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绝妙好词笺》的典范意义*
2015-12-17李桂芹
李桂芹
(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广州510642)
论《绝妙好词笺》的典范意义*
李桂芹
(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广州510642)
《绝妙好词笺》;浙西词派;注释体例;认知策略
《绝妙好词笺》是清代第一部完全意义上的词集注本。笺者名义为查为仁、厉鹗,实际是清中期浙西词派的一次集体学术活动。《绝妙好词》与浙西词派渊源甚深,其复出与刊刻,一直由浙西词人主导。《绝妙好词笺》有注本事、注词人、附逸闻、词评、名篇秀句等,独创了一套源于又不同于宋金词集注的注释体例。《绝妙好词笺》认知策略为:征引文献与词人词作所处时代一致,补充资料为主,“以史证词”等,这与清代重考据的学术背景不无关系。
词集注肇始于宋金,惜大多散佚,现存仅傅幹 《注坡词》、陈元龙 《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魏道明 《萧闲老人明秀集注》等五部。词集注至元明,尤其罕见。《绝妙好词笺》出现于清中叶,为清代第一部完全意义上的词集注本。自 《绝妙好词笺》始,词集注逐渐增多。晚清民国,词集注已达兴盛。从诠释学发展角度来看,《绝妙好词笺》具有典型性的开启意义。词集注一般包括别集注和选集注。《绝妙好词》为宋末周密编选,所收词从宋至元初,凡132位词人384首词,因此, 《绝妙好词笺》为词选集注。迄今为止,学界重在从词学角度探讨 《绝妙好词》,而稀见关于 《绝妙好词》笺注研究。本文意在讨论 《绝妙好词笺》笺注与浙西词派的关系,与宋代注释体例渊源和创新,以及 《绝妙好词笺》的认知策略,从词学学术史角度追溯 《绝妙好词笺》的典范意义。
一、缘起浙西词派
《绝妙好词笺》的缘起,与中期浙西词派渊源甚深。《绝妙好词笺》笺注者,皆属于中期浙西词派。关于笺注者,一说查为仁、厉鹗合笺。此说最为流行,连厉鹗也承认:“予与莲坡有同好,向尝掇拾一二,每自矜创获,会以衣食奔走,不克卒业。及来津门,见莲坡所辑,颇有望洋之叹,并举以付之,次第增入焉。”[1]详细交待查、厉二人会面后,厉笺增入查笺,查笺为主,厉笺为辅。查为仁之子查善长也证实:“先君人事之暇,相与篝灯茗碗,商榷笺注;搜罗考订,颇瘁心力。”[1]说明 《绝妙好词笺》确为查、厉合笺。此说经 《四库全书》的认可①参见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98-199),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几成定论,然仍有人质疑。二说厉鹗笺。这个观点直至晚清才出现。光绪年间余集有 《绝妙好词续钞》,他看见的 《绝妙好词》: “经樊榭笺疏,使词中本事、词外逸闻历历可见,诚善本也。”[2]认为笺注者为厉鹗,然不知他所见是否为另一注本。谢国桢甚至指出厉鹗为查为仁捉刀:“厉鹗则在天津大盐商查为仁的水西庄,替查为仁编注了一部宋周密选的 《绝妙好词笺》”。[3]遗憾的是,余集、谢国桢皆未给出证据证明笺注者确为厉鹗一人。
被广泛认同的笺注者厉鹗为中期浙西词派的巨擘:“雍正、乾隆年间,词学奉樊榭为赤帜,家白石而户梅溪矣。”[4]与查为仁谋面时,他已人至晚年,词坛地位更是达至巅峰。其弟子汪沆云:“忆前此十余年,大江南北,所至多设坛坫,皆以先生为主盟,一时往来通缟纻而联车笠”。[5]他笺注 《绝妙好词》,与其治学和学术兴趣密不可分。他非常熟悉宋代史料: “读书搜奇爱博,钩新摘异,尤熟于宋元以来丛书稗说。”[2]其著作《宋诗纪事》 《辽史拾遗》备受称赞。查为仁,“究心词学有年”[1],有词集 《押帘词》。吴陈琰《押帘词序》:“尽洗 《草堂》《花间》之余习,而出之以雅正…… 《押帘》一卷,当把臂玉田,拍肩白石。”[6]事实亦如此,查为仁为中期浙西词派的主盟,他与津门首富的父亲查日乾一起,筑天津园林水西庄,往来名士,觞咏酬唱,海内词人大量聚集。杭世骏云:“莲坡先生耽嗜风雅,狎主齐盟,海内词人,靡不向风景慕。同时广陵马氏遥遥相望。”[7]水西庄与以厉鹗为中心的广陵马氏小玲珑山馆南北互望,遥相呼应。查为仁还长于治学,在词学方面有 《诗余纪事》。晚清谭莹评曰:“《押帘》风致亦嫣然,把臂知从石帚先。荠菜孟尝君莫笑,人推 《绝妙好词笺》。”[8]既指明查词浙派风格,也点出 《绝妙好词笺》备受时人推崇。查为仁笺注 《绝妙好词》虽遭后人质疑,但其词学、治学方面的造诣,使其有实力笺注 《绝妙好词》。
除查、厉二人外,还有其他浙西派词人也参与了 《绝妙好词》笺注。《绝妙好词笺》初刻于乾隆十五年 (1750)三月,末跋标明汪沆、陈皋同校勘。实际上,《绝妙好词笺》由查为仁、厉鹗、汪沆、陈皋等共同完成。而汪沆为厉鹗弟子,陈皋为中期浙西词派著名词人。可见,《绝妙好词笺》为中期浙西词派的一次集体学术活动,由许多浙西派词人共同完成。其实,《绝妙好词笺》与中期浙西词派的密切关系的源头在清初浙西词派。元明时期,《绝妙好词》湮没无闻。清初钱曾藏元抄本,柯煜从有戚谊之情的钱曾处得到抄本,与叔父柯崇朴及兄弟辈共同校勘刊刻,世称小幔亭本。[2]第一个刊刻 《绝妙好词》的柯煜为朱彝尊弟子,其叔父柯崇朴亦为浙西派词人。第二个刊刻者是浙西派词人高士奇。高士奇(1645-1704),幼时移籍平湖,与朱彝尊同乡。他声称与柯煜、柯崇朴共同校勘 “考缺校误,缮刻而行”[2],世称刻清吟堂本。第三个刊刻者为浙西派词人项。项,秀水人,因不满小幔亭本多有疏漏,重新校勘 《绝妙好词》,雍正三年 (1725年)刊刻,直接扩大了 《绝妙好词》的传播。
虽经过清初浙西派词人的三次刊刻,至清中期厉鹗获得 《绝妙好词》仍颇为不易:“幸虞山钱遵王氏收藏抄本,禾中柯孝廉南陔、钱唐高詹事江村校刊以传,是书乃流布人间矣。近时购之颇艰。余最有倚声之癖,吴丈志上掇残帙以赠,仅得二卷,又借于符君幼鲁,属门人录成”[2]。吴允嘉 (志上)、符曾 (幼鲁)皆为浙西派词人。厉鹗从朋友处获得,嘱门人录成,充分彰显 《绝妙好词》在浙西词派中的受欢迎程度。
除上,清初浙西词派的盟主朱彝尊对 《绝妙好词》颇为推崇:“周公谨 《绝妙好词》选本虽未全醇,然中多俊语,方诸 《草堂》所录,雅俗殊分。”[2]从尊 “雅”的角度来赞扬 《绝妙好词》。《绝妙好词》从刊刻到笺注,受到清初和中期浙西词派尤多青睐的原因,学界多有论述: “朱、厉偏爱 《绝妙好词》,是因为该选本体现了浙西派所追求的词学理想”。[9]《绝妙好词》与浙西词派崇雅正,学南宋词学观点一致,具体到中期浙西词派笺注 《绝妙好词》,目的应有三:一、使不知名词人青史留名。厉鹗云:《绝妙好词》“所采多绍兴迄德祐间人,自二三巨公外,姓字多不著。夫士生隐约,不得树立功业、炳焕天壤,仅以词章垂称后世,而姓字犹在若灭若没间,无人为从故纸堆中抉剔出之,岂非一大恨事耶!”[1]他认为 《绝妙好词》所收词人皆地位卑微,词作较少,处于若隐若灭之间,笺注扬显之,以免湮没。二、使读者通晓南宋词人生活。厉鹗云:“俾读者展卷时,恍然如聆其笑语而共其游历也。”笺注可使读者展开书卷,彷佛真实感受南宋词人生活,能与古人一同遨游。三、使浙西词风继续播扬。厉鹗指出 《绝妙好词》有 “雅”:“有明三百年,乐府家未曾见其只字,徒奉沈氏《草堂选》为金科玉律,无怪乎雅道之不振也。”[1]他继承朱彝尊观点,指出 《草堂诗馀》的“俗”与 《绝妙好词》的 “雅”相对立,把明代“雅道不振”原因,归咎于 《草堂》流传,以至于把浙西词派与 《绝妙好词》紧紧相连。《绝妙好词笺》勾稽陈事,引证本事,意在振兴雅道,使浙西词派盛行。清中叶,《绝妙好词》刻本较少,并且因时代变迁引起阅读障碍,《绝妙好词笺》的出现,大有助益于浙派词风之扬厉。
总之,《绝妙好词笺》是中期浙西词派的一次重要学术活动,从清初至中期,从刊刻至笺注,浙西词派与 《绝妙好词》密切相关。《绝妙好词笺》大有助于浙西词风之播扬,是 《绝妙好词》接受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桩大事。
二、笺注体例的继承与创新
宋金词集注中,已有成熟的词集注释体例。钱曾 《读书敏求记》云:“至于集选,宜诠释字句所自出,以明作者之原委,如善注 《文选》其嚆矢也。”[11]宋金词集注主要远绍李善 《文选注》体例溯源释典,即征引文献对字句进行溯源,形成一套成熟的词集注释体例。除释典外,宋金词集注还有其他注释体例,如注本事、词评等,只是不占主流。对这些体例,《绝妙好词笺》既有承袭又有创新。
其一为注本事。注本事,指说明词作的创作背景或创作过程,或者交代与词作传播相关的轶闻趣事。金 《萧闲老人明秀集注》已有注本事的体例。宋金词集笺注者大多距注释对象时间较近,熟悉词人身世、交游和作品涉及的人物、史实、背景等,所以注本事体例不太盛行。而 《绝妙词笺》距宋年代久远,仅能凭征引文献来注释词本事,促进读者理解词作。如周晋 《清平乐》(图书一室)征引 《珊瑚网郭畀手书此词跋》:“大德十一年岁丁未十月初十日,客寓燕山,奔走暮归,黄尘满面,挑灯读此词一过,想象江南如梦中也。”阐释创作时间、背景和过程清晰,使读者一目了然。后人对 《绝妙好词笺》注本事评价甚高: “宋词多不标题,读者每不详其事……非参以他书,得其源委,有不可解为何语者,其疏证明之功,亦有不可泯者矣。”[2]总之,《绝妙好词笺》注本事虽源于宋金词集注,但其首创征引文献注本事,很有特色。
其二为词评。词评,指对词人或词作的评论,属于词论范畴,与词集注看似关系不大,然词集注融合多学科,涵括广。宋金词集注中已征引词评,但颇为稀见。《绝妙好词笺》沿袭宋金词集注体例,征引词评,数量较多。一是总评。一般放在词人后。如评陆游:“刘潜夫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穿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二是具体词作评。如评陆淞《瑞鹤仙》(脸霞红),“张叔夏云:景中带情,屏去浮艳”,点出此首词的创作特征。宋金词集注词评罕见,与当时词论著作稀少相关。《绝妙好词》所收词人很少见于载籍,词评也不丰富。因此,相比注本事等,《绝妙好词笺》征引词评也不甚多。然而,《绝妙好词笺》除了理解和阐释文意外,已经形成注重艺术品评的词评注释体例。
《绝妙好词笺》不仅承袭宋金词集注的一些注释体例并有所发展和丰富,并且还首创了一些宋金词集注未有的注释体例。
其一为附佚闻。佚闻,即遗闻,指散失、隐没或未经考证的典故、逸闻趣事。《绝妙好词笺》基本原则 “因人而附载其佚闻”。因与所收词作关系不太大,故与注本事相区别。《绝妙好词笺》中刘过词作后,征引了宋代俞文豹 《吹剑录》、元代郭宵凤 《江湖纪闻》、宋代张世南 《游宦纪闻》三部文献, 《吹剑录》引入刘过 《沁园春》(斗酒彘肩),并介绍此词背景故事,文情诙诡,妙趣横生。《江湖纪闻》介绍刘过 《念奴娇·留别辛稼轩》由来且全录此词。《游宦纪闻》引入刘过 《摸鱼儿》 (望关河)一词。这三首词与《绝妙好词》所选刘过词作内容关系不大,但对于多方位理解刘过词有拓展意义。所征引三部书多是笔记小说家言,可信度不高,且无人考证。可见,《绝妙好词笺》附佚闻体例丰富了笺注内容,拓展了读者对词人词作的认识,开阔了读者的视野。
其二是注名篇秀句。《绝妙好词笺》名篇秀句皆来自于元陆辅之 《词旨》。《词旨》主要包括《词说》《属对》《警句》《词眼》《单字集虚》《两字集虚》《三字集虚》等内容。《绝妙好词笺》征引 《词旨》内容有三方面:一是警句,李彭老《壶中天·登寄闲吟台》注:“明年今夜,玉尊知醉何处”。二是属对。如陈亮 《水龙吟》(闹花深处):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三是词眼。如,张枢 《瑞鹤仙》(卷帘人睡起)后注: “移红换紫。”《绝妙好词笺》征引 《词旨》,突出词的警句、属对、词眼等修辞表达方法,引入了创作方法与表达艺术,帮助读者理解词意词旨和学习填词艺术,提高读者的创作水平。
其三,《绝妙好词笺》还有一特殊注释体例——注词人。《绝妙好词笺》前,《绝妙好词》两版本有注词人体例。第一是钱曾述古堂钞本。“此本又经前辈细看批阅,姓氏下各标其出处里第,展玩之,心目了然。”[2]此本注词人出处里第,而笺注者朝代,无从得知。第二是项本。《绝妙好词笺》注词人体例,包括注词人字号、籍贯、仕宦、词集等,很少征引文献。如韩元吉“字无咎,号南,许昌人。门下侍郎维四世孙,东莱先生吕伯恭之外舅也。官至吏部尚书,有《焦尾集词》一卷。”现存宋金词集注未见注词人体例,这或许与宋金词集注中多为别集注本有关,也与笺注者与词人所处时代相近不无关系。至此,无论 《绝妙好词笺》是否首创注词人体例,但能保留宋代词人资料文献,对后人的学习和研究,有重要的意义。
陈垣云: “注书例有两派,一注训诂典故,一注本事。”[12]所言主要指诗文注。宋金词集注已形成释典溯源为主的成熟注释体例,《绝妙好词笺》又独创了一套不同词集注释体例系统。此系统包括注词人、注本事、词评、附佚闻、名篇秀句等体例。这些体例中,有些在宋金词集注中已初露端倪,有些是 《绝妙好词笺》首创。《绝妙好词笺》为词集注提供了一套新的注释系统,对晚清民国的词集注,有独特的意义。
三、认知策略和学术背景
清人批评 《绝妙好词笺》: “所笺多泛滥旁涉,不尽切于本词,未免有嗜博之弊。”[2]所言不无道理。《绝妙好词笺》大多数注释条目征引文献,也有对文献的辩析和考证,这些认知背后,蕴涵一定的认知策略和学术背景。
《绝妙好词笺》博采群书,共征引文献116部,有诗词文集、诗词话、笔记、小说、地理志、类书等,其中105部为宋金元文献,11部为明代文献。《绝妙好词》所收词人大多分布在南宋和元初,也包括金代,而编纂者周密亦为宋末元初人。因此, 《绝妙好词笺》征引文献与《绝妙好词》所收词人年代一致,时间相近,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绝妙好词笺》此种征引文献的认知策略,让读者感觉客观性大,可信度高。即使所引为明代文献,也是含有宋金元文献的综合文献。如征引陈继儒 《太平清话》,《太平清话》“杂记古今琐事,征引舛错”[2],为一综合文献。所以,客观而又接近词人词作时代的征引是 《绝妙好词笺》的认知策略。比较而言,宋金词集注以注典故为征引文献之原则,为典故追根溯源,征引书籍皆为宋以前文献,包括先秦散文、魏晋南北朝诗歌、唐诗等。 《绝妙好词笺》征引词作同时代的文献,对宋金词集注注释体例进行了很大的变革,呈现出了新的认知策略。这种认知策略彰显出笺注者拥有宋代文献之丰富,同时为后人保存了一部分佚失的文献。许多宋金文献经过时间锻造,至清朝早已荡然无存,唯赖此书考见其概,所以 《绝妙好词笺》尤为后人所推重。即使现在流传的宋代文献,也可资考证校勘,《绝妙好词笺》有较高的辑佚和版本校勘价值。《绝妙好词笺》注重山经地志和乡邦文献,更是为我们留下了一批宝贵资料。
《绝妙好词笺》征引文献也彰显出补充资料的认知策略。其征引文献,基本以资料补充为主,围绕说明原文而展开。有补充作者生平事迹,如注词人赵崇宵的出身,征引 《宋史·宗室世系表》“商王元汾九世孙汝惰子”,从皇族世系挖掘词人出身。有介绍词作创作背景,如张孝祥词 《念奴娇·过洞庭》注:“《四朝闻见录》云,张于湖尝舟过洞庭,月照龙堆,金沙荡射。公得意命酒,唱歌所作词,呼群吏而酌之曰 ‘亦人子也!’其坦率皆类此。”词如其人,词作风格呼之欲出。有介绍创作意图,如陆淞 《瑞鹤仙》(脸霞红印枕)注:“《耆旧续闻》云,南渡初,南班宗子寓居会稽,为近属。士家最盛园亭,甲于浙东,一时坐客皆骚人墨客,陆子逸实预焉。士有侍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 《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逮今为雅唱后,盼盼亦归陆氏。”把这首词产生背景和过程介绍的十分完整清晰。有介绍生平交游,如刘克庄 《生查子·灯夕戏陈敬叟》,提及作者朋友陈敬叟,征引 《花庵绝妙词选》:“陈以庄,名敬叟,号月溪,建安人。”后又引 《刘后村陈敬叟集序》,充分补充了陈敬叟履历。
《绝妙好词笺》表面看仅仅为征引,但征引中有考证,彰显出 “以史证词”的认知策略。笺注者无论注词人、注本事还是词评,会面对大量丰富的文献材料。文献材料分两种:一种直接证明词人词作的材料,一种与词人词作相关的文物文献。采用还是摈弃文献,需要笺注者去选择、鉴别,这实际是一个考证的过程。看似笺注者没有说明原文涉及的事实,未作繁琐的考证,实际上笺注者已有过考证的过程,否则不能提供可靠的史实情况,仅因限于注释体例的要求,没有表述而已。另一种情况是当作品没有关于作者身世、创作意图以及背景材料的记述时,笺注者根据其他材料加以考证和辨析。如对史实名物的注释,韩元吉 《好事近·汴京赐宴》注:“《金史·交聘表》云:‘大定十三年三月癸已朔,宋遣试礼部尚书韩元吉、利州观察使郑兴裔等贺万春节。按:宋孝宗乾道九年,为金世宗大定十三年,南涧汴京赐宴之词,当是此时作”。笺注者引证史实材料,以按语的形式进行了推理和论证,最后得出词作创作时间和历史背景。
《绝妙好词笺》“以史证词”的认知策略,是清代学术特征的体现。“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据学,四者而已。”[13]清代学术反空疏求朴实,以考据为鲜明特征。注释是清代发挥考据功夫的最广阔的学术领域之一,在考据性的注释学中,清代的辨伪学、辑佚学、校勘学、音韵之学等得到长足的发展,这尤其体现在清代词集的笺注中。《绝妙好词笺》侧重于名物史实考订,但笺注方法和认知策略,彰显出词学和学术的紧密结合。清代注释家多为通儒, 《绝妙好词笺》笺注者既是词人,也是学者,此是清代学术的典型体现。
四、对词学研究和文化传播的影响
《绝妙好词笺》对 《绝妙好词》传播,发挥极大作用。陈庆溥 《绝妙近词》序云:“《(绝妙)好词》得樊榭笺之,尤足醒目。”[14]陈庆溥还期冀遇见另一类似厉鹗笺注者,使 《绝妙近词》能够传世。《绝密好词笺》引起了 《绝妙好词》在清代的风靡。陈世宜云:“清中叶前,以南宋为依归。樊榭作笺,以后翻印者不止一家,几于家弦户诵,为治宋词者入手之书。风会所趋,直至清末而未已。”[15]《绝妙好词笺》对宋代词学研究和词学文化传播产生了深远影响。
《绝妙好词笺》使 《绝妙好词》成为学术研究的兴趣所在。晚清民国,《绝妙好词》版本很多,有扫叶山房刻本、大达图书供应社新式标点本等。重新整理校勘者也有之。余集搜集南宋稀见词篇以 《续钞》附于 《绝妙好词笺》后并加以笺注,序云 “向阅宋人说部,见有与集中可引证者,随笔录出,用补樊榭之阙”[2]。进一步加深对 《绝妙好词》的研究。后郑文焯有 《绝妙好词校释》。陈澧有 《手评绝妙好词笺》,梁启超对之评价极高,其跋云:“全书字字皆笔圈,而一一皆精绝,所评严于斧钺,可谓一洗凡马。”[16]研究 《绝妙好词》逐步深入。
《绝妙好词笺》既为清代词集注的开端,也是晚清民国词集注高潮的先导。宋金后,元明词集注比较罕见。自清代 《绝妙好词笺》后,出现李富孙 《曝书亭集词注》,为第一部清人注清词。李富孙(1764-1843)《曝书亭集词注》序云自小喜为倚声,尤推重乡贤朱彝尊词,故仿厉鹗、查为仁笺 《绝妙好词》而作。晚清词集注纷纷涌现,有江昱 《山中白云词疏证》和 《草窗词疏证》、谢朝徵 《白香词谱笺》、杜文澜校注 《宋七家词选》、朱祖谋 《梦窗词小笺》,沈曾植 《稼轩词小笺》等,直接开启了民国词集注蔚然风行的局面。不到40年时间,民国至少出现42部笺注著作。其中,注宋词颇多。甚至很多词集竟有多个注本,如姜夔词注本,有陈思 《白石道人歌曲疏证》、陈柱 《白石道人笺平》、吴徵铸 《白石词小笺》、夏承焘 《白石道人歌曲校律》等。还首次出现了五代词集注本,如陈秋帆 《阳春集笺》、华钟彦 《花间集注》、詹幼馨 《南唐二主词笺》等。词选注也很盛行,如邵祖平 《词心笺评》、李次九 《词选续词选校读》等。民国掀起了词集注的高潮。
尤为重要的是,晚清民国词集注体例多有学习 《绝妙好词笺》的特点。李富孙 《曝书亭集词注》明确表示效仿 《绝妙好词笺》体例,引证不惮繁富,对词题所涉及的人物、本事,间有说明和考索。《白香词谱》原为一词谱,谢朝徵转换为词集进行笺注。 “是书体例一仿 《绝妙好词笺》,其南宋人逸事,皆照厉樊榭、查莲坡两先生所辑录入,或有未采者,间补数条。”[17]注释作者姓名、里居、出处和当时文献典故,侧重于当时人物的考证以及词的本事和命意的考索,由词谱转变为词选注本,呈现新的面貌。民国期间,《绝妙好词笺》体例更有典范意义。姜亮夫《词选笺注》云: “词之有笺,莫善于厉樊榭之《绝妙好词笺》。惟厉氏书,但详里居、本事、抄撮逸闻、支言曼衍、以为博学之翻检则可,以为初学之理会,则尚有当补者。故本书虽略本厉例,而又有增删。”[18]他以 《绝妙好词笺》为圭臬,又稍加改变。唐圭璋也云 “据厉查二家笺《绝妙好词》例,疏通而畅明之。”[19]其 《宋词三百首笺》先为作者介绍,次录原文,其后为词语注释,最后为评笺。评笺甚详,博收广采,基本仿照 《绝妙好词笺》体例。吴梅以 《绝妙好词笺》为参照对象,称赞 《宋词三百首笺》体例源于 《绝妙好词笺》又比其完善: “今圭璋所作,博涉群籍,又过于厉查二家,盖为后学辨泾渭,示门户,反复详审,固不厌其词之多也。”[19]可见,《绝妙好词笺》在晚清民国词集注体例中,确有典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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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凤文学
On Model Significance of Jue Miao Hao Ci Annotated
LI Gui-qin(College of Humanities,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Guangzhou510642,China)
Jue Miao Hao Ci Annotatedis an annotation of Jue Miao Hao Ci in the Qing Dynasty.Nominally the annotating writer is Zha Weiren and Li E,and it is an academic activity of Middle Zhexi School actually.Jue Miao Hao Ci has deep origin with Zhexi School and its comeback and carving were managed by ci poet of Zhexi.Jue Miao Hao Ci Annotatedhas original story noted,ci poet noted,ci of comment,famous articles and beautiful words.This created an annotating system differing from ci annotated in the Song and Jin Dynasties.Jue Miao Hao Ci Annotated's cognitive strategies:documents cited have accordance with times of ci poet,supplying data mainly and“proving ci by history based on citing documents”.It has deep relation with emphasizing textology in the Qing Dynasty.
Jue Miao Hao Ci Annotated;the Zhexi ci School;annotated system;cognitive strategy
2015-03-26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学科共建项目(GDl2XZW09);广州市社科联项目(11SKLY29)
李桂芹(1973-),女,河南安阳人,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词学研究。
I207.23
A
1001-2435(2015)05-0655-07
10.14182/j.cnki.j.anu.2015.05.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