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价值取向:严复的中学与西学
2015-12-17董根明
董 根 明
(安庆师范学院图书馆, 安徽 安庆 246133)
多元价值取向:严复的中学与西学
董 根 明
(安庆师范学院图书馆,安徽安庆246133)
摘要:严复学贯中西,突破华夷之辨的传统观念,反对“西学中源”说。他特别崇尚西方科学的原理精神,认为西方富强的根源在于其学术、制度与风俗;中国欲救亡图存,强国富邦,“以西学格致为不可易”,应该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中学“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陶炼”,学习西学的目的旨在“归求反观”中学。
关键词:严复;中学;西学;价值取向
严复学贯中西,于中、西学均有很深造诣,其“于学无所不窥,举中外治术学理,靡不究极原委,抉其失得,证明而会通之。”[1]“六十年来治西学者,无其比也。”[2]学界对严复中、西学的研究,或认为其早年主张“全盘西化”,晚年则蜕变为文化保守主义;或认为严复是实用的文化拿来主义者。其实,近代中国的很多历史人物是很难用某种既定的标签,或脸谱式的概念加以评判与界定的。历史的丰富性在很大程度取决于其历史人物思想观念的复杂性。就严复的中、西学而言,亦呈现多元的价值取向。
一、严复突破华夷之辨的传统观念,认为“救亡而以西学格致为不可易”,特别崇尚西方科学的原理精神。
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价值观念,在中国古代长期居于统治地位。华夏文明的地缘优势和文化昭明的优越感,使中国士大夫阶层长期保持着一种惯性的思维力量——“夷夏之防”。为了维护“天朝体制”的“法度”,清廷把其他国家统称为“四夷”、“群夷”,把远隔重洋的欧洲人称为“黄毛夷”,把西方诸国延纳进“化外蛮夷之邦”的观念结构之中。这强烈地反映了“中央天朝”、“四夷宾服”、“万方来朝”等自尊自大的传统观念。1877—1879年严复曾留学英伦,对英国的现代文明赞不绝口:“英固西洋之倡国也,其民沈质简毅,持公道,保盛图。”[3]38他借泰西访事友人之信表达了不同于传统的夷夏观:“华人素斥西洋为夷狄,而不知此中人民,君民相与之诚。伉俪之笃,父子之爱,朋友之信,过吾中国之常人千万也。”[3]83感叹:“夫与华人言西治,常苦于难言其真。存彼我之见者,弗察事实,辄言中国为礼义之区,而东西朔南,凡吾王灵所弗届者,举为犬羊夷狄,此一蔽也。” 他认为:“今之夷狄,非犹古之夷狄也。今之称西人者,曰彼善会计而已,又曰彼擅机巧而已。不知吾今兹之所见所闻,如汽机兵械之伦,皆其形下之粗迹,即所谓天算格致之最精,亦其能事之见端,而非命脉之所在。其命脉云何?苟扼要而谈,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斯二者,与中国理道初无异也。顾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则自由不自由异耳。”[3]2严复所言“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就是指科学;“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就是指民主。科学、民主、自由乃西方资本主义战胜封建专制的宗教神权的利器,是促进近代西方富强的思想观念。
1895年2月,严复在天津《直报》上发表《论世变之亟》一文,概要分析了中西学的差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其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若斯之伦,举有与中国之理相抗,以并存于两间,而吾实未敢遽分其优绌也。”[3]3字里行间所流露的价值判断,不言自明。同年3月,严复发表《原强》一文,积极提倡西学,认为“今之扼腕奋舌,而讲西学,谈洋务者,亦知五十年以来,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利民经国”[3]5。同年5月,严复发表《救亡决论》一文,认为今日中国不变法则必亡,而“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的八股取士制度应当首先废除,其“非自能害国也,害在使天下无人才。”“盖学术末流之大患,在于徇高论而远事情,尚气矜而忘实祸。”“不独破坏人才之八股宜除,与凡宋学汉学,词章小道,皆宜且束高阁也。”严复力主西学,认为“论救亡而以西学格致为不可易”[3]43-44。
严复特别崇尚西方科学的原理精神:“其持一理论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征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而后已。”[3]6“其为事也,一一皆本诸学术;其为学术也,一一皆本于即物实测,层累阶级,以造于至精至大之涂。”[3]23西学格致“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验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之为不易。”“凡学之事,不仅求知未知,求能不能已也。学测算者,不终身以窥天行也;学化学者,不随在而验物质也;讲植物者,不必耕桑;讲植物者,不必牧畜。其绝大妙用,在于有以练智虑而操心思,使习于沈者不至为浮,习于诚者不能为妄。是故一理来前,当机立剖,昭昭白黑,莫使听荧。”[3]45通过科学实验来发现事物的原理,然后将之运用到社会生产中,这是近代西方科学之所以昌明重要原因之一。
二、严复反对“西学中源”说,认为西方富强的根源在于其学术、制度与风俗。中国欲救亡图存,强国富邦,应该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
面对“千年未有之变局”,经世改革派的代表人物魏源和林则徐等人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和张之洞等为代表的洋务派将之付诸实践。面对中西文化的巨大落差,亦有文化保守主义者坚持认为“西学中源”。美国著名汉学家本杰明·史华兹研究认为,19世纪七八十年代盛行的“这种诡辩倾向企图证明西方文明中的所有新事物全都是东来的,即源于中国的。这一做法显然表现了拯救文化自豪感或后来的民族自豪感的努力。这种争辩方式往往被极端保守主义分子用来证实西方新事物的虚妄,证实中国文化早已具有产生西方技术和制度的相当的能力,只是无意朝那个方向努力罢了。” 而“严复极明确地反对西方文明借自中国这一浅薄看法”[4]44。1895年5月,严复在《救亡决论》中指出:“晚近更有一种自居名流,于西洋格致诸学,仅得诸耳剽之余,于其实际,从未讨论。意欲扬己抑人,夸张博雅,则于古书中猎取近似陈言,谓西学皆中土所已有,羌无新奇。如星气始于臾区,勾股始于隶首;浑天昉于玑衡,机器创于班墨;方诸阳燧,格物所宗;烁金腐水,化学所自;重学则以均发均悬为滥觞,光学则以临镜成影为嚆矢;蜕水蜕气,气学出于亢仓;击石生光,电学原于关尹。”[3]52严复进一步总结说:“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其所得以为名理公例者,在在见极,不可复摇。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此非傅会扬己之言也。” 若“必谓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有,甚者或谓其学皆得于东来,则又不关事实适用自蔽之说也”[5]1320。
严复认为:“六艺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而仲尼之于六艺也,《易》、《春秋》最严。司马迁曰:‘《易》本隐而之显。《春秋》推见至隐。’此天下至精之言也。始吾以谓本隐之显者,观象系辞以定吉凶而已;推见至隐者,诛意褒贬而已。及观西人名学,则见其于格物致知之事,有内籀之术焉,有外籀之术焉。内籀云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执其微以会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据公理以断众事者也,设定数以逆未然者也。乃推卷起曰: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之学也。”但“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则犹之不学无术未化之民而已。”[5]1319-1320而西人却能发扬光大,若“锡彭塞者(今译斯宾塞)……宗其理而大阐人伦之事……约其所论,其节目支条,与吾《大学》所谓诚正修齐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学》引而未发,语而不详。至锡彭塞之书,则精深微妙,繁富奥衍。”[3]6
严复清醒地认识到西方富强背后所蕴含的政治制度、法律制度、价值观念和学术思想等众多内容。“任何一项事业的创建,例如现代海军,不可能在一个未曾经历过深刻的社会和心理变革的社会里成功。”“西方强大的根本原因,即造成东西方不同的根本原因,绝不仅仅在于武器和技术,也不仅仅在于经济、政治组织或任何制度设施,而在于对现实的完全不同的体察。因此,应该在思想和价值观的领域里去寻找。”[4]27-38“故中国之弱,非弱于财匮兵窳也,而弱于政教之不中,而政教之所以不中,坐不知平等自由之公理,而私权奋压力行耳。”[3]1161895年3月,严复在天津《直报》上发表《原强》一文,对中国的落后感到痛心疾首:“中国至于今日,其积弱不振之势,不待智者而后明矣。深耻大辱,有无可讳焉者。日本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人之众,一战而翦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京戒严,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覆我海军。今者款议不成,而畿辅且有旦暮之警矣。则是民不知兵而将帅乏才也。”故“今之扼腕奋舌,而讲西学,谈洋务者,亦知五十年以来,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利民经国之一大事乎?”[3]5-7同年5月严复在《救亡决论》一文中断言:“四千年文物,九万里中原,所以至于斯极者,其教化学术非也。”[3]531898年1月,严复结合自己对西学的理解,在《拟上皇帝书》中向光绪建言,欲强国富邦就应该标本兼治:“盖古今谋国救时之道,其所轻重缓急者,综而论之,不外标、本两言而已。标者,在夫理财、经武、择交、善邻之间;本者,存夫立政、养才、风俗、人心之际。势亟 ,则不能不先事其标;势缓,则可以深维其本。”“是故标、本为治,不可偏废,非至明达于二者之间,权衡至审而节次图之,固不可耳。”[3]65极力主张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以救亡图存。严复通过译介西学,用以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社会思想。
三、中学是严复文化价值观的基础,他认为中学“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陶炼”,学习西学的目的旨在“归求反观”中学。
戊戌维新时期,严复极力主张西学,批判中学,但并没有全盘否定中学。甲午一役,中国战败,签订《马关条约》,割地赔款。面对亡国灭种的危机,1895年5月,严复在天津《直报》上发表《救亡决论》一文,大声疾呼:“时局到今,吾宁负发狂之名,决不能喔咿嚅唲,更蹈作伪无耻之故辙。”认为“天下大势,既已日趋混同”,“欲通知外国事,自不容不以西学为要图。此理不明,丧心而已。救亡之道在此,自强之谋亦在此。”[3]50-53欲开民智,非讲西学不可,并对以八股取士制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消极部分发出了勇猛而激烈的批判。即使如此,严复也不赞成对“中学”的全盘性否定。在《救亡决论》同一篇文章中,严复指出:“《记》曰:‘学然后知不足。’公等从事西学之后,平心察理,然后知中国从来政教之少是而多非。即吾圣人之精意微言, 亦必既通西学之后,以归求反观,而后有以窥其精微,而服其为不可易也。”[3]49诚如清华大学刘桂生先生所分析的那样:在严复看来,中国的政教虽然“少是而多非”,但毕竟还有一些“是”;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儒学中有“不可易”的道理,也就是所谓“精意微言”在。不过要想真正弄通这些道理,了解这些“微言”,则恰恰又须在“既通西学”之后。可见,在他心目中,学西学的目的只在于“归求反观”以加深对儒学的理解,绝对没有否定儒学的意思[6]。
1898年6月5日,严复在《国闻报》上发表《道学外传》一文,对不识时务、不明世界发展大势、认为西方“穷奢极欲,衰将及之”、“况民主者,部落简陋之习也”的那帮只能应付八股取士的所谓“宋儒道学”进行了冷嘲热讽。有人对此发出“以灭种之祸归狱于宋儒”的疑问,次日,严复发表《〈道学外传〉余义》一文,明确指出:“今之云者,实恶夫托宋儒以济其私,而贻害于君父者也。”“此辈所行,实在在与宋儒相反,至其为人所讥,乃大言称宋儒以自脱。”由此可见,严复所极力批评者乃“假儒”、“非儒”。与此相反,严复认为挽救时局危亡,振兴民族精神,必须弘扬儒家文化的精髓:“试思以周、朱、张、阳明,蕺山之流,生于今日之天下,有益乎?无益乎?吾知其必有益也。其为国也忠,其爱人也厚。其执节也刚,其嗜欲也澹。此数者,并当世之所短,而宏济艰难时所必不可少之美德也。使士大夫而能若此,则支那之兴,殆不须臾。方且尸祝之、呼吁之,恨其太少,岂恨其多哉!”[7]485-486儒家文化所宣扬的“忠”、“厚”、“刚”、“澹”等是近代中国的士大夫在亡国灭种的时势面前应该继承和发扬的优秀品质。
无论对于君主立宪,还是通过革命的方式建立民主共和政体,都是严复所期待的。“使天而犹眷中国乎,则立宪与革命,二者必居一焉。立宪,处其顺而易者也;革命,为其逆而难者也。然二者皆将有以存吾种。”[3]118民国初建,严复倡言西方的新式教育,1912年11月,在给京师大学堂预科《同学录》所写序文中,严复认为:“中国前之为学,学为治人而已。至于农、商、工、贾,即有学,至微,谫不足道。”[7]292但辛亥革命后,中国政治局势的急剧变动和社会秩序的严重动荡,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西方所引发的灾难,使严复不得不重新审视中学与西学,其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国粹多有肯定,而对西方的平等、自由和民权等价值观已失却了往昔的热情。
1917年4月26日,在致弟子熊纯如的信函中,严复说:“鄙人行年将近古稀,窃尝究观哲理,以为耐久无弊,尚是孔子之书。四子五经,故(固)是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而已。”[8]668严复认为中学中有历古不变和因时利用的宝藏,读者要善于“自具眼法,披沙见金”,以为原则公例。“故一切学说法理,今日视为玉律金科,转眼已为蘧庐刍狗,成不可重陈之物。譬如平等、自由、民权诸主义,百年已往,真如第二福音;乃至于今,其弊日见,不变计者,且有乱亡之祸。试观于年来,英、法诸国政府之所为,可以见矣。乃昧者不知,转师其已弃之法,以为至宝。”[8]667-668在此,严复并不是完全否定西方“平等”、“自由”和“民权”等价值观念,其重点在于强调要用辩证的和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诚如他在《政治讲义》中所言:“古之所是,往往今之所非;今日之所祈,将为来日之所弃。假有以宋、明政策,施之汉、唐,或教英、法,为当年之希腊,罗马者,此其为谬,不问可知。故吾尝谓中国学者,不必远求哲学于西人,但求《齐物》、《养生》诸论,熟读深思,其人已断物顽固之理,而于时措之宜,思过半矣。”[5]1254我们姑且不论严复的这一认识是否经得起历史发展的检验,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中学是严复文化价值观的基础,始终是他观察时局、思考社会问题的立足点。由于他认为学西学的最终目的在于“归求反观”中学,因此,他对西学的认识总是因时而变、因势而变的。以西学为参照,完善和复兴中学,这才是严复骨子里最终极的文化追求。
在西学传播的过程中,严复是第一个比较系统地介绍西方资产阶级政治制度和学术思想的学者。严复之所以被誉为中国近代著名的启蒙思想家,不仅在于译介了大量西方社会学名著,倡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天演哲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在传播西学的过程中能够深刻地认识到西方富强背后所蕴含的政治制度、法律制度、价值观念和学术思想等众多内容,并将之融入改良中学的思想体系之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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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严复.严复集: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8]严复.严复集: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责任编校:徐希军
Multivariate Value Orientation: YAN Fu’s Chinese Learning and Western Learning
DONG Gen-ming
(Library of Anqing Normal University, Anqing 246133, Anhui, China)
Abstract:YAN Fu had a thorough knowledge of both western and Chinese learning, broke through in the fight against the traditional idea of Sino-barbarian dichotomy, and objected to the theory of “Chinese origin of western learning”. Advocating the principle spirit in western sciences, he held that the strength of the West was rooted in scholarship, systems and tradition. Holding that saving and strengthening the country depended on science in the West, he emphasized the importance of motivating people’s strength, developing their wisdom and renewing their morality. In his view, treasures could be found in Chinese learning, and the exploitation required the adoption of new machines. He thought the purpose of studying western learning was the reflection on Chinese learning.
Key words:YAN Fu; Chinese learning; western learning; value orientation
中图分类号:C092;B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5)04-0001-04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4.001
作者简介:董根明,男,安徽安庆人,安庆师范学院图书馆教授,安徽大学桐城派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硕士研究生导师。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桐城派名家史学思想研究”(13BZS005)。
*收稿日期:2015-03-07
网络出版时间:2015-08-20 12:55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0820.1255.0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