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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阿来长篇小说的历史叙事

2015-12-17邹小娟

阿来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格萨尔阿来空山

邹小娟

论阿来长篇小说的历史叙事

邹小娟

阿来在1998年以《尘埃落定》获得茅盾文学奖以来,一直受到中国当代文学评论家的关注。他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意义在于“他的创作,以其独特的追求,把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影响中国文学进程的历史,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①於可训:《阿来专辑:主持人的话》,《小说评论》2004年第5期。从他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历程中我们不难看到阿来是位酷爱文学,而且能够不断探索创新的作家。

他在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诗歌、散文为80年代后期转型于小说的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写于1993年至1994年的《尘埃落定》是他的第一篇长篇小说,199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获得第五届矛盾文学奖,成为获得该奖项最年轻的作家。随后,阿来创作了不少文学水准较高的中短篇小说,诸如《月光下的银匠》、《格拉长大》、《遥远的温泉》等。2004年发表《空山》第一卷《随风飘逝》,2005年《空山》第二卷《天火》2006年发表《空山》的第三卷《达瑟与达戈》,2007年发表了《空山》的第四卷《荒芜》和第五卷《轻雷》,2008年《空山》的第六卷《空山》发表。2009年发表第三部长篇小说《格萨尔王》,2014年元月推出新作《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阿来因此获得人民文学“非虚构奖”,他被誉为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去反思和重审历史,并在叙述中融入了文学的意蕴和情怀。

阿来与同代作家相比,并不是一位多产的作家。从他近二十年来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和他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意义来衡量,以及所书写作为一个“形容词”的西藏已经形成了他独特的文体风格。本文以他的长篇小说做历时考察,细读作品,可以读出他对历史的敏感和偏好。

一、阿来的文化取向

阿来所讲述的故事通常以藏族历史文化变迁为语境,以个体或群体对历史和命运的深切体验为文学叙事。从他笔下的麦其土司部落的兴亡到铁坨子瞻对终于被消灭的战争史,可以看出阿来对历史的取向性和敏感度。

虽然中国当代书写藏族故事的作家不少,但对历史的感知,全景式展现本民族命运的作家并不多。无论是马原还是擅长写散文的马丽华,他们都是以“他者”的眼光来打量和观察这片神奇土地的外在之美,而生长于斯的阿来与著名藏族作家扎西·达娃又有区别,扎西·达娃擅长书写西藏之魂,而阿来以独到的内在审美眼光和讲述方式,深度触摸藏族历史,重述藏区的地方历史,构建民间英雄。其作品追求史诗气度,具有史诗性。

他的《尘埃落定》中以麦其土司二少爷,一个傻子为视点讲述了最后一个麦其土司兴亡的历史。故事中这个最为智慧的“傻子”早已预料到一切都将分崩离析,一切尘埃终将落定的悲剧结局;《空山》三部曲作者以挽歌的方式展现了藏族村落“机村”跨世纪的兴衰史;《格萨尔王》以说唱人晋美所说唱的形式讲述了英雄神子格萨尔王在“岭噶”拯救藏民除魔降妖、开拓疆域的英雄故事;新作《瞻对》又采取新颖的叙事方式,结合史实,讲述了作者家乡瞻对在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战事以及相关人物的历史命运。

阿来之所以能从容自如带领读者反复进入川西藏区领略雪域风光,感受藏地历史文化,寻找解读藏地密码,与他独特的经历和文化取向有关。阿来出生于四川北部的马尔康地区,也就是他书写最多的“嘉绒藏区”。二十二岁他马尔康师范学校毕业后,从事过短暂的中学历史教学工作。他对历史的热衷在他八十年代末的诗歌和中短篇小说的创作中已经有所体现。1987年发表的小说《环山的雪光》(《现代作家》第二期)、《远方的地平线》(《民族文学》第四期)已经能体现出他对“民族历史的热爱”①阿来、陈祖君:《文学应如何寻求“大声音”》,《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05年第2期。他以自己的想象力书写他心目中藏区的历史故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他在藏地漫游行走,激发了他必须确认自己和浩大雄伟山河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就是漫游之后他转向对地方史的兴趣,并着手收集不少史料,做了很多田野考察,以此作为他对本民族文化有限知识的补充。地方史的研究成为阿来获得丰富历史文化的主要源泉。阿来对地方历史文化的积累,也为后来长篇小说的创作做了必要的积淀。②阿来、陈祖君:《文学应如何寻求“大声音”》,《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05年第2期。

他讲述的藏族故事通常并不是仅仅以叙事陌生化来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更多的是他以知识分子的身份,以更高、更开阔的文化视野重新审视历史,构建属于他的“理想王国”的价值体系。在此层面上,我认为阿来很好地把握了文学故事中的历史叙事。

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在新历史主义批评中并无明显界限。美国新历史主义理论家海登·怀特在其著作《元历史: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一书中论述历史与文学的关系:“在任何历史表述中,除了一定数量的历史资料和解释这些资料的理论观念外,还包含着一种深层的结构,其性质是语言学的,甚至是文学的,它用各种文学的方式——如虚构、情节编织、隐喻、讽刺等——来表述历史,并对历史做出独特的解释和判断。①王先霈,王又平:《文学理论批评术语》,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88页。怀特还认为历史话语具有三种解释策略:形式论证、情节叙事、意识形态意义。他的言下之意在于历史和文学可以互相渗透,历史叙述可以采用文学的方式,而文学也可以利用历史资料来进行情节叙事。文学中的历史叙事不仅仅是简单地将故事情节还原到一定的历史语境中,而且还包含历史事件的虚构性。在此意义上,阿来的长篇小说中的历史叙事颇具特点。

二、小说的历史叙事特点

四部长篇小说文学形态各异,但共同点之一在于阿来在文化的视野中,通过使用灵动、诗化的的语言,丰富的文学想象力,以灿烂的藏族民间文化为资源,虚实相结合,重述藏区的地方历史。无论作者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叙述历史,他对文学故事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规律总能保持最为清醒认识和理性判断。

阿来的第一部长篇《尘埃落定》的获奖,肯定了他多年在文学创作中的努力。这部小说与上世纪九十年代大部分作品一样,追求史诗性。小说叙述了藏区土司部落制度的消亡过程。学者陈美兰认为“《尘埃落定》最受赞赏之处也是其叙事视角的智慧选择而带来了小说空间的非常规性、飘忽性和朦胧感。一个有着藏汉两种血缘的傻子,身为土司儿子却又无权继承土司权力的“斜门逸出”,他那种不确定的狐疑的目光,那种穿透生活周围表层性秩序,进入预想的冥悟的状态,把土司制度的瓦解置于一个非常规的飘忽的视域中展现,真切地体现了一种“前定”般的不可抗拒的过程。”②陈美兰:《行走的斜线——-论90年代长篇小说精神探索与艺术探索的不平衡现象》,《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这个“前定”过程可以理解为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叙述者“傻子”是历史的见证人。他的理性判断“土司制度”的灭亡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外来的汉人带来鸦片种子和枪炮仅仅是土司制度灭亡前极其短暂的繁荣,真正加速土司制度的灭亡不是汉人,而是被罂粟花燃烧起来的非理性欲望和土司官寨散发出来的腐朽气味。与部落下层人混在一起的智者“傻子”才是土司衰亡史最清醒、最理性的旁观者。他冷眼打量土司社会的崩溃,预知死亡的悲剧结局。正是因为特殊的叙事者,小说的悲剧性意蕴更加浓烈。

创作于2000年代的《空山》不再是历史的简单呈现或复制。《空山》三部曲正是作者在现实的基础上虚构出来的一部藏族“村落史”,叙述了故乡“机村”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一段狂乱,极具破坏性的历史。作者以挽歌的形式吟唱了这段苦痛的半个世纪。“机村”是作者难以割舍的精神栖故乡,他与作者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互动的。《空山》六卷是阿来对故乡的悼念,全知叙事者“机村人”以沉痛的目光打量着家乡的历史变迁。他从第一卷《随风飘散》中目睹儿童格拉和母亲桑丹的悲苦生活,以及少年格拉因为机村人的冷漠和无情,恩波的恐吓导致夭折的悲剧命运。用格拉的死预示着机村人心的异化,只有极少数人还在秉承着传统文化中的善良和宽容。第二卷《天火》中熊熊燃烧的一场森林大火隐喻了一段狂乱的历史,“这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这场毁败一切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十三天。”①阿来:《空山》(三部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页火灾之后,接着是干旱,“机村”又遭到大规模砍伐树木,涂炭生灵的厄运。这是作者对他记忆中有关“文革”的书写。

狂乱的年代,毁坏了机村的自然环境,但作者并没有因此而远离或忘记这个地方,他的生命始终与机村和机村人联系在一起。即使他后来脱离藏区,与机村形成的精神血脉关系仍然牢固。《空山》的第三卷《达瑟与达戈》的《序篇》中,作者置身于美国的土地上,却无法忘记居住在机村嗜书如命叫做达瑟的人,以及他的猎人朋友达戈。“你的名字像是箭镞一样还在闪闪发光”②阿来:《空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页。“休息的地开出了这年最早的野花。是的,有些花开得早,有些叶落得晚,这应该和我们的机村一模一样。汽车不断飞驰,我望着不断涌来的天边,不断涌来的云团与云团之间耀眼的光芒,一个名字突然就撞击了心理,达瑟,你的名字,和机村有着大片废弃建筑的那块遥远的谷地的名字一样!”③同上。“达瑟,我在遥远的国家一个一个的大学,一个又一个图书馆,抚摸一本又一本书,和一些讲英语或讲别的什么语的不同国家的人坐在一起,讲着我们机村的故事。讲那里的人与事,季节与地理,但我的心里却不断地撞进你的名字。我没有讲你。”④阿来:《空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6页。作者身处他乡,没有被新奇的事物所吸引,相反,他思乡之情愈加浓烈,反复吟唱心中的故乡和故乡人,机村、达戈与达瑟。作者这种情思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他内心深处发出最炽烈情感的呼喊。机村,即使被混乱年代天火焚烧的地方,也是作者精神家园的所在地;达戈,最具有英雄气质的猎人难逃悲剧命运的朋友,和很多书一起住在树上的机村居民达瑟都是作者最怀念的朋友。作者的文化之根深置于那片滋养他成长的土地。在那片充满神性的雪域高原上,阿来吟唱着属于故乡的悲欢离合故事。同情、诅咒,赞美与批判都是出自于对家乡的清醒认识。

《空山》第四卷《荒芜》是一部“政治运动史”的重述。机村人因为积极响应无数次盲目的运动,导致泥石流毁坏土地,土地荒芜,机村面临毁灭。第五卷《轻雷》更是一部机村周围森林遭受滥砍滥伐的血泪史。轻雷是木材交易地方的名称,暂时形成的镇子。机村年轻人为了发财,违法贩卖木材,人心被金钱和利益所异化。作者用藏族青年的拉加泽里的个人命运隐喻了整个机村的命运,乃至整个中国的命运。第六部《空山》叙述了牢狱之灾后的机村人拉加泽里在村子里开了酒吧不仅供游客喝酒,也是村子里年轻人夜晚聚会谈天的地方,白天机村其他人都去了旅游景区谋生工作,机村不再是以前的藏族村落,而是一个有公路和通信电缆通过的地方。“时代驾着电流和汽车飞奔向前,这些村庄,只是停留在那里,被经过,被遗忘。于是,村庄困倦了。如今村庄的平静,只是因为疲乏的失望”①阿来:《空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19页。

阿来《空山》中的“机村”正如学者张学昕所言是虚实相生,具有传奇的特征,广袤而神秘。②张学昕:《孤独“机村”的存在维度——阿来〈空山〉论》,《当代文坛》2010年第2期。作者的“机村”在现代化的洪流中,被冲至藏文化的边缘,几代“机村人”未能逃脱历史的宿命,保留下来的美好东西寥寥无几。一场“天灾人祸”的大火吞噬了一个村庄,几乎毁灭人心。金钱使得人变得疯狂起来。“机村”的毁灭不仅仅特指藏族村落的灭亡,也象征着中华大地那场史无前例的混乱历史所造成的伤害。阿来对历史的重述和反思与莫言在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寓言式的叙事有异曲同工之处。

阿来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格萨尔王》创作于2009年,他以浪漫主义的手笔重述了藏族英雄格萨尔王的故事。作者重点为了探寻藏族文化的根,书写民族形成之初的史诗,这也是史前没有文字记载的民间口传历史。追溯史前历史,本身就是对古老文化起源的一种思考。此部作品属于“重述神话”系列图书,与苏童的《碧奴》,叶兆言的《后羿》和李锐的《人间》同属于推介中华文化的一向活动。每部作品将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在加入此项目的成员国出版。2009年,《格萨尔王》宣布英、德、法、意、日、韩六种语言版本和中文版同步发行,法兰克福书展期间又作为中国代表团的重要书目向世界推广。③尚莹莹:《阿来藏族文化的说唱人》,《全国新书目导读》2010年第1期

《格萨尔王》的历史叙事体现在人和神的故事穿梭在真实和虚构之间。作者通过重述英雄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和说唱人晋美说唱“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的经历,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古老民间故事在现实中的意义。阿来的《格萨尔王》传承藏族民间史诗《格萨尔王传》的故事,但他所叙述的时代从“家马和野马刚刚分开的后蒙昧时代”④阿来:《格萨尔王》,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到一两百年后,神子回到天上,神不下界,妖魔躲到人心里,后来变成人的形象而结束。小说虽然讲的神话故事,但为读者提供了一种重新审视历史、解读人性的可能。①梁海:《神话重述在历史的终点》,《当代文坛》2012年第2期。作者解释他写这部小说就是想要打破西藏所谓的神秘感,让人们从更平实的生活入手,从更严肃的历史入手来了解藏族人,而不是过于依赖如今流行的那些过于符号化的系统。②《格萨尔王》,阿来重述“东方荷马史诗”,人民网:http://xzpeoplecom.cn/GB/139192/10047253hml。小说的一条线索为神话故事,从神子的降生开始讲述、神子降伏妖魔,拯救人为己任,到神子离开人间,回到天堂为止。另一条线索为现实中的牧羊人晋美被老艺人变成康巴大地上有名的说唱艺人边走边唱的个人经历。神子格萨尔王降生于“岭噶”(今康巴),而说唱人晋美在雪域高原吟唱“格萨尔王”的故事,但经历的却是现实中的事物,路经电视台和装有太阳能的庄户人家,遇到学者、博士,昆塔喇嘛和当地有关官员、坐吉普车、住舒适酒店、后来被众人驱逐、回到阿须草原格萨尔王的诞生地结束了艺术生命。晋美的现实遭遇体现了藏族传统文化的现代性。

阿来的新作《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写的是一段有关藏区瞻对土司部落被多次征服的非虚构历史。它的特点在于将历史叙事与文学叙事有机结合起来,在真实的历史语境中进行文学书写,文学故事具有可靠性。瞻对的历史时间跨度为200年,从清朝雍正八年(1730年)至1950年新中国解放军入藏收服瞻对。瞻对的传奇故事在于瞻对人顽强抵抗住了大大小小的战争。清政府发动过七次战争,都不能善终;接着西部军阀、国民党军队、西藏地方军队以及英国等外部势力对瞻对都有过不同方式的介入,但都没有成功。1950年,瞻对被解放军第十八军仅出一个排的兵力,未经战斗就解放。作者对于瞻对这样戏剧性的历史结局发出的慨叹:“瞻对这个民风雄强,号称铁疙瘩的地方,其势力此消彼长,纵横千年的地方豪强,在时代大幅度进步之时,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失去效能,终于显露出末世气象了。”③阿来:《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306页。

阿来讲“我之所以对有清一代瞻对的地方史产生兴趣,是因为觉察到这部地方史正是整个川属藏族地区,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样本。”④张莹琦:《阿来:往历史深处寻现实解药》,《南都周刊》2013年12月30日。阿来的观点可以理解为瞻对是藏族的缩影,也映射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命运,“以史为鉴”、“以古讽今”的意味不言而喻。

阿来的长篇小说的历史叙事的第二个特点为对历史反思,目的在于批判现实,这是他对中国文学精神的优良传承。作者往往通过对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塑造来反思历史,批判现实。阿来认为在当今社会作家对现实批判的重要意义:

作家对现实进行批判,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整个人类。作家的批判要有深度,既要站在个人角度,更要站在思想史和历史的高度来批判。作家的批判只有跟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结合起来,把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放到思想史和历史的高度来衡量、评判,写出整个社会的走向和症结,才是有价值的,也才是有力量的。①阿来、陈祖君:《文学应如何寻求“大声音”》,《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05年第2期。

阿来的批判精神体现在小说的角度。在《尘埃落定》中就有很强的批判意识。陈晓明教授认为“阿来的《尘埃落定》以一个白痴作为视点,这个史诗已经没有任何反思性意味,只有异域风光和一种生命存在的场景自我呈现②陈晓明:《整体性的破解——当代长篇小说的历史变形记》,《文艺研究》2004年第4期。。”我对《尘埃落定》的判断并非如此。《尘埃落定》重在对人性的批判。小说的叙述者最具有大智慧的人“傻子”看清楚了历史的发展规律,理清了纠缠不清的细节枝蔓。他的民间政治立场始终让他游离于麦其土司权力之外,对于政治毫无兴趣。他清楚地看到大片红罂粟的花浪之下掩盖着土司制度必将灭亡的历史规律。他冷静地审视麦其土司的腐朽、土司太太的虚假与骄奢、土司大少爷的血腥等等,这些才是土司制度的掘墓人。他喜好与下人一起自由生活,他热爱人性中的纯真、善良,体现在他对侍女卓玛的喜爱,行刑人尔依的形影不离的伙伴关系。对自己汉族出身的母亲的冷漠,姐姐的蔑视等态度足以说明“傻子”对人的真正价值判断。

《空山》三部曲中“机村”的悲剧命运就是对于汉人“文革”这段历史对藏区的影响的批判。风景如画的机村被政治大火焚烧为一座空山,生灵遭到涂炭,人心变得荒芜。当经济大潮席卷中华大地时,机村人也以丧失人性为代价发展经济。六卷小说中不同的叙述者都以强烈的批判意识参与对历史和人性的审判。

《格萨尔王》更是一部“善”与“恶”较量的神话体小说。开篇,作者就发出了感慨:后蒙昧时代的一百年或者两百年后,神就不经常下界,魔鬼就变成了人的形象,魔鬼藏到了人的内心,人和魔鬼之间的争斗,就是人和人的争斗,历史学家感到失望和悲哀。③阿来:《格萨尔王》,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这段文字形象地隐喻了作者对英雄缺失后,人心变坏的批判意识。格萨尔王的神性与其叔叔晁通的对比,王妃内心妒忌所造成的恶果,说唱人晋美与现实社会的分离都是作者书写神话故事的目的所在。神回到了天上,魔鬼进入了人心是作者的担忧。

《瞻对》通过回顾清廷七次围剿瞻对失败的事件,作者更是义愤填膺地批判清廷官员欺骗朝廷,谎报军情的哄骗作风。阿来在书写瞻对的战争故事时,也没有忘记作家的责任感。他写瞻对引用了大量的史料,一方面增加了故事的历史感,另一方面作者通过对历史事件的反思,“以史为鉴”,具有批判的意义。

我不惮烦琐,抄录这些史料,自是因为这些材料可作民国初年詹化一地况的生动说明,更是因为,这样翔实细致的材料可以破除两种迷思。一种迷思是简单的进步决定论,再一种迷思,是近年来把藏区边地浪漫化为香格里拉的潮流中,把藏区认为是人人淡泊物欲,虔心向佛,而民风纯善的天堂。①阿来:《格萨尔王》,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262页。

这段话说明作者表述历史的不确定性、更多慨叹人性的复杂性。当然阿来在书写战事不断,民风强硬的“瞻对”,力图保持与瞻对的距离,但还是有流露着一种淡淡的民族文化认同感,甚至到了解放后新政权将詹化改名为新龙县,为发展旅游而注册的“康巴红”都有所象征。“这个红,是康巴男人头顶上的红。那时,很多的康巴汉子,都会在长发辫中编入大量的红绸布条或红丝线,盘在头顶,英雄气十足。”②阿来:《格萨尔王》,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307页。“康巴汉子”的英雄形象也是古“瞻对”人民族气质的传承。

三、结语

综上所述,阿来作为一位擅长书写本民族历史故事的藏族作家,三十年来,不停息地执着行走在雪域高原。他眼望苍天,脚踏藏地,用史诗性的文学叙事展现着他视野中的藏地隐秘的历史和文化,表达个体的生命体验。具有历史质地的长篇小说是他文学艺术独特性的彰显。他的特殊经历、对于藏区历史文化的深度挖掘,和独特的文学感知形成了四部长篇小说的风格:在某种特定的社会历史场景中展现个人和民族的命运,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探讨藏族文化的多样性和人性的复杂性。他的“嘉绒”情结、英雄人物形象、文化隐喻都在作品反复品读后清晰可见。阿来的小说提供了一个让读者与作者一起漫游在属于他们的精神世界里聆听神话,触摸历史的广阔空间。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外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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