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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悲剧中的献祭行为

2015-12-18朱顺闯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祭司哈姆雷特莎士比亚

朱顺闯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亚里士多德在论述悲剧的起源时讲到,“悲剧起源于狄苏朗斯歌队领队的即兴朗诵”[1]。“狄苏朗斯”就是希腊对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祭祀颂歌。在我国也有学者支持此类观点,认为戏剧起源于巫觋活动,“或偃蹇以像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以有存焉者矣”[2]。从戏剧起源于祭祀仪典的观点看,戏剧在某种程度上是仪式的嬗变,因此,在戏剧里存在仪式的因子就不足为奇,尤其是悲剧强调交流与体验的超越现实性和威严崇高性,这与仪式体验是极其相似的。仪式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概念,它是一种集体性约定行为,包括一套完整的步骤系统。献祭在仪式当中占有很大的比重,甚至可以说仪式就是围绕献祭展开的。

在莎士比亚的悲剧研究当中,有学者把其悲剧作品当作仪式的一种进行解读。当剑桥学派文学仪式起源说被国际学术界所采纳时,对文学当中的仪式进行研究就成了学术界一个重要话题。沿着宗教意义的道路探寻莎士比亚悲剧的献祭行为可以逐源溯本。

一、祭司——身份之谜

学术界认为莎士比亚剧作里的很多人物都是牺牲、替罪羊的化身,但是谁、又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成为牺牲、替罪羊的化身却悬而未决。莎士比亚王权意识浓重,以致笔下人物多以国王、王子、勋爵、公爵、公主、王后、英雄等身份登场。哈姆雷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子;奥瑟罗是威尼斯城邦的将军;李尔王是拥土一方的国王;麦克白战功显赫。莎士比亚之所以对具有重要社会身份的人物情有独钟,正是在为一场重要的祭仪选定一位个体代理人。从某种角度上看,这些人助推一场祭仪的发生并走向高潮,那么这些人物就充当了献祭仪式的祭司角色。

仅从祭祀仪式的角度看,祭司就是整个仪式行为的国王。一则在我们看来,国王、英雄、王子要更加庄严一些;二则祭司可以掌握最高等级的政治权威,他们能施加高度的影响,并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最后一点,这与他们的身份特征或特殊身份有直接的关系,这些人不是有什么特异的力量,而是因为社会对待他们以及他们这类人的态度。因此,高尚的社会身份注定了一些人要去实施祭司的力量,反之亦然,祭司力量的实施亦决定了他们的社会身份。

一场完整的祭祀仪式,只有一位祭司是不能保证献祭顺利进行的,所以还需要一位助祭人。助祭人可以是动物助手、魔鬼等,因为他们的特殊地位,我们称其为精灵。“巫术的精灵就是死者的灵魂”[3]99。老哈姆雷特作为一个暴死的人成为精灵完全有理由。在古代和现代的印度和中国,死者作为被神化的祖先在仪典里被召唤,人死之后必然具有了类同于神的地位。这些人都是英雄,他们的死更是促成他们成为了公众膜拜的对象。在基督教中,死者都具有一种有用的品性,这种品性源自于他们的死亡。死者之所以成为精灵,要么是因为对他们神圣力量的信仰,要么则是因为他们特别的品性。

莎士比亚笔下的精灵形象不少,要么直接以精灵命名,要么以类似精灵的身份起作用。《暴风雨》中的爱丽儿,《仲夏夜之梦》中的帕克、豆花等等小仙精灵。老哈姆雷特作为精灵的化身,他以灵魂现身要求哈姆雷特报仇——“要替他报绝灭人性的凶杀之仇”[4]36。哈姆雷特走向祭坛的指示就来自父亲亡魂的启示,如果说哈姆雷特是主持这场祭仪的祭司话,那么其父的亡魂就是精灵,就是助祭人。

二、行动——洁净与迷狂

选定祭司与助祭人只是简单的仪式准备,在重要的献祭之前还需要一系列洁净仪式。莫斯指出:“在经过什么样的过程之后,公众舆论会承认一个人已经成为巫师,他本人又是怎么获得这个身份的呢?……来自禁欲苦行的热诚与迷狂。”[3]52所以,祭司要获得公众的认可,需要“禁欲苦行的热诚与迷狂”,我们把进入仪式的过程称为初入(initiation)。

在献祭之前要有一个较长的净化阶段。祭司是凡俗的,他们的状况必须被改变。为了完成这一点,必须有初入仪式(initiation rites)引导他们进入神圣的世界,并依据他们所扮演角色的重要性大小将他们卷入到这个世界中。《百道梵书》开篇就讲,“净口……若在此前,其人不适于献祭……因为水是洁净的。他在水中成为洁净的……他从人界进入神界”[3]189。除水洗之外,洁净系统还包括涂油礼、沐浴、斋戒、禁食、焚香、蒸气浴、禁欲、跨越火或者水等。

哈姆雷特在献祭之前的自我洁净表现在他的禁欲行为和对别人洁净纯洁的要求。首先是哈姆雷特个人的禁欲行为,即积极仪式。他拒绝奥菲利娅的爱,除了他对爱情的怀疑之外,还因为对自身的严格要求。此时的他身上已经播下了献祭的种子,对祭司的严格要求需要他自身控制欲望,以保持自身的高度洁净,他本身就知道神灵对牺牲的洁净要求的严格程度。其次是哈姆雷特对身边接触人群的洁净要求,即消极仪式。哈姆雷特对王后的忠贞质疑,认为她钻进了乱伦的衾被。同时,哈姆雷特对奥菲利娅的贞洁也进行怀疑:“你贞洁吗”“你假使又贞洁又美丽,你的贞洁可不该跟你的美丽有亲密的交往”[4]78。在参加庆典之前进行洁净仪式,以此来表示他感觉到在他与不得不接触和处理的事物和日常生活的环境之间存在的不相容性,他清楚阻力所在,所以保持自身的洁净以及要求和他接触的人的洁净,这样才会从他的身体中消除他的世俗本性中的不洁净性质,将他与普通生活隔离开来,并将他逐步引入诸神的神圣世界当中去。

除自我洁净之外,初入礼的自主迷狂也值得关注。莫斯认为歇斯底里、粗野的姿态、尖锐的嗓音、雄辩或者诗人般的天赋常常会成为主祭人的行动特征。这些特征类同于节制性欲、进行斋戒和沉思冥想,是他们为了摆脱“日常”状态,制造自己能够制造的效应而做的固定准备活动。

无端的喃呢、祈祷、唱赞美诗、近似疯癫的行为是哈姆雷特意图通过自主迷狂的行为划清和俗人的界限而进行的开始仪式。他的姿势变得鬼鬼祟祟,他的话语变得含糊不清,在故意或者真实的迷狂当中把自己隐藏起来。

三、表征——替罪羊与礼物

“悲剧的核心是牺牲的祭典”[5]77,我们已经选定好了祭司,进行了洁净仪式,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牺牲。有时,牺牲仅凭它的出生而被圣化:它所属的物种通过特别的联系而与神明同类。由于牺牲与生俱来的神性特征,它就无需专门为此再获取一次神性了。但是,更常见的是为了给予它注定的角色所必须的宗教状态,而必须举行固定的仪式。“在某些国家,它要披红挂绿,染上颜色或涂白,像罗马的白牛祭,角要镀金,戴上冠冕,缠上丝带。这些装饰赋予它宗教特征。有时,它的穿戴甚至让它更接近主持献祭的神明……”[3]194。通过装饰赋予牺牲以宗教特性这一重要仪式,莎士比亚从来没有忽略其重要性,“莎氏笔下的英雄就是这样一个个被当做祭献的牺牲被高高举起:他们身穿盛服,戴着花环走向结局,《凯撒》中的凯歇斯戴着花冠,奥菲利娅也戴着花冠、李尔戴‘乱草’编的花冠,苔丝狄蒙娜躺在结婚的被褥上,尤其是克里奥佩特拉穿着皇后的衮袍,戴着冠冕……”[6]413。无论是象征的冠冕,还是富丽的冠冕都得戴着,这样牺牲才能被圣化。毫无疑问,圣化的结果就是要被当做牺牲奉上祭坛。

牺牲的内涵,首先就是充当替罪羊角色,罪人用羊作为赎罪的祭物得到上帝的谅解。哈姆雷特看清楚了作为整体人的“恶莠”性质又感到“重整乾坤”的力不从心,现实当中人们已经变得十分邪恶,作为人类整体当中的一员,他自不能逃脱这种整体性质,即无论从个体性角度,还是从整体性角度,他都是邪恶且身负罪责的。如果是因为其个体性的罪而向上帝献上自己就不符合他的英雄身份了,也无法算作崇高的悲剧。莎士比亚悲剧中的人物之所以崇高,是因为他们为了整个人类的福祉而自愿献祭以图唤起上帝的谅解。一系列外部因素造成主人公的受难不算悲剧,真正的悲剧是当主人公熟知命运的陷阱而依旧冲破阻挠奔赴命运的圈套之中。田仲一成认为“没有悲剧因素,不可以算作真正的戏剧”[7]71、“世界各国的戏剧等到其悲剧成立时才可以说真正的成立”[7]73。哈姆雷特的替罪羊、牺牲角色就是戏剧的悲剧因素,以此引发悲剧张力。

其次,牺牲还是献给上帝的礼物。“礼物献祭”、“食物献祭”、“契约献祭”是献祭的三种形式。泰勒同时受到巴斯蒂安、斯宾塞和达尔文的影响,并综合不同种族和文明的事实,提出了献祭形式起源的看法——献祭最初是由原始人献给他必须讨好的超自然存在的礼物。泰勒、罗伯逊·史密斯和马塞尔·莫斯关于礼物献祭和礼物的观点对理解莎士比亚悲剧中主要角色主动献出生命的送礼行为极具启发意义。哈姆雷特知晓上帝缺失后挽救这一情况需要一份厚礼,奥瑟罗也为自己嫉妒所带的深重罪孽而向上帝忏悔,所以两人给上帝送上自己最贵重的礼物——生命。

如果认为礼物送达到受礼者手上,献礼活动就结束的话,那么其重要意义极可能被忽略掉了。马塞尔·莫斯认为只要接受了赠礼者的礼物,那么受礼者就有回礼的义务。人们一旦慷慨地把礼物送出去,这份礼物就承载着巫术力、宗教力和精神之力。虽然礼物已经送出,但是它还属于送礼者。由于有礼物的存在,受礼者要承担责任,同时礼物还会回到送礼者那里。因此,诸多英雄在献祭过程中献上重礼的目的就明确了,他们因为死而从上帝处得到回礼性质的“利益”就名正言顺了。

四、驱力——被动与主动

在《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父亲作为精灵同时存在潜在的破坏性,这种破坏性表现在生老交替的循环平衡性被无端打破。这种循环系统表现为少年→父老→祖先→少年,老哈姆雷特因“权臣肆凌逼之虞”而“有冤而暗害”成“魂魄飞扬,无依无倚”之状,他成为有冤孤魂以致打破了平衡的结构,所以哈姆雷特因为其启示必须安慰孤魂。老哈姆雷特的不合理死亡对现存人有危险,现世人面临着威胁就需要一场安慰孤魂的祭祀仪式,这迫使哈姆雷特行动并进行献祭,他找到了回归被打乱的平衡的手段:他用赎罪从社会谴责和错误后果中拯救自己,这种源于被动的驱力是献祭行为的一方面。

另外还有英雄们主动献祭的方面。献祭这个词首先表达了圣化的观念,而人们也易于相信,这两种观念是同一的。的确,献祭始终意味着圣化,在每一种献祭中,一个祭品从一般领域进入宗教领域,它是被圣化的。英雄们自愿成为牺牲是一种追求自我圣化的行为,当然他们死亡时会释放精灵,并使圣化一锤定音,不可逆转。此时,他们的行动是自身内驱力的作用,当我们都为他们这种慷慨行为感叹时,很容易忽视他们为“好处”所驱使。正如他们送出礼物必然可以得到上帝的宽恕或者上帝重新光临人间的回报一样,他们自愿圣化使其身份完成了一次不平凡的转变,并同时获得“死而复生”。这种自愿圣化的主动力量和外界孤魂需要安慰诉求的被动力量共同促使这些英雄献祭。

五、结语

总之,分析莎士比亚悲剧中献祭行为的要素及其宗教意义,不能离开对悲剧英雄牺牲行为的讨论。英雄们的献祭能引起观众的恐惧和怜悯,使其情感得到净化,进而产生生命庄严和死亡崇高的情感体验。不管宗教的献祭行为,还是文学对献祭行为的模仿,都能引起了观众心底自我牺牲的心理原型。这种积累起来的典型心理经验,是一种心理结构、一种情节、一种模式,它是弥漫在普通人内心中最浓重而又最不具形式的感受,是千万个个体与集体、社会发生关系时一次又一次所反复经验的情感样式,这种自愿牺牲和自我圣化的心理既为莎士比亚的悲剧英雄们所拥有,也为观众和读者所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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