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淫与构建
——以阿来为例看当代藏族作家创作的文化意义
2015-12-17张莹
张莹
浸淫与构建
——以阿来为例看当代藏族作家创作的文化意义
张莹①
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少数民族文学在当代文坛基本处于边缘位置,虽偶有因某位作家、某部作品或某种文学现象引发的研究热潮,却多难以为继,而其所牵涉的人文风物和精神内蕴却在很大程度上具有“陌生化”效果,长期吸引着各方关注,并已不自觉地成为中国当代文化的热点之一。这就使得少数民族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处于较为尴尬的境地——一边是该种文学类型较少被系统深入关注的现状,一边又是人们对该种文学所反映的以少数民族文化为代表的边地文化的热烈追捧或寻求。仅就研究现状而言,尽管少数民族文学在反映本民族文化和构建中华民族文化的问题上功不可没,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作用,也确是该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长久以来对它的研究却鲜少涉及文化学价值层面的探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仅以藏族当代文学为例,上世纪80年代以降,藏族作家对本民族、本地域展开多方位多角度多侧面的描述,由于其创作身份、创作意蕴和创作手法丰富多样,甚至特立独行,使研究者的关注重点多集中于此,对微观细部的探究固然较为深入透彻地说明了藏族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及特征,但同时也稍嫌松散,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其在宏观层面上所具有的价值和意义。而这一价值和意义的追寻虽然仍应在作品中找寻线索,却也需要从细节局部跳脱出来,从中华文化圈的全局性眼光切入,以文化学观点对少数民族文学进行再认识和再判断,厘清少数民族文学和文化与整个中华民族文学和文化的相互关系,从而进一步明确少数民族文学在构建中华民族当代文化的过程中所处的地位、所发挥的作用及所拥有的价值。同时,虽然“少数民族文学”是一个内涵和外延都非常丰富的文学范畴,但由于无论少数民族作家的地域、身份、创作动机和倾向如何,也无论他们惯用的创作体裁、题材及意图表达的内涵意蕴怎样,他们和他们的创作都是少数民族文学和文化的一部分,能够比较直观地反映出本民族的风物人文及民族精神内核,所以在以文化学观点考量少数民族文学时,以少数民族作家及其创作作为切入点是十分必要和有效的,这无疑将在帮助我们阐明作家文学创作的民族文化意义的同时标示出少数民族文学之于整个中华文化圈构建进程的价值。
在中国当代的少数民族文学之中,藏族文学是影响较大且较为活跃的一支,有鉴于此,以藏族当代文学创作为样本考察少数民族文学在当今中华文化圈中的价值、地位和意义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它几乎参与了中国社会发展变革的全过程,其发端发展与主流文坛及文化关系密切,无论是在除旧立新、高光高蹈的建国初期,还是在变化日新月异纷繁复杂的社会转型期,藏族文学始终努力书写着本民族的故事,这些亦步亦趋或是另辟蹊径的创作包含着十分丰富的内涵意蕴,既最大限度地保留展现了本民族的文化特征,又不同程度地受到主流文学和文化的影响,呈现出较为复杂多样的形态,业已成为中华文化圈一道亮丽的风景。在当代的藏族文学活动中,“作家”一直是最复杂多样的所在,“作家”的创作身份、创作重点和创作方法等直接影响到藏族文学作品的面貌,并进一步影响到藏族文学及其所代表的藏文化在中华文化圈的呈现,这在客观上促使藏族作家及其创作行为具有了较为明显的民族文化价值。中国当代的藏族作家之中,阿来无疑是较为活跃较具代表性的一位,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①阿来:《流水账》,《宝刀》,作家出版社2009年9月第一版,第317页。,先后尝试了多种文学体裁,诗歌、小说、散文,不一而足,其中既有充满史诗意味的《尘埃落定》《格萨尔王》等长篇,也有描摹一时一地一人的《月光下的银匠》《格拉长大》等中短篇,既有充满诗意与哲思的《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等诗歌,也有精致细腻的《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等散文随笔。作家的身份和经历为他创作个性的初步形成提供了条件,而在创作过程中他亦不断追寻和扬弃,逐渐形成独特的创作风范,不仅丰富了当代藏族文学,更在彰显边地藏文化和主流文化对作家创作的影响的同时为中华文化圈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少数民族个性文本,从而增添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多样性。而作家面对主流文化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其创作的特质,决定了其创作在中华文化圈中的民族文化价值,并进一步为我们言说了新时代语境下少数民族文学与主流文学、少数民族文化与主流文化的相互关系,以及少数民族文学与文化以更生动、积极、和谐的姿态融入中华文化圈的某种可能性。
一、在文化的浸淫中展开创作表达
与一般意义上的汉族作家不同,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往往会被首先贴上“异质文化”的标签,而一旦牵涉少数民族作家种族、地域文化与主流文化的相关问题,也往往在承认二者存在一定相互影响的同时将它们对立起来,普遍认为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是在保有本民族文化特征的同时被动接受中国本土主流文化甚或外来文化影响的产物,于是这一创作过程亦多被认为是尴尬、痛苦、彷徨或矛盾的。与之相类,对阿来创作的观照亦常遭遇这样的命运——一个自幼生活在边地的少数民族作家和他的创作理应是具有十分明显的“异质文化”特征的,只是这种先入为主的想象未必合理。一方面,当今时代背景及人文环境的变动已然使得只着重关注文化困惑和冲突对文学创作产生的影响的做法显得过于机械,因为文化的相异性正在被逐渐消解,原本各自为政独立存在的文化类型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逐渐相遇交汇,身处文化中的人们无论从事什么工作,从属何种民族,来自哪个国家,都已不可能只具备单一纯粹的文化背景;另一方面,尽管阿来的民族身份带有藏族和回族的明显标记,但由于其生活地域所具有的文化环境具有明显的农耕文化特点,使得身居其中的阿来在受到藏民族传统游牧文化影响的同时,也与以农耕文化为基础的中国社会主流文化较为亲近,在这个意义上,将阿来及其创作简单地归为“异质文化”一类并不十分恰当,故此,以往无论是将阿来视为其所属民族代言人的观点,还是以“异质文化”为起点探讨其创作的文化内蕴的观点均有值得商榷之处,所以重新审视多类型文化在阿来那里的呈现状态就显得十分必要,只有这样才能够较为准确地对以阿来为代表的少数民族作家及其创作在中华文化圈中的地位进行再认识,对其对中国当代文化的贡献进行再认识。
在阿来那里,不同文化在其创作中所体现出的相互关系远比普遍认为的紧密得多也和谐得多,由于创作里不同种文化间的并存融汇体现出当下中华文化圈的某种发展大势,就使得阿来在文化学的层面具有了特别的样本价值。当我们通观阿来的文学创作道路,就不难发现,作家一直在努力用较为宽广的胸襟和眼界描摹生活和表达思想,在他那里,藏地藏人藏文化并非表达的目的,而更像是表达的手段,并且仅为手段之一,并非全部。在其较具代表性的诗歌《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和《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中充满了关于自然和人的意象,尽管这些意象多带有较为高远、深邃、乐观和积极的意境,但颇值得玩味的是,作为一个藏族作家,阿来诗歌中真正代表藏地藏人的意象并不多见,“青稞”“牦牛”“仓央嘉措”等具有典型藏文化特征的词汇点缀于诗行之间,它们若有似无地提示着作者的民族身份却仅止于此,并没有成为作家抒情的主要对象。而在作家那些产生了广泛影响的小说作品中,也并不存在所谓“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乌托邦,藏地藏人的快乐、烦恼、欢喜和忧伤与汉人或其他民族的人们并无本质不同,所不同的只是这些故事发生在一个相对陌生和边缘的环境之中而已,当然也恰恰是因为故事发生地的边缘性使得作家作品中所要表达的东西带有了更广泛的普遍性。《尘埃落定》中嘉绒藏区贵族的没落和被同化,《空山》中“远离尘嚣”的机村村民在“尘嚣”降临时的种种言行,《瞻对》中“铁板一块”的康巴百姓最终放弃“铁板”样稳固的生活,诸如此类的情形并不仅发生在藏地藏人那里,它们长久以来无时无刻不发生在任意地方任意文化环境中的任意人身上,即使是以藏族史诗为写作起点的《格萨尔王》中也仍然有活在当下的说唱艺人,在史诗通过他与“现在”发生联系的同时,他也通过史诗在“现在”的环境下刻画自己的人生。从这个角度上说,阿来小说所描绘的世界其实是比藏地藏人藏文化更广阔的世界。近年来,阿来也一直在进行散文随笔的创作尝试,《就这样日益丰盈》《草木的理想国》《看见》等集子收录的散文涉及社会、自然、文化和人的诸多方面,却少见对藏地藏人藏文化的刻意强调,即便是像《大地的阶梯》这样意在描绘青藏高原的散文集,也常以跳脱出民族身份的口吻和尽可能客观的笔调在史实构建的基础上展开描绘,并未呈现出更为明显和强烈的民族属性。
阿来的创作之所以呈现出这样的特点,是由于在作家那里,各种文化之间并不具备充分和鲜明的相异性,它们并非相互孤立,反而呈现出一种彼此浸淫的状态,正是这种状态促使作家作品在具有藏文化某些特质的同时更展现出高于藏文化的中华民族文化的某些特质,这些特质的背后则又或多或少地表明了整个人类文化的某些要义。所谓“浸淫”,指“浸染、濡染、沉浸”,又兼具“逐渐蔓延、扩展”之意,代表着某种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暗含合作融汇而非冲突排斥的意味,因为一直处于这样一个相对缓和渐进而又兼收并蓄的状态之中,那些曾经或者正在困扰着其他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化困惑、矛盾以及冲突并没有为阿来的创作带来负担。应该说,正是“多种文化间彼此浸淫”的文化生态帮助作家开阔了眼界,丰富了情感,跳脱了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的窠臼,进而在较大程度上拓展了创作空间,深化了作品的内涵意蕴,并在文化的层面上展现出大气度和大格局,从而使作家的创作表达具有了更普泛的意义和价值。以小说创作为例,在阿来那里,无论是《尘埃落定》中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对嘉绒藏区的“侵入”,还是《空山》中外面的世界带给机村的运动和观念,或是《格萨尔王》中说唱艺人不安现状的现实选择,抑或是《瞻对》中冥冥之中瓦解了康巴人的“铁板”的力量,都没有被看作是与藏人、藏地、藏文化截然对立的存在。在作家娓娓道来的平静语调中,汉人与藏人的碰撞,政治运动与传统信仰的碰撞,现代工具技术与原始刀耕火种的碰撞等等像是为藏人展示了通向未来、通向现代的某种可能性,尽管这样的可能性并不为作家作品中每个人物所乐见,但在时代的推动下,在新旧更替的角力中,这些貌似与藏族传统固有观念格格不入的种种在作家看来确有其在其所处的时代和环境存在的合理性与价值,否则“傻子”不会在预见到新时代即将到来时并无丝毫恐慌,机村不会在纠结彷徨之后终于默默接受被“将来”选择的命运,晋美不会一度接受借由现代技术留存史诗的方式,“铁板一块”的瞻对也不会在经历多次围剿之后最终不费一兵一弹就收回了。作家的创作呈现出这样的姿态,在历史的“应然”与“必然”之间毫不困难地选择“必然”,完全是由于他的文化思维已经基本跳脱了孤立的某一民族文化观念的范式,已经形成了以藏文化之外的文化范式与藏文化展开对话的自觉,已经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或可说是站在由多种文化观念共同构建的平台上)对藏民族以及藏民族所处的时代社会文化环境有所观照,从这个意义上说,阿来“关于深远内陆与少数族群的书写”①阿来:《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获奖词》,《看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7月第一版,第161页。正是在多种文化的彼此浸淫中展开创作表达的典型。与小说创作相类,阿来的散文创作同样体现出作家在多种文化浸淫的状态下展开创作表达的特点。仅以散文题材选择为例,在阿来较具代表性的散文集如《就这样日益丰盈》《看见》《草木的理想国》《大地的阶梯》等中,除去以介绍藏地藏人藏文化为主要诉求的《大地的阶梯》而外(如前述,该散文集中文章的叙述笔法并未过多地带有澎湃的情感和民族情绪,反而更趋向于冲淡和理性),自然界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世俗社会的文人风雅、科学技术,皆可为文。若仅以这些散文作为参照,我们已经很难将这位作家简单狭隘地归入“藏族作家”一类。而在阿来一系列关于文学信仰的散文中,更不难发现作家创作过程中不断寻求多种文化和谐共存的可能性的努力。
只是,阿来创作中所表现出的这种多文化彼此浸淫的状态既与作家自身的遭际相关,又与当下的时代环境相关。一方面,与只具有单一民族身份的作家相比,阿来文化观念的来源更为多样化,这是作家在创作中实现多种文化彼此浸淫的基础。首先,这与作家本身的民族身份较为多样有关。他藏回混血的民族血统已经天然地使他在藏文化之外拥有了另一种文化的可能性,只是回族父亲带给他的影响未必是来自狭隘的某单一民族文化,而更可能是来自较为开放的和更为主流的文化观念。其次,这与作家的生长环境有关。阿来生长在四川马尔康,虽然这里是典型的藏族聚居地,但同时也是较为典型的农耕地区,距主流文化区更近,这无疑也丰富了作家文化观念的来源。再次,这与作家的人生经历有关。统观阿来的履历,作家一直保持着“向外走”的状态,不管是去往穷乡僻壤还是到达现代都市,无论是从教或是创作,阿来始终在走向外面的世界,而这个向外的过程也确给作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接触“外人”和其他文化的机会。在这些原因的共同作用下,由丰富的文化观念来源走向多种文化的彼此浸淫就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当下时代文化大势的发展为作家实现多种文化的彼此浸淫提供了环境。不能否认,不同文化之间确实存在“差异”,并且这种差异是将一种文化与其他文化区分开,并使其位置能够在复杂多样的文化世界中被标示出来的重要指标。但在当下,文化之间的交流、沟通、碰撞越发频繁,文化差异的存在和呈现早已不似过去般泾渭分明,而“界限”的打破正是阿来这样的作家在创作中实现多文化彼此浸淫的前提。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随着时代的进一步发展,几乎可以预见到,文化间“界限”的进一步打破,将会促使越来越多的作家像阿来这样在创作中表现出更为明显的多文化彼此浸淫的状态,使反映文化及文化中的人的文学从“各自为战”“各自标榜”的层面向更圆融更和谐的境界发展。由于阿来的创作率先较为清晰地反映出了这种发展趋势,就使得其创作活动本身具有了不可忽视的文化意义。
二、以主人翁姿态参与中华文化圈的构建
如果说多种文化的彼此浸淫是阿来创作的出发点,那么以主人翁姿态参与中华文化圈的构建就是阿来创作的归宿。统观中国当代文坛,这种创作旨归在当下的藏族作家,甚至少数民族作家群体中都是不多见的,这就使得阿来的创作在独具文学价值的同时更具有了重要的文化意义。
在中国当代文坛,少数民族作家通常被很自然地当作自己所在民族的代言人,在这种观念的统摄下,他们作品中的边地风情、民俗风物都被认为是作家向“外”(这个“外”应包含着本民族以外和本地域之外的意味)推介本民族文化的手段,实际上许多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确实或多或少地体现出了这一特点,藏族作家也概莫能外。当代较具代表性的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的作品,如扎西达娃的《骚动的香巴拉》、央珍的《无性别的神》以及白玛娜珍的《拉萨红尘》等,无论选用怎样的手法,描绘怎样的题材,其作品中对藏地藏族藏文化的渲染已成为其区别于其他民族和地域(主要是区别于主流民族及中心地带)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志。因此可以说,他们是某种程度上的“藏文化的主人翁”,但与这些作家不同,阿来并不满足于此,因为有多种文化彼此浸淫的文化背景做支撑,所以作家正努力跳脱“藏文化的主人翁”这一层面,以更广阔更高远更具全局性的视角描绘审视本民族文化及其与其他文化的相互关系。因此,阿来跟所有具有坚定使命感的中国作家一样主动而又积极地参与到了对中华文化圈的构建过程中,这时他已实际具有了“中华民族文化主人翁”的姿态。
首先,与其他许多(藏族)作家相比,阿来的创作更倾向于以促成“外界”和“外人”对藏民族文化的“理解”为目的。因为在中华文化圈框架下各民族文化都是这一整体的一部分,只有更好地理解了这些部分,找准它们在中华文化圈中的位置,才能以此为契机更好地理解中华民族大文化。并且“理解”也并非简单机械的“了解”,“了解”带有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意味,“理解”却带有在“了解”基础上进行更为全面、灵活、具象、深入的考察的意味,但阿来以外的藏族作家关于藏文化的描绘却多半只停留在帮助“外界”和“外人”加深对藏文化的“了解”的层面。他们的创作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侧重对藏文化中“特殊性”的观照和把捉,如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色波的《圆形日子》等,这些作品在强调藏地藏人藏文化独特性的同时又自觉不自觉地将藏文化置于一个与别种文化对立的位置,无论作家创作意图如何,在受众(也即“外界”和“外人”)看来藏文化更像是一个与己不同的异类。另一类则侧重对藏文化中“普遍性”的挖掘和展示,如央珍的《无性别的神》、白玛娜珍的《拉萨红尘》等,这些作品已经开始注意从当代藏文化中更具“烟火气”的元素出发来描绘藏地生活,但在表达当代藏人生活状态的同时又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其现状与藏文化传统观念的某些关联。无论将侧重点放在“特殊性”还是“普遍性”上,阿来以外的藏族作家对本民族文化的描绘都存在着某些“过去与现在”“传统与现代”相割裂的问题,而以这种割裂的表达作为参照,“外界”和“外人”充其量只能对藏文化的某些枝节有所“了解”而已。这就在客观上致使“中国深远内陆的乡村与小镇,边疆丛林与高旷地带的少数族群的生活越来越遗落在今天读书阶层,更准确地说是文化消费阶层的视野之外。”所以,由此可见,只有“了解”并不足够。如前述,藏文化与其他各民族文化一样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它的理解深刻与否将直接影响到我们对它的定位,影响到整个中华文化圈的构建。在这个层面上,阿来的创作就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行之有效的“理解”的途径。作家在多种文化的彼此浸淫下展开创作,其作品不仅有涉及藏文化个性特点的传统的描写,更有对藏文化与其他文化相互融汇的情状的描绘,切实反映了生活在变动不居的大时代里的“过去与现在”及“传统与现代”的藏地藏人的生存状态和心路历程,将在其他作家那里被有意无意割裂了的东西较为圆融地合于一处,反映出了更具历史感和更为完整的藏文化生态,为“外界”和“外人”的“理解”提供了极具参考价值的文本。仅就小说作品的题材而言,一方面,阿来的代表作自《尘埃落定》始就普遍牵涉康巴藏区、嘉绒藏区和青藏高原的史诗神话及日常生活,在作家笔下,当地独具特色的风物人文在康巴的“铁板一块”中、嘉绒的“权力制衡”中和青藏高原永不磨灭的史诗《格萨尔王》中逐渐展开,尽显藏文化特色;另一方面,在描绘藏人藏地独特文化细节的同时,作家又不遗余力地将藏文化从“传统”到“现代”的走向进行了细腻刻画,铁疙瘩的终于融化,嘉绒藏区的“尘埃落定”,说唱艺人史诗以外的生活等无不透露着作家对藏文化发展沿革和变动的思考。因为在阿来那里,藏文化是一个表象和内蕴共存的持续发展的不可分割的整体,所以其创作对我们较为深入地把捉理解藏文化具有十分现实的作用。
阿来的创作之所以体现出上述价值,是由于他敢于也善于以“中华民族文化主人翁”的姿态审视藏文化和中华民族文化,没有狭隘机械地将自身及创作定位在单一民族的文化圈子之内,以“人”而非“藏族人”作为创作的出发点和归宿,非常自然地将自己看作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将本民族文化看作中华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在他看来,“无论是某一个人,某一个民族,某一阶层,虽然现今所处的现实还有种种的分别与区隔,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却不可能拥有不同的将来,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将来。如果将来也是不同的,有区别的,那结果就非常糟糕,是非常简单与严酷的字眼:那就是灾难以至于毁灭。”①阿来:《不同的现实,共同的将来——<空山·达瑟与达戈>获<芳草>“女评委”大奖答谢词》,《看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7月第一版,第159页。。由于坚信“生而为人”是生活在所有民族文化范式下的人们的共同特点,阿来在创作中才可能以内心安然、既不自大也不自卑的状态更深入全面地对藏文化进行描绘、观照和审视。因为此,就使得作家的文学世界“不是为了渲染这片高原如何神秘,渲染这个高原上的人们生活得如何超然世外,而是为了祛除魅惑,告诉这个世界,这个族群的人们也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②同上,第162页。在这样的视角影响下,他关于藏文化的描摹才是较为全面、灵活、具象、深入的,才是有助于加深“外界”和“外人”对藏文化的“理解”的。
其次,与其他许多(藏族)作家相比,阿来创作中透露出更多关于文化的“和而不同”观念的信息。“和而不同”代表着一种圆融的态度,文化上的“和而不同”则具体体现为对待不同文化,承认差别,兼收并蓄,宽容理性。而由于阿来已经跳脱了“藏文化主人翁”的限制,成为事实上的“中华民族文化主人翁”,有较大的气度和格局,所以其创作中透露出“和而不同”的观念实不足怪。从作家创作的文化根源上说,“在多种文化彼此浸淫的基础上展开创作”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和而不同”的文化观念的外化,只有在“和”的前提下才能将多种文化统摄起来,也只有承认这些文化之间的“不同”才能实现彼此的浸淫而非简单合并。从作家创作的具体实践上说,前述作品中既注重描摹藏文化特色又不忘揭示藏文化“前世今生”的手法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落实了作家“和而不同”的文化观念。简言之,作家作品中呈现的藏人的穿着打扮、行为举止、思维方式与其他民族千差万别,藏地的自然环境和风土人情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但与之同时被呈现的却是“人的历史”、“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关系”等任何民族、任何地域、任何人都会遭遇的问题,作家既没有为写“和”而忽略“不同”,也没有只停留在所谓“不同”的表象,机械地为不同而不同。统观阿来的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几乎都对外来文化(其实这也可以看作是“外界”和“外人”)与藏文化之间的微妙关系进行了描绘,虽然并不是只有阿来在做这样的工作,但却很少有作家像阿来这样对外来文化的“扑面而来”抱有更圆融,也即追求“和而不同”的文化观念。“傻子”那些使他看上去不那么傻的重大决策中有许多都与外界有关,要么和来自汉地的商人有关,要么和来自汉地的军人(这里军人更意味着政治力量)有关,傻子顺应潮流的逻辑使他在经历外来文化侵入时不觉得痛苦和难过,反而有种本来如是、自然而然的从容。机村长久以来几乎与世隔绝,但它最终也接受了现代文明带来的东西,比如各色先进工具、各种经济账,甚至各种政治账,它在接纳中消亡,但这种消亡却是某种程度的新生的基础。瞻对之所以“铁板一块”与康巴文化的传统有密切关系,不管是藏兵还是清兵都拿它没有办法,但最后却还是被“外界”和“外人”融化。归根结底,这些变化是朝着藏文化“扑面而来”的其他文化与藏文化发生化学反应后的副产品,是在多种文化彼此浸淫的过程中,本民族文化与外来的他者文化达成的某种和谐态势,既有保留又有斗争还有适应,这种“和而不同”的观念既合乎历史规律,也合乎人之常情,而且并不只发生在藏文化这一种文化身上,是真实可感而又颇具普遍性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阿来已跳脱单一藏族的桎梏,将整个“中华民族”看作自己的文化归依,从而能较好地贯彻“和而不同”的文化观念,确保其创作在保留藏文化特色的同时又具有充分的阐释空间,能够使不同族别的受众产生共鸣,而这也许是这位作家的作品既叫好又叫座的重要原因之一。
由于当代中国在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范式下,时代环境变动不居,文化成分复杂多样且多新生观念,所以从客观上造成社会文化困惑层出不穷的现实情况,这就使得“和而不同”的文化观念在当下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和价值。米兰·昆德拉曾说:“假如一个作家,只写作只有他的民族才能理解的作品,那他是有罪的,因为他造成了这个民族的短视。”笔者以为,造成本民族的短视只是较为直接的后果罢了,真正严重的后果在于,造成本民族与其他民族的隔膜和误解,因此,在这个层面上,“和而不同”的文化观念在当下中华文化圈构建的过程中不可或缺,它不仅符合审美趋势,也符合文化趋势和历史趋势。因此,在当下的中国,作家们只有始终从“中华民族的大眼界”出发才能够从整体的高度和角度去审视中国当代文化,才能够用更温和坚定的方式看待和揭示中华文化圈中种种文化间的相互关系,才能够如阿来般以“中华民族文化主人翁”的姿态凭借自身文学创作参与到中华民族文化的构建中去,正如阿来自己所说:“我们包容,然后以自己的创造加入这条河流浩大的合唱。我相信,这种众多声音的汇集,最终会相当和谐,相当壮美地带着我们的心中的诗意,我们不愿沉沦的情感直达天庭。”①阿来:《穿行于异质文化之间——在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上的演讲》,《看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7月第一版,第155页。
三、从阿来的创作看新时代语境下藏族作家创作的可能性
在当代中国,藏族作家的创作始终是一个颇具意味的领域,由于藏文化久处社会文化边缘,不为外人详知,藏族作家身份构成较为复杂,其作品的旨归多样,在客观上造成了受众(“外界”和“外人”)对藏族文学在理解上的“陌生化”。这种“陌生化”几乎可以被认为是一把双刃剑,它虽然帮助藏族文学在某些时刻和场合为文坛带来了不可多得的新鲜感和生命力,但却较易将藏族文学推向“符号化”的泥沼不能自拔,从客观上削弱了藏族作家创作本应实现的文学效果和文化价值。所以在当下,如何为藏族文学定位,如何最大限度地实现藏族文学的文学及文化价值,使其在中华文化圈构建过程中发挥更大作用就成为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而阿来的创作实践就在这一问题上给予了我们非常重要的启示。
首先,如何从文化角度对藏族文学进行定位?因为藏族文学中诸要素都有着较为复杂多样的情况,所以对藏族文学进行定位显得较为困难,但如果从文化角度考察,从构建中华文化圈的角度出发对藏族文学进行考察,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藏族作家的创作究竟是为了传达某种类似于巴别塔的绝望,还是为了传达某种与之相反的和而不同的沟通的希望?一旦回答了这个问题,藏族文学的位置将不难确定。由于在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大框架下,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身在其中,既需要被理解也需要去理解,所以藏族文学的文化价值无疑就在于帮助“外界”“外人”“理解”藏文化,而这里的藏文化也必是变动不居的从远古走到今天又将走向未来的藏文化。
其次,如何借由作家创作实现藏族文学的文化定位?帮助“外界”和“外人”实现对藏文化的理解无疑是藏族作家的创作使命,但遗憾的是,许多作家虽有这样的初衷,却可能在创作过程中事与愿违,只实现使藏文化“标新立异”的效果。标新立异本身并无不妥,但在使藏文化被深入理解并借此发挥藏文化在构建中华文化圈过程中的作用的问题上,“标新立异”显然不够,还需要更深邃的眼光和更全面深入的思考。而阿来告诉我们,这种眼光和思考是有可能实现的。阿来的“中华民族文化主人翁”的身份认知给他带来了从全局审视中华民族文化的大眼界,这种眼界为作家提供了许多别的藏族作家较为缺乏的大格局,在此基础上阿来的创作体现出多种文化“和而不同”的文化生态,不仅较为完整地描绘了藏文化的过去和现在,更较为准确地展示了藏文化与其他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并借由这种相互关系间接地为藏文化在中华文化圈中进行了定位。因为在中国当代构建中华民族文化的大背景下,任一民族的作家都需要完成对本民族的文化定位,所以除去阿来,除去藏族作家,其他任一民族的作家都迫切需要形成这样的主人翁姿态和这样的大眼界。
值得注意的是,在藏族作家之外,还有许多其他民族的作家(主要是汉族作家)对展示藏文化颇感兴趣,马原、马建、何马等,不胜枚举。但从整体上看,这些作家关于西藏的作品中对藏地藏人藏文化与“外界”“外人”之间的差别强调得较多,要么将藏文化当作传递和表达自己创作理念的工具,如马原和他的“叙事圈套”,要么将藏文化当作奇特诡异的所在,博取大众眼球,如马建和他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荡荡》,要么将藏文化当作塑造和刻画“神秘”的对象,为神秘而神秘,如何马和他的《藏地密码》,客观上说这些创作尝试确各有其价值和意义,但由于这些作家一味强调着“藏文化”的所谓独特性,用他们的笔将藏文化引领向“符号化”,就使得他们这种看似描绘藏地藏人藏文化给外人知道的行为实际上却将藏文化人为地从中华文化圈中剥离出去,并最终走向狭隘。他们普遍带着若有若无的文化优越感审视他们眼中带有神秘感和厚重感的藏族文化,而这种居高临下缺乏“中华民族文化主人翁”的眼光更加重了藏文化与中华民族大文化的割裂,对中华文化圈的构建并无助益。然,在这个问题上,反而是藏族作家,正如阿来,更有发言权些,或可说藏族作家在这里几乎是具有了先天的优势了,因为天然的民族血缘联系通常使藏族作家对本民族文化较为熟悉和理解,这比以藏文化为创作主题的汉族作家浮光掠影式的一知半解要深入和深刻的多,而这些作家又多接受过主流文化教育,对主流文化也有相应的理解和把握,从这一点看,藏族作家们培养和建立“中华民族文化主人翁”的眼界和姿态并非不可能,所以,藏族作家们在当代中国构建中华文化圈的过程中理应比现在做得更多更好更具价值。
(作者单位: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
*本文系西藏自治区哲学社会科学专项资金项目“当代藏族作家创作的民族文化意义及在中华文化圈中的地位价值研究”(13BZW00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