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虎诉苦的人
2015-12-18贝西西
贝西西
这个城市的报纸在这一天刊登了一个新闻,动物园里发生了一例惨案,一个人被老虎吃掉了,此人在乘坐游览车时私自下车,误入野生动物园的虎豹区,公安部门正在进一步对此案进行调查。市政部门提醒大家游玩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随便离开游览车。
但这只是人们的猜想,人们只知道这个人失踪在老虎活动的区域。这个城市的动物园几年前从市区搬到了山脚下,而且变成了野生动物园,人们去看老虎狮子等猛兽都要乘坐一辆大巴车,大巴车窗上装着铝合金栏杆。那么,这个人是怎么从大巴车上跳下去到老虎的地盘呢?
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动物园虎豹区的管理员记得,那天清晨他去虎舍喂食时,发现虎舍外的草地上躺着一只皮鞋……男人的皮鞋。管理员吓了一跳,他知道出事了。
后来大巴车的司机回忆起来了,他想起这个人的样子。一个中年人,带眼镜,稍微有点驼背,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数码相机,似乎有点邋遢,裤子上还有油渍。
这个人真是被老虎吃掉了吗?可是,除了那只孤独的皮鞋,再找不到任何关于人的痕迹?但是,这个人确实失踪在了老虎活动的区域……
很小的时候,父母带他去动物园,他第一次见到老虎,就喜欢上了。呆呆地看,父母拉都拉不走。你不想看猴子吗?他摇摇头。你不想看熊猫吗?他摇摇头。他扒在动物园的老虎笼外一动也不动,两只胳膊紧紧箍住铁栏杆,目不转睛地看。
老虎多么美丽啊,身上的条纹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光,雍容地踱着步子,一步又一步。他想,老虎真漂亮,雪白的牙齿,一枚枚钢针似的胡子,爪子像大而肥厚的梅花,那么有力,那么无敌。当它们伸懒腰时,往后弓着身子,那些藏在里面的尖钩一样的爪便伸出来了,锋利无比。他太喜欢了。从此,他迷上了老虎,总闹着父母带他来看老虎。父母一旦要求他做他不愿做的事,他便问,做完了就去看老虎吗?
他呆在幼儿园里总是很烦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幼儿园里的阿姨说:排排坐,吃果果。他呆呆坐在小椅子上,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去拍手,也不去伸手拿分给自己的那个果果。苹果,鲜红的苹果,啃一口,就会有一个大缺口,有清新的味道在空中丝丝散开,大家一起咔嚓咔嚓地吃起来,他却不吃。他把那只苹果团在手里,从左手倒到右手,再从右手倒到左手。
他在动物园吃苹果。
他站在老虎笼外,一只手搂着铁栏杆,一只手拿着一个大苹果,咔嚓咔嚓吃着。午后的阳光下,老虎庸懒地打着哈欠,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苹果,苹果清甜的味道飘浮在散发着粪臭的空气中。他在心里对老虎说,我不喜欢排排坐,吃果果,一点也不。他心里不停地渴望着长大,渴望他胳膊上的肌肉可以像老虎的四肢一样有力。
上小学时,他还来看老虎,此时大多是母亲带他来,父亲总是出差在外,长年出差在外。那个年代的人啊,就是这样,干劲十足,为了革命事业可以抛弃一切。刚开始上小学时,他很淘气,总是惹事生非。圆圆的脑袋上总是冒着丝丝热气,不管春夏秋冬,仿佛他总是在忙于某种不能抗拒的事情。他总是在奔跑,在被召唤。母亲搞不清楚他怎么总是有那么多释放不完的精力。他总是在出汗,没完没了的汗,任何时候看到他,总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有时母亲在路上碰到他,他在前面跑,母亲叫一声,他听到了,仿佛刹不住车似的,要跑出去好长一段才停下来,转过他满头大汗的头……
母亲间天被叫到学校去,赔打碎的玻璃,赔学校厕所里的水龙头,赔笑脸。母亲搞不清楚,他和一个水龙头较什么劲?
母亲的手一下又一下抽在他脑袋上:你怎么这么的事多,怎么这么多?水龙头怎么你了,你和它较什么劲?他歪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让母亲抽着。没人知道,他只是想看看水龙头到底能紧到什么程度,他想把水龙头拧得很紧很紧,这样就没有人能打开,这个时候他再走过去,轻松地将水龙头给别的同学打开,那是多么得意的事情,可以证明他比别人要有力得多,强壮得多。
母亲抽他脑袋还算是好的。后来,再长大些,烦躁的夜晚,夏天的夜晚,母亲在屋里的床上来回翻身。有时,他感觉那仿佛不是母亲在翻身,是一个外在的力量在翻母亲一样。接着,母亲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就来到他房间里,用拖鞋一下一下地抽他:你还惹不惹事了?都是你惹的事,让我伤透了心,都是你……不是你,我哪用得着在学校看人家老师的脸色,我一天吃苦受累为了谁?你不好好学习,总是这么惹事生非,生你干什么,有什么用处……拖鞋抽在身上火辣辣的,开始不疼,痒痒地还有点舒服,几秒钟后才疼,疼感遍布全身。莫名的,母亲越打越抑制不住似的,好像她身体里有一股能量要通过打骂他才释放出去似的。母亲打得如此投入,仿佛得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快感,他却被越打越烦躁,真想狠狠地冲母亲吼两声。
母亲打完了他,还要去洗澡,在里屋澡盆里响起一遍一遍的水声。最后母亲终于平静下来了,摇着扇子回到床上,慢悠悠地舒一口气,进入睡眠。
天真热,他很讨厌,夏天真是让人讨厌。
夏天,他不大去看老虎,因为老虎在夏天活动少,北方的夏天让这些在山林里呆惯了的老虎热得无处藏身,呆在虎舍里不出来。他去过几次,只看到老虎的半截尾巴时不时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扫动一两下。他站在老虎笼外,皮肤被晒得油光闪亮,拿一根软耷耷的火腿肠指望老虎能够从虎舍里走出来。但是很遗憾,老虎很少出来。只有一次太阳快要下山了,才懒洋洋地走出来,到院子里的水池边喝了两口水。他在笼子外面叽里哇啦地叫唤着,老虎漠然地朝他看了看,便又转身回去了,那根火腿肠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秋天到来时,母亲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不再动不动就向他大发雷霆,偶尔回家还有非常可口的饭菜,红烧肉或者红烧鸡翅膀什么的。他大块朵颐,满足个头迅速生长的需要。他看着自己胳脯上小面包一样的肌肉很兴奋,迫不急待地想长大,急得肌肉都在发抖……
现在他已经可以一个人来看老虎了,动物园的老虎已经被换了几次。他攀在栏杆外面,帽子歪戴着,嘴里叼着一支烟,从同学那里顺路来的。现在连同学们都知道他喜欢老虎了,一有空儿就到动物园里来看老虎。他不是很爱说话,但也还合群,而且只要他在,集体活动一准会活动得有意思,他总是可以在每一次活动中搞出些新花样来。比如去池塘游泳,他不知从哪里偷来蚕豆,还能抓到田鸡,然后大家在池塘边烤了吃,让活动变得非常有意思。这样久了,每一次活动的组织者每次决定去干一件事时总说“叫上虎……”这是大家给他起的一个外号,就因为他喜欢看老虎,大家取笑他是老虎变的,时间久了就叫他“虎”。
现在的这只老虎已经是动物园里的第三只老虎了,前两只他都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最清楚,老虎被关在笼子里,不出两三年就没虎相了,完全没法看了。
这只新近关进来的老虎,他给它起名叫珍珠,因为这只老虎的后脖颈上有几个白色斑纹,就像缀了几颗硕大的珍珠一样。珍珠不喜欢看人,不像以前的那两只老虎会和你对视,珍珠的目光总是掠过人的头顶,眺望远处。珍珠也不像前两只老虎,总是骚动不安地在虎笼里来回走动,而是卧在那里远远地眺望。
烈日下,他攀在老虎笼的栏杆上,栏杆是滚烫的,灼他的皮肤。他叫珍珠,想要珍珠离他近一些,但珍珠却躲在虎舍檐下的阴凉中就是不出来。
他一直觉得珍珠很懂他。他向珍珠说了很多话,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和珍珠要说,絮絮叨叨,完全不像平时的他。平时的他很寡言,行动力却很强,任何活动他总是走在最前面。可是到了珍珠这里,他像一个寻找依靠的弱者找到了家人一样,恨不能将什么都说出来。这样的时候,只有他和老虎两个,偶尔珍珠点点头,他觉得那是它听明白他说的话了。他也觉得他最懂珍珠,知道珍珠和前两只老虎不一样,知道珍珠为什么总喜欢眺望远处。被关在笼子里,如果连远处都不眺望,还有什么意思,还能算得上是一只老虎吗?
他不知道,珍珠的夜晚是如何度过的,动物园下午六点前就开始清园了,他很想留下来看看珍珠是如何度过夜晚的,是否像他和母亲的夜晚一样烦躁不安?可是不行。
他在心里和珍珠说了很多话,滔滔不绝。说完后,他立刻觉得舒服了许多,身体变得清凉明彻,充满力量。
他想,老虎多么温柔啊!
上高中时,他再来动物园,珍珠已不在了。动物园里有一段时间没有老虎,让他感到非常空虚,就像少了心肝五脏似的。人总要说话,不说话会憋死的,而他心里的话只愿意和老虎说,和珍珠说。在他心里,只有老虎明白他的苦衷,只有珍珠明白他的感受,他觉得珍珠是强者,会理解他这样一个弱者的烦闷。
那时,他仿佛患了一种什么病似的,常常迷路,毫无方位感,走着走着,就走到一条小巷里出不来了。为什么这个城市里会有这么多奇怪的小巷?那么逼仄,弯曲,走着走着,突然就是一堵墙。
他坐在课堂上听课,像听天书一样。老师在课堂上讲课,他在下面用一支笔画啊画啊,画出很多他也看不懂的图案,那些图案也是绕来绕去,没有出路的。画完了以后,他都问自己,你画的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啊?
他拿去给老虎看,但动物园的虎笼那段时间是空的,没有老虎。他很气愤,为什么没有老虎呢?一个没有老虎的动物园,还能叫动物园吗?他气得在动物园里团团转,拉住一个管理员问,为什么动物园里现在没老虎了?管理员奇怪地看着他:要按国家的统筹来嘛,不能说你今想要一只就有一只,也要调配的呀。再说了,你可以看看别的动物嘛,黑熊养好了,都会做算术题啊。他看着管理员的嘴在不停地动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他从老虎身上可以看到的东西,是别的动物身上看不到的。
他感到很苦闷,有很多话想和一只老虎说。家,对他来说就像老虎的笼子,而且像极了,窗户和门上也是一根一根的铁棍儿。让他觉得自己还不如老虎呢,老虎起码没有人唠叨,该这样该那样……
很奇怪,他也不长个子。高中时,男孩子都要开始长身体了,他却不长,和上初中时差不了多少。打篮球时,他只站在场边看,看别人高高跃起来投篮,再在大家的呼喊中绕着篮球场跑一圈,那是多么让人羡慕的啊。
终于,一年后,他长高了一点,三公分。他特别高兴,便跑到动物园想和他的朋友分享喜悦,可动物园里仍一只老虎也没有,虎舍旁边已长出一丛丛的杂草。好长时间了,动物园还是没有老虎,他简直要疯了。他不知那些老虎都到哪里去了,死了,还是放归山林了?
在大学里,他终于变得自由了一些,离开家住到了学校。现在他的个子已经长高了,有一米七五的样子。考大学时他非常想考军校,但是父亲不让他考,说一个家里不能出两个军人。你就像你母亲一个人带大的,不能再让你的孩子也这样了。
他所上的大学是这个城市非常有名的一所理工学院,有一条街道叫樱花谷,在春天时非常美丽。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不错,是他生命里最恬静的一段时光。这时候他又去动物园,动物园里终于又有老虎了,并且是一公一母两只。他选修了绘画,没事了就到动物园给老虎画素描。
有一段时间,他的宿舍里挂满了他画的老虎,躺的,卧的,站的,跳跃的,匍匐的,画得很传神。有同学看到了,便求他画张别的画,比如为了追求女孩子,画张女孩的素描送给人家,好讨讨女孩的欢心。但很奇怪,他一画就坏,好好的女孩子让他画得像只猫似的。同学们终于知道了,他只会画老虎,也只有画老虎画得像。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笑着摇了摇头。
他在动物园画老虎时,是他最平静安详的时光,威严的老虎有时会走过来离他近一点,眼睁睁地看着他,久久看着。有时又仿佛不是在看他,而是越过他在看远方。他想,老虎这家伙真是神秘华贵的动物啊。
这时,他也学会了打篮球,在篮球场上也会进了一个球以后绕场跑一圈,每当跑起来时,他就会想起老虎在虎笼里来回小跑的样子,便觉得他仿佛是在模仿老虎一样。
就是这样,她的女朋友被他吸引住了。他去捡掉在观众席上的篮球,一个女同学递给了他。后来,这个女同学到他的宿舍来看他,看到他宿舍的墙上挂满老虎的素描,觉得非常奇怪,觉得他很与众不同。
他们的交往伴随着大学的生活,有时他也会带着女孩子去看老虎,向她介绍老虎的习性与特点。她很认真地听着,他非常高兴有一个女孩子和他一样喜欢老虎。
很快大学要毕业了,他以为她会与他在一起,一起奋斗,一起留在这个城市。但他没有想到,女孩在大学毕业的前一个晚上向他提出了分手。他记得,是在校园的一个亭子里,那个亭子躲在幽暗的紫藤树下,因了夜晚,又因了那亭里的灯早被人一而三再而三地砸灭掉了,他们只能在黑暗中说话。她说,她的父亲在她的城市为她找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她要回去了。他有所耳闻,她的父亲是一个不小的官员,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并没有邀请他去她所在的城市发展。他想,他若挽留她在他所在的城市也是枉然的。
他只记得黑暗中,有一两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地盘桓在紫藤树梢上。女友说话的口气非常平淡,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不明白,她怎么会如此冷静,他们这几年的交往算是什么呢?他心里翻滚着巨大的波澜,以致他胳膊上的肌肉都一抖一抖的。
他突然变得很虚弱,在黑暗中颤颤巍巍地摸向女孩子,依旧是他熟悉的单薄的肩膀,依旧是他熟悉的尖尖的脸颊,可此时让他觉得冷酷无情。他突然醒悟,他其实完全不了解这个女孩子,虽然她身上仍旧散发着让他迷恋的香味儿。
最后,女孩走时,转过头对他说:其实我并不喜欢老虎……这句话对他来说简直是浩劫,他恨她如此残酷。他久久地站立在黑暗中的凉亭里,被阵阵紫藤奇异的味道包围着,他脑中一片混沌,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参加工作了,到一个中学当了物理老师,这个学校离他家不远,但学校的生源并不怎么样,算不上这个城市的好学校。他第一次上课便遭遇了学生的下马威,墨水瓶被打翻在地,溅了他一身。他微微笑着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做得很好,他们是孩子,不能与孩子一般计较。
几年后,他结婚了,带着他的新娘去看老虎,新娘脸色红润,与和他夜晚的耕耘有关。那时他们很幸福,他要让他的新娘看一看他最喜欢的动物。动物园里又换了新的老虎,这只老虎漂亮极了,个头也比曾经的珍珠大。
他的新娘是他的大学同学,在大学的时候,他和她都是物理系的。新娘白白的,胖胖的,一头小卷发,像个小荷包蛋似的。只是那时他没有注意她,而她却一直注意着他。新娘对他说:你眼高了老半天,到头来还不得和我在一起吗?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指着老虎问她:怎么样,你觉得它漂不漂亮?
新娘瞟了一眼老虎,然后凑到他耳边说:它有我漂亮吗?他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我从小就来看老虎,觉得老虎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每一次看完老虎,我身上就特别有劲。新娘说:你看了老虎有劲儿,那看了狮子不更有劲儿了吗?他愣了一下,很奇怪她的推理。这只老虎真的威武,硕大的脑袋虎虎生威,嘴边的胡须微微抖动着,朝他看过来的时候,没有一点点迟疑。他也看着老虎,满是崇敬。
新娘掩着鼻子,在散发着兽粪臭味的虎笼前诧异地看着她的丈夫。
他一真在虎笼旁看老虎,目不转睛地看。新娘终于有些烦了,闹着要去看孔雀,说孔雀要开屏了,开屏了……
他有孩子了,不知为什么孩子突然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不知来自何方,有时他看着孩子觉得完全不能理解,这是从她身体里生出来的吗?是他的精血变成的吗?他还没准备好呢,这孩子就呱呱降生了。
他一大早起来给孩子冲奶粉,再温一温,倒在手心里试试烫不烫。是不能用嘴试的,有一次他用嘴试了,等到奶瓶含在孩子嘴里时,孩子尖厉地哭了起来,妻子一把夺过奶瓶去,愤怒地看了他一眼。他这才知道,孩子的口温与成人的口温是不一样的。
有时妻子也会给孩子喂奶,因为妻子的奶水不够,只能一半用奶粉一半用母乳。他看着妻子的乳房,那乳房他虽然常见,但他许久没有摸过了。有时他伸手过去,却被妻子像拎抹布一样拎起来,甩到一边去了。女人嘛,一有了孩子,心思便全放在孩子身上,看他都是用眼角的余光。有时闻着妻子身上带着一点点奶香的体味,他觉得妻子和儿子是有关系的,和他是没有多大关系的。这真是个冷酷的想法啊,连他自己都觉得受不了。
孩子八个月大时,他和妻子抱着孩子又去动物园,来到老虎笼子旁的时候,他让儿子看老虎:你瞧瞧,老虎多漂亮啊!老虎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它是山中之王,是百兽之王。孩子却根本听不懂,只是盯着老虎看了一下,就哇地哭出声来,伸手要找妈妈。
可是孩子喜欢猴子,猴子跳来跳去的,仰着头在猴园里等他们扔一些糖果面包下去。地上是一片猴子嗑下的瓜子皮,一个个屁股通红地跳来跳去,孩子兴奋得在妻子怀里一跃一跃……
星期天,他回家去看父母,父母都已经老了,他把水果放在桌上,然后走进厨房准备帮母亲做饭。母亲正在数落他父亲,因为父亲买的酱油不是她要的,她要的是生抽而不是老抽:怎么搞的,连这点儿事也办不好?母亲越说越停不下来,最后又转到了老话题上:你过去为了工作,把孩子和家都扔给我,你为这家尽过多少责任?最后狠狠地道:我,我,我那些年就像是守活寡一样!这话是难听了,而且会让人听出性的成分来,可父亲一点不在意,年轻时他确实光顾了工作,而放弃了家。现在他老了,自知债总是要还的,便眯着眼微微笑着,恒久地笑着。
他坐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看了一会儿新闻联播,一会儿父亲便来客厅里与他坐在一起。父亲似乎感受到他的想法了,堆起一脸的皱纹说:哎,你妈呢,就是这样,让她说说,说说就完了。过日子嘛,就是这样的!他听后,不知说什么为好,“啊”了一声,就再也接不上话了。
灶上的高压锅高声鸣叫起来,父亲忙起身向厨房走去。不一会儿,父母两人又为早开了锅还是晚开锅吵起来,大概是父亲实在忍不住了,说:哦,就你对,你就没错的时候,天下的理都站你一边……听着那边母亲和父亲一来一去拌嘴,他便起身走人。
走出楼门的时候,母亲从四楼厨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冲他喊:怎么不吃饭就走啊?喂,粉蒸肉啊……就蒸好了啊……他没吭声,母亲便又喊:下次回来,把壮壮给我抱回来,听到没有?他答应了一声:听见啦。
壮壮是他儿子,现在已经会扶着墙走了。
他站在老虎笼外面,点起一支烟来抽。他问自已,妻子这是怎么了?他一边想,一边看着一只老虎在笼子里骚动不安地走着,从左边走到右边,从右边再走到左边,就是不停下来。大概这就叫困兽吧,他想。
他看着老虎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妻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现在总是和他剑拔弩张?四十来岁,他们的人生才刚刚过了一半,可感觉就像是敌人一样。
他昨天只是说那盘菜的盐放多了,而且真的是多了,妻子立马就爆发了,正在炒着别的菜,一下将锅扔到水槽里,冲他怒吼道:那你怎么不炒啊?他想,可你又不让我炒,说我炒得不好吃。那个菜,盐就是放多了嘛,我说一下,你就这样?
他完全懵了,这也值得发火吗?
妻子呼呼喘着气,眼里恨不能向他射出小刀子来,儿子从他的房间里探出半个脑袋,看了一眼便闪回去关上门了。
晚上,妻子背对他睡着,他把手放到妻子的腰窝上,做出求和的表示,他已记不清有多长时间了,他们没有睡在一块了。妻子却没有动,他在黑暗中问:你这是怎么了?可妻子还是不动。最后他伸过手去,准备去解妻子的衣扣,妻子便回过头来看着他,久久地看着:你根本不爱我,别碰我!
啊,这是哪跟哪啊?他听了这话,瞬间就泄气了。
太乱了,他想,生活太乱了。
还是去看老虎好啊,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揣度……
妻子终于离开了他,而他还是一个老师,还在这个中学里教物理。他在课堂上微微笑着,看着那些孩子,给他们讲加速度,讲杠杆定理……孩子们总是调皮,上蹿下跳,把一本色情画报扔得满教室飞,根本听不进去他讲课。他也不去管,依旧自己讲自己的,有几个学生静静听着,他就为这几个孩子讲。他知道,改变人,塑造人,是很难的。
他都四十六岁了,越来越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笼子。而他又实在是愚笨得可怜,连一点办法也没有,能够走进别人的笼子,去看看到底装着什么。
唉,还是老虎可爱,他还是喜欢去看老虎。
这个城市的动物园已经从市区搬到山脚下去了,并且变成了野生动物园。人们去看老虎的时候,要坐在一辆大巴车上,车上面装了无数的铝合金栏杆。一坐进大巴他就想笑,纯粹是倒个儿了,人把自己关进笼子,是动物在看人。
他非常讨厌这样,呆在车里怎能看到真切的老虎?他以前去了几次,在车里看到的老虎都半掩在草丛里,或者完全就看不到。
终于,这一次他决定要走近老虎去看一看,他上了车,在车开到孔雀区域时和所有人一起下了车。孔雀们正争相开屏,人们发出一阵阵赞叹声。他静静地站在一旁,最后再没有走上车去。人们在那里咔嚓咔嚓给孔雀照像,他却一个人悄悄离开了。
他从林子里穿过去,迅速地走着,一边不停地回头往后看。他不走大巴车走的大路,只走小路。他冲他最想看到的老虎方向去了,穿过孔雀的地盘,再经过犀牛池,再翻过一座小山,就到猛兽区了。他从小就觉得老虎一点也不可怕,它们很温柔很温柔,活在人群里才可怕呢。
他来到老虎活动的区域,一路躲躲闪闪的,怕别人发现了他,怕别人扰乱了他与老虎安静的约会。这些年,他总有太多的话想要和老虎说了,除了老虎和谁说也无用,和谁说了也不能理解的。
他远远就看到老虎了,老虎也看到他了,好像老虎被他吓了一跳,先扭了一下头,愣了那么一下,才定睛看着他。
他不动了,站在那里,双脚并拢,手垂下来,开始述说。这些年啊,他多么不容易呀,在单位被人排挤,孩子不听话,妻子离他而去,太多太多了。他看着老虎,老虎卧在那里看着他,远处的另一只老虎正慢慢踱着步,诧异地向这边张望。
他诉说着,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他觉得在这里说完这些话,回到家中就会充满力量,身体与心灵会清澈无比,可以去解决或者挽回一些事情。真的是这样!而且他多么热爱这些老虎,它们多么真实,多么温柔,从不掩饰自己,不像人总是把真实关在笼子里。而且,一个人会有无数个笼子,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还是都是真的,没有假的?或者都是假的,没有真的?还是每个笼子里都分出去一部分真的?
他觉得他所有的苦闷老虎都明白,他只想和老虎诉说他的苦楚,他的烦恼,说到激动处,眼中会蒙上泪光。
夕阳西下,草地上有阴凉之气升起。他仍在那里诉说,是啊,人不发声怎么活呢?可是,他在他的生活里无处发声啊。天色渐暗,他听到很远的地方,广播叽里哇啦地像在找人,但不知道在找什么人。与老虎在一起的夜是多么温柔啊,黑得温柔,黑得安全……
第二天清晨,虎舍的管理员在草地上发现了一只黑色的皮鞋,那只皮鞋孤独地躺在那里,只有一只鞋。太阳升到当空的时候,整个动物园就闹翻天了,整个城市也闹翻了天,都在为那只鞋吵吵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