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读抄(二则)
2015-12-18朱航满
朱航满
周有光的“抄书体”
《拾贝集》2010年1月由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版,2011年3月再由北京的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增订版,2012年荣获第七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此书系周有光先生百岁后出版的第三册重要著作,其他两册为《百岁新稿》和《朝闻道集》。但此书的内容及体例却有所区别,甚是特别,不同于周老的其他著述,原因是所收录文章除了少部分的短小杂文以外,大多文章皆为周老的读书笔记,但又不是一般的读书笔记。这些笔记用先生自己的话说,便是他“阅读古今中外书刊,随时笔记一闻一得”,后因他的一位小辈亲戚看到,以为有趣也有益,先生在前言中还解释说:“这是写给自己查看的,一得之愚,一孔之见,随意下笔,不假思索;为了节省笔墨,多半写成超短篇,过于简略,不成章法。”虽然是自谦之词,但也道出了成书的缘由。
不过,这种无意写成的读书笔记,却成为当下的一本十分难得的好书,我读这本著述,深深地被震撼,被感动,特别是许多笔记能够将深奥或容易困惑的问题简洁清爽地讲明白乃至讲透彻,我把这种写作称之为“抄书体”。周老的这种“抄书体”,也是别有特色的。在我的印象中,现代以“抄书体”闻名者,莫过于周作人与钱钟书两位。周作人晚年的散文多以抄古书内容连缀成文,诸如《夜读抄》《秉烛谈》《书房一角》等集子中的文章,成为一种十分个性化的散文写法,后人对于周作人晚年的这种写作颇多争议,但舒芜、刘绪源、黄开发、止庵等研究者却给予极大肯定,诸如舒芜在《周作人概观》中就这样评价:“周作人晚年许多读书笔记之类,往往通篇十之八九都是抄引古书,但是加上开头结尾,加上引文与引文之间的几乎话的连缀点染,极萧廖闲远之致,读起来正是一篇贯穿着周作人的特色的文章,可谓古今未有的一种创体。”
与周作人不同的则是钱钟书,周作人把抄书当成了自己的一种自觉的文体实验,从而在文字的摘抄中表达个人的情绪与心境。而钱钟书则把抄书当成了一种学术追求的境界,钱钟书虽然学问极为渊博,但生前没有完成一册体系完备的论著,仅有的一册论文集《七锥集》,也只有七篇谈论问题十分具体的“随笔式”论文,代表作《谈艺录》和《管锥编》都是典型的抄录古典诗话和思想的著述。钱钟书自己在论文《读〈拉奥孔〉》里,就曾简略回顾了思想史的写作,并由此写下一段具有别有意味的言辞和感发:“许多严密周全的哲学系统经不起历史的推排消蚀,在整体上都已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流传。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利用的材料。”
与周作人、钱钟书所不同的是周有光的这册《拾贝集》,我以为是“抄书体”的另一种形式和追求。周作人与钱钟书抄书,前者为求文章之味,因此摘抄力求原汁原味,甚至不惜大段抄引冷僻笔记和旧书文章,载一己之道,成一家之体;而钱钟书把抄书作为学术自觉的一种方式,学贯中西,采撷精华,注重打通,因此更加注重选用的甄别和准确,周有光则不同这两者,他的抄书本是晚年读闲书的副产品,目的既不是文体的创作,也难说有学术的探究,重点则在于探求真相、传播常识、明晰思考,关键是思想的启发和有益,因此抄书中注重观点的准确,从而力求简洁,因此常只摘录最有用的文字,甚至是改写或者只摘录主要观点,为我所用,化为己有,目的是方便阅读和理解。在《拾贝集》中,“抄书体”这种读书的方式同样达到了另一种境界,不同于周作人的“文学”实验与钱钟书的“学术”抱负,我以为周有光先生是有着一种明确的“思想”追求的。
书海茫茫,光阴寸金。对于已愈百岁高龄的周有光,何以来“抄书”呢?据我统计,周有光先生所读的书籍和报刊涉猎面十分广泛,可谓博览群书,但大多集中在文化、历史、语言文字等方面,而归结成为其思想的核心,我以为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是了解历史的真相,其二是普及和佐证社会的常识。在了解的历史的真相方面,以此书第三集“以史为鉴”最有代表,可谓周老“抄书体”的个性体现。此部分文章大多为他为了解苏联历史真相所作的读书笔记,因为在先生看来,我们现在的社会形态的原型便是从苏联学习和借鉴的,要想知道自己,必须要了解自己的原型;因此这一部分所读内容十分集中,读来也最为让人震撼,诸如《苏联大清洗七十年祭》便是对于苏联斯大林时期的大清洗进行揭示,让人从很简单的内容中了解了大清洗的来龙去脉和惨绝人寰的事实,再如《大清洗的清单》摘抄学者王康的演讲,从长篇的演讲内容《俄罗斯道路》中摘抄出“农业集体化”、“清洗老革命家”、“清洗军官”、“十年镇压”、“各行各业大清洗”、“斯大林模式”、“历史上的各国大清洗”、“斯大林死后发表的屠杀统计”、“平反昭雪”九个部分的内容,既让人很快掌握其中的要点,又逻辑清晰,击中要害,显示出摘抄者十分深厚的功力。
先生的另外一个抄书内容就是对于常识的普及和佐证。读周老的著述,不难发现他对于人类社会常识的清醒坚守,诸如对于民主、全球化和现代化等问题的一再重申,而摘抄其实可以看作是借用别人之口来更好地表达和强调观点的一种方式。诸如关于民主,他在《不丹王国的民主化》一文中介绍了不丹这个亚洲小国的基本情况和民主化进程,随后摘抄了《新京报》上的两位学者的访谈,认为其认识“高水平”,令人“耳目一新”,其中谈到“公民文化素质较低,也能实行民主吗?”这一问题,中国社会学科学院南亚研究中心主任孙士海回答说:“我不认为一定要老百姓达到什么素质,才能搞民主。印度至今文盲很多。民主意识可以慢慢培养。”中央社会主义学院政治教研室主任王占阳则用了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来回答:“你要学会游泳,就得跳到水里去。”这两位学者的回答的确让人思想上“一新”,而周老的这个摘抄则又显示出很敏锐的眼光与清醒的识见。再如关于“全球化”这一问题,他摘抄《新闻晨报》中的一则关于美国波音787制造的消息予以佐证观点,其中报道此种飞机70%的部件都是美国以外制造,工人遍布世界各地,“全球化”的生产方式造就了这种“梦想飞机”。
最值得一提的还有周老的摘抄方式,或者是择其重点,或者是全文摘抄,或者是边抄边议,只要能够用最简练最简洁的语言说明问题,绝不会多要一个字,因此整本著作虽然涉及内容很多也极杂,但只要稍具文化程度的读者,相信读此书便可以很清楚地掌握其基本思想内容。况且所有文章一经周老摘抄,便显得生动活泼,面目可爱。诸如《没有哭泣的葬礼》一文,开篇便有他的一段介绍,既讲述了背景又十分地幽默和形象:“1991年12月25日晚,莫斯科,摩天大厦‘苏联倾倒了。不是风吹倒的,也不是雨淋倒的,更不是雷电击倒的,而是它自己年老衰竭而自然倾倒的。奇怪的是,它倒下之后,没有在地上溅起丝毫的尘土。这是老年人自愿的安乐死,万籁无声,没有哭泣的葬礼。”随后他接连摘抄了学者闻一在《解体岁月》一书中记录他曾在苏联解体时的具体见闻,并边抄边议,佐证了这个“没有哭泣的葬礼”,引人深思。再如《蒋经国骂父信》全文抄自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斯大林、毛泽东与蒋介石》一书,该书引用蒋经国写给其母亲的一封辱骂蒋介石的书信,读后令人大感意外,而最妙的则是抄完这封信之后,先生有一段微言大义的小注,乃系画龙点睛之笔:“这是蒋经国在苏联当‘人质时期写的信,后来他回重庆,到南京,去台湾,继承蒋介石政权,最后台湾实行多党民主。”
由此可见,这种“抄书体”在周有光的笔下,已经十分智慧地变成了一种书写的方式。而这一书写方式却并非是容易的事情,我以为“抄书体”对于走在人生边上的周老先生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有趣也有益的“晚岁上娱”,可以费最小的精力和最方便的手段来表达自己最想说清楚的道理和问题。对于年逾百岁高龄的周老来说,经济、金融和语言文字等方面的专家基础,东西世界阅历的开阔视野、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储备、心向光明的人类关怀以及勤奋不辍的终生努力,都使得他的见识能够不偏狭,不僵化,不虚无,甚至能够“站在世界的角度看中国”,以及站在人类的角度看问题。此外,我还特别特别注意到先生在文章《圣约翰大学的依稀杂忆》这篇文章中写他早年在上海的读书生活,其中一个有关教育的小细节对于理解先生的思想很有益处,也对于理解这种“抄书体”的因缘很有帮助。先生回忆上海圣约翰大学的一位英国老师教他们如何读报,他按其方法掌握要领后,果然“知识有所长进”,同时“锻炼了独立思考”。
发潜德之幽光
广东沈胜衣君是谷林先生的忘年交,先生驾鹤西去后,沈君编成了用来纪念先生的散文佳作选集《觉有情》,副题为“谷林文萃”。我翻阅这册集子中的文章,并对所议论的书籍作了一个小小的统计,竟有如下的发现,其中与周作人有关的文章10篇,与胡适有关的文章5篇,与张中行有关的文章3篇,与沈从文有关的文章2篇,其他有1篇文章议论的则有鲁迅、陈寅恪、吴宓、冯友兰、梁漱溟、聂绀弩、俞平伯、朱光潜、冰心、黄裳、陈原等多人。且看谷林文章中议论的这些名单,便可知先生读书的境界乃是高格不俗的。也可见先生对于文章的欣赏,最钟情的还是知堂一家。先生读书最善于在细微之处发现不同寻常之处,且常有洞幽烛微的新见,诸如议论周作人,他在《等闲变却故人心》一文中谈道,周作人作文《元旦的刺客》追忆自己曾被刺杀的一幕,当时在座的弟子沈启无对刺客有言:“我是客”,这本是周作人文章中极不起眼的一句话,但谷林读后却以为“三字大堪咀嚼”,并细加分析,且认为“此际急不择言,最能显露本性之真”,又进而指出以后周氏“破门”逐出沈启无“或已伏笔于此”。
谷林的文章优雅、沉厚、绵密,又有一种温润宽厚的文人古风。他的不少文章既是充满慧心识见的读书笔记,也还是一篇篇精致优雅的书话散文。这些与读书有关的文章,时常从自己阅读的体验出发,一点也不回避个人的真实感受,于是往往是随感、赏析、评论与记忆互相交织,读来令人亲切。诸如文章《曾在我家》,便是谈他早年搜求周作人散文集子的经过,也有他与周作人交往的记忆,但其中还闪烁着对于文学,对于文人,对于书籍,以及对于文章和版本的一些十分难得的见识,而这篇文章之美,也尽现了知堂文章苦涩冲淡的韵味。更为可贵的是,我读这些文字中夹杂着的记忆,却一点也没有发现炫耀和自得的心理,反而是一种极为平淡,甚至是带有着淡淡哀伤、隐忍乃至卑微的口吻。他在文章《煮豆撒微盐》中写道了自己极为追慕知堂老人的一种写作境界,便若是“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在于写作一事来说,也便是“唯留二三佳作,使今人读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所留赠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
尽管谷林文章有我上述的诸多好处,但我以为先生文字之所以难得,更关键还在于他的文章中的见识。文章难在有独立的见识,更难在做到见识的通达。谷林的文章看似碎小,却没有旧时文人的自怜自得遗风,更没有那种革命年代所沾染的阶级痕迹。我以为这是他最为可贵的地方。诸如文章《独为神州惜大儒》一篇,便是他读《陈寅恪与吴宓》一书的读后感,其中有吴宓1971年写给“广州国立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询问陈寅恪的一封信。随后陈寅恪寄有吴宓两封回信,但此书作者说她是后来在香港的《明报》月刊上读到《跋新发现的陈寅恪晚年的两封信》一文才得以采入书中的。此书的作者系吴宓的女儿吴学昭,谷林为此引用了作者的这样一段话:“这两封信竟被西南师范学院一位自称吴宓‘晚年弟子的人据为己有,‘寄赠给了美国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余英时,余又把两信原件‘转增给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葛思特东方图书馆。这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引完此段话,谷林另起一行,这样写道:“然而,莫不也该当额手庆幸?”这是为何,后面他接着写到了陈寅恪在“文革”中荡然无存的信件、自编年谱和诗集手稿等,并叹息:“凡此种种,若悉由多情的‘弟子一以捡寄海外,终存天壤,岂非大幸!”
文章《往事回忆存史料》也是很见功力的精彩篇章。此文系他读千家驹的一册小书《忆师友》后所作,其中收有一篇文章为《论胡适》。谷林在文章中简要叙述了这篇文章中千家驹回忆与胡适交往的旧事,因为作为左翼知识青年的千家驹尽管与胡适的立场截然相反,但却得到了胡适的悉心关爱和提携,为此谷林细细分析了千家驹在这篇《论胡适》中流露出的态度,可谓一唱三叹,曲径通幽,道尽了千家驹复杂与细腻的“心曲”,而如此,他才这样评价胡适,乃是:“这里写出胡适对一个并不很驯顺的学生的态度,写出他的识见和胸襟。”再看他评论千家驹:“作者也依旧走自己的路,并以‘所立卓尔的行藏酬答了春风时雨的师谊。”接着看他阐述两人的关系,乃又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独立思考,尊重宽容精神,这些都融合在琐琐碎碎的揖让进退之中。”再看他如何评说千家驹的这篇文章:“纯属个人私事,而读来醰醰有味,觉得亲切,自然更要使身受者终身难忘了。”对于一篇文章,谷林在一个段落里逐一进行了细腻妥帖的评说,但还没有完,文章结尾,他又这样写道:“理论需要勇气,说出真话也需要勇气。读到有价值的回忆录常使人受到鼓舞,即使压抑已久,一朝倾泻仍具有冲决网罗的力量,终将唤起更多无所畏惧的新人,共同创造宽容和谐的探索真理的良好环境。”
还有文章《共命与长生》,写到了朱光潜的一件往事。朱先生晚年曾让一位到其单位联系工作的年轻人任意在他的书架上选几册自己看中的书籍,年轻人也许不好意思,不肯下手,他便自己抽下来两本书要求这位年轻人带走,一部是《红楼梦》,一部是《西游记》,而这两册书都是特装本,书顶和书口均刷了金粉。谷林对此叹道:“朱先生果真懂得‘美。”又写道:“谁都要或早或晚不先不后被纳入‘遣送名单的。‘诚知此恨人人有,把深爱的分散给也能爱的人们,使所爱的及时得所,岂非便是长生?”此处可见谷林对于书籍的态度,也见其对待人生的境界。在这本书的附录中,有谷林写给沈胜衣的几封书信,其中一则便是写其愈到晚岁便愈有把珍藏书籍分赠几位同好的念想,诸如扬之水,他便曾送去《古今》的合订本和《两汉书》的补注本,而我由此又记得先生去世后,扬之水还曾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名为《今在我家》,其中记叙了先生赠送她的11种周作人极为珍贵的文集。十分值得注意的是,扬之水获赠这些书的时间是1995年2月13日,而先生写作《曾在我家》这篇文章是1992年1月22日。彼时,那11册他所珍爱的知堂集子还尚在家中架上,但他已决心用“曾在我家”来表达自己对于“所爱”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