后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已躺在高粱地中。他感到头晕目眩。古姑急忙出手扶住他,将他安坐在高粱秸堆上。

我看着你跳下的河,古姑说,水虽急,可一直没让你离开我的眼睛。那么黑看得见么?山岩捂着头问。炮楼的探照灯点亮了半边天。那子弹也认得你了。那也不能让你出事故。可我怎么负伤了?让一棵冲下来的枯树撞的呗。怎么没被冲走?刚巧我游到你身边抓住了你,否则早见了龙王。你怎么会在水里?书呆子!你跳下河,我也跳下河,你游,我也游,我说你没离开我的眼,难道是在岸上看你吗?洪峰汹涌的漳河是神龙戏水的去处,这个女人竟在里面拨涛逐浪,山岩惊得目瞪口呆,他想起古老忠拽他耳朵时说他女儿一个猛子过漳河的话,现在相信了不是在吹牛。这对诡异的父女抗战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是你救了我。”山岩怯生生地说。

“又说小孩儿话,是任务,你要牺牲了,我爹不是白死了吗?”古姑瞥一眼山岩,“多大了?”

“十九。”

“孩子一个。”古姑不屑一顾地说。

“我看你也不大。”山岩有些气,也瞥了一眼古姑。

古姑迟疑了一下抬起眼,就像要溢出的两汪清泉将山岩浸在了里面。她才发现这个父亲为之牺牲的年轻人竟有着一张英俊的脸,文弱中含着一种深沉的神采,却又像情窦未开的少年在她面前含着羞涩。她的脸有些热,一种美妙的感觉蓦地涌进了心扉。“我二十了。”她甩过一句。

“那你是姐姐。”

高粱叶子哗哗响,担任警戒的战士跑来报告说河北面据点的敌人有动静。古姑从地下提起一支三八大盖儿枪就朝漳河方向跑,山岩也挣扎着爬起来跟上去。当山岩随着古姑伏在高粱地内向河面望去时,立马被眼前的景象懵住了。那个夜里沸腾咆哮的漳河好像梦境中的幻影被艳丽的阳光化作了薄云飞去,河水舒展地流淌,虽然依旧像在追赶着情人,但静静的,没有了昨夜的野性,水面也下降了一半。

视野极宽阔,可以看到河北岸东西四个敌岗楼。四面太阳旗在公路上飘舞着,犹如鬼魂在光天化日下猖獗。须臾,太阳旗朝着河边飘来,每面旗的后面都跟着数十个鬼子和伪军。

“队长,敌人要过河扫荡。”一个战士说。

“队长,安阳的敌人恐怕要从东面合围。”又一个战士说。

蓦然,东面平汉路方向传来了枪声,接着枪声响成了爆豆。顷刻,南面林县方向也隐约传来枪声。战士的话一语成谶,鬼子果然围上来。方圆七八十里的地方只有太行山护着漳河南岸的芸芸众生。古姑弯弯的眉毛拧成了两条卧蚕,凝重的脸色显露着果敢的神情。她捋了一下额头散落的头发,带着战士躬身退到高粱地深处。只有四个战士,但似乎都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等着队长的命令。

“莫急,有队伍和鬼子接火,从这儿到山里只有十来里的路,山教员走不动,我们就背。”古姑说。

“谁要你背,我齐整整的一个人。”山岩说。

“那我们就直插香水沟,不怕小鬼子刁,他赶不过我们。”

古姑一甩头,拨开高粱朝着西边的山影放开步就走。山岩想到了昨夜的古老忠,古姑的飞腿比她的老爹还要迅猛,有如一阵山风带着一阵轰鸣,令五个汉子汗流浃背也摆不开她背后的风声。一忽间太行山便耸立在了眼前。

千山壁立的太行像一道钢铸的天堑兀傲地耸立在华北平原的西际,而香水沟就是一条神斧劈开的通天裂隙,成为漳河南二十里内唯一的进山之路。

未到香水沟,高粱地里已经涌进逃难的人流,越靠近沟口人越多。奇怪的是逃难的人往前涌,前面的人却往后退。古姑拦住一个抱孩子的妇女问为啥往回跑。香水沟被鬼子堵住了,妇女惶恐地说。咋会这么快?昨晚上堵的呗,命啊,这次逃不过死了。莫瞎说,有咱们队伍在怎会死?话音刚落一梭子弹便从沟上扫过来,打得高粱叶子凌空爆飞。逃难的人忽地全趴在了垄沟上,闷热的空气骤然凝固,寂静得可怖。突然响起了孩子的哭声,在高粱地中弥漫着,令气氛愈加的紧张。

看来就在昨夜古老忠说鬼子睡死的时候,鬼子扛着太阳旗已经悄悄穿插到香水沟封锁了漳河南军民的退路,现在就等着收网了。

古姑带着战士和山岩赶到青纱帐的边地,二中队副队长刘子明已带二中队剩余的二十来个战士俯卧在那里。刘子明说,没想到敌人会突袭香水沟,大队长带那两个中队都在掩护群众撤退,新四团只有一营在山外,也顶不了多少时间,拿不下香水沟,敌人的铁壁合围就得逞了。古姑说,那就打吧。刘子明说,怎么打?军分区组建新四团把好枪老战士都拿走了,用这几条破枪去硬冲还不是个送死。

出了青纱帐是一道缓缓的砾石坡,坡上长着稀疏的灌木,上坡一百多米就是香水沟山口。二十余个日军和百十个伪军守在山口,山口南北两边的山坡上还各架着一挺轻机枪对着山口前的庄稼地,就像两条毒蛇不时地吐出火光四射的信子,恐吓着躲在绿叶下的生灵。敌人并不急着冲下来屠杀,他们在等着与合围来的嗜血者牵手联欢,共享中国人的肉宴。青纱帐里的人越聚越多,都知道死亡就在前面,可生路也在这里。

香水沟啊,你这生命之门难道一定要用死亡才能打开吗?

古姑算好了,顶多一个小时三面的敌人就会压过来。她不再犹豫,可她想着山岩。

“山教员,会打枪吗?”

“会,但没上过战场。”

“打靶成绩。”

“三弹全中。”

古姑的唇边露出一丝满意的笑,随即将手中的枪递给山岩。拿着。干啥?打鬼子。你用啥?刀。古姑坚定的口吻不容山岩再有一丝的抗拒。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五粒子弹递给山岩,然后将目光移向山岩的眼睛。只是一瞬的注视,却充盈了爱慕与惜别的情感。就在山岩的眼眸也随之要迸出火光的一刻,古姑猛然从背后抽出柳叶刀,带着风声高举到空中,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就像一面战旗聚起了所有战士的眼神。

“刘子明保护山教员,其余人跟我来!”古姑大吼一声挥刀借着青纱帐的掩护向北面迂回过去。

山岩怎会拿着枪不跟着队伍杀敌?他也跟过去,刘子明拽也拽不住。

古姑看准了山口北坡上的敌人阵地,阵地设在一块凸出的巨大石岩上,两个鬼子六个伪军一挺机枪,这个制高点拿下了,与鬼子血拼就有了些许的希望。她将三个小队布置在敌人机枪阵地前的三个地点,然后向战士要过两个手榴弹揣到兜里,提刀朝北面更远的地方跑去。山岩不知道古姑去做什么,但相信她一定像古老忠一样有出人意料的奇谋。他所不解的是二中队这么多汉子,怎么会听任一个女人在这样危机的时刻连枪都不带独自去闯荡。或许他们已经熟知了她的能耐,甚至已经不把她当做女人。可他不能,他悄悄地跟了去。

青纱帐静静的,香水沟静静的,就像一对厮杀的猛兽,利爪深抠泥土躬身欲扑前的对视,等待着出手的最佳时机。但古姑没有等待,她在敌人视野难以顾及的地方,一个滚身蹿出了高粱地,然后匍匐到一棵灌木下。

高粱地里响起了枪声,稀疏的,像是狩猎的猎人在引逗轰赶藏匿的猎物。石岩上的机枪响了,几条步枪也跟着打。但山口没有动静,日军指挥官一定猜测到这是土八路,而且在使调虎离山计。他一定在嘲笑土八路的技穷末路,他的利爪依然深抠在泥土中,等待着真正对手的到来。

古姑没有做有利爪的猛兽,她像蛇一样伏地飞快地游行在低矮的灌木间,敌人的一夹机枪弹打完已游到了岩石的上方。她没有察觉,后面还有一条更粗壮的蛇跟着她。她掏出那两枚手榴弹用力甩向敌阵地。手榴弹还在空中飞舞,她便抱着柳叶刀向着敌阵地滚下去。两声炸响爆起一团火光,瞬间又化作翻滚的烟雾,就在这刹那间古姑腾身而起,随着一道柳叶刀刺目的光芒隐入了烟雾。当烟雾散去时,刀光闪动,最后一个鬼子的头颅脱腔而去。

战士们呼喊着冲出青纱帐向坡上的阵地涌来,古姑却被一个人从后面扑倒死死地按住。古姑正欲施展功夫,机枪弹从山口带着狂风轰地从头上扫过。

“别动!”是山岩在命令古姑。

古姑闭上了眼。她已准备了死,可现在享受着山岩的救助,不能不叫她开心地露出了笑靥。

正处在肉宴亢奋中的猛兽怎会忍受弱者的撕咬,他们松开兽爪向着突现的对手扑去。二中队的战士被压制在山坡上。就在敌人哇哇的喊叫声震动山坡时,岩石上骤然喷射出弹雨,居高临下将冲上来的鬼子伪军扫倒了一片。

你会打机枪?古姑趴在山岩身边兴奋地说。这是我的工作。什么工作?修枪。古姑趴在掩体后侧身望着山岩,震耳的机枪声在这一瞬也变成了有节奏的乐声。乐声陡地停了。快拿弹夹来。山岩吼道。在哪儿?找铁盒子。铁盒子就在脚下,被手榴弹炸开了,但弹夹还有。嗒嗒的音乐又响了。古姑将弹夹都掏出来,一共四支,被她整齐地摆在山岩的右手旁。

她渐渐听出了枪声的变化,山岩的机枪声就像是梆子戏中高亢的小生吼腔,清脆中是那样的孤独。而敌人演奏的却是锣鼓齐鸣的开场大戏,突兀在山口之上的岩石阵地已被完全包裹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她的战士呢?他们的枪声呢?她有些意乱,爬到东面朝下看,十几具尸体躺在坡上,其余的早已退进高粱地。县大队的战士最多的只有十粒子弹,怎经得起刚才的一阵对射。他们一定去搬援兵了,或者在青纱帐里无奈地望着她和山岩。她放下刀解下刀鞘拿起山岩丢在一旁的枪。

“我给你的子弹还我。”古姑爬到山岩身边说。

“没了。”山岩趁着换弹夹说。

“怎么会没?”

“你以为都是你砍死的!”

古姑沮丧地趴在了岩石上。她猛然听到身后传来鬼子的喊叫声,探身望去,岩石四周都是从山口冲上来的敌人,他们已像大海中的礁岩,面对凶浪翻滚的潮水随时都会沉入黑黑的海底。更令古姑吃惊的是,一面太阳旗远远地出现在南边的山脚下。敌人的铁壁合围就要成功,青纱帐里一万多百姓的血肉就要成为嗜血者的盛宴,古姑绝望地哭了。

子弹打完了,山岩将机枪推到一边,他明白已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但没有惊慌。他无暇去想昨夜刹那间的胆怯曾给他的羞辱,现在只为自己的无畏自豪。他听到了古姑的哭声,爬过去攥住了古姑的手,向她递去坚强。古姑抬起头,泪眼让那两泓秋水更加的清澈动人。她似乎有千般话语,却只将另一只手死死地握住山岩的手背。两对年轻的目光撞击在一起,山崩地裂,涛翻浪卷,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瞬间化作了闪电。

一个鬼子跳上了石岩,未等站稳,古姑从山岩手中抽出手,扭身一个扫堂腿将鬼子撂倒地下,接着拾起柳叶刀纵身跃起,随着一道耀眼的白光,一颗脑袋滚下了石岩。冲到岩下的四个伪军立时惊得倒退了丈余。古姑跳下石岩,屈腿出刀,旋风般地在四个伪军的腰下穿梭,风过刀住,四个人已肚裂肠流挺在了坡上。倏地,古姑膝盖一软几欲跪倒。奔波了一夜,庄稼地里的嫩玉米棒子都没有啃一穗,力量早就被饥饿吞噬。可未等古姑喘息,六个鬼子又挺枪将她围在了中间。古姑怒瞪杏眼大喝一声,俯身冲着迎面的鬼子刺刀而去,突地起刀侧仰拨过鬼子的枪刺,接着一个漂亮的圆弧划过,鬼子哼叫一声便仰倒在地。

本能常有着神奇般的魔力,赤手空拳的山岩在这生死一瞬的关头竟在一具尸体旁看到了一支弹夹。可当他换上弹夹时,一个鬼子的刺刀已从后面刺入了古姑的身体。山岩雷霆一吼跳下岩石,端着机枪向着古姑四周的敌人狂射。

就在山岩做着生命的最后一搏时,香水沟口骤然响起清脆的军号声,新四团五百多战士犹如冲出峡谷的洪水,呼啸着杀出香水沟,与敌人展开激烈的肉搏。须臾,阻敌的新四团一营和县大队为夺取香水沟也赶到了沟口。香水沟立时成了聚餐日伪军的盛宴。

当南北两方的太阳旗沿着山麓在香水沟会聚时,漳河南岸万余百姓已消失在太行山中。

香水沟是太行山大裂谷通向华北平原的出口,越往里走,越幽深寂静。县大队的战士轮流抬着担架,朝沟外的八路军医院飞奔。战士们不敢低头,更不敢回望,从担架上滴落的血自山口一直延伸到脚下,有如慷慨的布施者向大裂谷抛洒着生命。山岩背着古姑的柳叶刀紧紧地跟在后面,泪痕已将烟硝烘黑的脸画成了面具。

古姑睁开了眼,吃力地叫战士停下。

“山教员。”她在用生命呼唤。

山岩蹲在古姑面前伤心地看着古姑。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清澈如泉。

“我骗你了,”古姑露出个顽皮的笑,“我十八,你是哥哥。”

山岩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将柳叶刀解下递过去。

“你……的……”声音微弱而温柔。

古姑急速地喘息着,生命就要启程离去,但她的眸子依然在闪动,一种焦灼的期望等待着山岩的回应。

山岩轻轻地攥住古姑的手,将它举起贴在自己的脸上。

古姑的两泓清泉终于溢泻了出来。

一只岩雕从高高的崖壁俯冲而下,接着长鸣一声冲天而起,带着古姑的生命走了。

山岩将柳叶刀挎到背后,挥泪与古姑道别。

在往总部赶的路上,山岩问刘子明,古姑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武艺?刘子明说,古家十代做艄公,一把柳叶刀威震漳河两岸二百年,传到古老忠就古姑一个女儿,只好便宜了古姑。古姑走了,连个女婿也没有,这古家刀也就算失传了。刘子明连着叹了三口气。

俩人无语地走,就在快出沟时,山岩问,这条沟为什么叫香水沟?刘子明说,难道你没闻到香?山岩撑开鼻子用力吸,果真有一股清香沁入肺腑。

“哪来的香气?”

“你往两边峭壁上看。”

山岩抬头,果见笔直的岩壁上开遍了芳华鲜美的野花,黄的、红的、紫的、蓝的,犹若灿烂的星辰闪烁在裂谷中。

华蓥山

他没命地逃,山木遮天蔽日,将他隐匿在绿海,就像大洋中的一枝枯木,逐浪随波,命运无着。

在大山中逃亡了二十余天,别看华蓥山高耸深邃,就像炸惊了的兔子,只要钻不进自家的洞窝子,便永远是狐狸的逐肉。他怀念抗日的岁月,小日本虽凶残,可到处是自家的窝,不用说太行山中,就是一马平川的冀南平原,被东洋狗撵急了,钻进哪个村子都能喘口气,老百姓可是把他当儿看。现在咋了?山民瞅见他就像瞅见瘟神,吓得淳颜失色。他有遭难的预感,出逃前已备好了几百块钱和几十斤粮票,有钱有票怎么能买不到吃的?可偏偏就是花好味儿臭,即便老弱幼妇还没有看到他掏出的钱便逃之夭夭。他只好像贼一样翻厨掀锅找吃的,然后撂下钱鼠窜而去。当他在两三里外的山沟里狼吞虎咽时,山民领来的造反派已经开始搜山了。

入夜下起了大雨,伴着闪电雷鸣世界变得黑蒙而恐惧。他抱住一棵高耸的樟树,就像童儿抱住妈妈的脖子,幻想着让恐惧获得平复。雨水从树冠上流淌而下,令他的心更冷。孤独是死神的玩伴,他感到大地只有他一个生灵,开始对死亡致敬。一道闪电扫过山林,透过枝叶的电光刺到他的脸上,犹如一记重掌将他打得灵魂出壳。他不再恐惧,推开樟树扑向了黑暗。

他撞到一块巨大的山石,于是爬了上去。站在巨石上挺直了身躯,任凭山风劲吹,任凭暴雨抽打,任凭雷电肆虐,一动不动,就像海岸的礁石无畏地迎接着巨浪的撞击。当闪电再次扫过山石,一道寒光从他的头顶划出,那是他从背后的刀鞘中抽出的柳叶刀。他右手持刀,将刀刃贴在左侧的颈部,又用左掌压在刀背上。锋利的刀刃在左掌的压迫下割破皮肤,一条细细的血流陡地顺着刀刃上的雨水淌下。他面对着死神毫无惧色,但不想与它对话,让它认为自己是个弱者,在膜拜它的权威。他叨念的是马克思,那才是他心中的神。现在只要他的右手划过一道圆弧,他便可以去拜会这位追求了一生的大胡子。他想喊点儿什么,就像刑场上的烈士一样,也没有喊出来,既然世界上只有他孤独的一个人,喊给谁听呢?

就在圆弧即现的瞬间,一道腾龙般的闪电撕裂夜空,将山莽林海映得雪砌银妆,辉煌无比,接着一声天鼓般的炸雷像要把穹宇掀开似的将他轰回了人间。他感到了暴雨的抽打,感到了湿衣的冰冷,但他从稍纵即逝的闪电中看到了一幅熟悉的场景,令他的灵魂深处渐渐地涌上一股暖意。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块巨石,看到了一个小伙子端着机枪立在巨石之上,看到一位姑娘与小伙子的手握在一起眼神撞击火花四溅,看到英姿飒飒的姑娘挥舞着柳叶刀跳下巨石与日本兵对杀,看到刺刀穿透姑娘的后背,看到小伙子抱起了血泊中的姑娘……

这是山岩与古姑啊!

柳叶刀从他的脖子上垂落下来,身子无力地瘫倒在地,任雨水肆流。

子夜过后,雨停了,他依然躺着。星星从深空窥视着山林。正值盛夏,只寂静了片刻林子的主人就不再寂寞,先是几声林蛙的鼓叫,短促的,很响,像是在召唤伙伴,果真随后便在林间鼓噪起合唱。间或又有清脆的虫鸣加入,像是从身下的巨石崖缝中传来的,令鸣奏曲有了点儿入耳的味道。南方蟋蟀的鸣叫悠长中带着一丝动人的颤音,这让山岩生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思乡感。北方的蛐蛐儿就像黄土地上的汉子一样鸣起来高亢而清脆,像是在引逗你驻步,但你只要朝它的方向迈上一步,便顿刻住声,叫你无从寻找。好像在山溪边,因为哗哗的流水声早已作为伴音不停地唱响在夜曲中。

山岩仰在巨石上,柳叶刀插入解下的刀鞘内放在身旁。他从嘈杂的合奏中辨析着蛐蛐儿的声音,从那悠长的声音中追忆着二十七年前漳河边香水沟的往事。那是一段与生命相连的情,就像鸟儿被狂风折断翅膀摔落在荒野农家,农家人将它喂养伤愈重返蓝天,即使飞过千山万水,又如何忘却令它复生的荒野人家?

可古姑还是从星空中向他发问了,为什么不来看我?她的眼睛依然那么明亮,脸庞依然那么俊俏,军帽下露出的头发依然那么飘逸飞扬,那双沿着眉骨垂在鼻线上柳叶般的眉毛依然令他镌刻在心。不是,他有些慌乱,刚到总部军械修理厂便打听你安葬何处,谁知只工作三天屁股都没坐热,又通知他到延安参加兵工厂的扩建。他是个香饽饽。这是阵前无将兵叫阵。那就一去不复返?不是,不是,革命工作脱不开……他胆怯了,声音嗡嗡的听不清。古姑嗔怪,你还拿着我的柳叶刀呢。山岩慌乱无措,我……我,我学了少林、八卦、太极十几种刀法,就想看你时耍给你看。古姑莞尔一笑,有古家刀厉害吗?不知道。想学吗?他明白威震漳河二百年的古家功夫不传外姓,他想问问古家绝子传不传女婿,可不等他开口古姑说话了,来吧,我教你。有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的心,蓦地露出了甜蜜的微笑,睁开眼,星空依旧,古姑迷离而去。

他的确无法还古姑的情,共产党掌了天下,难道你就不能回到漳河寻觅古姑的安葬地?她是杀小鬼子的英雄,逃进香水沟的一万多漳河南岸的乡亲不会不厚葬她。他说不清为什么没有回去凭吊,结束了百年战乱的新中国一开动起复兴的马达,他便也随之转动起来,想停歇片刻都是奢望,先是派到湖北有百年历史的兵工厂做厂长,为支援朝鲜战争,百万军队的枪支弹药大半都从他的笔下流到前线战士的手中;1961年为准备打大仗,国家在西南建设大后方三线工业,他又被一纸调令进川到华蓥山下建设新的大型兵工厂,现在是抗美援越供应越南军火的重要基地。他有的是激情,从古老忠在青纱帐中带着他疾步如飞地赶往漳河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下脚步。他没有娱乐,最开心的休闲便是手提柳叶刀向拜访到的武师学习刀术。每当刀走龙蛇,电光风声,他的心就有一种无法表述的冲动,是眷恋?是企盼?是悔恨?是怀念?抑或就是永远无法获得的爱?说不清就折磨人,对于汉子,折磨人便有了上了发条似的生命力,旺盛而多彩。二十余年他学了十几种刀法,又从众家刀法中提炼精髓创了一套新的打法,起名古家刀,对外宣称就是漳河古家嫡传给他的。千里之外的江南谁去打听漳河的遗闻轶事?但行家说他的武艺已经炉火纯青,加上柳叶宝刀,绝对是侠客级的人物了。他暗自得意,常常练完自创的古家刀后对着柳叶刀窃窃私语,幻想着他在古姑的墓前如何演练刀术的情景,告慰她柳叶刀在,古家刀也未泯灭。

难以忘怀的古姑啊!

但另一位女人扰乱了他的心。他的妻子郝淑娟现在不知道会是何种命运,当他趁夜逃出家门远远看到她带着A派全副武装的武卫队来抓捕他时,他的心又是一阵剧痛。郝淑娟很美,苹果似的脸庞总带着甜甜的微笑,迷人的眼睛只是那么随意的一瞥,便勾去了他的情魂。这一瞥是在湖北一家医院的病房内给他的。他是个光棍儿,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战争无暇顾及荷尔蒙的浸淫,真实的理由是古姑的身影总在他的眼前浮现,陕北姑娘再好也入不了他的法眼,直到共产党坐稳天下,他才抑制不住男人的冲动专心踅摸起老婆来。好在他刚三十出头,万人兵工厂的掌门人,有的是资本。这位护士姑娘的笑眼竟让他体味到古姑的倩影。开国伊始,哪个青春勃发的姑娘抵得住英雄的进攻?山岩俘虏了郝淑娟。

新生活很甜蜜,可没有孩子,便系不上连心的纽带。

有点儿不堪回首。

1967年的华蓥山下波谲云诡,枪声大作。

诡谲的是全民卷入的这场战争,敌我信仰的却是同一个革命,保卫的却是同一个领袖,连声嘶力竭呼喊的口号都如同一个秀才写出来的。说不清以文化冠名的革命怎么就动起了枪炮,据说发端于重庆五月间的一次相互抗议游行,动口无功便拳脚相加,次日再战便棍棒如林。A派如虎,B派败象时狼性突起,竟操持一把小口径步枪朝虎群射去,顿时倒下几只。A派情急,连夜砸了一个城区的武装部枪械库,于是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罪恶顷刻弥漫了巴山蜀水。

山岩的蜀山机械厂是西南最大的军工厂,这座藏于华蓥山南麓凤凰坡山沟的军工巨无霸云集了全国各地万余专业技工和工程师,加上家属,在这荒山中活生生造出一座小城镇。只要有空隙就有空气,只要有人迹就有派系,文革的幽灵早已随着气流窜入山沟,在厂区中分裂出两派,并且贴出揭发他执行资产阶级工业路线的大字报。他岿然不动,军工厂有军人的纪律,没到疯狂的时候还没有人敢第一个跳出来挑战权威。但他已听到重庆郊外几座军工厂的武器库被抢的消息,而更令他火急的是不仅与军委国防工办失去联系,就连直属领导部门北京的第五机械(军械)部都断了电话。到处是窃窃私语,他感受到那一万双眼睛都在窥视着成品军械库的大门。瘟疫在孕育疯狂。

三线军工厂便有三线的特质,军械库开凿在凤凰坡巨大的山体中,五万平方米的库容贮藏了陆战部队现役装备的所有型号的枪械。不用得到上级的指示,保护军械的安全便是山岩的最高职责。他让驻军警卫连蒋连长抽出一个排守卫军械库。他手下还有一个营的民兵武装,但对他们失去了信任,他揣摩这些人早就惦记着库里的武器,让他们守库,分成两派的民兵为夺库非先端枪打起来不可。他让警卫连将厂武装部民兵的枪都存入军械库,防备便宜了这些白眼儿狼。

厂区分布在凤凰坡山下的扇面沟槽里,厂房依山,生活区却在沟口宽阔的平地上,进厂先进职工宿舍楼,若没有熟人指点,谁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是巨大的军工厂。成品军械库的大门在沟尽头一面人工劈开的高崖下,门前是一座涂满深绿色油漆的不大的广场,一条杉树遮掩的柏油路蜿蜒地通往山下的厂区。崖上崖下树木葱茏,将库门掩隐在浓密的林海中。

山岩指挥士兵在库门前垒砌一道半圆形的沙袋工事,架起两挺轻机枪。谁也不许靠近,他说,无论什么鸟派,靠近就打,死了人我负责,丢了枪大家死!

他背着柳叶刀住到了仓库门旁的值班室,他不能不亲自督战,这道山门要是打开,整个四川就会血流成河。要是造反派耍棍棒长矛,你们不要上,他列队训教道,我先跳过沙袋用刀和他们比试,杀他个屁滚尿流。他们人多噻!战士很担心。一群小兔崽子怕他的球?不劈他脑壳,在膀子上划破个血条条就让他哭爹喊娘。

战士们撂下了心,不只是党厂长担起了守库的责任,他的古家刀威震华蓥山,哪个不怕死的敢和这老八路叫阵?莫不是战士叫错了名?莫错,山岩到了延安依规定为防止亲属被敌人迫害都要另起一个名字,山岩想一生都交给党了,就叫党石吧,做党的一块大石头,让砸哪儿就砸哪儿。现在他叫党石。但莫乱了读者的思维,只要不出自他人的嘴巴,他还是山岩。

满沟的风呼呼作响,山雨如期而至。

守军械库的部署直到半夜才完成,山岩躺下时已过子夜,没等他静心睡去,厂区便响起了急促的枪声。他腾身而起,跨上手枪,背起柳叶刀闯出值班室。

大雨如瀑,挡不住山下如爆的枪声。无法透过杉树林观察到厂区的战况,但所有战士都披挂好站在沙袋的后面等待山岩的命令。山岩唤来排长小冯,叫他带一班战士到杉林外的路上防守预防不测。雨更紧,枪声却弱,正在焦虑山下的情况时,蒋连长带着厂区的两排战士涌了上来。

“重庆A派来了一千多人冲进厂区武装占领了全厂。”

“B派呢?”

“打跑了,连家属几千人往县城跑去了。”

“死人没?”

“县里B派的来支援,几百条枪打开了锅怎能不死人。”

“你手中的枪呢?怎么不制止?”

“没有命令谁敢打群众组织?几千人一拥而上,能抱住自己的枪不被抢去就阿弥陀佛。”

“他们敢抢战士的枪?”

“狼饿了什么都吃。”

“狼再到这里呢?”

“有你党厂长,这道门就是我的最后阵地!”

数道炫魂的闪电,连声滚动的炸雷,湮没了一切语言。一百四十余位战士全部持枪面对着杉树林中的马路站在了山岩的周围。库门崖石上的两盏探照灯犹如两道悬天的利剑,劈开雨瀑,刺破黑暗,将雪亮的灯光打在山岩和他的战士的背上,在雨光中将他们与身后巨大的库门映照成一座恢弘的塑像。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风暴,等待着狂涛。

清晨,雨息了,天空依然阴沉,山林没有往日的喧闹,寂静得可怖,似乎连鸟儿也在等待着这场人间戏剧大幕的开启。

杉树遮掩的公路传来细微的沙沙声,沉闷而混浊;继而渐响,犹如风卷林海,狂乱的飒飒中夹裹着急促的响动;顷刻渐扩成可怖的隆隆声,铁蹄溅地,万马奔腾,骤然就像冲出峡口的洪水,一股人流和飘舞的造反大旗轰地从杉林路口涌到军械库前小小的广场上。

山岩举起手枪朝天鸣枪示警。

枪声遭到轻蔑,数千人顷刻间塞满了角角落落,连四周的山坡和崖顶也站满了人。

山岩扭身怒喝:“齐射!”

一百余支冲锋枪以四十五度角朝着杉树尖头一阵狂扫,枪口低些的打折了人群高举的旗杆。随着杉树叶的飘落,喧嚣的广场顿时安静下来,潮涌的人流也止步在沙袋工事前十米的地方。山岩和他的士兵好似川蜀人家的抄手馅儿,丁点儿的肉被夹裹在厚厚的面皮中。

山岩跳上沙袋喝道:“这里是中央军委直接管辖的军械库,所有人员马上退出广场,敢于冲击者严惩不贷!”

须臾,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被两个小伙子扛着腿举起来。“党厂长,我们是重庆大学A派的,早听说你是抗日英雄,希望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再立新功。革命派需要武器回击反革命的屠杀,保卫毛主席,保卫文革胜利果实,请你打开库门!”

“军械是抗美援越的物资,没有国务院和军委的命令,谁打开军械库谁就是反革命!”山岩的嗓子喊得沙哑了,但依然拉高了声音反驳学生模样的A派头头儿。

“那我们只有强攻,发生流血事件由你负责!”

话的味道很流氓。山岩的脸像石雕一样刚毅而冷酷,没有丝毫的表情,跳下沙袋给了身后战士们一个手势,所有的枪口唰地平端在胸前对准了十米外的人群。

人群中一阵骚动,待静下来时,前排的造反派全部换上持枪的武斗队员。枪很杂,不仅有老掉牙的三八式、汉阳造,还有不少打鸟儿的气枪,但二三百支黑洞洞的枪口还是惊住了山岩。他不能表现出些微的怯弱,右手持枪指向学生模样的头头儿,左手高高举起,这是他约定的手势,只要向下一挥,战士的枪口便会吐出火舌,让邪恶化作岚烟,让山林复归平静,或者同归于尽,魂做青山。

这是生与死的较量,这是胆与魄的力战,虎狼对峙凝固了整个山林,近在咫尺却安静得恐怖,似乎落叶触地都会惊动手指的神经,让崖壁前的广场化作地狱。但山岩的手臂真的凝住了,他看到对面静止的人群出现了些许的移动,站在前面的学生头头身子一侧,一个女人蓦地闪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心像被重锤猛烈地击中,身子一颤,接着像失去知觉一样僵固在沙袋前,枪口指着女人,左手指向天空。

这是他的妻子郝淑娟!

三十八岁的年龄,风韵依然迷人,短发飘逸,腰间紧系的皮带将她的胸高高地隆起,像两位战士在等待着战斗,这时眼眉与嘴角没有了笑意,硝烟密布,杀气逼人。她搬到A派的指挥部去闹文革,与山岩已经月余没有见面,可俩人无论怎么争执,她也不能不顾他的职责出现在他的枪口前。

惊诧总在意想不到之后,如果惊诧继续被意想不到俘虏,那就变成了迷惘。山岩绝然预料不到的事情接续向他袭来。

“党石,你要站稳立场,回到无产阶级路线上来!”郝淑娟突然严厉地向他喊道。

妻子变得那样陌生,叫他一阵心痛。“快回家去,不要干扰我的工作!”山岩压低了嗓音呵斥道,枪口纹丝未动。

郝淑娟勇敢地向前迈了一步:“亲不亲线上分,你要是与造反派为敌,我就不认你这个丈夫!”

广场上即刻响起热烈的掌声,随着学生头头的手臂一挥,又动地惊天地呼喊出向郝淑娟学习、打倒走资派党石的口号。

“你要干啥子?”

“放下你的枪,撤走你的战士,打开库门,把武器发给造反派。”

“这是要杀头的。”

“是反革命要杀我们的头!重庆B派联合华蓥山周围几个县的反革命已经向凤凰坡扑来,没有武器蜀山机械厂就会血流成河。”

口号再次震响广场,保卫伟大领袖,保卫文化革命,保卫A派,还要誓死,而山岩依然想到的是保卫军械库不被砸开,枪口依然坚定地对着前方。

“开枪吧!”郝淑娟挑衅地又向前迈了一步,胸更加的高耸。

山岩跳上沙袋,枪口向前,左臂朝天。

广场霎时再次堕入沉寂,所有的眼睛聚向山岩高举的手,凝止如画,生怕一个声响都会惊起狂涛巨澜。只有山岩与郝淑娟的眼睛对视着,目光如电,裹着不可言说的复杂情感交流着心语,就像天空对着大地。

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不能顾及你的丈夫?因为革命至上。我不革命吗?你曾经是英雄。我现在守卫的是国家的命脉啊!你不再革命,所以你站在了敌人一边。什么歪理,抢枪也是革命?郝淑娟的唇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你没抢过吗?不抢,老蒋就那么甘心当共产党的运输大队长?山岩两眼吐火,不可理喻的女人,无论如何你不能背叛我!是你背叛了革命。再向前一步我就开枪了!你开枪就是罪人!

郝淑娟又迈上一步。

恐怖笼罩了广场,战士枪口对面的人群纷纷将目光从山岩的手臂上躲开,胆怯地等待着枪声。他们没有注意到山岩握枪的手在微微地颤动,紧扣扳机的手指僵硬地松弛下来。这是亲人啊!他在心中挣扎着呐喊。

唯有机敏的郝淑娟看到了山岩的怯弱,这是她早已料到的。就在山岩犹豫的刹那间,她猛扑上去一把抱住山岩的双腿,将山岩拽下沙包,与他一起滚翻在地。

世界被这突然的剧情吓倒,时间与空间停止在惊愕中,无论A派的芸芸众生还是全副武装的战士,都无声地望着地下的这对夫妻。只片刻人们醒悟过来,人群中轰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接着如钱塘江倒灌的潮水排山倒海地涌向军械库的大门。落入了狂涛的战士们在波浪中拼力翻滚,待潮水冲入砸开的库门时,他们除了身上撕烂的军衣外,枪支早已不见踪影。

山岩呢?手枪不见了,郝淑娟也随人流跑进库里,只有柳叶刀还在背上。有了猪肉谁还啃红苕,有了机关枪谁还耍大刀?宝贝只属于山岩,他爬起来将柳叶刀从刀鞘抽出,疯了一般挥舞着随人流冲进库门。他大喊着不许抢劫枪械,但就像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很快被更疯狂的抢劫者打翻在地,连同柳叶刀一起扔出山洞。

蒋连长与小冯排长将山岩搀回家,喘过气的山岩要蒋连长召集队伍和他一起返回去制止抢劫,蒋连长苦笑着说,拿什么去制止?有枪都没挡住。山岩顿足道,总不能无所作为吧。蒋连长道,听说华蓥山军分区都被B派冲击了,对外的电话线都断了,我只有想办法到省军区去汇报。我也去。首长,您还是赶快逃吧。为什么?您纵容夫人让我们失去武器,军法能容?军械库被抢,国法能容?A派用抢的武器杀人,B派能容?谁都要您的命。唬得山岩跌坐在沙发上。小蒋同志,你敢开枪制止吗?山岩反问。可您没有下令,蒋连长回答得干脆。

蒋连长没有顾忌,因为他早就看出这位老革命虽然武艺了得,仍是个书生,他真诚的预言很快就得到灵验。一个小时后,联合了华蓥山周边各县一万多人的B派包围了蜀山机械厂,应了那句著名的话,落后就要挨打,虽然突袭让只有数千人的A派死伤一百余人,可拿着杂牌枪和长矛大刀的B派怎是手持56式冲锋枪、半自动步枪甚至四联、二联高射机枪的A派的对手?只一阵狂射便让挥舞战旗强攻军械库的B派倒下二三百人。

A派胜了,但说党石秘密勾结B派围剿A派,要他血债血偿。

B派输了,但说党石用计私开军械库武装A派,要他血债血偿。

他已经血债累累。

天亮了,巨石四周的林间传来鸟儿晨鸣的啾啾声。继而,太阳从山顶冒出来了,湿漉漉的身子开始有了暖意。

可以看清他的模样了。还是北方汉子高高大大的身架,但形销骨立,衣衫褴褛,已如一团冬眠初醒的山蟒蜷曲在阳光下。肮脏油腻的脸庞由于饥饿与疲惫愈发的棱角清晰,突兀的眉骨下眼窝深陷,将鼻梁抬升得峭直高耸;胡子刺渣渣地遮住鼻下的半张脸,稀疏的头发乱蓬蓬地反之显得浓密起来,但白色已开始点染须发,尽显中年的沧桑。他闭着眼睛,大大的双眼皮连着细细的眼角纹,令这个落魄失魂的逃犯依然隐现着逝去的英俊。

他翻过身,让背对着阳光。一夜的挣扎太累,睡了。

抢军械库那天蒋连长趁乱搞了辆车连夜飞奔到省军区汇报,省军区不敢怠慢立即通过成都军区向军委汇报,军委立即向周恩来汇报。总理震怒,这可是他点将党石搞起的军工厂,担负着支援越南战争武器的生产,他立即赶赴中南海向毛主席请示派军队收复军械库。

子夜不到,军委调兵夺回军械库的命令到了成都。成都军区急派省会守备师一个营连夜急驰凤凰坡夺取军械库,随后再组织军管会接管工厂。

那位指挥抢军械库的学生头头颇有些谋略,他进洞看到堆积如山的新式武器陡地打了一个寒战,幡然醒悟这确实是掉脑袋的勾当,打退B派的围攻后,立即组织重庆来的一千人每人只拿两件武器两箱弹药,下午便乘车撤回了重庆。

机械厂A派的人顿时有了被抛弃在孤岛上的感觉,死了二三百人的B派聚集在县城,正在调遣华蓥山周边武装围歼蜀山机械厂的传言不时地传到厂区,甚至传来全四川的B派都在组织人到华蓥山参加战斗,抢夺军械库搞武装。恐怖笼罩了凤凰坡,许多单身汉跟着学生头头跑到了重庆。

人性的弱点是随大流,孤独时才懂得自救。A派有家的连带家属上万人无法逃离,便组织起四个战斗队一千人的武装,在所有路隘筑起工事。令人意外的是,郝淑娟动员几个小伙子上山将军械库锁不上的大门重新关上,又找到警卫连的战士,请他们再去守卫库门。是救赎,还是尽责?谁也说不上,但A派却由此生发出改变战略的奇想,将他们自救的行动对外喊出誓死保卫军械库的口号,这样不仅使他们成为正义的化身,而且将B派真正推到反革命的一边。悲壮的A派为了壮胆,上千支枪像过节放炮竹一样对空打了一夜的枪,唬得B派的万人大军窝在县城不敢妄举围攻凤凰坡。

守备师的战士是清晨赶到凤凰坡的,本预计有一场恶战,孰料奔袭到蜀山厂时却迎来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们接管了军械库后才明白自己做了A派的保护伞。营长与A派达成协议,军队在山上保卫军械库,造反派在山下保卫厂区,互不侵扰,各负其责。这有点儿像二战时苏德的互不侵犯条约,面对人数占优的A派武装,守备营只好以保卫军械库为重,借势安抚A派共守凤凰坡。

傍晚从重庆传来战讯:A派用抢到的武器当日午夜围攻B派据点,打死打伤千人,处死战俘四十人。

比原子弹的核裂变更恐怖的是传言,山岩出逃的当夜,南北纵长五百里的华蓥山区掀起了抓捕制造凤凰坡流血事件祸首党石的浪潮。天亮后,成都、重庆的大街小巷便贴满缉拿屠杀造反派凶手党石的布告。至黄昏,党石已成为四川全省围剿的杀人恶魔,小孩子哭叫,婆娘喊一声党石来了,便立时扑入怀中目闭气屏。A派B派炮火连天的武斗中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奇观,两派行动一致地抓捕同一个罪犯,甚至因为使用同一个情报相撞在一起也平安无事,就像村子里掐架的两群狗,只要陌生人出现在村头,便目瞪来者犬吠同声。

山岩本想去北京反映军械库被抢的情况,哪料到兔子刚出窝便被猎犬追得夺路窜逃,不用说出川的路被封锁得水泄不通,就是走出华蓥山也插翅难行。更令山岩料不到的是,最想抓到他的竟是郝淑娟。

螳螂交配后,母螳螂便将公螳螂大快朵颐,据说是为了后代的哺育,公方甘心饲母。残忍的背后有着对佳人温情的奉献,那么郝淑娟呢?

可怜的郝淑娟以为蜀山夺枪即成英雄,哪想山岩的魔影附在她的身上不散,不仅B派将她看做帮凶,就是A派也把她当做恶魔的眷属,时不时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令她在歧视中享受着煎熬。她可以掏出心来表露对A派信仰的忠诚,但掏不出他人的心;她可以献出生命来印证对革命路线的坚定,但改变不了他人的思维。好了,既然生命可以付出,那么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奉献呢?

人被逼到悬崖便会想跳下去还有生机。

郝淑娟自荐做了蜀山机械厂A派缉拿党石战斗队的队长,她要亲手将丈夫绑回凤凰坡,这心还能不是红的么?没有人反对,婆娘抓汉子,斗私批修的大典型噻!但底下还是有闲话,担心她放跑了党石。不过马上有人反驳,啷个放?抢军械库是她先放倒了自家汉子,俩人早已决裂,抓住党石是彻底决裂再立新功噻。

战斗队二十人,十男十女,各配自动步枪一支,弹夹五个,郝淑娟自配五四手枪一支。守备营进驻的第三天,她带队钻进华蓥山边搜集情报边沿山脉由南向北搜索山岩,日行夜宿近二十天,几次寻见踪迹又都扑空,叫她好不着急。

来到竹林场,这里已是华蓥山北段最陡峭幽深的区域,再向北便陡降高度走出了山脉。她是山岩肚里的虫儿,猜测山岩计划出川,从竹林场向北下山就可直插陕西,在这一带张网一定闻得着他的兔子味儿。人们都说漂亮的女人都是愚蠢的皮囊,但这个护士婆娘却聪慧非凡,丢下针头拿起枪便演起了战斗剧,还能够让十九个男女死心塌地地跟着她钻进山林缉凶捕恶。活该山岩倒霉。

第二天傍晚有了消息,竹林场西二十里的太平冲来人报信说,散居在距冲北十里药王山的山民被一个背着大刀的要饭花子吓得携家带口逃到冲上,那模样与通缉令描述得不差半毫。来人央求缉拿队赶快进山拿人,杀人狂魔若不除,莫道竹林场,整个华蓥山也不得安宁。郝淑娟闻讯镇定自若,令报信者敬然,可若知这位巾帼是狂魔的夫人,非吓死不可。这是传言起点与终点的碰撞,山民恐惧魔鬼的现身,魔鬼在郝淑娟的眼里却依然只是一介书生,她有办法擒住他。

刚上路便下起雨,穿上军用雨衣一色的绿更觉不出男女。脚下踩踏雨水的声音与雨打树叶的声音合奏着进行曲伴他们攀行。郝淑娟怀着希望,她预感这次一定不会扑空,该到与山岩了结的时候了。她带队走在报信人的后面,雨夜虽暗,但走的是石板路,有报信人的手电光在前引导。只需机械地迈动双脚,脑海便不由得翻江鼓浪。往事如涛拍击她的心扉,委屈极了,泪流下来,反正夜黑没人看见,就让它尽情地流。

她本想嫁给一位英雄获得自豪;她本想嫁给一位哥哥获得爱抚。为此从大武汉来到这个穷山沟,王宝钏为等薛平贵寒窑十八年都耐得过,她就守在山岩身边还能说什么苦吗?夫唱妇随,夫君为了军工产品常半月不回家,她做好饭送到车间去,那种厂长夫人万人瞩目的感觉早抵过空房的寂寞。她最恨的是柳叶刀,活脱脱地夺走了她的爱。有个短暂的闲暇难道不该抱她亲她,厮守在床上交股搏肉?他却披星戴月上山习武练刀,待她恨得一夜晨起走出卧室时,人家已在客厅专情地擦上柳叶刀了。她知道这是那个叫古姑的战死前赠予他的刀,难道她的魂也附在刀上了?叫他这样失落僻谷不见仙山。她是凤凰坡真正的女神,艳美的脸庞,饱涨着性感的身躯,走到哪个角落都会卷起一阵眼眸射出的光浪,可偏偏引不来山岩的欲目。于是她焦火上涌,摔碗砸盆。山岩像是自知理亏,每逢河东狮吼便不敢直视她,闭声低头躲去,这让她愈加旺火攻心。凤凰坡的人都在窃语,笑党厂长那个无能,叹这么漂亮的女人无人消受。莫怪人家瞎想,都结婚十五六年了没孩子嘛。

革命真好,难怪新中国成立前那些怨男怨女婚姻不如意了就去革命,有了信仰便忘却了痛苦。她献身文化大革命才知道山岩的本性,执行资产阶级路线的黑帮么,已和她不是一个阶级的人。她感到说不出的自由,灵魂脱壳,天马行空。可当她被革命歧视时才明白,山岩的存在为她的社会定身打下了无法抹去的烙印。

她只有一搏。

雨打在脸上,与泪水一起沿面颊流淌而下。眼有些模糊,险些踩空滑倒。一惊,醒了,抹了一把脸,让泪止住。

路隘林深雨密,半夜才到太平冲,再往药王山走便只有山民踩踏的路,沟深崖险,山雨成洪,攀上一步便要退出两步。

“郝队长,是不是天亮再走?”报信的问。

“啷个比红军长征还难?”黑暗中一声冷酷的反诘令报信人打了一个寒战。

扫过一道闪电,接着是沿山滚下的雷声。

一点微弱的光在雨中闪动着向无尽头的黑暗飘去。

就在郝淑娟的抓捕队从竹林场出发时,两辆军用卡车正沿着华蓥山西麓向北疾驰。临近午夜车到山里的歇马场,停在砂石路的尽头。车灯炽亮的光柱在雨中颤抖着射向前方。光影中站立着两个人,见车停下,立即跑到前车的车门前。驾驶室的门打开一条缝,一位年轻的军官与来人交谈,但无人听得见,雨柱像鼓槌一样擂得车顶咚咚作响,淹没了一切声音。军官推开车门跳下来,跑到车后捶车厢板。车棚的帆布帘撩开,他吼道:“下车!”

两车四十名战士穿着雨衣挎着冲锋枪跳下卡车奔到后车右侧整齐地列好队伍,山雨虽虐,但士兵的眼神透过雨瀑依然凝注在车门上,就像战马注视着军刀,炮手注视着令旗。

军官将车门打开,里面露出一张被雨衣包裹得只露出口鼻的脸。

“报告首长,全排集合完毕!”军官在雨中尽量挺直了腰板。

“侦查员联系上了吗?”低沉而令人生畏的声音。

“侦查员与报信人已列队。”

“叫他们来。”

他跳下车,雨帽下的脸陷在雨夜中,但威严无形地从黑暗中辐射出来。

“有新情况吗?”

“昨天清晨在歇马场东二十里的太平冲发现党石,下午有太平冲北十里药王山的山民报告党石闯进村民家中讨饭。”

他问讨饭人的模样,报信人被眼前这个大人物的气场压迫得喘不过气,颤抖着:“好凶……背着把刀刀……”

他不再听下去。“出发!”坚定地命令。

“首长,山路难行,请你在车中等候,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他没有回答,雨声中散发出不可撼移的气息。

“老乡,有近路到药王山吗?”

“有的噻,走白水崖近十里,可难走得很。”

“怎么难?”

“下雨天满崖都是白花花的山水,稳不住身体,滑下去要命噻。”

“你雨天走过吗?”

“啷个不走?我是药王山人噻。”

“那么解放军也能走。带路吧。”

年轻的军官再次劝阻他,被他推到一边,像推开一扇门,很轻,但健硕的军官险些跌倒。

郝淑娟带着战斗队子夜时分赶到了药王山,山上散居的山民都被山岩到来的消息吓飞了魂,携家逃到十里外的太平冲躲起来,山中早已空无一人。推开路旁一间存放柴草的屋子,累极了,男女无别,披着雨衣便倚着柴草半仰在地下。郝淑娟闭上眼睛想睡,但山岩在冥冥中向她走来。她打了个冷战睁开眼,旋即按亮手电唤过报信人。

“党石会向哪里逃?”

“这么大的雨,啷个哪里都逃不掉,就躲在十里之内。”

“为什么?”

“药王山往南就走出华蓥山了噻,可三面都是悬崖,只有西面的白水崖有条上得来下不去的药农采药的路,除此之外便是走回头路,那就必须经过这里。”

“那么天亮后悬崖就可以下了?”

“不是采药人啷个有那个胆。”

“他一身武艺没有不敢干的事。”

“下崖得有工具噻,没有专门的绳子啷个敢下嘛?”

“这么说他就在药王山?”

郝淑娟突然变得无比亢奋,她将报信人的话语在脑海中编织出一张黑暗的大网,山岩已经囚禁在网的深处,只等着她打开网口将他捉拿归案。但必须在天亮前进网捕人,否则巨网便烟消云散。

“出发!”她喊道。

钻入林中便一路向北,黑暗中不敢喊,怕惊住山岩躲去,老林、深夜、大雨,闻声趴在你脚下都发现不了。

好在翻过一座山头雨就停了,不久云散,星星也从树冠的缝隙中露出眨眨的眼。当虫声空灵般响起来时,郝淑娟带着她的搜捕队站在了悬崖边。报信人说悬崖下再往北十五里便走出了华蓥山。郝淑娟躬身摸起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丢向黑洞洞的崖下,然后静静地听,没有回音,像落入无底的深渊。但不死心,又侧耳听,依然静如空谷。

“怕有百丈,” 报信人说,“就是白天下崖采药也胆战心惊。”

“他一定来过悬崖又返回去走白水崖。”郝淑娟自信地说。

“一个外乡人知道啥子白水崖?”报信人反驳说,“他就在十里之内乱撞,没得错。”

郝淑娟打心底喜欢报信人的结论,党石还在网里,只此便够了。往回搜索,她大声地说,拉开距离别漏过蛛丝马迹。山林里漆黑一团哪有什么蛛丝马迹?二十一把手电筒齐亮,惊也把山岩惊跑了。但郝淑娟很自豪,在像大将军一样指挥着战斗队抓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她的战斗队队员在雨夜里连续走了四十余里山路,已经疲惫到极点,何况还有九个女人。

终于一个女人唤住了郝淑娟,带着央求趴在郝淑娟的耳边小声地说,她来事,走不动了。女人终究与女人有灵犀一通的感觉,郝淑娟闻声豁然感到自己的小腹也生出隐隐的胀痛,疲倦也随之而至。听到了脚下的流水声,雨后的山溪水势是很大的,穿凿溪谷的水声笼罩了山林。就在这里休息吧,天亮后还可以到下面打扫个人卫生。冷酷的郝淑娟下了道温情的命令,十九个男女队员和着雨衣、报信人枕着斗笠立时顺着山坡躺下睡去。郝淑娟放不下山岩,坐在地上想着如何张网捕猎,但终于太乏困,眼皮挣扎了几下也倒下睡去。

一道温热的光刺激着紧闭的眼睑,醒了。天大亮,阳光从山树的枝叶斜射下来,令林间腾起暖暖的潮气。郝淑娟坐起摘下发卡拢拢凌乱的头发,正待插上卡子,报信人突然惶惶地从坡下的林丛中钻出来,惊吓得张口喘气指着山下久久说不出话。

“啥子事情?说嘛。”郝淑娟急问。

“党……党……党……”

“党石噻?”

报信人可怖地点点头。

一切都来的这样突然,就像草原上的夏雨,大洋上的暴风,令人在瞬间的无备而至中生出恐惧。郝淑娟的手在微微的颤抖中从腰间拔出枪,她忘记下命令,下意识地向坡下踮脚走去,战斗队的队员们也下意识地随在她的身后走进丛林。

是这样的一目了然。拨开树丛,山谷下是湍急的山溪,山溪旁是块巨大的山石,山石顶是平平的石面,石面上睡着一个污头垢面的人,人的身旁放着一柄闪着光亮的刀。除了山岩还能是谁?郝淑娟的心剧烈地颤动起来,二十天苦海无涯般的搜捕就要功德圆满,她却不知所措起来,望着那具蜷曲在岩石上的身体竟流落出怜悯的目光,眼角也浸出泪花。

一夜的劳顿多日的压抑令队员们面对猎物迸发出怒火,无需什么口令端枪冲出树丛,向着巨石扑去,瞬间将巨石包围在枪口下。两个男队员挺着枪刺爬上巨石,站在山岩的脚下对空打出两枪子弹。清脆的枪声在山谷中回响,惊得林间的鸟儿在谷中乱窜。

但山岩依旧睡着,蜷曲的身子一动不动。两个队员火了,一个狠踢山岩的屁股,一个去踢山岩身边的刀鞘。就在刀鞘即将被踢中的刹那间,山岩骤然腾身而起,一脚一拳犹如两道闪电将两个队员打下巨石。

山岩拔出柳叶刀。

无人敢上,但跌下巨石的两个队员满头的血激怒了所有的队员,十七支步枪朝着天空放出一排枪弹,震得山谷颤抖。

郝淑娟急步蹿上巨石,用手枪对准山岩。“放下刀跟我走。”声音低沉而飘浮,像是在哀求。她不想看到山岩被打死在荒山,只要她站在石上队员们就不会将子弹射向山岩。

山岩没有被震慑住,横刀对着郝淑娟,但为妻子带队抓捕他而哀伤。“你带队抓我?”他注意到郝淑娟手中的枪,那是只有首长才配带的。

“跟我走。”两滴泪从郝淑娟的面颊滚落。

“让开。”山岩声细如丝,眼眸中流落出无人解读的情感。

无语。

就这样对峙着。

山谷静得像一幅画。

突然,从山溪上方的丛林中悄然冲出数十位解放军战士,持枪披着雨衣犹如凌空的云燕驾风而下。飞腾在最前的竟是那位歇马场下令夜走白水崖的首长,他空手摆臂,敞开的雨衣恰似舒展的羽翼,电闪间便腾至巨石下,随即踏壁一纵飞身上顶,未等山岩转睛探看,飞起一脚将他手中的柳叶刀踢到半空,待山岩定神,宝刀已到军人的掌中。此时,巨石下的战斗队队员被士兵密密地围在了枪林中。

山岩惊恐惶惑,不是为他命运的乖舛,是厄难中突遇武功高手袭来时引发的那种震撼与不安。高人交手只一招便知海深河浅,站在他与郝淑娟之间的这位军人飞脚夺刀的功夫已在他之上。但他不想束手就擒。他对背叛自己的妻子下不了手,对这个陌生的军人却无所顾忌。他摆出架势抽掌猛然向军人握刀的右手击去,想空手再将柳叶刀夺回来。掌未到,骤然听到一声断喝:

“山岩同志!”

声音严厉而高亢将山岩震慑住,就像海浪撞到了巉岩,打出的右掌立时垂下来。他的大名叫党石呀!即使延安的老同志也只知党不知山,除非冀南老家的人。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军人,两目相撞的瞬间,惊得他眼底金光四溅,一个寒颤令他几乎跌倒在地。那个军人摘下军帽,一头齐耳短发忽地垂落下来,竟是个中年女人!这是一张多么熟识的脸,岁月剥蚀但容颜犹在,极为端庄的脸庞闪动着欲飞的眼睛,一双柳叶般的细眉延着微凸的眉骨如两道弧线划向鼻梁,然后下垂勾勒出挺直的鼻子。她望着他,威严中透出一丝温和。他感到了时光的穿越,那漳河边的高粱地,那香水沟口的巨石上,那横刀怒向敌寇的少女,这不是他梦牵魂绕的情景么?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腿无控地颤抖,终于开口向着幻境轻声地呼唤:

“古姑。”

军人的嘴角温柔地一颤:

“山岩。”

山岩闻声身软如泥,晕厥在地。

山岩躺在山溪边的草地上醒来。

“你还活着?”声如蚊讷。

“活着。”

“刀好着呢。”

“看着呢。”

“还你。”

“啥话?给你了就是你的。”

山岩的唇边显出一丝笑纹,又无力地闭上眼。

心灵相通的人无需多言,就这样几句话便了却了二十余年的风云岁月,繁复的诉说都成了赘物。

报告首长,伤员又昏迷过去了,卫生员说。什么原因?饥饿、劳累、发烧,患了肺炎。我让你带的青霉素呢?向您请示注射。啰嗦啥,你说了算!卫生员立即给山岩注射青霉素,但他挨了熊很委屈。首长是军区总医院副政委,护士出身,行家,夜走歇马场临行拿什么药品都是她指定的,全是救命的药,不请示她谁敢用?这婆姨比老虎都凶,家里的男人啷个不知有多少气受。

山岩被抬下巨石安置在山溪边的草地上后,古姑便亲自动手抢救。她诊断是饥饿、劳累与夜雨的淋侵,加上精神的压力摧毁了他,与她意外的相遇恐怕是最后的一击,他若不倒下真成了四川百姓流传的魔鬼。卫生员连续注射了五支葡萄糖才把他从地狱中拽回来。她知道他完蛋不了了,就像在香水沟口那块巨石上,阎王伸着手拉都没把他们拉去,她没死,他会死吗?

日本鬼子的刺刀只刺断了她的肠子,当被县大队的战士抬到山里八路军总部医院时,那只衔走她魂魄的岩雕又飞回来还给了她,为她检伤的援华抗日外国医生在绝望地转身离去的瞬间听到了她喉咙里流出的气声,那种细微的响动只有以救人为使命的医生才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失而复得。能够下地走动后她义务参加了医院的救护工作,一年后痊愈,也成了一名真正的护士。

怎么没有将活着的消息告诉山岩?你以为是互联网时代的今天,发个短信就知道爱恨恩仇?不用说是战争年代,半个世纪前亲姐妹隔着一座大山就可能一生见不着面。小姑娘留在医院的动力就是要找山岩,否则她一个威震漳河的古家刀传人怎能躲在后方医院?

她到总部打听过山岩,人家说没听到过叫山岩的文化教员,她不死心,只要是总部来的病人就去询问,终于从一个军械修造厂试验武器时受伤的工人处得到了山岩的消息。

“只呆了三天就走了,要不是和我一个组,怕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为什么只待了三天?”

“不知道。许是高升了。”

“能去什么地方?”

“组织上的事谁敢打听?或许厂领导知道。”

失去情侣的雁蓦然闻到情侣的味儿能静下来么?一年多来她就像每日对着绝壁呼喊的傻女人,终于听到了一点儿回音。可山岩说是到总部做文化教员,她接受上级的任务也是护送文化教员,怎么又到军械修配厂了?他在骗我?骗也对,组织的秘密么。在香水沟口他端着机枪说过修枪是他的工作,去军械修配厂岂不顺理成章?从漳河里救出山岩开始到香水沟激战她负伤拢共半日的时间,但就像錾刻在铜版上的雕画深深地印在脑海中,每一秒的场景都纤毫毕现在眼前。那一刻是不会错的,她趴在他的身边兴奋地质问他怎么会打机枪,他说这是我的工作,说完修枪两字便扣动了枪栓,震耳的枪声顷刻响彻了香水沟口,那声音真好听啊。可他为什么不来医院看我?就算是离开了军械修配厂也可以捎个信儿打听打听我。他把我忘了?我们家的柳叶刀还在他的手里呢!愉悦与担忧就这样折磨着她一夜的辗转反侧。平日里那种朦朦胧胧的思念突然变成清晰的情感,那是爱呦。

古姑请下假第二天天不亮便去了军械修配厂。五十里的山沟沟路临晌午才走到藏着修配厂的山沟沟口,但有两个岗哨守着。哪儿的?哨兵问。总部医院,古姑答。哨兵起了疑心,厉声道,来干啥?找人。啥人?你们领导。啥事?打听人。谁?山岩。没这个人。你们领导知道。两个哨兵冷笑着把枪对过来,问,有介绍信吗?没有。回去开。古姑立目变色,我一个女娃子难道是汉奸不成?哨兵也是个娃子,轻蔑地哼了一个响,谁能证明你不是汉奸。古姑恼了,小心我撕你的嘴!俩娃子大笑。古姑大怒,腾起无声旋风脚,风过力摧,俩娃子的枪立时飞出三丈之外,接着一个趔趄倒在地下。娃子们惊恐失措,爬起来竟望着古姑哑口无语。

“把枪拾起来,”古姑命令道,“我不违反纪律,你们一个去通知领导,一个看守着我。我在这儿等着。”

俩娃子像着了魔,拾起枪竟都惊马似的朝沟里狂奔而去。古姑哂笑一声,在沟口中间席地而坐等着下文。一定会来一群兵抓汉奸,她窃笑,男人让女人占了便宜嘴里就吐不出象牙,不把女人说成青面獠牙便算积德。

沟谷深处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近。古姑起身望去,一骑黄骠马飞奔而来,未等她看清鞍上的人,马嘶蹄腾,来人已勒缰停在面前。人家单骑赴会,是她多心了。

“我是军械修配厂政委张瑶,”来者是位老军人,跳下马向古姑敬礼后问,“你是古姑同志吧?”

“首长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刚和总部医院电话核实过,”他凝视古姑片刻,道,“你要找的山岩也向我提起过你。”

古姑的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彩,抑制不住兴奋急切地问:“他怎么说我?”

“英雄,武艺了得。”

古姑有些羞涩:“他才是英雄,枪打得好。”

“小姑娘,我看出来你们相互爱慕,抗日战场上产生的爱情比金子还要珍贵,真令我这过来人羡慕。我在太原读过书,校园里不缺浪漫,但比起战士的浪漫那可是望尘莫及,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得到你来的消息立即骑马来见你。”说罢,张瑶些许迟疑,但仍继续说了下去,“山岩在我这里只工作了三天,他天天傍晚下班后向我谈起你,每次谈到最后都流了泪。他说……他说你牺牲了。”

闪电的一击只是打开暴雨的闸门,天空中水汽饱涨的聚集才是倾泻的源头。一年的思念,一年的担忧,一年的压抑,古姑听完张瑶的最后一句先是一怔,须臾再也包裹不住,骤然张开嘴尽情地恸哭起来,没有声音,但胸脯却像海涛一样起伏。不是痛苦,不是失落,不是懊悔,是真相大白后释放的坦然与欢愉。

“山岩现在在哪儿?”平静下来后她哽咽着问。

张瑶遗憾地说:“不清楚。”

“怎么会呢?”

“那天总部来电话说有首长要见他,他走后我只接到一个电话通知,告诉我山岩已调往别处,从此便没有了音信。”

“会到什么单位去了呢?”

“战争这样残酷,任何人的调动都是保密的,这是纪律。知道吗?我们这个厂就被敌人连锅端了两次。”

古姑没有为这个消息沮丧。“我会找到他的。”她自信地说。

张瑶笑了:“小姑娘,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他。爱情不只是浪漫,还有折磨,没有九九八十一难得不到真正的爱。”

古姑给张瑶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去,欢欢快快的。但很快身后又传来马蹄声,是张瑶追上来。

“小姑娘!”张瑶在马上大声地说,“我不忍心你这样离去。犯点儿自由主义吧,山岩可能到延安去了,我推测的,他如果在太行山,一年了不可能不和我联系,我们可是同行。一定要找到他,那是个好小伙子!”说罢,大笑着勒过马头绝尘而去。

好心的张瑶给了古姑希望,却从此让她掉入了沼泽。在泥沼中跋涉不仅仅是行路的艰难,还有心灵的折磨,明明知道希望就在前面,却总看不到尽头,绝望可能逼迫你抛弃以往去开辟新程,希望却令你无法割舍而涉险前行。情窦初开的蓓蕾递给了山岩,漳河边的身影便不离不弃地留在了古姑的心里,这种生死契般的感情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她的心里反而越来越浓烈。她向接触到的每一位从延安来的人询问山岩,向八路军总部组织部门申请查找山岩,甚至写信给延安陕甘边区政府查询山岩,都没有结果。1942年,总部军械修配厂测试炮弹意外爆炸,张瑶牺牲,绝断了寻找山岩的最有希望的通路。

痴情的姑娘对初恋的痴迷就像星星眷恋着朗夜,爱不会就这样逃离。山岩在革命队伍中,这就是希望。她将心中的灯火点得越发明亮。

她随着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随着第二野战军渡江解放大西南。当新中国诞生后她要把心火掏出来开始再次寻找山岩时,总部医院王政委的一句话将她打得乱麻绞心。

“三师的陈师长看上你了。”王政委说。

古姑笑。

“这可是第十个托我向你提婚的了。”

古姑还是笑。

“都二十九岁了,该嫁了。”

古姑依旧笑。

“还想着那个山岩?”

古姑在唇间撇了一个俏皮的笑。

王政委蹙起额头:“姑娘痴情就是自己骗自己。你想过吗,人家可是认为你牺牲了。一个三十岁的老革命会有多少漂亮姑娘追求他,他没有理由不结婚。”

这声规劝就像一枚横空飞驰的陨星砸在生机勃勃的田野上,大地轰鸣,火光四射,顷刻涂抹了斑斓灿烂的色彩,世界一片灰蒙。古姑不令人察觉地一颤,虽是含笑离开王政委办公室的,但内心却慌乱不堪。王政委点中了她的死穴,多年来她的思维一接触这个想法便立即孙悟空的筋斗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王政委只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能不惶然吗?

要命的是还没等她梳理思绪,那位急着找老婆的陈师长当晚便追上门来。她没有拒绝他的唐突造访,于是这位不速客每天傍晚必乘车而来,坐在她的卧室里神吹海聊,从他在江西山里放牛参加红军开始,九九八十一战,连骂了几句娘操都细致入微地演义一二。到了第二十九天的上午,王政委把她叫到办公室。

“怎么样,明天举办婚礼吧?”

古姑吓了一跳:“结婚?和谁结?”

“陈师长啊。三师政委来电话,人家婚礼的会场都布置好了。”

古姑冷笑:“他倒是个吃热豆腐的,别烫坏了喉咙。”

王政委着急地:“就给了陈师长一个月找老婆的假,明天到期,你是块火炭他也得吃。”

“问题是我何时说过要和他结婚?”

“陈师长说你很满意他。”

“我满意他吹牛皮没边儿没沿儿。”

“怎么这样说人家?陈师长打了九九八十一仗,杀敌无数。”

“看看,一字不差,牛皮都吹到你那儿去了。告诉他还差一仗,赢了我就嫁给他。”古姑狡黠地一笑。

王政委眉眼舒展开:“哈,你知道人家要赴朝作战。组织上就是为他在入朝前娶到老婆才给他假的。”

“谁知道他要入朝?我是要他和我比试。”

“瞎胡闹!”

王政委拗不过古姑,又抹不开面子,只好在电话里向陈师长学说了一遍古姑的话。孰料陈师长听罢大笑,冲着话筒喊,她要做穆桂英,老子可不做杨宗保,老子要做杨继业,枪挑佘赛花。

杨氏父子何等英俊,陈师长无论如何做不成。其实古姑心里早将他比作水泊梁山里的矮脚虎王英,矮矬敦实丑得出奇。大山里的放牛娃能成戏文里的小生么?丑不是错,能征善战便是好汉,何况革命者配婚姻讲的是阶级红思想美,可古姑就是爱不起来,陈师长越是吹牛,她越是思念山岩。她的书只读到小学,崇拜斯文加英雄,山岩一身的书卷气让她喜欢,山岩杀鬼子的血性更让她迷恋。世界上还有比山岩完美的男人么?她不是那些痴呆呆的去追求军官的城市女学生,她就是枪林弹雨中冲杀出来的老革命,难道还要给老干部当点心吃?王政委的话将她打到十八层地狱,陈师长的牛皮又一天天地把她从黑暗中拽出来。山岩找到了吗?没有。山岩结婚了吗?不知道。那么希望就在前面。

无爱的婚姻与有爱的思念哪个更有魔力?还用问么?等待和希望更令她向往。她又有了灿烂的笑容,军中之花迷死了硝烟味儿未散的男人们。

比武招亲令陈师长兴奋得撂下电话便坐车朝野战医院赶,司机让他催得差点儿将车开到水田里。比武场就设在医院简陋的篮球场上。正赶上午饭时间,陈师长大喊着让王政委备下酒菜,等胜了古姑一起喝订婚酒。这让消息传得更快,不仅医生护士,连走得动的伤病员也撂下饭碗跑来看热闹。自古便流传美女恋英雄比武招亲的故事,今天传奇呈现怎能不令人热血沸腾,更何况这美女可是野战军医院的政治部副主任。

在古姑的卧室里,王政委劝古姑放弃比武,他外号牛犊子,使起性子来亲娘都认不得,你如何抵挡得了?古姑一边扎绑腿一边说,认不得才好,免得输了说是让的。王政委笑了,我还真让他手下留情。古姑只笑不再搭话。

篮球场上已是人山人海,见到古姑英姿飒爽地走进场子,立时响起一阵喝彩,再见古姑大理石雕琢般的面庞和秀美摄人的眼睛,又令喝彩后的男人们呼吸急促心跳如鼓,顿时全场鸦雀无声。最糟糕的是陈师长一触到古姑的目光竟没了三分的力气。

蓦地,古姑一个虚步亮掌,大喝一声:“陈师长请了!”

陈师长一悸,他哪里想到这么个漂亮女子竟有如此老道的武把式。未等他回过味儿,古姑已飞步到眼前,猛地腾起右脚踹向他的心窝。他赶忙后退,伸出右手去挡。孰料古姑的脚踹到一半又闪电般地收回,接着蹲身旋脚,一个扫堂腿像铁杵一般击到陈师长的左脚踝上,立时将牛犊子掀翻在地,疼得他仰在地上嗷嗷大叫。

时间短得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争相目睹的传奇就这样结束了。满场子的看客惊得目瞪口呆,竟没有一声喝彩,就像重炮轰击后的战场,硝烟四散,寂若空山。

古姑有如鹤鸣空谷,对着人群中的医生喝了一声:“把陈师长抬到骨科去!”说罢,扬长而去。

古姑做了穆桂英,陈师长没做成杨宗保。古姑就是要让他知难而退。可谁还再敢找她做老婆?吓也吓死了。但也好,她的耳根从此静下来,没了说媒的唠叨事。

她继续寻找山岩,中央组织部、国家民政部都写信去寻求帮助,全没有结果。数十年的战乱不知有多少人在获得和平后寻找失散的亲人,可国家初立,百废待兴,难有精力满足每一个寻人的愿望,古姑也只好继续她的思念。

岁月流逝可以淡薄一切。古姑比武招亲的故事随着老军人结婚生子的幸福与劳累、提职晋级的兴奋与沮丧,渐渐地被遗忘在记忆里,唯有古姑总爱在夜静时甜蜜地回忆,但掀翻的不再是陈师长,而是山岩。和你对决才有意思,她常这样想,一脚踹翻你,再踏上一只脚,叫你妈呀地喊,不给你找大夫,疼死你,谁叫你躲着不出来见我。然后咯咯地笑。

十八天前的夜里,军区司令员、政委突然把她叫到司令部,传达中央和军委的命令,立即组织蜀山机械厂军管小组,由她任组长,进厂指挥恢复生产,保障支援越南战争的武器按时完成。当年野战军医院的王政委已是军区政治部的主任,对她说,选将选了一天,最后我推荐了你。为什么?十七年前你把陈牛犊子打翻在地,就冲这穆桂英的威风也一定镇得住那帮造反派。

司令员嘱咐她,厂长党石是党内少有的军工企业家,现在成了全省造反派追捕的人物。一定要找到他,如无大错继续让他主持生产。人若死了要负荆请罪。这是周总理电话中说的。她不知道党石是何许人,但被总理倚重让她吃惊不小。

古姑第二天傍晚赶到蜀山机械厂,连夜在原警卫连中挑出一个排的战士化作便衣撒到华蓥山中寻找党石。党石并没有在她的心里有更多的存在,但在其后恢复生产的工作时,他们的话题总离不开党石,尤其听到他是延安兵工厂走出来的专家,禁不住在心底泛起波澜,令那个难以忘怀的影子像浪花一样在波头跳动。四天后凤凰山下响起了机床的转动声,她才坐下来整理那跳动不止的浪花。

世界就是这样在离奇而又事无预料中变得璀璨绚丽。古姑从人事处调来党石的档案,翻开第一页心底的浪花便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第一行,第二项,曾用名:山岩。

小天使的箭牢牢地射中了她的心,血流狂奔,泪流泉涌。

二十七年的寻找啊,他竟躲在华蓥山下,与她同处巴山蜀水却不知所踪。她锁上办公室的门蜷在椅子上委屈地哭,忽而埋怨命运,忽而感谢上苍,忽而悲怜自己,忽而期待明天。希望曾让她踏实地行走,寻找突然的实现又令她不知所措。

她终究是历练平生的军人,从激动中平复下来后开始梳理山岩的情报。她知道有十余支造反派武装在华蓥山中搜捕山岩,知道山岩正背着她的柳叶刀在山中出没,他的生命正处在危险中。她还知道他的妻子郝淑娟也领着一支队伍在山中二十余日不停息地追捕他。她听到了山岩与郝淑娟的所有故事,但不相信这个女人狠毒到要致丈夫于死地,也只是顶不住政治压力表示一下与山岩划清界限而已。可女人固守爱的本性令她不由得生发出要与郝淑娟较量的情感。她要救出山岩,再次从警卫连中抽出一个班的便衣,全部部署到华蓥山北端。心灵告诉她山岩出逃是要进京求助,那一定会北出华蓥山。

一切不出所料,昨天傍晚侦查员传来消息,山岩出现在药王山,郝淑娟带追捕队正向药王山进发。古姑闻讯立即调集守备营一个加强排,乘两辆军用卡车直奔华蓥山北端的歇马场。传奇就这样继续下去,郝淑娟从华蓥山东麓攀山路步行,古姑从华蓥山西麓向北沿公路乘车,俩人带队朝着一个目标争抢着时间,爱恨各异,生死各求,但都将人生境遇的改变拴系在一个男人身上。

毫无悬念,古姑以飞腿夺刀结束了这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

战士们在扎简易担架。山岩依然没醒,古姑坐在他的身旁温情地凝望着这个野人般的梦中情侣,不知多少个夜晚幻想着这样的情景,守着他一动不动。忽然感觉到有人站在她的身后,忙回首,是郝淑娟。她以为郝淑娟窥视到她的内心,脸上蓦地泛出红晕。恰恰相反郝淑娟从守备营年轻军官处知道了她的身份和拯救山岩的行动,正处在恐惧中。

“古政委。”郝淑娟小心翼翼地。

“你是郝淑娟?”古姑站起来,目光犀利如箭。

“我……我是党石的爱人郝淑娟。”郝淑娟扯上山岩壮胆,但心惊肉跳的。

“爱人”两字激怒了古姑,她心中最完美的男人被这个女人摧残成这个样子,竟还用这世间最珍贵的词汇称呼他。“你好意思说‘爱人’两字,” 古姑鄙视地斥责道,“带着队伍抓捕自己的丈夫有多荒唐。”

郝淑娟低下头缩起双肩哆嗦起来:“我错了。”说完泪流满面,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垂着手臂,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

女人就怕眼泪。古姑明白自己就像一只山虎对着一只绵羊,只要她出手,这个女人没有任何胜算,但望着她战栗的样子,突然可怜起她来,训斥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你还爱他吗?”这是她最想知道也是最得体的问题。

郝淑娟立即捣蒜似的连连点头。当山岩在巨石上叫出这个女人的名字时她就知道是谁了,只要她对这个问题表示些许的犹豫,这个女人立刻就会将山岩抢去。一个被周总理关照的男人还会让她在政治上蒙羞么?她不能够将他轻易地让给他人,自己的未来还要靠他呢。

古姑的胸口一阵发紧,知道自己还没有战胜这个女人。

担架扎好了。

“为抢救党石同志向歇马场急行军,中途不许停歇。”古姑命令道。

药王山的山林间又响起沙沙的声响。

二十七年前古老忠护送山岩在玉米地里穿行,连踩断玉米秆儿的声响都淹没在蛙鸣中,现在古姑背着柳叶刀扶着山岩的担架在树林中穿行,惊得林鸟四处扑飞。这支六十余人的队伍就像一只巨大的石碾在林中急速地滚动,身后压出一条绵延的山路。四处找野食的狐狸如何追得上扑捉野鹿的狮子?走到太平冲郝淑娟再也跟不上古姑的队伍,靠在树上鼓风机似的吐着粗气,战斗队的队员见她停下,干脆坐在了山路上。

四十余里的山路三个小时就到了歇马场,谁敢怠惰停下来喘气?古政委四十多岁,女的,护着担架在前面发疯了似的狂奔,小伙子只有吐血的份儿。在深山老林中山岩的生命随时都有结束的可能,古姑不能像他一样在香水沟把她丢下走了,她的整个青春都在寻找他的日子里逝去,怎能刚刚见面就生死离别?她还要委屈地向他讨说法呢。当担架抬起的那一刻她觉得已经拥有了山岩,完全忽略了郝淑娟的存在,甚至将山岩抬到车上离开歇马场时,她都没有注意郝淑娟掉队。

她决定将山岩送到成都治疗,不仅是军区总医院的医疗条件好,而且全省的造反派都在抓捕他,放到哪个医院他都会处在危险中。她分出一个班的战士随她同行,其余的战士坐另一辆车返回工厂。她守在山岩的身边,卡车的颠簸令担架在车厢里不停地颤动,这使山岩的呼吸越发的急促。她心疼,将腿横在担架上,搂住山岩将他的头放在腿上。她不怕战士看,告诉战士这是她的老战友,救过她的命,现在是周总理要保护的人。战士们听说是抗日英雄,纷纷要代她护理山岩,她当然不会答应。战士们哪里知道她正在享受这种劳累呢。三个小时后车到南充换上军分区战备的救护车,她才松下心坐在山岩的身边。

天边挂上血丝般的晚霞时,山岩被推进军区总医院的急救室,全院的技术力量都组织起来抢救,他死不了了。

古姑与山岩就这样高山流水花好月圆该多么美妙,但世界实在是沟壑纵横,浪翻波回,即使平静的港湾,水面下也涡流连连。那个曾经的王政委现在的王主任闻讯来了,看到山岩真真切切地活着,走出病房便表扬古姑。

“我没推荐错人,司令员可以向总理交代了。”

古姑被老领导的喜悦所感染,忍不住将另一件关乎她的更大的事情分享给这位曾经无比关心她的人。“你知道这个党石是谁?”

王主任调笑地:“反正不是山岩。”

“就是他。”

王主任吃惊地:“会有这么巧?”

“他到延安参加筹建兵工厂,改名党石。”

他注意到古姑手中的柳叶刀。“那这刀就是你给山岩的柳叶刀?”

古姑点点头。

“岩——石——”王主任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块石头啊,害得我们的军中之花独挂枝头。”忽然他想起了什么,陡地一脸的严肃,“我看了你们传来的情报,党石是有老婆的。”

“叫郝淑娟。”

“我知道她带队进山抓党岩,可人家仍然是山岩的老婆,怎么没跟来?”

古姑蓦然听出这个老上级的话中有一股辛辣的味道,顿感不安。“要救山岩,没时间。”她淡淡地回答。

王主任凝视着古姑,实际是在思考,职业的本能使他不能不用政治诠释生活,就像看到闪电便想到雷声,听到雷声便想到暴雨。他提议到医院的柳荫道上走走。

“我们是老战友了,又是你的老大哥。说个真心话,见到山岩是不是很激动?”迎着清凉的夜风王主任边走边问。

古姑笑。

“真是今古奇观呐,二十七年的寻找终于可以了结了,祝贺你。”

古姑还是笑。

这个小老头儿不为古姑的无语所动,依然感慨连连:“革命者的浪漫爱情是不多见的,凡有必成经典。你的故事也快成经典了。”

古姑依旧笑。

“爱情,有人比做太阳,炽热;有人比做月亮,宁静。其实就是个魔鬼,让人疯狂,让人无所畏惧。我在学生时代就曾为浪漫的爱情徜徉在幻想中。又何止是学生,那个被你踢翻的陈师长放牛娃出身,不也嚷着要做杨宗保吗?事后我没有责怪你,也是理解了你的感情。”

古姑仰头望着湛蓝的夜空笑出了声。

“你终于有了动静,那我的絮叨就有意思了。”王主任扭头瞥一眼古姑提高了声调,“参加革命到了川陕苏区,可心里依然消失不掉曾追求过的姑娘,直到从一位留过苏的老领导手中借来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才有了忘却的力量。它使我懂得了革命者的幸福不仅有爱情,还有工作和责任。”话头正涌,忽地戛然而止,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古姑深吸一口气,“老了,喜欢回忆,当然也是有感而发,别见怪。”

久经锤炼的古姑何等的聪敏,怎能听不懂这个小老头的话外之音。俩人合作了二十年之久,喷个嗝都知道他打得啥牙祭。他是在告诫她爱情虽可贵,主义价更高,要注意自己的工作和责任。他将她推进冰川便抽身走了,把她留在寒冰砭骨的裂谷中煎熬。

她呆立在柳荫道上。一天的火热啊,守在山岩的身旁享受着二十七年失而复得的爱恋,真如狂涛拍岸,大浪排空,可瞬间又堕入冰窟,心寒如霜。她疯狂了么?叫这个小老头如此残酷地摧残她。十七年前就是他的一句话令她几乎慌不择路,差点儿便宜了那个陈牛犊子。她要再次静下来思考,决不能让这个小老头搅乱了她的步伐。

工作和责任不懂么?让一个把爱视作生命的人丢弃爱是比戳心还痛苦的事情,她就是用工作和责任来消融感情才坚持到今天。

你现在是中国最大兵工厂的军管会主任,总理和军委首长都在关注着你,责任不大么?她的脑海霍然响起小老头儿的声音。山岩是全省造反派捉拿的人,情况如此的复杂,还要遵照总理的指示让他领导生产,而你则是军队的高级干部、兵工厂的政治领导者。动乱未平,若再闹出你抢人家的丈夫,你们俩人该如何工作?

声音犹如千万匹战马在她的身上嘶叫奔腾,践踏着心脏,压迫着脑浆,令她窒息。这个小老头残忍至极,在谈笑中代表组织判了她与山岩的死刑,却让她自己补充上他所有未说出的话。当年只是个人情感的取舍,启阖无他。现在却要顾及国家、军队与社会。她无法挡住狂奔的战马,只有任凭马蹄的作孽。

猛地她抽出了柳叶刀,风声立即在阒寂的柳荫道上呼呼作响,寒光飞动,编织出耀眼的光篮,将她束裹在篮中。古家刀没有生疏,依如昆仑大河,气象万千。七七四十九个套路一气而就直到最后一套收式,累得她戳刀喘气,也没有化解胸中的淤积。你这个老混球,她骂古老忠,丢下不管我,传我古家刀有屁用,有了委屈没处说。有人走过来,她背过身朝着路旁垂下的柳枝落泪。

她不知道何时走进抢救室的,山岩已安静地睡去。主治大夫向她报告说,山岩的肺部感染已经控制住,烧也退去。她让医护人员都退下,熄灭了灯,只留下地灯发出幽幽的光亮。终于可以安静地坐在山岩的身旁,将柳叶刀放在他的身边,透过昏暗的灯光抚着他输液的手背,望着他胡须蓬乱的面庞。鼻子还是那样挺峭,下巴还是那样尖削,颧骨还是那样刚硬,令她依然像二十七年前一样体味着他书生与硬汉的神色姿容。怎么能够舍弃他呀!但她已没有了与郝淑娟较量的力量,甚至没有了面对郝淑娟的勇气。她想向他诉说二十七年的委屈,想向他讨个公道,想向他大声地痛哭,可她只能默默地流泪。

山岩,你比古老忠还混球,她无言地骂,二十七年前在漳河我救了你,这次我又救了你,你欠我两条命,这辈子都还不了我。

她站起来俯下身,将双唇轻轻地贴在山岩的面颊上,两滴泪水滚落到山岩的唇边。

她拿起柳叶刀轻轻地走出了门。

山岩一直在梦中,攥着古姑的手甜甜地不愿撒开。他还不停地呼叫古姑的名字,令古姑假嗔斥他讨厌。谁也拦不住他叫,二十七年没开口,再多的呼唤也补不回来。

他笑,眼睛一阵刺热,醒了。阳光从窗外射来,像揭开一幕新剧欢悦无比。

他要唤古姑,继续着梦中的剧情,但愣住。坐在床旁的女主角不像古姑,定睛再看,竟是郝淑娟。在车上隐隐约约地听古姑说送他到军区总医院,她是医院的副政委,一定会保证他的安全,那么古姑呢?难道还在梦中?他用力咬嘴唇,很疼,知道是真的,于是闭上了眼睛。

“我赶了一夜的路嘛,来照顾你噻。”郝淑娟撒娇地说,“在太平冲古大姐走得太快了,啷个老百姓跟得上解放军噻?军管的干部告诉我古大姐送你到军区总医院,我就想办法搭便车找来了。”

山岩无动于衷。

郝淑娟呜呜地哭。“我错了嘛,古大姐说你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好领导干部嘛,我和你站在一起嘛。”

山岩的嘴角透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郝淑娟早揣摩透了山岩的心,干脆挑开了话任他折腾,于是张开巴掌在脸上一阵乱抹擦干了泪,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离开我,我呢今天就把话说死了,绝不会离开你。你呢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绝妙,古大姐绝不会和你走在一起。”说罢,将一封信放在山岩胸前的被子上,“这是你醒来前大姐托大夫转来的信,没封口,我看了,对不起。”

山岩骤然睁开眼,抓过信封哆嗦着抽出信,笨拙地展开,然后举到空中仰视着读。文字少得可怜,但哪怕只有一个字也会令他的血液沸腾:

党石同志:

关于中央的指示我已在来成都的路上向你传达,望你心胸舒畅地治疗疾病,早日重返蜀山机械厂。因为援越的任务紧迫,我先回厂了。你的妻子来院照顾你,我回去会让组织部门正式通知她是公派医护。她很爱你,望你宽容以待她的过失。

老战友 古姑

山岩读罢腾地坐起身,大声地呼叫大夫,惊得大夫护士一大群涌进病房。我要出院,他急切地请求。主治大夫见是这个原因笑了,党厂长,你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我们刚把你从死神那里拉回来。既然拉回来了,我就回厂治疗,任务逼人呐。党厂长,开不得玩笑,离开医院就有危险。司令员电话中命令我们,你的病不痊愈要给我们处分的,我们怎么敢放你走?我的命没那么值钱。大夫不再听他叨唠,护士们则一拥而上扶他躺下,须臾间便把他重新裹在被子里,接着开始了新一天的输液,针头扎进手臂上的血管,令他不得不安静下来。

半个月后,山岩与郝淑娟回到蜀山机械厂,但古姑已经奉调离开了工厂。山岩给军区总医院打电话找古姑,被告知上调北京了。他着了慌,想办法联系上军区政治部的王主任,王主任卖上了关子,告诉他保密。

“我们是近三十年的生死战友,有权利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山岩急了。

王主任反而笑出了声:“从挺进大别山开始古姑就和我共事,我们也是生死战友,你们的故事我都知道,所以关于生活上的事情我不隐瞒。古姑因为你一直未嫁,这次之所以调到北京工作,是因为一位老首长丧妻后,点名要与她建立关系。你有妻子了,总不能让她独自度过一生吧?”

山岩愕然。

当日午夜皓月临空,凤凰坡山下军械库前的小广场上出现一个舞刀人,随着刀影腾挪飞翻,无息无止,直至天明。

刀乃柳叶刀。

月朗却无刀光。

晨曦下可见新茬、白皮,乃木刀。

又见漳河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天蓝了,风凉了,漳河的两岸也染上了秋色。宽宽的堤岸上植满了枫树,任凭秋风吹红了枫叶,随风摇曳发出风铃般动听的乐韵。静静的河面犹如沉静在回忆中的垂暮老人,连微澜都懒得拨动,但鸟儿依然高兴地飞窜,时不时掠过河面,用尖喙点出一波涟漪。

秋时只是时令的轮回,人暮却只有撕下岁月支票的剧情。山岩便老了,他的背驼着,手杖已离不开身,走上半个小时就要站着喘一会儿。这全怪他童心未泯。改革开放后调到省里做了管生产的副省长,接着做省人大副主任,就像哪吒踩上了风火轮下不来了。七十五岁那年被任职年龄的杠杠扫下了风火轮,他受不了无事可干的日子,回家的第二天早晨便提着他的柳叶刀上了公园。桢楠木削成的刀已经因他的抚摸裹上一层栗色油亮的包浆,摸上去就像婴儿的屁股光滑凝细。他摆好了架势,挥刀一个缠头,掌没亮出去便哎呀一声跪跌在地。腰椎错位,从此腰再也没有直起来。六十年一个甲子,他打听到抗战胜利后漳河百姓在古老忠牺牲的地方修了一座衣冠冢,他再不来漳河看看古老忠,只有到阎王殿见了。现在,他上了河堤。

他记忆中的漳河北岸还是鬼子的炮楼和封锁沟,但记忆就是历史,被时光的泥土掩埋是谁也挡不住的。他眼前的漳河两岸已鬼斧神工般地变成林荫绵延公园式的河堤。谁能想到这里曾是枪林弹雨的抗战战场?他找不到一丝参照物可以寻找到当年过河的地点,只有沿着枫林小路漫行。

突然,前面的枫林出现一片宽阔而整洁的空地,空地的北面是一座花岗岩修砌的坟墓,坟墓前是一块高耸的墓碑,墓碑上是五个红色的碑文:古老忠之墓。更令他心动如鼓的是,一个健硕的女人正在墓前挥刀练武,刀头处那个漂亮的圆弧上翘起的刀尖陡然打开了他情感的闸门,洪浪翻滚,动地惊天,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柳叶刀啊!流星般的刀法使他昏花的老眼看不清女人面庞,但漳河边的身影能忘么?香水沟的英姿能忘么?华蓥山的对视能忘么?这是古姑啊!他握住拐杖情不自禁地朝古姑走去。

“古姑。”他激动地呼唤。

古姑收起刀,看着趔趄着奔来的山岩莞尔一笑,愉悦而又温情地应道:“来了。”好像道别只是昨天,相约也只是早晨。

“来了。”古姑的平静让他顿感矜持,但泪还是浸湿了眼睛。

真是昨天的约定么?又是一个三十三年,这是多么漫长的等待啊!

他凝望着心中的恋人,她含着笑迎接他的目光。她的额头刻上了皱沟,她的面颊松弛了唇角,但她特有的鼻线依然那样挺拔,眼睛依然那样明亮。她的头发焗染成黑栗色,唇上涂着淡淡的口红,好像埋葬了岁月,让美丽停在了昨天。

“别看了,老了。”

“比对岸高粱地那个咋咋呼呼的野姑娘漂亮多了。”

“都八十岁的人了还油腔滑调的。”古姑举起柳叶刀,“你们厂的人都说你的古家刀出神入化,在老头子面前练一套吧。”

“啥子古家刀,大杂烩。”

“古家刀本来就是采各家之长。”

“别讽我,冒个古家的名号是想对得起这把刀。”

“哪个讽你?有这个心,老爷子乐呢。”

“可练不动了。”

“那就比划。”

山岩明白古姑的意思,接住刀柄,左手拄杖右手持刀,刀在右臂上缓慢地斩、挑、劈、扎,虽然腰不动脚不移,但刀锋势猛,亦如行云流水般的畅快利索。古姑禁不住叫起好来。忽地山岩哎哟一声,收刀指着腰动不了了。

古姑立时一个马步,左手搂住山岩的腰,右手按住山岩叫疼的腰椎处用力一个环掌再一推,山岩扭扭屁股不疼了。

古姑挽起山岩:“走吧,我搀你回家。”

“回家?”

“我在堤下盖了五间大瓦房,好着呢。”

山岩有些难色。

古姑哂笑道:“怎么,怕郝淑娟吃醋?”

“不,她过世一年了。”

古姑一怔,继而含着笑:“那你怕什么?”

山岩嗫嚅着,脸都憋红了两片嘴唇也没有吐出一个清晰的字。

古姑瞥一眼山岩:“多大岁数了还脸红,是怕我的老头子吃醋吧?”

山岩点点头。

古姑蓦然抬头望着山岩,眼眸突涌出难以辨别的情感,就像江峡的激流撞击到礁岩,浪花迸空,涛声裂谷,令山岩血脉颤流。但只稍纵间便浪停涛平,只留下两弘清澈的池水映着山岩苍老的脸,接着是一道淡淡的微笑。

“我什么时候有过老头子?”

“你,你……”

“你什么?就一个人!”

“那,那……”

“那什么?独守一生这个词是为女人创造的,你们男人不配。”

“可,可……”

“可什么?王主任说我去北京了是吧?我根本就没去。”古姑倏地抱紧山岩的胳膊,“告诉你,我在漳河已经住了十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儿。”

“等我?”

“还能等谁?”

一阵轻风又吹落几片枫叶,像血染的雪花在空中飘舞,然后轻轻地落在坟墓上。

枫林呈出一种辉煌的宁静。

古姑抱着柳叶刀搀扶着山岩踏上林间小路。

枫叶沙沙,叫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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