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即修心
2015-12-18段炼
段炼
前不久网上和手机上走红一组照片,拍的是有人为了在终南山修行而建屋落户。不消说,隐居终南山的苦修者图像,总能在网上博得滚滚眼球,而世俗的游客们在尼泊尔、印度、柬埔寨等地拍摄的隐修者,也同样博来一片点赞。
问题是:无神论者可否修行、怎样修行?
我且以问为答:修行的目的莫非不是为了修心?
还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有次乘火车从成都到西安,在秦岭深处,从车窗看见远处的山沟里有个军人正练习投掷手榴弹,那人小得像古代山水画里的点景小人。我当时才十岁出头,不谙世事,却突然产生了偏远、孤独这样的怪念头。终南山是秦岭余脉,现在想来,投弹对那个军人而言,便是一种修行?
其实,做什么都可以修行,在哪里也都可以修行,只要专注,只要进入状态,只要持之以恒,修行便可达于心。落户终南山是一种形式,若不拘形式,则事事皆修行,人言坐亦禅行亦禅,关键是看态度。齐白石原本是木匠,做得精了就进而做细木工,雕刻家俱纹饰。再后来改行为画家,不仅笔墨了得,还刻了上千个图章,其雕刻的功夫升华为禅修:他态度认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作同一件事,入了门、悟了道,功夫炉火纯青,手下的图章与绘画一样高妙。
美国有位叫弗兰克的医生,既是画家也是作家,近半个世纪中写了二十多本关于修行的书,其中我喜欢的是Zen Seeing Zen Drawing,可直译为《禅观禅绘》,解为禅之眼和禅之手的协作。书中是作者手绘的周围所见:一片落叶、一处小景、几个邻居、几位茶客。这些速写都是作者以禅的态度去观察身边见惯不惊的人、物、景、事,去体会其易被忽略的微小意义,并随手绘就。一花一世界,这些蕴含禅理的画,由随笔串联起来,有如中国白描,缓缓叙说,不是向人传教,而是与人谈心,我读得平心静气,由绘画和文字而从阅读进入禅修一般的心理状态。
弗兰克住在纽约郊区,他将一座两百多年前的残破磨房,改建成住宅、禅室和诊所,在那里行医、绘画、写作,以修行来修心。
十多年前我在纽约相邻的麻州一所大学执教,校内也有一座小小的禅室,屋外有碎石耙出波浪细纹的日式禅院,屋内是空荡荡的榻榻米房间。学校从日本请来一位禅师,每周两次接待师生打坐。第一次去参加禅坐时,我随众人端坐在墙边的蒲团上,手拿一页梵语经文,闭着眼跟禅师吟诵。这经文既非英语也非日语更非汉语,诵来不知所云。当然,吟诵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吟诵这一行为及态度,即所谓念经的状态。未及念完,我稍微睁开一条眼缝观望,只见众人都正襟危坐念念有词,我只好再闭上眼,希望能平心静气,进入庄子的心斋和坐忘之境。
可是我做不到,这不是我的茶。在周围极静之时,我听得见自己心跳,能感觉到自己大脑高速运转的轻微颤动,我甚至能闭目看见这世界纷纷攘攘从我左边的太阳穴进来,再从右边的太阳穴出去,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喧嚷不停。一句话:我静不下心来。
于心不甘,我又去了一次。禅师热情而平静,一副东方式的拘谨,鞠躬合掌,又淡漠得似乎心如止水。无言,我只好像机器或木偶一样走过场,一切照旧,如法炮制,浪费时间。还是那句话:我脑子里东西太多,静不下心来,就此放弃。
然而,当我开始阅读、开始写作时,却能静心静气,能够专注,能进入庄子的世界。
专注是一种享受。北美深冬的早上,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平射而入,照着室内植物的尖梢。我坐在窗前背对阳光,享受天然的烘烤和静心阅读。其实,这阅读该说是“品读”才对,因为读书的目的不是接受知识,而是一品阅读的愉悦。于是,所读之书就得有讲究,不读流行小说,也不读怎样维修摩托车的书(嗯,你懂我在说什么),那些书的节奏与我心律的节奏不符。我读英国前辈汉学家亚瑟·威利的《老子道德经》和《禅与艺术》,享受其英语之美(奇怪,美国诗人庞德竟说威利的英文太糟糕)。既然是品读,就读得很慢,早上一小时的阳光,读不过十页。近日读德里达《绘画的真谛》和罗兰·巴特的符号学,不是要研究理论问题,却是享受大师的思考和表述。而享受的极致,是遇到英文译本的疑难处,便去查对手边备好的法文原版,一旦恍然大悟,会无比满足,就像是在鲁迅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里晨读,真是颠倒淋漓,千杯未醉。
享受阅读之乐是个隐喻,所指是专注的状态,这隐喻其实无处不在。我喜欢游泳,但从未接受过正规的专业训练,仅是看别人怎么游,既观察善泳者的游泳之道,也观察不善者从而反省自己。就这样持续了二十多年,理解了如何专注:每次游永都分三个阶段,先是专注于双手,这不是要抡高了手臂向水面猛砸下去,而是要贴着水面平平向前尽力伸臂,手入水后再用力向下向后划去,最大限度发挥推进力。然后专注于双脚,尝试脚背面最大的压水面积,寻求最大限度的浮力和推力。第三是专注于手与脚的配合,聚焦于呼吸的频率,追求手脚与呼吸的平衡。有时专注于手会忘了脚,反之亦然,结果手忙脚乱。为求手脚协调而专注于呼吸,却又可能会手脚皆忘。为此,专注点虽然分三阶段转移,但最后却无所专注,进入纯粹的游泳状态,恰如清空大脑、思维归零。
一旦清空归零,或许可以抵达禅心。若说阅读如此,还勉为其难,而写作却离不开思考,不能清空大脑。我的禅不是万念俱空,却是从写作进入思考。这是写作的境界,是修心的境界。唐代诗人王昌龄有三境之说,曰物境、情境、意境,后人所谓意境,实乃三境之和。我写作用中文和英文,其境界也各自有三,与古人之论不尽相同:写中文时,我有立意、结构、语言三境;写英文时,则有立意、逻辑、语法三境。
立意恰若王昌龄的意境,是写作与思考的最高境界。无论使用什么语言,作者的寓意、文本的蕴意、读者的会意,都是编码和解码的贯通过程。我近期的中文写作是《当代艺术研究》,此书立意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受制于西方现当代艺术与理论的影响,以及中国艺术界对这一影响的回应;回应的方法是有意误读,以求为我所用;这源自全球化与本土化的焦虑,而这焦虑正是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动力。在写作实践中,立意既成,话题和主题不会变,但落笔为文运指敲键,一些具体想法却会改变,会出现全新的细节。就如现在写的这篇短文,构思时并无那位美国医生,可是一动手,那医生的书和画就飘然而至,来得正是时候,如了我的立意之愿。
写作的结构问题也不分语言而共存,若是学术写作,中文英文都采用线性结构,若是文学写作,中文就讲“文似看山不喜平”。结构之于我,是最爱玩的把戏,就像这篇文章的螺旋式文脉,有回文之趣,玩起来其乐无穷。当年学写作,我一度沉迷于形神关系,着迷于风筝不断线,后来尝试模块化结构,就像小孩子搭积木,颠来倒去把谋篇布局玩个够。后来研读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才发现这积木背后隐藏着深层结构,即所谓逻各斯,有学者以“道”译之。古人主张文以载道,如今的时髦写手不削,嗤之以鼻。就我之见,这要看是什么道,不一定非得是孔孟之道。文之于“道”,是符号的能指,其所指各不相同,乐山乐水皆是道,文而无道,不知其可。文道关系,就是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的关系。
至于语言,现在是网络时代,若不会使用N多的网络时髦语,便out了。但是对不起,时尚变得太快,到如今,这N多和out之类词语也都out了。只有我等老旧迂腐的敲字者,才用书面语,享受古人的推敲之乐。
英文写作也以立意为重。最近一年来,我用英文写作学术书《符号学与艺术史: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当袖手于前时,我考虑立意和结构:索绪尔用“任意性”来界定符号能指与所指的关系,但我的艺术史符号学却正好相反,我认定那关系的“非任意性”,因为视觉再现遵循相似原则。与此相应,当学者们将“风景画”界定为“以风景为主题而不再是背景”时,我将中国山水画定义为“以画载道的风景”,坚信这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山水画。君不见,古代的山水画论均持如是说,最早者如南朝宗丙的《画山水序》,开篇即言“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像”。由于“载道”,中国山水的能指之像决不是任意的,山水画也绝不是再现美景那样简单。画中的山间小道,小道旁的溪水瀑布,一阳一阴,伴以氤氲之气,所指皆为道。然而今人失道久矣,早忘了山水真谛,即便画山路水路,亦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终与匠人无异。无奈,当代山水已然沦落,无道可言。
写作过程中会不时迸出新想法新观点,故有逻辑失谐之虞,所以,初稿完成后的修改,是写作过程的重要环节。这时候我考虑的,首先是新观点能否成立,然后是相应的结构逻辑和行文逻辑,英文称coherence。恰如这篇文章讲的禅,究竟是物我皆忘,还是有所专注与思考,二者的矛盾便是逻辑问题。毋庸讳言,修改过程中最花精力的是逻辑贯通,而写作的乐趣也正在于此,若不明白,就想想弗洛伊德说的贯通是一种怎样的愉悦吧。
再就是语法。有些时髦写手连汉语句子都写不顺,我用英文写作,当然得关注语法,毕竟,英语不是母语,正确的语法不是自然习得,而是半路学来。有意思的是,语法所涉的问题,并非高深复杂的句子,也不是少见难懂的表达,而是最简单最初级的现象,例如动词的一般现在时和一般过去时,以及冠词的使用。这些小学程度的语法,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写作的人却有共识:越是简单越是初级越是常见,便越是诡秘飘忽,越让人心生疑窦。洋人写作靠天生的语感,我写英文也靠语感,但事后得依语法来反复推敲。推敲的信心,得自有目的的阅读,这是阅读同类英文书,看别人使用何种时态来叙述类似史实,看别人怎样使用冠词来讨论类似话题。
这是我的第二种阅读,仍享受阅读之乐,但因专注于语法,不一定了然所读的内容。这就像古人习禅,初坐之时尚知身在长安,但已忘却长安之外的天下;继而忘却长安,只知城内处身的寺院;然后关注院内那棵树,而寺院则不复存在;当树也消失时,便只知自身,到最后,眼观鼻、鼻观心,进入禅定,而定力如何则高下立见。当我的阅读只关注语法时,便是享受禅定。这时候,大玻璃窗射入的阳光,掠过花草尖梢,穿透后背直入我心。对我来说,这样的阅读正是庄子的澄怀观道。
无疑,游泳的专注也是观道,游泳之外,我还喜欢骑车,二者都是独行侠观道,不必与人伴行。骑车时思维不可归零,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谓心无旁骛专注于骑车,其实是在大脑聚焦时,留下一片散射的余光,虽不关注焦点之外,但余光能捕捉周边的异动。说得抽象点,捕捉异动就是悟,是一种纯粹的心理过程,心在此而悟自彼。这一悟,便得了骑车之道,也得了专注之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游泳和骑车,乃俗世之道,不说也罢。
要说的还是阅读与写作。阅读即内省,既纯粹,也抽象,内省的旅程不一定非在禅室。麻州的波士顿美术馆有个日式禅院,我居麻州那两年,常去那里看画,也常对着禅院那一地的波纹细石发呆。那一刻,落叶、小景和窗外路人,莫不是眼观的对象,却又心无旁骛,或有所旁骛,念着那些百看不厌的画,看印象派之后的画家们面对东方禅宗时是怎样的迷恋和迷茫。
美国有个女作家叫茱莉亚·喀麦隆,九十年代初出版畅销书The Artists Way,可译作《艺术家之道》,再版无数,发行量超过百万。此书讲内心旅程,虽是一种开发思维和创造力的练习日课,但也是禅修,讲究专注。喀麦隆原为记者,曾深陷酗酒和吸毒,就在即将沉沦时,她开始了修心之旅,日复一日,将写作与修行合而为一,随即年出一书,又写出了《艺术家日课》《走遍世界》《内心步履》《生命的写作》等三十多部关于修行修心的书。
喀麦隆是诗人、剧作家,也是画家、音乐家、电影制片人。其实,她的职业是什么,或以什么为生,并不重要。无穷般若心自在,这位女作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写作,有如齐白石刻图章,入门、悟道,炉火纯青,一发而不可收。只要不作心灵鸡汤,而写有思想或心理深度的书,便是修行修心。既然上了这条道,哪还需要去终南山。书斋即心斋,写作就是修炼,不必盘腿,只需敲键,就像秦岭深处的军人,投弹何尝不是修行修心。
所以,当我看到网上和手机上流传的苦修图时,我欣赏这摄影之美,但并不动心,因为我已心有所属。写作便是我的修行,讲究专注的心态,讲究持之以恒的追求。恰如这篇文章的结构螺旋上升,这不是写作的雕虫小技,而是写作的心思,是关于结构的自觉意识。写作之道,永无止境,其行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