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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世界短兵相接

2015-12-18宋毅萌

黄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孙频爱情小说

宋毅萌

孙频是舍得自己的人。

她近期的小说延续了以往的主题,或者说延续着孙频式的困惑——爱情之于女人,到底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是一种信仰,还是居住在身体里与生俱来、无法摒除的一种奴性?在这充满原罪的人间,人到底通过何种方式使救赎成为可能?

孙频拒绝对生命虚无本质的漠视与淡化,她近乎残忍地将人性的幽微晦暗、猥琐卑贱一刀一刀刻画出来,她带着原生的骄傲对庸常的幸福嗤之以鼻,她敢于放任自己笔下的女人在罪孽中层层受苦,并通过“看”与“被看”这种审视的方式,探索和剖析自己内心的黑暗,认识并承担自己的罪,渴望借此获得复活与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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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与个人精神气质的底色相吻合,孙频是我比较偏爱的一类女作家。从陈染到鲁敏再到孙频,我在精神的茫茫原野上遇见她们、识别她们、指认并标记她们,最终建立起一条个人阅读的坐标系。她们的书写都偏幽暗、阴冷、孤独,她们貌似是在书写爱情,其实叩问的都是偏哲学的存在。她们身上都有一种彻底的、执拗的、不肯与生活妥协、无法与世界和解的气质,她们以笔为戟,不断向内心寻求与追问,检索生命中哪怕只有一点的暖与爱。这使得她们的作品有了苍凉的底色,悲悯的情怀。

在这一点上,我亦十分喜欢、敬重的女作家蒋韵看得清楚、透彻,她曾经这样评价孙频:“我看到了孙频的悲悯,尽管生活满目疮痍,可她对这个世界,仍然抱着无尽的、赤诚相见的勇气和善意。”赤诚相见,这也正是我屡屡阅读孙频小说时产生的一种体验。我以为,孙频性格里有着十分亮冽的因子,她舍得自己,敢于让自己笔下的“她”频频受苦。每每捧读,都要十分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去拥抱她笔下人物的冲动,而孙频,却还敢往更狠里写。她手里仿佛有一把刻刀,要把苦难和原生的罪恶一刀刀刻画、描摹出来,直到生命的本质跃然纸上。

她的新作《抚摸》中的男女主人公亦难逃此厄运。小说中弥漫着一种宗教的、罪与罚的气息,人人自带原罪而来,表现在女主张子屏身上,便是她的卑微的、一再被抛弃的命运。其实在孙频的小说中,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可能作者写作的时候并不自知,但其多篇小说确有许多共通的元素。比如被抛弃的感觉和命运(《九渡》与本篇);再比如象征着救赎的十字架上的耻辱与荣光(《不速之客》与本篇)。甚至孙频小说一路读下来,你会发现人物的名字是不重要的、人物生活的时代背景也被有意抽空,“人物只在最简单的关系里缠斗,最终把最冷最暗的地方逼出来了”(何平语)。她的小说里无论是纪米萍还是孟青提甚或张子屏,她们在你的记忆里重影又重影,在你的阅读体验里可以合为一个人,那就是“她”,一个抽象的、不停以身试险的、在爱里不断受苦的女人。

张子屏在十岁时父母以死亡的方式抛弃了她,此后她一直寄居姑姑家中,敏感的她饱尝寄人篱下之漂泊无依的感受,“好像自己正在一个犯罪现场,而最大的证据便是她自己”,孙频如此写道,“她恨不能使自己消失。”不仅如此,她的姑父还抚摸、猥亵了她,使她每每“摸到自己身体的时候,仍然会想起姑父那双落在自己身上的手”,“便会有一种摸到断肢切面的疼痛”。

及长,在恋爱的年纪,张子屏只能将她与世界的联系维系在一根电话线上,然而就是这个网络上认识的男人也在见第一面之后弃她而去。工作五年,她认识了李觉,这篇小说的男主人公以一个飘零、落魄的形象登场了。他身份的不确定性使他在小说里的存在感非常弱,这篇小说读下来,与其很牵强地说是在写爱情,更像是女人内心矛盾的外显,是精神与身体欲望、审判与罪恶的自我缠斗。

2002年,蒋韵的《隐秘盛开》曾经将女性的爱情写到极致。“爱,是一个人的事,与被爱者无关。”蒋韵将爱情奉为信仰,无独有偶,杜拉斯也曾经说过“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孙频虽然写尽爱情中的算计与缠斗,但她自己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无论写得多么冷,我内心一直想表达的却是,哪怕一点温情,一点懂得。”她曾经将蒋韵笔下的爱情用八个字来概括:“肝胆相照,生死相许。”其实后者怎么不能说是她的自况呢?她对爱情的理想表达得如此彻底。笔下的张子屏也许期望的只是李觉永不放手,小说里温情的一幕是李觉拎着做好的鱼,在路上等着子屏回家。这一幕让我无端想起张爱玲笔下的长安,这样的温暖,当真将来是要捧在水晶瓶里来看的。

然而孙频对女性爱情的思考,对女性在爱情之中困境的思考,远未止步。她深深看到这样“献祭似的爱情”,是信仰,是把自己完全交付出去,也是一种奴性,是渴望男性做自己的主人。而男性处于这样的境地,便意味着付出爱与慈悲,但每一次性爱,对李觉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审判呢,最终他也因无法承受张子屏所谓“爱情”,而消失于张的生活里,张子屏再一次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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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中对“罪与罚”的探讨使小说具有了鲜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气质,即高尔基所说“恶毒的天才”。

某种程度上,小说才是生活的真相。汲汲于世,我们矫饰生活粉饰太平,自欺欺人描述着幸福的样子,以家庭和谐事业有成有房有车的模样出现在众人之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接受无处不在的他者检阅,用常规的标准衡量着,我们活得那么标准那么合格,是“盖了章”的幸福。

然而,总有那么一个瞬间,那么累、那么黑暗、绝望,你回到了四顾无人、心下茫然的时刻,天地间只有一个孤单单的自己,你想要抛弃所有,放弃努力,那个瞬间,你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堕落、向下,看自我放弃的生命会呈现出怎样的结果。当然,堕落比努力更容易,向下是本能、是惯性、是对自我的舍弃、对原罪的顺从。

孙频写的正是这一瞬间里的事。

平凡、懦弱如我们,会放过或是逃过、跳过生命里那一个个黑暗的瞬间,只想用忘记来得一个暂时的解脱。但孙频不,她执拗地揪住那一点生命的脆弱、虚无(或许是本质),她要解剖、要质询,要用脚踩在那刀尖上走路,用疼痛来验证生命的存在,在疼痛里、在虚无里走出步步莲花。这一笔笔割下去、写下来,孙频便写出了残酷、凌厉、绝望,写出了直抵人心最深处的幽暗。

那么微妙,好像系千斤于蛛丝,待图穷于匕见,在凌空中舞蹈,在疼痛里绽放,在寸寸相思皆成灰里寻一丝涅槃。她在替所有人受苦。

锋利者锐薄,她对疼痛的书写到了极致。因她舍得自己,放纵自己往更深里堕落。因她相信,这堕落不会是无穷尽。“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写到这里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她会说“羞耻过后会有比羞耻更坚硬更巨大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哗哗向下砸去,一直砸到她的脚底,在那里替她垒砌起一个钢铁一样的莲花底座来”。

佛曰涅槃也好,基督讲复活也好,都是在无尽的原罪中达成宽恕与谅解,孙频小说完成了这样一种升华:爱情不是最终的解救者,只有自己,从心底升起的宽宥,从心里生出的勇敢,才是涅槃的真相。

所以何平言孙频:“在孙频的小说中虚无是一个迟早会到来的结果,她并不急着赶着奔向那个结果,而是耐心、步步为营地追问并回答虚无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她从现实的步骤上,结结实实地走来,就有了走向虚无的立足点,也有了勇敢。”

3

一个好的小说文本应该是迷人而复杂的,应因其内蕴的丰富而具备从多重角度被阅读、被阐释的可能性。孙频本篇小说里可供探讨的话题非常多,比如“看”与“被看”。在本篇小说里,有多种多样的看。不但有张子屏“看”自己身体的目光,有李觉看张子屏身体的目光,还有“观众席上的女人看沙发上的女人的目光”,“她”看小矮人的目光等等。在福柯观点中,“看”意味着权力,所以小说里俯拾皆是“审判”的字眼。不想过多分析这种灵魂审判的意义,我只是在两个女人(其实都是张子屏自己)的对话中读出了一种悲凉,一种“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的悲悯。而“抚摸”本身也是独属女性体验的语言,按伊利格瑞在《他者女性的反射镜》中观点,女性更注重触觉,而不是视觉。相应而言,女性语言是分散的、弥漫的、流动的、相关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抚摸》正是一篇非常契合女性精神气质、女性意识特质明显的小说,它对女性在爱情、存在中精神困境的探索、描述又是非常到位的。

孙频正像一处无法躲避、绕不开的险滩,她就在那里,“以身饲虎”(想起鲁敏的《不食》,那种洁净的殉道精神);她又像每个人内心的一个漩涡、一处急流,想逃离却忍不住频频回望,想隐藏却又欲盖弥彰。说到底,她写的正是每个人心底的一段伤,是存于每个人心底的那片白色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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