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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化视野中青海藏族当代作家汉语创作谈
——以才旦小说创作为例

2015-12-17孔占芳

阿来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藏区藏族青海

孔占芳

跨文化视野中青海藏族当代作家汉语创作谈
——以才旦小说创作为例

孔占芳

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以其独特的地域风情、风俗文化、民族情怀和生存方式丰富着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丰盈着人类的精神文化,是弥足珍贵的人类智慧、文化和情感的宝库。这是研究少数民族文学的意义所在。使用藏、汉两种语言文字进行创作的中国当代藏族文学也不例外。本文所论及的是青海当代用汉语创作的藏族作家作品的情况,以才旦小说创作为例。

众所周知,任何优秀的文学作品必定植根于特定的地域空间和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弁言》中指出:“各地域各民族文化精神之差异,究其根源,最先还是由于自然环境之分别,这种自然环境的差异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并由其自然方式影响着民族的文化精神。”①张岱年:《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藏族作家的作品产生于青藏高原这一特殊的藏地区域。传统意义上的藏族地区分为卫藏地区、安多藏区和康巴藏区。如前所述,不同的地域空间和历史文化塑造了藏族文学不同的特质,就“藏地三区”的文学创作而言,显示出同一民族因地域的差异而呈现出的个性与特色。

青海就处于藏地三区的安多藏区的大部分区域,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民族的汇聚地带。现在青海省依然是典型的多民族省份,根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全省共有55个少数民族,56个民族中只缺珞巴族。全省少数民族人口为264万人,少数民族中人口超过万人的有藏族、回族、土族、撒拉族、蒙古族等五个民族。其中藏族是青海省少数民族中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民族,人口超过百万人,占全省少数民族人口的52.02%,②《统计分析青海少数民族人口发展情况及特点》,圣才学习网:www.100xuexi.com遍布全省各地,尤以海北、海南、黄南、果洛、玉树、海西等牧区人数最多,主要从事畜牧业和农业,全民信奉藏传佛教。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安多藏域经历了“吐蕃化”、部分地区的“蒙古化”、“汉化”和“伊斯兰化”。各种民族感情在这里调适,佛教、伊斯兰教及各种宗教信仰在这里汇集,文化的碰撞、交流和杂糅,使安多藏域成为多民族聚集的“民族走廊”和多种宗教信仰共存的“众生狂欢之地”。这种多民族聚居、多元文化共存、多种思想共生而导致的诸种文化现象,对文学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各民族作家“跨文化”、“跨族别”、“跨语际”创作已然成为青海文学界显性的文化印记。

青海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经历了起步、发展和相对繁荣的三个阶段。尤其近十近十年来,青海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取得了较好成绩,涌现出了一批创作力旺盛、发展潜力深厚的作家和优秀作品,少数民族作家已经成为青海当代文学的一支重要力量。目前,全省省作协会员共有约800人,少数民族会员195人,占24.3%;中国作协会员67人,少数民族会员26人,占39%,其中包括藏族、蒙古族、回族、土族、撒拉族、彝族、俄罗斯族作家,有3人用少数民族文字创作。自2004年以来,少数民族作家出版作品80余部,其中17部获得全国“骏马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中,有少数民族作家的两部作品分别入围,充分展示了青海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在全国重要文学奖项评选中的竞争实力。①马学功:《促进青海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平台建设》,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12年10月10日。

在青海少数民族作家创作中,藏族创作群体是一支非常活跃、成就突出、特征鲜明的创作队伍。就反映青海藏区生活的当代作家汉语创作情况而言,汉族、藏族、蒙古族、回族、撒拉族、土族等作家的创作中“跨越界限”的特征非常突出。有的“跨语际”创作,比如藏汉双语作家龙仁青、万玛才旦、久美多杰等;有的“跨族别”创作,比如杨志军是汉族、察森敖拉是蒙古族,二人用汉语书写藏域生活事象。这些用汉语进行创作的少数民族作家无一例外地都在进行“跨文化”创作,比如,班果、梅卓、才旦等等。符合了耿予芳先生对藏族当代文学的创作情况的划分:藏族作者使用藏文;藏族作者使用汉文;藏族作者藏、汉文兼用;“混血儿”作者使用汉文;其他少数民族作者使用藏文;其他少数民族作者使用汉文;藏、汉民族或其他民族作者或译藏、汉文作品。②丹珍草:《藏族当代作家汉语创作论》,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其中,用藏汉双语创作和用汉语创作的藏族作家人数仅青海省民族翻译协会有会员100余人,在省内和国内有影响的达数10位之多。他们的创作不仅丰富了青海文坛,也赢得了省内外的声誉。在少数民族作家“骏马奖”一至十届获得者中,青海省作家共17人,其中藏族作家有13人,而用汉文创作的藏族作家就有9人。另外,龙仁青的《一双泥靴的婚礼》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江洋才让的长篇小说《康巴方式》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年初颁发的首届青海文学奖,最大奖项“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也是藏族作家多杰才旦。2011年藏族作家万玛才旦的短篇小说《乌金的牙齿》被《小说选刊》转载后,同时入选人民文学社版、作家社版、漓江社版等4个2011年度全国权威年选本,这在《青海湖》乃至青海文学史上都是空前的。

但在文学创作和评论的关注度上,青海当代藏区文学远远低于西藏文学,甚至安多藏区文学的研究也少于卫藏文学研究。这就显示出研究青海用汉语创作的藏区文学的意义——理清青海当代用汉语创作的青海作家群体,梳理出跨语际、跨文化、跨族际创作的特色,在跨文化的视野中挖掘多民族碰撞、交流、融合下共同生存的策略。同样,在经济全球化和文化趋同化的大背景下,研究文化的多元化和多样性发展也是现实的需要,这是多民族文化乃至当今世界文化发展的趋势——多种语言和多种文化将并存。怎样促进多民族、多种族文化和社会的和谐、健康发展,对多民族地区的青海藏区文学研究,会有借鉴意义。才旦的小说创作就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

才旦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近30年的创作中,以50余部中篇小说,近百篇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等总计400万字的实绩,成为青海省用汉语创作的重量级藏族作家。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获得公安部“金盾文学奖”,《啄木鸟》杂志年度创作奖,建国40、50、60周年青海省政府文艺创作奖,2010年《青海湖》年度文学奖,首届青海文学奖等奖项。现出版中篇小说集《菩提》、短篇小说集《香巴拉的诱惑》、长篇小说《藏香:安多部落王国秘史》。才旦出生于青海东部的农业区——平安,从小受汉文化的浸染,有很好的汉语功底。后在青海民族学院少语言系研修藏文。毕业后在果洛民师执教14年。这里是才旦文学创作的发源地。辽阔的草原和牧业生活的悠闲,形成了草原文化特有的审美思维和审美关照——时间的久远感和空间的辽阔感,这深深影响了才旦的创作风格。草原成为才旦小说故事的生长地,草原的辽远绵长浸入了才旦的小说,在才旦不断的言说中绵延成独具藏域特色的地域文化。

因为草原地广人稀,人与人的交流匮乏,这就为想象力的丰富和神秘事象的产生插上了翅膀。而且全民信教的藏族所濡染的藏传佛教本身带有神秘的宗教文化,佛教的轮回转世也成为小说中故事衍生的一部分。这些都为才旦小说的魔幻色彩做好了思维和材料上的准备。一旦与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思潮相结合,才旦小说便产生了质的飞跃,创作出现井喷期。

才旦的小说,故事发生的环境多在安多藏区,间接地体现了安多藏区的地域风貌、山川地理、物产经济等等地域文化的历史变迁。故事的主题体现了安多藏区的文化、民族信仰(关于活佛转世佛教转世)、民族融合、文化浸染、经济交流、民俗民风流变、生态环境恶化、对现代文明的排斥与接纳等等。故事情节的特色是双线条叙述,现实与历史交汇,新旧思想碰撞,情节推进很快,引人入胜。环境和细节描写从大出着笔,不拘小节,似安多藏区那广阔的大草原,如高原那碧空的云卷云舒,一气呵成,自然天成,不事雕琢。大部分故事开始时举重若轻,格调明朗、清新,随着情节的推进,“格调沉重,旋律低逥——与幽微洞察之中反映整个民族的生存境况。”①梅风:《浪漫的归途与苦难之旅——才旦小说寻根》,《三月三》1993年第6期。语言清新、粗放、干练,交杂着地域各民族方言、俚语、民歌、格言,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人物性格虽各具特色,但深受藏传佛教的影响,依然带有藏族人为人处世的思维模式和风格。一类人物受到现代文明和科学知识文化的熏陶,质疑佛教教义,甚至追逐金钱,成为金钱至上主义者;一类笃行佛教教义,守护着心灵家园。一类徘徊在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的夹缝中,痛苦着、思考着、生活着,这类人是藏区接受了跨文化文化教育的知识分子。大量的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凸显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作家求真、向善、趋美的人性追求。对人性本质的塑造,在主题上显现出单纯明净的审美风格。

在近乎荒诞的情节下描述生存的沉重是才旦小说的特色。《蛇塔》可以说是一家祖孙三代女人和两代男人的苦难史。《关于兄弟以及其他的故事》以孤独怅惘的寻找亲人始,以寻找的失落终,贯穿着母亲、弟弟、情人帕珍过去的苦难生活和对现在的生活的反思。为了后代“不是出王就是出侯”,三个同辈在“喜鹊采蛋的地方是天底下最好的坟茔的地”争先闹着死去。这是《闹死》展现的主题。这幅看似充满喜剧色彩的闹剧,背后蕴涵着经历了太多苦难而急于改变命运的人们的浓厚的悲剧宿命。所以一个充满幸福,没有痛苦的香巴拉就成为人人向往的地方,《香巴拉的诱惑》就是索尔玛家族举族迁移,企求摆脱苦难历程的状写。别的题材的小说也多摆脱不开对现实生活的直面。读他的作品,往往感觉开头写得轻松随意,随着故事的展开,凝重和严肃的倾向越来越明显。

一般情况下,作家生活中所经历的自然风物、乡俗民情、文化传统等不仅形成他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质,而且由于人文环境的差异性往往导致作家分析阐述对象文化的视角也会有所不同。对才旦而言,一方面,他是藏区生活的亲历者,另一方面,接近汉区的生活、求学、工作的经历,使他成为本民族的“他者”(the other),从而能够客观地从容地审视两种文化的优劣。生活的磨砺,使他深味着苦难,人生的体悟,触发了命运的追问。你们从哪儿来?我们从苦难的地方来,你们到哪儿去,我们到幸福的地方去。只是追寻的结果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追寻结果的过程,过程依然充满艰辛。于是他把阐释文化的对象选定在广大底层的普通大众身上,从最低层的人物阐发推演,把握民族命脉,反映出民族的现状和未来。

才旦在安多这方栖息地,站在“跨文化”的视野,还原出具有民族特色和地域色彩的精神世界,对本民族传统文化中的某些观点有着自己看法。《关于兄弟以及其他的故事》中,我的阿妈在苦难的岁月中等待转经朝佛的日子,把唯一的家产捐给寺院,在羡慕因朝拜而死去的人们时,被朝拜的人们踏死,幸福地超脱;帕珍的阿爸和山后牧场的两个男人为了摆脱困苦,离家到佛祖的家乡,死在寻求财富和幸福的路上;我的兄弟因为贫穷在很小的时候离开家到寺院当喇嘛,后来还俗自费上大学,并娶走了我的情人帕珍;而我则走出大草原,在县城文化馆当了诗人。显然,作者对传统的追求来世的幸福观并不认同,而对其中的陋俗、陋习则在作品中加以适度的批判和指引。同时,对于现代文明的负面影响他也表露出自己深深的担忧。这种创作指向对当代藏族文学汉语创作乃至当代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学创作是有启示意义的。

当代藏族文学汉语创作的不足之一,是对本民族文化的保护和传承的态度不明晰,为守望而守望,没有拓展守望的意义。就当代少数民族汉语创作而言,在汉文化的大环境中,在国际化、现代化、城镇化的进程日益加快的今天,对民族文化的保护和传承日显重要,一些有见识有文化的有志者致力于对民族文化的保护传承,选择以文学保存文化是其中的保护方式之一。这在当代藏族汉语文学创作中能普遍看到。对一民俗、仪式、建筑、服饰、饮食等带有鲜明民族特色的事相加以详细的叙述和描写,这本来是极好的对本民族文化的守望方式,也有很成功的作家,如阿来。但有部分作家的作品因此成了民族文化历史资料的堆砌,削弱了文学的审美性和抒情性,可读性也就大打折扣了。

当代藏族文学汉语创作另一方面的不足,是没有很好地体现文学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文学创作原则。笔者认为,高于生活,有两个方面的内涵,一是表现出“理想的愿景”,一是以高超的创作技巧呈现出精彩的生活瞬间。前者是文学思想性的体现,是文学的使命。现实生活是磨难和痛苦、幸福和快乐交织的大网,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是摆脱苦难追求幸福。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通过人物的命运会告诉读者正确的人生抉择和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追求。在当代藏族文学作品中,书写出现实的生活场景的作品很多,但能够表达理想愿景的作品并不多见,有的甚至对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不加分析和甄别,缺乏文学对人生的指导、启示作用,削弱了文学的思想性,以至于读者费心、费时、费力阅读完作品后一无所获,失望之极。这可能是文学作品越来越远离读者的原因之一。第二个方面,就是创作技巧的问题。文学是人生精彩瞬间的展现,优秀的作品会略去平凡、平庸的事件,抓取人生精彩的片段,剪辑有意义的生活加以呈现。这点在当代藏族作家汉语文学创作中同样不是很明显,一些琐碎、平淡事件的充斥,降低了作品的可读性,这也是文学作品失去读者群的原因之一。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学作品的艺术技巧即形式也是影响作品流传广布的重要因素。这就要求作家们不仅要成为本地域、本民族文化的记述者,还要有成为本民族文化的思想者、传承者的理想和追求。才旦的小说创作在这方面自然也是成功的。

才旦的文学创作大致分为两个时期,前期创作大多采用写实手法表现藏域文化生活事象;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受欧美文学思潮影响,写作风格转向魔幻色彩。但无论是写实还是魔幻,小说的素材来源于生活,作家通过艺术表现再现生活,记录着历史的、当下的生活轨迹和思考。一位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不仅仅只追求写作的离奇、畅快,更重要的是他的创作肩负着社会的良知和价值观,对读者具有引导和启示意义,这是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缘由,这也是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才旦的小说在这两点上无疑是优秀的。他的很多作品都在努力地追寻着故事叙述背后的意义,正是有了这样的执着,作品主题的拓展提升了作品的思想性和文学品位。诸如短篇小说《香巴拉的诱惑》和《红色袈裟》,同题材不同的叙述方式的写作正是求索意义的结果。才旦的小说创作启示意义就在于:任何优秀的文学作品,都要努力追求思想性和艺术性,否则会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才旦的创作具有很强的地域性,他的作品关注社会、关注人生与自然,注重亲情,有深切的人文关怀。他对地域、对民族文化的态度是理性的。他既是传统民族文化优秀成果的传播者,也是这一文化的解剖者。

更重要的是,才旦的作品,体现了青海文学需要呈现的一个现象,就是多民族文化的共存和交融的现象,即实现了跨文化视野下的文学创作。他的作品非常好地体现了对文化的包容、对每一种文明的看重,而不是只看重自己民族的文明而对其他民族的文明有一种天然的排除。例如,《蛇塔》中膘娃、瓶儿、美娘从汉地→藏区,旺堆任青从汉区→藏区的寻找路线,暗示着作家的文化价值趋向——文化应该是双向输入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青海能够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作品,应该是一个包容的、呈现了青海原本的文化特色即民族众多、文化多元的作品。巴赫金说:“在两种文化发生对话和相遇的情况下,他们既不会彼此完全融合,也不会相互混同,各自都会保持自己的统一性、开放性的完整性,然而,他们却相互丰富起来。”①[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356页。在我国多民族聚居的背景下,在文化的全球元化进程中,观察、研究不同具有跨文化视野作家的作品,了解他们生存的思想、宗教信仰、心理积淀,对民族的融合和和而不同的文化心理有一定的补益。这就是研究藏族作家汉语创作的意义。我们欣喜地看到,作家们竭尽文学才华,来思考两种文化或多种文化之间的交流、冲突、吸收、融汇、互补,寻找多民族和谐相处的良药。他们的努力展示了在跨文化的视野中更加开放、宽容、自信的民族心理构建,多民族文化碰撞交流中兼容并包,和而不同的生存追求,以及传承和保护民族文化和精神的探寻。跨文化视野下的文学创作对各种文化的包容性,体现了人类对各民族间生存状态的理想愿景,即互相的理解、信任、交融、互利互惠,进而实现平等、自由、独立、和而不同的生存家园的理想,也是人类追求的终极目的。

(作者单位:青海师范大学民族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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