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江河”,一个草根环保组织的生存方式
2015-12-17袁越
袁越
中国老百姓的环保意识越来越强,但由于各种原因,国内的民间环保组织却普遍在夹缝中生存,一直找不到能够让他们发挥作用的舞台。那么,一个来自民间的非政府草根环保组织究竟能做些什么呢?除了搞搞宣传,能否真正干点实事?“绿色江河”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
“绿色江河”的实用主义精神
前额一阵一阵地刺痛,脖子莫名其妙地发紧,眼睛毫无来由地发干,浑身酸懒不想动弹……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三江源时的身心状态。当时我正坐着火车在青藏线上奔驰,车窗外是海拔将近5000米的青藏高原,光秃秃的山峰脚下是同样光秃秃的草甸。说是草甸,其实颜色已经发黄,实际上介于草原和沙漠之间。草甸上看不到多少人类活动的痕迹,偶尔能看到几头藏原羚,正低头啃食那已经没剩下多少的草皮。
说实话,这样的风景其实一点也不美,但我仍然激动万分,因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江源,全中国最需要保护的地方。顾名思义,三江源就是黄河、长江和澜沧江的发源地,它们全都可以追溯到青藏高原的冰川,从那里开始滴水成溪,汇溪成河,最终流入大海。其中黄河和长江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说,澜沧江出了中国国境后改名湄公河,整个东南亚地区都受到它的影响,意义同样重大。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考察这片水源地的现状,顺便看一看三江源地区的生态保护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的目的地是位于青海省南部的唐古拉山镇,这座小镇位于沱沱河与青藏公路的交界处,也是青藏公路进入西藏前的最后一个驿站,地理位置相当重要,这就是为什么“绿色江河”的负责人杨欣要把保护站建在这里的原因。他个子不高,人长得短小精悍,一头披肩长发被棒球帽压在脑后,满脸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已经全白了。“我留长发留胡子纯粹是为了防晒的,高原的阳光太厉害了。”杨欣这样解释。
后来我发现,这身打扮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杨欣这个人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实用主义。他是一个以目的为最高准则的环保主义者,只要能达到目的,同时又不犯法的话,什么招数都可以使。比如,他领导的这个“绿色江河”全名叫作“四川省绿色江河环境保护促进会”,既不是西藏也不是青海,对此杨欣解释说,在中国注册一个非政府组织(NGO)非常不容易,杨欣便动用了各种私人关系,终于在自己的家乡四川省注册成功。
虽然注册在四川,但杨欣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的目标是在青藏高原,因为他对这块土地有着很深的个人情结。会计出身的杨欣是中国第一支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的成员,1986年随队全程漂流了长江,一举成名。之后他成了一名探险家兼野外摄影师,常年在长江源头进行探险考察活动。1994年,青海省治多县西部工委书记索南达杰为保护藏羚羊在可可西里和盗猎分子枪战后不幸身亡,杨欣被这件事震惊了,下决心放下手中的一切,投身于青藏高原的野生动物保护事业,并于次年注册成立了“绿色江河”。1997年,杨欣用义卖自己所著的《长江魂》得来的钱在可可西里建立了中国民间首座自然保护站——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重点保护藏羚羊。
“那时候恰逢青藏铁路即将通过青藏高原,我知道这条铁路无论如何肯定是要修的,便决定采取其他办法保护藏羚羊。”杨欣对我说,“我组织了一批科学家详细考察了藏羚羊的栖息地和迁徙路径,为政府提供了一份详尽的藏羚羊通道地图,建议青藏铁路施工方在几个重要的节点修建高架桥,以及在青藏公路的某些重要路段设立红绿灯,尽可能地保证藏羚羊的迁徙不受影响。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施工方接受了我们的建议,藏羚羊的正常迁徙基本上没有受到青藏铁路的影响。”
由于各方面的共同努力,尤其是国家有关部门的重视,藏羚羊保护项目取得了很不错的进展,基本上算是成功了。于是杨欣决定改变工作重点,于2011年在长江正源沱沱河修建了中国民间第二座自然保护站——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我这次的考察重点就是这个保护站,我发现它的最大特点就是使用了大量志愿者,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大都是被杨欣的个人魅力感召而来的年轻人,但也有不少事业有成的中年人,年龄构成较为合理。
大量使用志愿者不但能节约成本,还可以为环保事业培养后备人才,可谓一举两得。但这么做的缺点就是不好管理,工作进度会受影响。于是,为了保证志愿者的质量,尽可能地缩短培训时间,杨欣特意在几个主要城市安排了几位资深的面试官,所有志愿者都必须接受面试,合格后才能被接受。
这一套制度使得“绿色江河”能够把有限的经费用到真正的项目上,在只有三名正式员工的情况下为保护三江源的物种多样性做了大量工作,光是这一点就值得国内环保组织好好学习。
被遗忘的三江源
第二天,杨欣开车带我们去考察长江源区。这块地方位于青海省南部,北面以昆仑山脉为界,南面是唐古拉山脉,大部分地区是海拔5000米左右的草甸,几乎找不到一棵树。从远处看,草甸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的“白雪”,但走近一看才知道那不是雪而是盐碱,说明这块地方的降水量很小,不足以把盐分带走。
“今年是我亲眼见到过的沱沱河水量最小的一年,有些地方都断流了。”杨欣对我说,“一方面是因为降雨量小,另一方面说明长江上游的冰川退化得很厉害,最大的岗加曲巴冰川在近40年里退缩了4公里。”
沱沱河是长江的正源,沱沱河水直接来自青藏高原融化的冰川,随着冰川越来越退化,水量自然也就越来越小,如今的沱沱河已经完全不像是一条正常的河流了,而是由一连串细小的水道毫无规律地交织在一起,从高处看就像是一条粗大的麻花辫,科学术语称其为辫状水道。当地人沿着沱沱河道修了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我们顺着这条路开进了一大片荒无人烟的草甸,沿途只看到过几只孤零零的藏原羚,没有其他大型动物活动的痕迹。其实这才是青藏高原应有的样子,这地方寒冷干燥,土壤贫瘠,只能勉强长出一层低矮而又稀疏的杂草,根本养活不了太多的动物。
但以前这里可不是这样的。青藏高原条件艰苦,地处偏僻,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军阀强盗土匪都不愿来的三不管地带,所以很多穷人选择在这里避难,渐渐地人满为患,导致这块地方水土流失严重,大量野生动植物濒临灭绝。要想保护好长江源,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搬迁,而这件事只能由国家来做。
2005年,国家批准了《青海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生态保护和建设总体规划》,启动了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第一期工程。这项庞大的国家工程总投资高达75亿元,采取退牧还草、生态移民等措施将18个生态保护核心区的藏族牧民整体搬迁出来。截至2012年,从三江源地区迁移到新社区居住的牧民一共有1.014万户,5.5773万人,这些移民定居在86个移民社区,其中包括长江源区的4个县,以及唐古拉山镇。
别看只迁出了1万多户,5万多人,但对于这种地方来说影响面积是巨大的。我们这次专程去拜访了一户牧民,他家虽然只有3~4间土坯房和一个不大的院子,但其实周围20多万亩牧场全都归他管,光是开车巡视一遍就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据说他家只能算是中等规模,这里最大的一户人家拥有160万亩土地!
我们参观的这户人家有三个儿子,要是在过去,他们长大后肯定会成家立业,然后去周边地区寻找新的牧场。但如今时代变了,三兄弟平时在格尔木上学,只有假期才回来住几天,他们长大后肯定不会都留下来,而是会像大多数牧民的孩子那样去城里找份工作,彻底离开草原。虽然有人认为这样做会让牧民们忘记传统,但如果从生态保护的角度来看,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但是,像“绿色江河”这样的草根环保组织在这场大规模生态搬迁运动中几乎插不上手,只能做些边边角角的工作。一家总部位于拉萨的民间环保组织的负责人告诉我,由于缺乏经费,以及从业人员不够专业等原因,大部分西藏草根环保组织只能去捡垃圾,这就是为什么珠穆朗玛峰大本营聚集了那么多环保组织的原因,他们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而珠峰又是全世界都认得的地标,容易拿到经费。相比之下,三江源地区缺乏这样的地标,再加上这里条件艰苦,缺乏后勤保障,于是三江源区就成了被环保组织遗忘的角落。
作为坚持留在这里的极少数草根环保组织,“绿色江河”一开始也只能捡捡垃圾。但这件事再次显示出杨欣实用主义的一面,他并没有像其他环保组织那样只会搞搞宣传,或者找几个志愿者去公路边捡垃圾,而是提出了“食品换垃圾”的口号,号召附近的牧民把生活垃圾运到保护站,由工作人员按照一定比例换成相应的食品或者饮料当场送给牧民。这个项目很快得到了牧民们的热烈相应,保护站后面的露天仓库里堆满了牧民送来的瓶瓶罐罐。之后,杨欣又联系了常年在青藏线上跑运输的那些人,以及附近的驻军,由他们利用返程的空车帮忙把垃圾运到平原地区进行适当的处理,一举解决了青藏铁路和公路沿线的垃圾问题。
除此之外,杨欣还开展了拯救斑头雁的项目。这是一种往返于印度和西伯利亚的候鸟,三江源是它们迁徙过程中的一个中转站。一些黑心商人为了赚钱,去这附近的班德湖捡鸟蛋卖钱,每年被捡走的斑头雁鸟蛋高达2000多只。一位藏族老大妈看不下去了,跑来问杨欣管不管斑头雁。杨欣当然想管一管这事,但斑头雁只能算是一种“低危”的野生动物,不太容易说服大家。一个偶然的机会杨欣听说有位美国科学家写了篇文章,声称有人曾经看到斑头雁飞过珠穆朗玛峰,于是他灵机一动,将斑头雁称为“地球上飞得最高的鸟”。其实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已有证据表明斑头雁并不喜欢飞那么高,只是偶尔才会飞到海拔6000米以上。但为了达到目的,杨欣还是把这个标签安在了斑头雁身上,并以此为理由,申请了一笔经费开展了保护斑头雁项目。项目实行3年后收到显著成效,当地斑头雁的数量增加了一倍,达到了2700多只。
这两件事都是实用主义的范例,这个思路帮助杨欣顺利地完成了很多项目,但他并不满足,他想要做得更多。恰在此时,烟瘴挂要建水电站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下他坐不住了,决心制止它。
拯救烟瘴挂
“烟瘴挂”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是尧茂书起的,年纪大的人可能都听说过他的事迹。1985年6月,这位来自四川的探险家独自划着一艘橡皮筏,开始了漂流长江的壮举。他从长江源头的姜古迪如冰川出发,顺利地漂完了沱沱河,进入了下一段河道通天河。通天河是由沱沱河与长江南源当曲汇合而成的,水量比沱沱河大了很多。漂了400公里之后,尧茂书遇到了长江上的第一个峡谷,险些翻船。靠岸后他向当地藏民打听这个峡谷的名字,当地人回答说,叫“烟瘴嘎(音)”,藏语的意思是“白色的石山”。但他不懂藏语,觉得这个峡谷常年笼罩在雾气之中,相当有特色,便在地图上将此地标为“烟瘴挂”,这就是这个奇怪名称的由来。
青藏线沱沱河大桥
几天之后,也就是1985年7月24日,尧茂书在通天河的下一段,也就是金沙江段触礁遇难。第二年,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正式开始漂流长江,作为这支漂流队的一名成员,杨欣第一次见到了烟瘴挂的美景,甚至还在漂流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头棕熊。此后他又先后两次组织考察队划着漂流船通过烟瘴挂,每次都能看到棕熊。除此之外他还经常能看到野牦牛、藏野驴、旱獭和野狼,但一直没有亲眼见到过雪豹。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正式投身环保事业,只是凭本能隐约地感到这个隐秘的山谷是长江源地区野生动植物的一块弥足珍贵的生态飞地,应该好好加以保护。
此后一别就是20年,直到2013年6月,身为“绿色江河”会长的杨欣终于再次回访烟瘴挂,发现这里仍然是一个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不过,本着“不对外界报道就是最好的保护”的原则,他没有向外界透露烟瘴挂的所在,这一点再次体现了他的实用主义理念。
但他没想到的是,水利部早在2006年就组织过一次长江流域水利情况调查,已经把烟瘴挂的详细情况摸清楚了。就在那次回访后不久,杨欣得知,有关部门已经在烟瘴挂规划了一座名叫牙哥的水电站,计划中的拦水坝高达44米,这就意味着整个峡谷将被淹没。
“这个水电站的设计装机容量只有63.6兆瓦,还不到三峡水电站一台机组的十分之一,而三峡一共有32台机组!”杨欣气愤地说,“这么小的装机容量,一年的预计发电量最多只有3.522亿度,总产值也只有8808万元,却要因此把长江上的第一个大峡谷淹没!也就是说,在他们眼里,烟瘴挂这个长江源区残存无几的生物多样性富集区域的价值居然只有8805万元!”
虽然很气愤,但杨欣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光凭一句“保护生物多样性”是不可能让烟瘴挂水利工程下马的,而中国科学界在这方面的研究非常欠缺,杨欣找不到现成的证据。不过这难不倒他,他决定亲自组建一支专业队伍进入烟瘴挂,对那里的生物多样性进行一次全面的普查,希望能引起社会公众的关注。
“什么样的发现最能引起轰动呢?肯定是雪豹。”杨欣对我说,“雪豹是青藏高原上的旗舰性物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近些年受到广泛关注,每次有雪豹发现的新闻往往就能登上网站的头条。如果我们能在峡谷内找到雪豹,并采取相应保护措施,或许还能阻止水电站项目上马。”
2013年6月至2014年4月,杨欣带领相关人员对烟瘴挂进行了4次摸底调查,在此基础上制定了一份详细的考察计划。2014年4月底,一支人员来自全国各地的考察队在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集结,然后兵分两路进入烟瘴挂,开始对这一地区的生物多样性进行调查。考察队成员大都是来自各大专业院校的专家,除了动植物学家之外,还有电子工程师、电力工程师、人类学家、摄影师、医生和探险家等等。他们在烟瘴挂峡谷建立了两个观察基地,并在峡谷两侧架设了15台高清云台摄像机,以及39台红外照相机。雪豹是一种警惕性极高的动物,很难通过肉眼观察到,红外照相机是最好的办法。
考察结果没有让他们失望,红外照相机不但拍到了雪豹,而且数量和密度都相当大。据杨欣介绍,目前全世界公布的雪豹种群数量约为4500~7500只,平均每100平方公里仅有0.245~0.409只。中国是全世界雪豹分布面积最大、数量最多的国家。根据以往的记录,中国境内一共有雪豹2000~2400只,种群密度约为每100平方公里0.5~0.6只。而烟瘴挂10公里长的峡谷以及两侧不足4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竟然生活着9~14只雪豹,每100平方公里的数量超过20只,是全世界雪豹平均密度的100倍!
除此之外,烟瘴挂峡谷内还栖息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唇鹿50~80只、马麝10只左右、野牦牛20只左右、藏野驴10只左右,以及数量不确定的藏羚羊等。此外还有一定数量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棕熊、岩羊、藏原羚、兔狲、猞猁、石貂等等,其他动物还有狼、藏狐、赤狐、旱獭和香鼬等。
2014年11月,第一阶段工作告一段落,考察队将考察结果整理成一份正式的考察报告公之于众,果然引来了媒体的高度重视。平心而论,这份报告没有经过同行评议,科学性不足,存在很多不确定的地方。比如报告中说烟瘴挂峡谷内只有500~800只岩羊,这是雪豹的主要猎食动物,如此少的种群数量似乎不足以支持9~14只雪豹,需要有其他理由才能解释为什么这个峡谷里会有如此多的雪豹。
但不管怎样,这份考察报告收到了良好的实效。据说牙哥水电站计划已经被无限期搁置了,烟瘴挂暂时被保护了下来。
结语
“绿色江河”的“长江源生态拯救行动”项目获得过2014年度福特汽车环保奖自然环境保护先锋奖的一等奖,获得了30万元人民币的奖金。这笔钱比起国家投在三江源保护区的上百亿人民币的投资来说简直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但却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可以称得上是事半功倍的典范了。
即使这样福特汽车还不放心,委托第三方机构对“绿色江河”进行了回访,对该项目的每一笔资金的去向都重新做了审计,对每一项成果都进行了实地考察,确保这个奖没有给错。这样负责任的环保奖在中国非常少见,同样值得其他机构学习。
回访的结果基本上是正面的,最后给出的评估报告对杨欣和“绿色江河”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杨欣私下里却非常不希望媒体把功劳都算在他的头上。“我特别希望有关部门认为所有的好主意都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和我没关系。”杨欣后来对我说,“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更加积极地去保护环境,做起事情来也会更加认真。”
杨欣之所以会这么想,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是真的热爱这块土地。他这一辈子几乎可以说是从长江源开始的,这块地方是他的第二故乡。不仅仅是他本人,“绿色江河”的很多志愿者都是对青藏高原有感情的人。比如他们在北京的面试官肖立老师年轻时曾经来青藏高原骑车旅行,结果出了车祸差点死掉,多亏一位藏族人救了他一命,从此他视藏族人为救命恩人,一直抱着感恩的心为“绿色江河”工作。
“我们是来做事情的,不是来表现自己的道德优越感的。”肖立对我说。
只有真心地热爱这块土地,才能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